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这女人,她是爱的枢纽
2016-04-05策划本刊编辑部撰文严焱特邀点评孟迁
○策划/本刊编辑部 撰文/严焱 特邀点评/孟迁
爱这女人,她是爱的枢纽
○策划/本刊编辑部撰文/严焱特邀点评/孟迁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她是爱的枢纽
此生,我们可以回避许多不成功的关系,唯有一个关系绕不过去。那就是和母亲。
这个关系的质量,影响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例如情感模式、人际模式、人格整全;也时刻牵动着我们的心灵,或搅扰不安,或沉静喜乐。
爱上母亲,是寻到安宁幸福的必要途径。很多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拼命改变母亲,想扭转双方的沟通方式。实际上,只要在自己内心把功课做好,一切问题便不存在。
这是一个也许属于许多人的母女故事,我们都能在其间,照见自己的痛苦折磨,以及恍悟释然。
讲述者:文静,女,34岁,文员,定居山东——
因为她,我恨上了全世界
我妈年轻时是个文学青年,喜欢用书信和函授班的老师谈文学。怀了我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老师把肄业证给她寄来,夹着一封信说太可惜。直到我第一次有文章发表,她才有点兴奋羞涩地把那肄业证拿出给我看。
从我出生起,妈妈就把所有精力放在了我身上。
她为我整理了厚厚的成长相册,我13岁时,她把相册送我。每张照片旁写着我的童年小结、犯过的错、得到的荣誉。她保留着我的胎发、乳牙、幼儿班的画……初二那年母亲节,我花9角钱买的一支康乃馨,她在花瓶里插了三个月,最后夹进记事本。
然而我没按妈妈的意愿成长,比如小学时语文总得不到100分。妈妈说我没全心投入。自此,我写作业时,妈妈就坐在旁边织毛衣,什么时候瞟她一眼,她一定严厉地瞪回来。她准备的草稿纸比我的考试卷子还豪华。铅笔十几支整齐地码着,逐一用完了,妈妈会安排爸爸再统一削。她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这后备工作做的,再学习不好你对得起谁?”
一次抄词语,我刚抄完一页,一滴鼻血流出来,滴在纸上。妈妈冷着脸刺啦一声把纸撕了。我哇地哭了,“写了大半天呐!”
经过她的严格要求,我成功厌学。
10岁起,我就常顶嘴,顶到她情绪失控,最后大喝:“闭嘴!我是你妈!”“就不!我是你闺女!”说完,我堵着耳朵跑进卫生间把门反锁上。
我们就像怨偶,怎么看对方都不顺眼。妈妈说,我把她折腾得快崩溃了。
我也烦她每天都横眉冷对,让我觉得自己招人厌。她唠叨起来没完,还自以为是,不论我多么难过,一套冰冷的大道理就打发掉。她说最讨厌打孩子的家长,可她的语言暴力相当厉害,经常暴跳如雷,骂人不带脏字,把我羞辱得想去死……
有次我长智齿发烧到40度,她竟不肯带我去医院,怕落课。我趴在座位上熬了一上午,难受得快虚脱。我觉得她根本不爱我,只爱能给她争面子的好成绩。
争吵抬杠是小儿科,冷战有时可持续一个月。吵到后来我都有点疲沓,懒得和她说话。
相反,我觉得爸爸特牛,偶尔蹦出几句充满哲理的话,像王家卫电影里的台词。套用周星驰的话:一个拉风的男人,无论走到哪,都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样鲜明………把当年的我妈迷得不轻。
可像很多上了年纪、却依旧不肯向现实妥协的文青一样,淡定的爸爸在妈妈眼中渐渐变成了酒鬼。妈妈开始时常冲他发脾气。
爸妈懂得争吵会伤害孩子的心灵,所以冷战。火大了就双双穿好外套出门,走时满脸憋不住的怒气急待发泄,回来便是还未平复的硝烟味。我看不到现场直播,也很清楚吵架的事实。
那种家庭气氛让我想毁掉一切,故作冷漠地说:“整天吵有意思么?要离赶紧离。”
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谈心”,“我这么委屈自己,容忍你爸,不都是为了你?”说完没干透的眼眶又吧嗒掉眼泪。
这种情况下,不恨一下我爸,简直不好意思做人。
恨自己爱的人多么痛苦。15岁那年夏天,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与此同时,我逃课、打架、上网、早恋。
有时,我喜欢把自己想象成特酷的男人。神秘、聪明、特立独行、热爱自由,像水瓶座男人,但非常心疼女人。我曾得出结论,身边的男性让我伤心欲绝,所以我愿自己扮演理想男性。可我没明白为何理想角色是这样。
如今我清楚了,青春期时对爸爸的恨、失望都来自妈妈。妈妈理想中的正是水瓶座特质的男人。原来,我如此爱妈妈,当爸爸无法满足她的期待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扮演她期待的角色,让她不要痛苦。
她爱我,只是爱得有点“笨”
17岁时,我梦见爸爸死了,冰冷地躺在床上。那时一定是恨透了他,才会梦到他死。
走过去摸他的脸时,忽然明白,我是没有爸爸的人了。那个把我扛在肩头快乐地吹着口哨四处闲逛的人走了,那个幽默潇洒诗性的人走了,那个醉酒后傻傻地对我说多么多么爱我的人,走了……我彻底失去他了,再也没有了。泪水决堤般奔涌出来。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爱他,那一刻,全想起来了。唯一的念头是: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抽泣着,我醒了过来,天还没亮。我盯着昏暗的天花板,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个梦。第二个念头是:这是一件多么庆幸的事!它仅仅是个梦!我的爸爸,他还活着!
