逃离
2016-04-06詹丽娜
文◎詹丽娜
图◎宅也小王子
逃离
文◎詹丽娜
图◎宅也小王子
某个时刻,我们突然想逃离现在的生活,但逃不开的是亲情的牵挂。只要心中有至亲的人,离开再远总会回来。
一
春天,山野一夜间被雨水洗绿,爸爸的羊群欢叫着冲出栅栏;荆条花刚刚散发出香甜的味道,养蜂人就在山坡上搭起了帐篷,连位置都不会改变。秋天,花朵都变成了果子,一个接一个跳下来,各种颜色的叶子抱在一起,在地上铺了一层鲜艳的毯子,随后又被雪花盖住。干净的山林静静地等着下一个春天。
山里的日子就这样重复着,有时我觉得它被一座有魔力的大钟控制了,有时又觉得它太慢了,慢得像蜗牛懒洋洋地爬在午后的草茎上。
从远处看过去,散落在南面山坡上的小房子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
我家紧挨着小山家,我和小山一起长大。如果谁喊一声“小峰”或“小山”,我们准会同时从林子里跳出来。人们说,我俩就像彼此的影子。
每个早晨,我的爸爸把羊群赶到东面的山坡,我家的羊耳朵上打着红色的耳签;小山的爸爸把羊群赶到西面的山坡,他家的羊耳朵上打着蓝色的耳签。
每天早晨,我听到小山的口哨声,就抓起书包跑出去和他会合。
十四年过去了,除了我们的身体不断变高、鞋子不断变大,这里的生活,就像没有风吹过的树梢。
我以为这一切永远不会变。可是,接着到来的春天和夏天,一场透雨都没有下过。草木还没绿就泛黄了,热风吹过果树,干瘪的果子纷纷落下。
爸爸的羊一天比一天瘦,他不得不提
前卖掉它们,他的羊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只母羊。
“不行,我不能天天待在家里等着老天爷下雨!”妈妈说。
我和爸爸同时瞪住她的脸。
“我要出去打工!”
“我们还有存款,可以熬过去。”爸爸说。
“你走了,我和爸爸吃什么?”我说。我觉得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我们为什么要熬过去?我们要生活得更好!”妈妈回过头对我说,“小峰,我现在就教你做饭。”
就这样,我的妈妈和小山的妈妈决定一起去城里打工。我的爸爸和小山的爸爸垂头丧气地跟在她们后面,把她们送下山坡,再送到二十里外镇上的火车站。
二
我和爸爸成长得很快,我们学会了洗衣服和做饭。但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味道总是不对,吃饭的时候我更加想妈妈。
接下来的秋天和冬天,妈妈换了好多工作,她有时在快餐店当服务员,有时在干洗店洗衣服,有时在家政公司做保洁员……
开始的时候,她每晚都会打电话询问我们在做什么、吃什么,也会每个月都回家,带回大包小包的东西。
回到家,她总要说起在城里遇到的新鲜事。我和爸爸看着她那么快乐的样子,心里酸酸的。我希望妈妈像个小女孩那样,受了一点儿委屈就跑回来,回到我和爸爸身边。我知道,爸爸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妈妈越来越离谱了。
“城里人家里的屋顶吊着漂亮的水晶灯,跟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妈妈的眼睛里闪着火花。
爸爸“嗯”了一声,然后说一只小羊病了。
“所有的楼房都有后窗,不如我们也开两扇北窗吧?”
“不行,开了北窗,冬天北风刮起来,我们非冻死不可!”
我想起来,每当冬天快到的时候,爸爸都把房子的后门用红砖封死,这样屋里就暖和了。
“那么,我们家安个淋浴器怎么样?你总不能永远和羊一起在河里洗澡吧……”
这次,我没听见爸爸说话,我听到他的呼噜声。
妈妈又回头对我说:“你猜,我在公园里看见了什么?”
“熊和老虎呗。”我答。我不喜欢野兽被关在笼子里,它们应该在山林里奔跑、散步、晒太阳。所以我对城里的公园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不,是树屋!搭在几棵树上的小房子!”
哦,树屋!我喜欢树屋!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对爸爸说:“爸爸,我想要个树屋!”
“可是,我们家院子里只有两棵杨树。”爸爸看着院子说。
“围墙那边小山家也有两棵杨树,正好!”
“我没时间,再说,搭树屋至少要砍掉两棵大树!”
