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道德伦理窘境的美军无人机战争
2016-04-05王鑫元
文/王鑫元
深陷道德伦理窘境的美军无人机战争
文/王鑫元
无人机代表了现代高科技战争发展的前沿形态。它造价低廉、性价比高:隐蔽性好、生存能力强:伤亡风险小、适应性好,这些优势使得无人机在美军近年来的一系列军事活动中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然而与之相悖的是,无人机的大规模使用不仅仅改变着作战方式本身,更颠覆着传统的战争伦理。在辉煌战绩的背后,无人机以己方“零伤亡”换来的对敌“杀伤效益”并没有得到美国各界的一致认同。相反,对于美军无人机作战行动所引发的一系列道德伦理问题,质疑声和批评声一直不绝于耳。
骄人战绩后的舆论风暴
军事伦理学者詹姆斯·T.约翰逊在《当代战争是正义的吗?》一书中剖析了无人化战争崛起的大势。他指出,“当肉身的战士走下战场的时候,机器对战争的主宰将把人类带向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这一切的源头可追溯到杀人技术的惊人的进步”。
面对飘忽不定的小规模武装力量,无人机以其快速反应、精确定位和高效打击能力成为美军出奇制胜的法宝。策划《查理周刊》血案的也门“基地”头目纳赛尔·武海希,“伊斯兰国”在阿富汗的二号人物居尔·扎曼,曾多次在“伊斯兰国”一系列斩首视频中出镜、绰号为“圣战者约翰”的刽子手穆罕默德·埃姆瓦都在近半年的美军无人机“定点清除”行动中丧生。
尽管战术上大获成功,但无人机风光的背后却难掩巨大的隐忧。无论战争以何种方式进行,交战方都没有滥杀的权力。区分对待军事和民事目标,确保“非战斗人员豁免权”以及“非军事资源的免毁性”,这些原则在战争法的海牙体系和日内瓦体系中有着明确规定。奥巴马政府也于2013年提出了无人机行动纲领:军事目标必须严重危害美国安全,无法依法逮捕,并且要在不伤及平民的情况下进行打击。美国军方以及中央情报局也设定了“禁止攻击”和“限制攻击”的目标清单。但由于作战主体远离战场,整个作战流程通过电子通信完成,战争中的区分性原则往往很难得到贯彻,“附带伤害”问题一直受到非议。
抛去所谓的客观因素,美军的无人机战略更多体现在主观的随意性。考虑到繁琐的审核程序会使美军错失稍纵即逝的战机,无人机操控员的“便宜行事”往往得到上级的默许,所造成的“附带伤害”也往往既往不咎。此外,定义谁该杀、谁不该杀很困难。中情局前顾问拉德桑说:“你不能因为某个人访问过‘基地’网站就把他定为目标。但你也不能等到他们要引爆炸弹时才动手。这是个度的问题。”中情局每天都要作出这样的抉择。
至于美军无人机造成的“附带伤害”到底是多少,应该控制在多少之内才算合理,此类问题一直没有一个“权威”的答案。美国官方虽然不否认“附带伤害”的存在,但在面对质疑时常常顾左右而言他,用“零伤亡”“先发制人”“外科手术式打击”等辞藻作为“附带伤害”冠冕堂皇的理由,美国反恐官员提出的数值低至2.5%。然而其他渠道的数据则与官方口径的数据大相径庭。新美国基金会经研究得出的数值为8%,新闻调查局认为是26.5%,哥伦比亚法学院的一项研究结果则高达35%。外界还猜测由于战后评估的困难,一些无辜罹难者被贴上阵亡恐怖分子的标签,而中情局却对无辜死者赤裸裸的亵渎不以为然。
美军在战场上虽斩获不小,但在国内外的舆论风暴面前却深受内伤。美国民众在白宫和国会山前的抗议从未停止。美国民权同盟就无人机的滥杀行为向法院多次提起诉讼。一些学者和法律专家的批评尤为尖锐。《大西洋月刊》的康纳·弗里德斯多夫认为,无人机战争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前所未有的暗杀战争”。畅销书《无处可藏》的作者格伦·格林沃尔德则将美国无人机战略描述为一种“疯狂屠杀的、秘密的且非法的现行政策”。而对于巴基斯坦和也门等国家的民众而言,“美国”这个词已经污名化——意味着恐怖、死亡、毁灭和无人机,一个按照暗杀名单进行疯狂杀戮的邪恶帝国。
操控室里的冷血屠夫
2015年5月在美国上映的好莱坞电影《善意杀戮》(Good Kill)真实地再现了无人机操控员身份的错位、内心的焦虑以及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而产生的心理危机。
电影中的主人公伊根少校曾是一位经验丰富的F-16战斗机飞行员,从海外战区回国后加入无人机中队,在距中东11000公里外的美国拉斯维加斯继续猎杀恐怖分子。他手中仍然握着熟悉的战斗机操纵杆,但战斗阵地却变成了密闭的操作室,视野也只限于桌上那台小巧的显示器。当猎杀指令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伊根及其团队成员便复述指令、设定参数、校准目标、扣下发射键。10秒钟后,屏幕上漫天尘土扬起,听不见导弹击中目标时的巨大声响,听不见现场的惊恐呼叫和妇孺的哀号。待黄尘散尽,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原本的民宅变成了一堆黑黢黢的废墟,散落着几具完整或零碎的尸体。而操作室内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一切井然有序。“干得好(Good Kill)”,伊根盯着屏幕,面无表情地说道。时不时有队员说几句俏皮话,活跃下气氛。之后就是机械地作出伤亡评估,等待下一个指令。