长久的抑郁中,我第一次有了一种神奇的幸福和快乐之感。
我拧开灯,高兴地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坐下,静静看着身边一切:一张照片放在写字台上,那是4岁赶海时照的,爸爸那天和我捉了好多螃蟹,摸了好多蛤蜊,回家后妈妈煮出一堆下酒菜;床头地图是二年级时爸爸骑车带我去买的,春天的早上风很大,但是阳光明媚,我坐在车前梁上,穿着妈妈织的红毛衣,厂子大院里的阿姨见了笑,“多好看的毛衣啊”;那只布满灰尘的酒瓶子里曾经鲜花不断……每样东西我都记得是如何进了这个家,这个让我觉得压抑、不愿意回的家,装满了我的童年、我的记忆。
在巨大的仇恨中发现,我爱爸爸,也爱妈妈,我爱这个家。
大学期间我很少回家,寒暑假会上补习班或勤工俭学,刻意逃避与妈妈在一起。虽然知道爱她,但我没信心和她心平气和地相处,有些心结也没解开。
接着,我毕业,工作,结婚,想着办法自我成长,人也越来越平和。一天,我发现自己不再仰视妈妈了,而以成年人的角度,像看普通人一样去看妈妈。忽然发现,她像个比我还小的女孩。
据妈妈说,姥爷婚后不到一年就去国外工作,妈妈第一次见他是3岁,然后每隔4年才能再见一次。姥姥独自支撑家很累,对妈妈没什么心思照顾,更多的是把她当成帮手。妈妈3岁起给弟弟洗尿布,7岁背着妹妹在门口“跳房子”,上学后每天凌晨3点起床站在小板凳上给一家大小做饭,放学回来要做零活,熬到很晚写作业又被姥姥骂浪费灯油。妈妈从没享受过童年。
最惨的是,她还挨打。姥姥干活累,心情不好时,唯一能想到的发泄怒气的方式就是打孩子。妈妈是老大,不打她打谁?
妈妈那么小小的人儿,自己摸索着长大。面对姥姥对待她的方式,伤心难过时,她也痛苦思索过吧?只是从没人教她重视自己的感受,想必她对自己的安慰也不过是讲点大道理。
她发誓以后永不打自己的孩子。但她没能力看到暴力的背后是情绪化,用语言攻击我,也是伤害。不过,她已经进步了太多。
她总说体会过不被关心的难过,所以绝不要我再那样。每次说到第一次月经来潮,姥姥都不知道,她会眼圈发红。她发誓要把我照顾周到,衣食住行她确实为我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常说起上学时穿家里老人做的没腰带的土棉裤,每次上厕所都要等同学们走了才去,她不愿我受她当年的窘。
以前总抱怨她从不笑,拉长着一张脸,回想她这辈子,经历那么多倒霉事,连我也觉得她命苦。闹饥荒时出去要饭,她知道骑在别人家门槛上,这样人家不好意思关大门,她就可以等裹脚的奶奶慢慢走过来。要来的东西回去给坐月子的妈妈吃,妈妈吃了才有奶喂小弟弟。3岁的她不仅要学“分享”,还得学“孔融让梨”,好的给别人。
拿今天流行的科学教育理念分析,这样的孩子不太会重视自我需要。她也确实爱看以前流行的歌颂母爱奉献的文章,喜欢用口号式样的道德规范要求自己,想做个有牺牲奉献精神的伟大人物。她相信那些“鸡汤体”人生哲理,相信一个人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牺牲上,于是拼命压榨自己,想给我建造幸福的宫殿。然而她不知道,她不幸福,我跟谁去学习做个幸福的人呢?
看见她,看见受苦的灵魂
初中毕业,妈妈考了全校第一,却不被推荐去念高中。她躺在家里绝食三天。姥姥第一次见她这么难过,跑到镇上争取到一个旁听生的名额。她问姥姥:“旁听生能考大学吗?”姥姥说不能。她趴在炕上呜呜哭了。
恢复高考后,她以为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可那个有权势的亲戚不许她高考,让她留下做个小保姆。她不敢违抗,因为弟弟妹妹的工作还指望人家帮忙。
她一辈子要强,可惜敌不过命运。
她对学习的爱深入骨髓,才会特舍得为我在学习上花钱。我抱怨她只重视学习,忽视我的健康,可她对自己的身体更忽视,脑供血不足严重到休克住院,才知道自己生病了……她对身体的感知有点迟钝,不论对谁都这样。
十几岁时,我在日记本里写:“这个女人爱我,就是爱得有点笨。”其实还是为她的“笨”耿耿于怀:她明明可以这样对我,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好……不愿接受她的局限。
就像妈妈习惯看到我考试中丢失的2分,忽视我得到的98分,我也一直盯着妈妈没做好的那些事情,忽视了她努力去做的。
哪有人完美?