我有些失望,也开始理解妈妈,她一定比我还郁闷呢。
妈妈正是从那时开始忧愁的,后来她不和我们说城里的事了。
又一个到来的春天,雨水把树木洗得鲜亮青翠。
山坡上,养蜂人黑漆漆的箱子多了好几个。爸爸的羊群队伍也扩大了,他的羊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
小山的妈妈从城里回来了,我的妈妈却没有一起回来。
妈妈和我们的联络越来越少,我在电话里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总是哭。后来,她不再打来电话了。
我心里凉凉的。
风吹乱的柳絮,像是雪。
三
东山坡上的六间红房子就是我们的学校,初中三个年级的学生加在一起不到一百人。校园是砍去树木的一片空地,没有围墙,没有门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一个老师居然唉声叹气地预言,这个班的学生即将变成十三个!
“我妈妈在大城市打工。”我对小山和惜月说,对许多同学和老师说。
“走就走呗!”小山说,“咱们班十四个同学,有一半的家长出去了……王招好几年没见过妈妈的影儿了,小娇也不记得她爸长什么样了。”
“别瞎说,我妈过几天就回来!”我生气了,用力给了小山一拳。
“我没瞎说,是你妈对我妈说,她再不想回到这个兔子都不爱待的地方!”小山捂着肩膀对我喊。
小山的话像引爆的炸弹,让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妈妈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大喊。
惜月把我拉回教室,那天中午,惜月悄悄递给我两个玉米面饺子。
我决定再也不理小山了,他一点儿都不理解我。早上我假装听不到他的口哨声,等他走远再去上学。他已经不是我的好朋友了。
四
我开始喜欢一个人看日落。
那落日变圆、变大、变成橘红色,和我对视了一下,就坠落到山后,接着,黑暗像荆棘一样贴着地面涌上来。我好像光着脚站在荆棘丛里,针刺的感觉沿着我的脚掌向上爬,一直爬到心里。
我想,这就是忧伤吧!
山脊上的红晕消失的时候,林子里变得安静。爸爸的羊互相偎依着,闭上眼睛。
“羊会做梦吗?”小时候我问爸爸,爸爸说会。但妈妈笑起来,她说你爸爸梦见羊,就以为羊也会梦见他,你爸爸心里只有羊!
“你爸爸心里只有羊!”——妈妈总是那样抱怨。
现在,我连妈妈的抱怨声也听不到了。
爸爸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抽烟。如果他坐在别处,我心里也许能好受些,可他偏偏坐在秋千上。
爸爸妈妈曾经多么开心地说起这个秋千……
“是你故意用秋千吸引我的吧?”妈妈说。
“管他呢,你嫁的是我,可不是秋千!”爸爸神气十足。
对爸爸来说,娶了妈妈是他一生最荣耀的事。妈妈曾经是他的公主、他的皇后,现在是他伤心的回忆了。
原来院子里并没有秋千,两棵杨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大。那时妈妈刚刚二十岁,她是小山妈妈的客人,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同样是二十岁的爸爸透过刚刚绽放的桃花,看到站在隔壁庭院里的妈妈。她恰巧穿着淡粉的衣服,和桃花的颜色一模一样。
然后,爸爸做了一件最浪漫的事。他找到在镇上捡来的废轮胎和两条粗粗的绳子,把绳子的一端系在树杈上,另一端系在轮胎上,一架秋千就做好了。
秋千带着他飞过桃树、飞上天空……后来,他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
“让我试一下好吗?”
妈妈站在树下,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小火苗。
爸爸教她荡秋千,她总是慌乱得要掉下来,爸爸只好跟着秋千跑来跑去。
半年后,他们一起荡秋千;两年后,我成为他们的儿子。
许多年过去了,杨树长高了许多,秋千的绳索也加长了几次。
现在,破旧的轮胎上,只有爸爸一个人默默地吸着烟。我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我走过去,和爸爸商量:“我们应该一起去找妈妈!”