在传统意义的战争中,参战人员都会面对两大心理障碍:杀敌的恐惧与被杀的恐惧。然而无人机作战彻底颠覆了这一理念。这似乎不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战斗,而是一场没有音效的电子游戏:这不是黄沙漫天、冷枪难防的阿富汗和伊拉克,而是一间泡着咖啡、放着音乐的“办公室”。当操控员结束一天的“工作”迈出操作室时,他们的身份就立即由无情的“杀手”转变为拉斯维加斯郊外中产阶级社区的一个平凡丈夫和父亲。战争与和平仅有一墙之隔。
电影中,中情局和五角大楼里的官员们用一套他们早已谙熟于心的免罪说辞安抚着尚存怜悯心的“作战人员”:“请相信我,错杀妇女和儿童,我比你们更要难过,可如若不坚决执行,接二连三的‘9·11’就会降临到美国人头上。”伊根的指挥官也无奈地对下属说:“别问我这场战争是否正义。”对“疑似恐怖分子”看不见的、莫须有的罪名执行裁决也就成为无人机操控员流水线式的操作流程。
无人机作战无限地拉大了己方同敌方的距离。这种距离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更是情感上的,产生的效果即是加速了“去人性化”的进程,使与战场隔绝、本来就缺少战争苦难情感体验的无人机操控员进一步加深对敌对群体的冷漠,视其为“无足轻重、不值得怜悯”的蝼蚁。敌人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显示在屏幕上的影像,散落的残肢、崩裂的脑浆也不过是好莱坞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场景。同样是暴力,但对任何人来讲,在屏幕上抹去一个目标要比用利刃割破敌人的喉咙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毫无疑问,无人机正在淡化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恐惧,那种白骨露野、流血漂橹的景象在人们心中渐渐飘渺无迹,战争变得随意化、甚至娱乐化。正如美国内战期间邦联军司令罗伯特·李将军所言:“战争残酷是件好事,否则人们真的会爱上战争。”
英雄光环后的懦夫之争
自古以来战场就是展示军人英雄气概的最佳舞台。战争内在的竞技性可以将军人勇敢、力量、毅力等特质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在西方传统文化中,世人对英雄精神的歌颂从不吝惜溢美之词。从荷马史诗到骑士文学再到现代战争影视,一部部举世闻名的作品无一不呈现出鲜明的英雄主义特点。英雄不同于凡人的地方就在于对危险和死亡的态度。甚至在神话语境中,英雄们大多被塑造成为会死的凡身,并被赋予选择生与死的权利——或是庸庸碌碌直至终老,或是明知死亡的宿命依然果敢地奔赴战场,流芳百世的英雄无一例外都选择了后者。
传统文化孕育的英雄价值观念构成了美国英雄主义建构的内在基因,崇尚英雄、效仿英雄更成为美国人的理想追求。在美国近240年建国史的历次战争中,美国军人表现出的英勇顽强、无畏死亡、珍视荣誉等特质成为现役军人评估、理解和判断其职业价值的参考框架,这也被美国社会视为衡量英雄的标准。
然而一旦军事技术的巨大落差致使战争一方军事人员不再承担任何人身危险,这将严重地扭曲军人的地位和价值,削弱定义军人职责的道德根基,并使社会极大地丧失从人性角度感知和理解战争的能力。无人机作战意味着军人不再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承担战争的风险,而是将其转嫁给了平民,使军人置于比平民更安全的位置,那么军人职责所代表的使命感、荣誉感以及“武德”精神也必然消失殆尽。
以军人身份“参战”的无人机操作员远离子弹的呼啸和刀光的闪耀,办公室职员式的“工作节奏”“剥夺”了军人面对牺牲与荣誉时抉择的权利,传统的英雄价值观被颠覆。他们无法在战争中体会英雄的荣光,长久压抑的个体情感难以得到释放,在社会上更难以获得价值认同。《善意杀戮》中的伊根对这种枯燥的战争模式感到窒息。他无时无刻都渴望重回蓝天,驾驶战斗机与塔利班真刀真枪地较量,甚至战死沙场获得不朽与荣誉。但残酷的现实使他不再对此抱有幻想,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似乎不再被赋予意义,他曾经的付出无法得到慰藉。伊根这样独白:“我怀念肾上腺素在体内涌动的感觉,因为在万里长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而现在我像个懦夫一样呆坐在这里,要留意的就是不要让咖啡溅到衣服上,一天到头最危险的事情就是在高速路上开车了。”
不仅仅是个人的迷茫,美国军界还就是否为无人机操作员授勋爆发过激烈的争论。2012年,国防部专门为在无人机行动中表现卓越的军事人员设立了战争优质勋章。该勋章具有极高的含金量,超过了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获得的铜心勋章和紫心勋章。时任国防部长莱昂·帕内塔对此的解释是:“这个荣誉反映了21世纪不断变化的战争形态。”然而铺天盖地的反对浪潮是他所始料未及的。在Change.org网站上发起废除该勋章的请愿征集到了3万个签名。以海外退伍军人协会为代表的老兵团体公开批评国防部这种“错误行径”。2013年,两党22名参议员、48名众议员先后联合向国防部施压,督促其慎重考虑这一决定。他们的理由是:英雄的荣誉是在战场用鲜血铸造的,而操控无人机不需要毅力、冒险和勇气:如果将荣誉授予他们,这将是对战死沙场将士们的最大侮辱。恰克·哈格尔就任国防部长后立即撤销了这一勋章的授予。★
责任编辑:曹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