我的妈妈,像一株盐碱地里长出的小花,努力地将根扎进僵硬的命运里,咂摸点稀少的快乐,全部为我开放了出来。我却一直在抱怨她,不够香、不够艳、不够高……
当知道一株花是如何长大的,也就会知道,她是多么值得我敬佩。
那些曾让我耿耿于怀的伤痕,曾让我不断抱怨的妈妈的不足,与她做妈妈的过程中的努力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她给我的爱,却在岁月的冲刷中,越来越闪亮。
她已经给了我她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现在,除了感激和爱,我这个曾叛逆十足的孩子,再没有其他情感可以反馈于她。
她的毒舌还是时常让我难过,但不再是小时候的委屈和怨恨。我总会想到波德莱尔的那首《恶之花》:“你毒牙般的辞藻令人望而生畏,我却在它们背后看到一个受苦的灵魂。”
我会想起那个在贫瘠环境下奋力成长的小女孩,带着多么大的努力在做我的妈妈。她所有令人不快的言行都在提醒我,她所遭受过的痛苦。
听人说,一个家族的苦难和痛苦,需要几代人来转化和疗愈。我想用正念修习中的一段话作为祝福,送给自己和所有人:
我愿把我接受到的所有能量,传递给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爱的人。他们曾因为我的笨拙和愚昧而痛苦、担忧和苦恼,或者因他们艰难的环境、不幸的遭遇而担忧苦恼。我愿将我的能量源传递给他们,转化他们心中的苦痛,感受生命的喜悦。我知道我并不是独立存在的,我和我所爱的人是一体。
解开母子纠结的几把钥匙
(文/心理咨询师孟迁)
蜕下“母亲”的角色
解开母子关系难题,需要去角色化,把母亲还原成普通人。
她在一个家庭里长大、学习,在一个时代里受影响,在个人经历里受到各种影响、限制,然后她有了小孩。若那小孩不是我们,理解、接纳她特容易。但只要把她冠上“母亲”之名,我们立马看不清这一切。
把母亲角色化,里面有个陷阱,就是把她看成提供我们爱的源头、人生的导师、力量的源泉。把自己看作小的、弱的,把母亲看作大的、强的。所以,我们执著地向她要认可。
而真相是我们内在的智慧从来足具。重视子女的智慧,也是在为母亲松绑、减负。
别再纠缠她是不是好母亲,我们是不是好子女。别从角色上探讨,回归朴实的态度——我作为一个人,怎么对待另一个人。
不再做爱的匮乏者
和母亲的关系是衡量自我成熟度的重要标志。一个人还执念于从母亲那得到什么,就难免幼稚。
即便渴盼她过得好、父母关系好,同样是对她有期待、需求,这不是爱。
爱和需求不会共存。纯粹的爱像阳光,不管对方是否遮挡、接受程度如何,只是自然照耀。不管母亲怎样,我内在都平安,都充满爱意。
爱一个人不是要她开心,而是无论开不开心,我都爱她。你的期待,无形中又增加了她的压力,怕你因她不开心而伤心。
成熟是从爱的需求者变成爱者。不讨要爱,便能连结到自己的爱,独立、自足。
认出我们的主权
母亲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并不能直接影响我们。真正影响我们的是自己的态度,是我们赋予那件事的意义、重要程度。
有个朋友,一生注定关节炎,因小时候母亲抱他出门,没照顾到那条腿,受了风寒。可朋友讲述这个事特平静,一点怨都没有。
还有个来访者说,妈妈从没肯定过她,故意站在窗边骂她,为了让街上的人听到。我回答:母亲对你不是一个好的态度,但更重要的是,你现在依然用这个态度看自己吗?你有没有独立地看待自己的态度?如果不喜欢这态度,你为此做了什么?
一个人频繁地讲母亲怎么不好时,多半忽略了自己的主权。如果他清楚并懂得使用主权,就会发挥自由,给自己爱的眼光。
不要把现状归因于过去。每一刻都是崭新的,我们都可以重新决定心意。
从受害者变革新者
社会习惯宣扬母亲有牺牲精神,忽略了孩子也是爱的给予者。
我们从来都在爱着母亲,我们需要认出这些爱。
世界上不存在没有黑暗的家庭。我们存在的意义,不是注定受这些局限、不合理所害。而是借内在的清明、力量,活出自认为健康的、属于爱的生活。
我们发出自己的光,而不期待别人因此改变,那是别人的选择。
父母有地方没做好,我们因此痛苦,更渴望爱。我们可以选择埋怨,但对彼此没帮助。我们也可把渴望化为自己去做好的动力。
(编辑赵莹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