“如果你妈妈不想回来,找也没用。”爸爸说,“你只管念书,我只管放羊。”
慢慢地,爸爸不会笑了。他还给他的羊都起了名字——黑马、白雪、葫芦、月亮、银河……因为羊太多了,他记不住那些名字,想不起来的时候,他就再换一个。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他给一只母羊起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名字。
“凤!”从前爸爸就是那样招呼妈妈的,每天从他睁开眼睛开始,一天起码二十遍;现在他呼叫那只羊“凤、凤……”,一天起码二十遍。
开始的时候,人们听到爸爸管一只羊叫“凤”,都背过身去笑,后来干脆冲着爸爸大笑。
再后来,他们不笑了。他们表情凝重地看着爸爸和那只如影相随的羊。
五
不知爸爸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消息,他把火炕烧得滚热,又开始煮奶茶做酸奶了。
一天晚上,我看见爸爸把一些东西用塑料袋包了几层,装进一个旧饭盒里,然后到枣树下挖了起来。因为是冬天,土都冻住了,他挖得很费劲。把饭盒埋好后,他又把一口放冻豆腐和冻肉的大缸压在上面。做完这一切,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左右看看,离开了。
奇怪,爸爸在埋什么?我真想挖出来看看。
果然,春节前,妈妈搭着一辆摩托车回来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烫了头发,穿着高跟鞋和大衣,嘴唇上还抹了口红。
我见人便说:“妈妈回来了!我妈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我和小山恢复了关系。我和他分享妈妈带回来的巧克力,他跟我分享了他的摩托车,载着我沿着颠簸的山路一路呼啸着飞下山坡,风让我们的头发东倒西歪。
可是春节后,爸爸和妈妈又开始争吵。
“你不走,就让儿子跟我走!”妈妈说。
“他哪儿也不去,他得念书!”爸爸说。
“我要让他念城里的学校,比这山里的好一千倍!”
“我的羊怎么办?城里的马路上也长草吗?”
妈妈捂住脸哭起来。然后,她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
“户口本和结婚证呢?我要离婚!”
无论妈妈怎么吵闹,爸爸只是冷眼看着。我忽然明白,那天晚上爸爸埋的是什么,妈妈永远不知道她找的东西就在枣树下埋着。
不久,摩托车来接妈妈了。妈妈在临走前拥抱了我,她还想亲我的脸。我躲开了。我很难过,但没哭,妈妈是哭着走的。
我僵直地站着,直到妈妈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才迎着风沙追过去,却没有了她的踪影。
爸爸在临走前,把一张存单给了妈妈。
爸爸年年买羊、放羊、卖羊,结果都在那张存单上,他现在把它全部交给了妈妈。
静静的河水从他身边流过。
六
山林绿了又黄,山里的日子一天挨着一天,缓慢地移动。
那只叫“凤”的母羊一连生了两只羊羔,爸爸拍着它称赞:“真不赖呀!”
不过,中秋夜里,他喝了一斤白酒后,挥舞着镰刀割断了秋千上的绳子,破旧的轮胎滚到山脚下的荆棘里去了,两棵杨树中间变得空落落的。
我小声问爸爸:“你恨她吗?”因为我心里有些恨她。
爸爸看着我,想了想说:“你妈妈在外面也不容易。她太要强了,什么新鲜事都想试试。当年她嫁过来,就是喜欢山里不一样的日子,空气、树、鸟叫、羊群,还有离我们很近的星星……现在她不喜欢了,她受不了寂寞。”
“有一天妈妈不喜欢城市了,就会回来吧!”我安慰爸爸,也是安慰自己。
“我等她!”爸爸说。
“我也等她!”我说。
“你也要走,不过不是现在。”爸爸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要像你妈妈那样勇敢啊!”
勇敢的妈妈?我呆住了。顷刻间,我的忧伤突然消失在辽阔的星空里。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发现两棵树中间挂上了新的吊床。
“你来试试。”爸爸问我,“这样是不是更好?”
“嗯!”我躺在上面,一抬头,就看见了星星。
一转眼,妈妈又离开半年多了。没有人再聊妈妈出走这个话题,我和爸爸似乎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在学校,我们已经开始学习初三的知识了,如果明年能考上县城的高中,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小山对我说:“不如我们自己搭个树屋吧!”
“我们?你开玩笑吧?”
“我们不是小孩了啊,你看,我都比我爸高了!”小山说完,伸出胳膊,让我看他的肌肉。因为经常和爸爸一起放羊,黝黑的小山长得健壮结实。我没敢掀起袖子卖弄自己纤细的胳膊。
“可我们没木头。”我说。
“是啊,我爸就是不让砍家里的树!”小山也没有办法。
这时,趴在课桌上午睡的惜月抬起头,眯着眼对我俩一笑。
“我家有一片林子,要改种药材,砍倒的树够建座宫殿了,你们俩去挑吧。”她又说,“不过有个条件,搭好树屋,让我第一个上去!”
