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衣后
2016-04-06两色风景
文/两色风景
雨衣后
文/两色风景
1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个雨天。
披上橘红色的雨衣,跨上旧了一半的自行车,我就这样冲进了雨中。
雨的凉意扑面而来,我感受到了清爽。虽然下雨的天气总会带来许多不便,但我着实喜爱这样的沁人心脾。
当我拐上那条通往家的小径时,我遇到了他。准确地说,我是感觉到了他。因为突然有什么东西蹿上了我自行车的后架,将头和身子迅速地隐藏进我的雨衣中。
我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儿没能握好把手,车身晃了几晃。
“咯咯咯……”一阵脆脆的笑声从我的背后传来,那分明是一个小孩子的笑声。
“喂,你是谁?”我不高兴地问,基本将这个不速之客认定为哪里来的淘气小鬼。
“我?我叫‘哇’。”那个声音回答。
“哇?这是什么名字!”
“不知道,但是每次我这样坐上别人的车时,他们总是大叫‘哇!’。”
我有点哭笑不得。放慢了车速,我反手去掀雨衣的后摆,想看看这个“哇”是什么模样。
“别掀,别掀。”雨衣的后摆被慌慌张张地拉住了,“要是掀开了,我就非走不可啦。”
“非走不可?”
“是呀。按照规矩,我们是不能被人看见,也不能跟人说话的呢。”挺认真的口气。
“不能被人……”我琢磨着他的话,转头偷眼向身后望去。自行车的后架上很明显是有人坐的,我的雨衣后摆被鼓囊囊地撑起了好大一块,可是后摆下方,却不见垂着两条我想象中那藕一般的小腿。
“啊哈,原来如此呀。”我恍然大悟了,“你是什么呢?雨的妖精?风的妖精?草的妖精?”
“咯咯咯……”他又笑了,这次的笑声有点不一样,有些被看穿似的不好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总是个淘气的小子就对了。”奇妙的邂逅让我的心情也变得奇妙,口吻放松起来。
“要多谢你啊。”他说着,挺起劲儿地晃起身子,我的自行车跟着一摆一摆,“最近这游戏是越来越不容易玩啦。骑自行车的人少了嘛,一下起雨,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坐汽车。而摩托车、电瓶车的速度又太快,不等我坐上去就一溜烟儿地跑没影儿了,就算上去了都会给震下来呢。穿雨衣的人也少啦,没有长度合适的雨衣,怎么能让我们像躲进房子一样,呆得舒舒服服呢?”
他摇头晃脑地说着,我也不禁咂巴起嘴来,啧啧,似乎很有道理呢。
“所以呀,今天遇到你,我可高兴啦。难得有个人将车子骑得不快也不慢,车子的后座又不高也不低,而且,你还穿了我最喜欢的橘红色雨衣……”他声音的表情越发眉开眼笑。
“别客气,我也要多谢你。”我说,“骑了这么多年车,还是第一次载到一个这么好听的故事呐。”
“咯咯咯……下次再碰到你,我还可以请你载一程吗?我可喜欢坐你们的车子啦。”就像描述坐摩天轮那么兴奋。
“没问题啊。反正你那么轻,有个人陪我说话也比较不闷。”我求之不得。
“太好了。那,那现在能不能让我听听铃铛的声音?”
我满足了他的要求。虽然年久失修的老车铃拨动起来不是那么清脆,而是带着股被锈住的“嘎嘎”,但他却报以了一阵快乐的笑声。
“回去得给车铃上点儿油。”我想。
2
不久,我家快到了。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蹬脚踏的速度,好让他的游戏时光再多延长那么几十秒。
“你到家啦。”他善解人意地说,“正好,我也该下车了,谢谢你让我坐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呢。”
说完,他就走了,像来的时候那么突然,原本就轻如无物的自行车后架微微传来释放感,隆起一整路的雨衣后摆也重新轻巧地贴住我的背脊。
“说走就走啊,也不说声再见什么的。”我笑着摇摇头。
将自行车放进车库,雨衣脱下来挂在墙上的钉子,任凭它们滴滴答答地将带回来的雨水流完。我走进家里。
“我回来了。”
一个臃肿的身影走过来,是妈妈。“雨不小,有淋到吗?”
“没有。”
“哎呀!”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的裤管湿透了!怎么不擦擦就进来了?地毯会受潮呀。”
我说着没在意之类的话,弯下腰将裤腿卷起,妈妈已取来干布,就要费力地弯下腰去擦那些水渍。
“我来吧。”我上前一步,试图夺过她手中的抹布,一不小心,又把摆置在鞋柜上的花瓶给碰下来了。
“哐啷!”妈妈钟爱的马蹄莲和那只小花瓶一起,在地毯上开出潮湿的花。
妈妈的嘴唇和手开始颤抖,我辩解:“所以我早就说过,不要把花瓶摆在那种地方……”
“你这孩子,自己不小心,还强词夺理。”妈妈心疼而疲倦地摇着头。
我还想说什么,门开了,是爸爸。他站在玄关处,对客厅的狼狈报以一愣,然后就紧张地过来搀扶妈妈。
“哎呀呀,你现在行动不方便,怎么还……”嗔怪的声音很快转移到我身上,“小芹你也是的,明知道你妈妈……你该多帮着点儿忙。”
“算了,那么粗心,待会儿该被碎片割到手了。”大腹便便的妈妈坐到沙发上,“快给花换个容器,别让它死了。”
爸爸应着,转头对我说:“小芹,听见了吗?”
“不是说,怕我会割到手吗?”我不知哪儿来的委屈和倔强,碎碎地说,“老说我不对,那我就什么都不做好啦。”
我的话让爸爸妈妈都有些不高兴,可是妈妈的不高兴迅速打败了爸爸的不高兴,爸爸对妈妈说:“小芹就这脾气。别往心里去,你要保持心情愉快……”
我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拖鞋一踢,走进房间。
3
好像有人敲门。我却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的上学时间。
我从床上猛然弹起,抓着书包就往外跑。经过饭厅时,我看到一份裹着保鲜膜的饭菜静静躺在桌上,客厅没有人,爸爸一定上班去了,妈妈则在午休吧。自从肚子里有了小宝宝,爸爸总是叮嘱她注意休息。
我的心情有点涩涩的。赶快穿上雨鞋,走出家门。
快要迟到了。重又投身雨中的我,将自行车踏得飞快。车轱辘把水花溅起老高。
在街道穿梭时,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却没在意。争分夺秒的时刻不容停顿。
直冲到红灯的十字路口,我才得到喘息的空隙。
四周围都是人和车。各有各的挡雨工具,乍看过去,仿佛一座朦胧而绚丽的森林。我在这时突然想起——
喊我的人,一定是“哇”呀!上午跑进我雨衣的那个小淘气。我怎么把他忘了?
正想着,自行车后架突然略微一沉,显而易见的轮廓撑起了我的雨衣后摆。
4
“呼——”是他的声音,如释重负中带着责备,“你怎么把车子骑得这么快,我差点儿就赶不上了。”
我忙道歉。“上学快迟到了,所以……”
“只是赶时间呀?”他一语道破,“我还以为,你在发泄不高兴呢。”
我语塞。红灯这时被绿光取代,我简单说了一句:“坐稳了。”重新上路。
虽然我稍微放慢了速度,学校还是到了。我不再踩踏板,任由车子按惯性滑向校门。“我到了。”
“嗯,我走啦,谢谢你又载了我一次。”他说,“呐,给你个礼物。”
两只小小的、凉凉的手伸进了我的左右衣袋,不等我趁机看清他的肤色,手就缩回去了,而他也倏然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这次坐车不好玩。我听见你肚子在叫,是不是饿了?请你吃。咯咯……饱了高兴起来哦。”
我从左衣袋掏出好大一把草莓,右衣袋里的则是水灵的桑葚。湿润让它们显得格外新鲜,像是会散发清香的紫红宝石。
吃在嘴里,又酸又甜。那股涩涩的心情强烈起来,跟出门时体会到的一模一样。
是……歉疚吧?