“行!”我和小山同时回答。
从那天开始,我和小山一放学就去惜月家扛木头。院子里的木头越积越多,我们计划在明年春天搭树屋。
可是,冬天第一场雪之后,意想不到的车祸发生了。
小山的爸爸和妈妈开着小货车去卖羊,在回来的路上,小货车滑到山沟里,他们永远回不到家了。
小山也许不能读高中了,他要去舅舅的屠宰场干活。
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样子,也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了。
有时,刚刚还是晴朗的天空,却突然起风了,下雨了;有时,我明明看见一只鸟从头顶飞过,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我们再没有提起与树屋有关的事。
七
穿着蓝色羽绒服的邮递员,骑着摩托经过二十多里弯弯曲曲的山路,在冬天灰白相间的山脊上画出无数个蓝色的S,然后,他把摩托车停在山脚下,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来到红房子前。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他似乎在说,小子,现在写信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谁一定要给你写信呢?
是妈妈的信!
妈妈说她已经不给别人打工了,她创业了,在一个农贸市场租了摊位卖玉米饼。妈妈说卖玉米饼很赚钱,只是她很想我。她可以想办法让我在城里读高中,她认识一个人,很有能力。她再三嘱咐我不要让爸爸看到信,她希望我逃离这里,按着信上的地址去找她。
我的手开始发抖,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我觉得这件事必须和小山商量。而小山最近总是火急火燎的样子,中考后,小山必须去舅舅的屠宰场上班。
“我宁可放羊,也不杀羊!”小山说,“我绝不去屠宰场上班!”
“我同意。”
小山又说:“我宁可去外面闯荡,也不去放羊。我们一起走!”
然后,我们策划了周密的逃离计划……
我有些兴奋,也有些害怕。晚上,爸爸睡着了,我开始写信。唉,该怎么对爸爸说呢?按照计划,我和小山明天中午就可以走到镇上的火车站。等到晚上爸爸看到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远方的城市了。可是,就这样走了,爸爸一定非常难过。我犹豫了,抓起写了一半的信扔进灶膛里。过一会儿,又拿起了笔。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合眼就梦见了妈妈。我和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市场,面前是冒着热气的玉米饼。我忽然发现惜月也站在买玉米饼的队伍里,对我喊:“小峰,给我留一块哦!”
后来,我的梦在叮叮当当的响声里结束了。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推开屋门,看到了苍白的天空和杨树下的爸爸。他站在很高的凳子上,正忙着在那四棵树之间搭木头。
树屋!爸爸在建树屋!
“别傻站着,递我一块木板。”爸爸回过头对我说。
“可是,爸爸……”
“不就是一个树屋吗?多简单!”爸爸说,“一定要在小山去他舅舅家前弄好它。快呀,递给我厚实的木板!”
我低下头去挑木板,可是眼眶里都是泪水,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时,小山也揉着眼睛走过来。他的手很有劲,一块块又长又厚的木板被他举过头顶。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树屋,谢谢叔叔!”
“如果你不愿去你舅舅家,就留下来,和小峰一起念高中,上大学,叔叔供你,不就是多放几只羊吗?”
我和小山一起抬头看向爸爸,刚好第一缕早春的霞光落在爸爸脸上,像是镀上一层金。
“我们要去上学啦!”小山低下头慌张地跑进屋子,他似乎哭了。
爸爸又对我说:“以后,咱也要盖几间带后窗的房子,在房前屋后种上花草,搭个亭子……就按你妈说的办!”
我背过身去,抹掉了眼泪。
下山的路上,我和小山会合。小山背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他一脸惊愕地看着我:“你怎么还带着书包?我们可是再也不用上学啦!”
“我……我不能走,我要去学校。”我说,“你和我一起去学校吧!我们一起念高中,听说,高中的老师都是大学毕业,操场上还有篮球场……”我几乎恳求着小山。
“我应该走,你留下吧。”小山回过头,“你不走,是因为那个树屋吗?”
“不,是因为爸爸!”
很快,小山又高又壮的身影消失在右边的山路上,那条路通向镇上的火车站。我从衣兜里掏出昨晚写给爸爸的信,撕碎了,扔向天空,然后跑向左边的学校,越跑越快!
八
树屋建好的那天,杨树悄悄冒出了叶子,风轻轻吹过,把早春的气息带到山坡上,那里,养蜂人和他的妻子正在搭帐篷。
树屋的一半在我家的园子里,另一半在小山家的园子里。小山家的园子荒芜着,一点儿生机也没有。我和爸爸望着树屋,却没有喜悦。
“唉,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啊!”爸爸抹了一下眼睛,赶着羊群走出院子。
我在树屋下站了很久,我不想一个人上去。晚上放学,惜月来了。
惜月爬上树屋,我跟在后面。我们坐下来,中间留了很大一块地方,那是小山的位置。
风声、鸟鸣一下子变得很近很近,却带着忧伤。
不久,杨树的叶子完全覆盖了树屋四周的木板,令它看上去更像一个巨大的鸟巢。我经常在这里背古诗、背单词。再有半个月就要中考了,老师说我的成绩考取县里的高中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考完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妈妈,我已经计划好了。
我给妈妈写了信,但不知为什么,妈妈一直没有回信。
就在中考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养蜂人来了。他看着爸爸,欲言又止。
爸爸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奶茶。
“小峰的妈妈到处推销我的蜂蜜,这两年总有城里人开着车来买我的蜂蜜。昨天又有城里人过来……”他说。
我和爸爸同时靠近养蜂人。
“听他们说,小峰的妈妈被人骗去了所有的钱,她躺在租来的房子里,病得很重,没人照顾。”
“快告诉我,她在哪儿?”爸爸抓住了养蜂人的肩膀。
养蜂人说出几个笼统的地址,又否定了。爸爸急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我忽然想起妈妈的信,妈妈让我藏好的信,那上面有地址。
我不能再藏着它了。
爸爸拿着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连夜就走了。我也想跟着,爸爸回头对我喊:“看好羊!考好试!”
第二天晚上,爸爸急匆匆地赶回来。他接过我手里赶羊的鞭子,对着羊群甩了几个响鞭。
“三十三只羊,都卖掉,一只也不剩!”
原来,妈妈的胃里长了肿瘤。爸爸把妈妈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必须做手术。但手术需要一大笔费用。医生还说,即使手术,也有可能人财两空。
爸爸卖掉了所有的羊!他高声叫着每一只羊的名字,把它们抱上卡车。然后,他带着三十三只羊换来的钱赶往省城的医院,妈妈在那里等着他。爸爸重新变得高大威武,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
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猛然,我对着那条山路喊:“妈妈,等着我!”可是,那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已经不是我的了,那是一个男人发出的声音,和爸爸的声音一样。
没有人回答我,风吹乱的柳絮,像沸腾的雪。
詹丽娜
儿童文学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儿童文学学会理事,先后发表儿童文学作品三十多篇。小说《流年》荣获2010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多篇儿童文学作品选入年选及其他文集。
遥远的记忆——《逃离》创作谈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住在遥远的乡下。
那里的天空很蓝,云朵很低,好像可以跳上去睡个懒觉。那里的故事,比树上的麻雀和夕阳里低飞的蜻蜓还多。我睁大眼睛,看着我所不理解的生活和村子外的小河一起向前流淌……
一天,隔壁冬子的妈妈独自去赶集后再也没有回来,村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她离家出走这件事。从此,冬子和他的爸爸不与村里人来往,他们总是低着头走路。五六年后,冬子的妈妈带着两个女儿回来了,衣衫褴褛的她们住在队部的谷仓里。村里人都在议论她在外漂泊的生活。直到冬子的爸爸接回了她们母女,人们才闭上了嘴。
当时我不懂,她为什么会走?为什么又回来?冬子的爸爸为什么还能接受她?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散。
我带着这些疑问长大,离开家乡,读书,工作。十多年后再回到那里,发现村子里很安静,很多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一些老年人靠着路边的秸秆垛晒太阳,几个神情冷漠的孩子匆匆走过。那些孩子,是怎么长大的?
我工作的地方,中午经常叫外卖。有一次,我的目光从食物转移到送外卖的人身上,发现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几岁的乡下孩子。他是从哪儿来的?
很久很久以后,我不再疑惑了。我所经历的生活告诉我许多答案,琐碎的片段重新排列。
在一个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有人在敲我的窗户,正是他们:童年的小伙伴、出走的妈妈、沉默的爸爸、留守的孩子、送外卖的童工……他们要告诉我他们所经历的事,以及他们心里的希望。
此时此刻,我正把他们的故事讲给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