下午的课一下就过去了。
走出车棚时,我庆幸雨还没有停的意思。那就可以再遇到他了。
“喂……”我压低嗓门,轻声向四下呼唤,“你在不?我放学了,载你一程吧?我没有不高兴啦。”
喊了一轮也没有听见回应。周围的人开始多起来,再要喊下去就有些起眼了。
但不找还是不甘心。“喂……”我硬着头皮继续低呼。
“咯咯……”终于我又听见了那古灵精怪的笑声,“你不把车子骑起来,我怎么跳上去呀?不跳就不好玩啦。”
“噢。”我心说,这小子……但还是迅速照办。轮子在雨地上碾出大约三米弧线后,他上来了。
“哈,还是这个速度最舒服!”
“我还以为你生气,不坐我的车了。”我说。
“明明是你不知道生什么气。”他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嘟起的嘴,“果子好吃吗?”
“很好吃。我还分了些给朋友。桑葚让我们的嘴唇变得紫紫的,像涂了劣质口红。”
“咯咯咯……”
这趟旅程又愉快和惬意了起来。
所以,总觉得很快就结束了。在最熟悉的路口看到最熟悉的房子时,我原本轻飘飘的心突然沉了一沉。
我没有捏刹车手掣,像一尾鱼那样轻快地从家门口滑过。
5
“咦,不停车吗?我记得那是你家。”他问。这小子记性真不错。
“据说明天雨就停了。”我说,“你坐一次车不容易吧?我免费招待你多玩一会儿。”
“好啊好啊。”他高兴得拍起手来。
可是,当同样的优待进行到第三次,天都几乎黑了时,我再要过家门而不入,他的情绪温度也就没有那么热烈了。
“你呀,其实是不想回家吧?”
我发誓,他说这句话用的仍是天真腔调,却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
“被你看穿啦。”我自嘲地笑笑。
“你为什么不开心?”
这问题来得真直接。我索性停下车,用一只脚作支撑。
“妈妈……要生小宝宝了。”我说,“我要有小弟弟了。或者是小妹妹。”
“你不想要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吗?”
“不,只是觉得……爸爸妈妈越来越不喜欢我了,以后也许会更不喜欢。”我的眼睛出现了下雨征兆。
他安静了半晌,突然说:“你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他们不会不喜欢你。如果你很晚了还没回去,他们会出来找你,找到后,既高兴又生气地训斥你……”他继续说。
我眨眨眼睛,以为他把一切看透了。看透那些恐惧与任性,不过是我的撒娇。
“你多少岁了啊……”我不自然地转移话题,“一定活了几百年吧?所以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咯咯咯……”
他又笑了。一边笑,一边抱住了我的腰,额头和鼻尖抵在我的背上。那使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我坐在爸爸或妈妈的自行车后抱住他们的情景。直到学会骑车前,他们都是那样兴高采烈地载着我飞驰。
他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我。直到雨小了,从哗啦啦变成淅沥沥,然后是一滴,两滴。
“我要走啦。”他松开我。
“下次再见的时候,要告诉我你是什么妖精啊。”
“咯咯……好啊。”
“那,再见。”
雨衣后摆瘪下去,后架上细微的重量完全消失,我最后听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对我说:“再见,姐姐。”
我开始每天期待下雨的日子到来。可不知道为什么,雨下了好几场,我却没有再见到他。
但我并不寂寞。因为那个雨夜之后,我所期待的另一个人出生了。
我有了一个弟弟。
6
弟弟很喜欢我,刚刚会走就成天粘着我。我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又一个下雨天,我穿起旧了许多的橘红雨衣,骑上嘎吱作响的老爷车,要去超市买东西。弟弟摇摇晃晃地跑过来。
“姐姐,载我。”他说。
“大雨天的,你待在家啦。”我说。
“不要不要——”他不由分说地爬上了后架,钻进了雨衣的后摆中。
我心里猛然一动。那被撑起的雨衣轮廓如此熟悉,让我想起一个小小的老朋友。
连起劲儿摇晃的频率,都是那么像。
“姐姐,走吧!”弟弟兴致勃勃地说。
“好……你坐稳了。”我说。一种温暖将我慢慢融化。当车子开始前行,他的手从后面抱住我的腰,额头和鼻尖的触感似曾相识。
“哇。”我说。
“哇?”
“终于又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