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处安放的身体
——论白先勇短篇小说中的老年军人形象

2016-04-04

关键词:大伯军人身体

杨 程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文学研究所, 河北 石家庄 050051)



无处安放的身体
——论白先勇短篇小说中的老年军人形象

杨程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文学研究所, 河北 石家庄050051)

白先勇在其短篇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鲜活的老年军人形象。他们年轻时曾浴血奋战,有的还立下了赫赫战功。时过境迁,现在的他们衰老、残疾,当年的豪情早已不复存在,然而他们却总是活在对年轻时那段峥嵘岁月的回忆之中,不肯面对现实。究其原因,他们的身体是国家化的而非个人化的,他们存在的价值就是舍身为国,一旦这个身体无法肩负家国大任,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们的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一个年迈的、失能的、私人化的身体,这也就使得他们的身体始终处在一种游离的、尴尬的、无处安放的境地。

白先勇;军人;身体;国家

白先勇身为白崇禧将军之子,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对军人这一群体,特别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了解自然是非常全面而深刻的。在他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和《纽约客》中就塑造了一系列军人形象,其中赖鸣升(《岁除》),朴公、王孟养(《梁父吟》,李浩然、秦义方(《国葬》),大伯、鼎立表伯(《骨灰》)等老年军人形象尤为丰满鲜活。这些人物有的战功赫赫,位及将相;有的身为副官,忠心耿耿;有的作为普通士兵,在战争中出生入死。他们年轻时都曾慷慨激昂,为革命、为抗战抛头颅洒热血,贡献了自己全部的青春、才智和力量;国民党退守台湾后,他们一方面因为性格耿直等原因受到排挤,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也日渐衰弱,以至于晚景凄凉。但他们并不服老,相反,却固执地活在对过去光辉岁月的追忆中,甚至刻意忽略、回避身体上的衰老。在他们眼中,只有当个人命运与国家的利益紧密结合,当原本属于私人的身体高度国家化、使命化时才有存在的意义;一旦身体从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中解脱出来回归个人,反倒成为了尴尬的、游离的、无处安放的存在。

一、难以直视的衰老

欧阳子在《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引》中认为“今昔之比”是《台北人》的主题之一[1]195,该观点无疑是相当精到的。在《岁除》、《梁父吟》、《国葬》、《骨灰》等篇章中,无一不充斥着强烈的今昔之比——这些篇章的叙述时空明显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属于过去的光辉岁月,另一部分是属于现在的平淡甚至惨淡的日子。在属于过去的时空中这些主人公年轻、强健,有涌流不完的热血,为国为民不惜肝脑涂地。在叙说起这段岁月时,他们无不显示出强烈的自豪感,其中不免带有浓重的主观色彩。赖鸣升对潇洒的青年军官俞欣吹嘘到:“当年我捆起斜皮带的时候,只怕比你还要威风几分呢。”[2]翁朴园(朴公)武昌起义前夜与仲默、王孟养等人“几杯烧酒下肚,高谈国家兴亡,都禁不住万分慷慨起来。”秦义方抗战胜利还都南京,跟随李浩然到中山陵谒陵时“穿了马靴,带着白手套,宽皮带把腰杆子扎得挺挺的,一把擦得乌亮的左轮别在腰边。长官披着一席军披风,一柄闪亮的指挥刀斜挂在腰际,他跟在长官身后,两个人的马靴子在大理石阶上踏得脆响。”《骨灰》中的大伯年轻时“南人北相,身材魁梧,长得虎背熊腰,一点儿也不像江浙人,尤其是他那两刷关刀眉,双眉一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颇有慑人的威严。”[3]

然而,生活总是残酷的,这些军人们早已黯然老去,不复当年的骁勇。赖鸣升“一头寸把长的短发,已经花到了顶盖”,“黧黑的面皮上,密密麻麻,尽是苍斑,笑起来时,一脸的皱纹水波似的一圈压着一圈。”“朴公几绺白发从帽檐下露了出来”,“两颐却蓄着一挂丰盛的银髯”。秦义方“一头白发如雪,连须眉都是全白的”,“拄着拐杖,腰弯成了一把弓”。上了年纪的大伯“发胖起来,眼泡子肿了,又长了眼袋,而且泪腺有毛病,一径水汪汪的”,当年炯炯有神的双眼早已不见了踪影。尽管他们身体上的衰老已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他们无一例外地不愿接受衰老的事实,刻意乃至夸张地强调自身的强健,这就导致了他们心理愿望与身体实际情况严重不符。赖鸣升“对他自己怀着一个固定的‘巨人’(或‘英雄’)自我意象。”[1]236他吹嘘自己酒量好、身体棒,贵州茅台能喝几坛子,“虽然上了点儿年纪,这幅架子依旧是铁打的呢。”还当众打起拳来。然而实际情况是他的身体早已老迈,几杯金门高粱下肚就醉倒呕吐,不仅出了洋相,而且连作出的同刘营长夫妇打麻将守岁和陪刘英放炮仗的诺言也无从兑现。朴公年老多病,时常腰痛,为王孟养的丧事忙碌了一天早已面露倦容,然而当雷委员屡次表示要告辞让朴公休息时,他却总是说:“不要紧,进来坐坐,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你索性留在我这里,陪我对一盘棋,吃了晚饭再走。”可在下棋时他竟困乏得曚然睡去。李浩然将军七十多岁仍然不肯服老,还要爬山、打猎,甚至打猎摔伤了腿之后,面对老副官的规劝还要“把眉头一竖,脸上有多少不耐烦的模样。”秦义方年老,患了哮喘病,李将军让他退休养病,他却视为奇耻大辱。启灵时他还要吃力地爬上灵车,送别老长官,可是由于年老体衰,在车上“东跌西撞”,“佝着腰,喘了半天,才把一口气透了过来。”大伯不仅衰老,而且穷困,然而仍不忘伏案挥笔,书写陆放翁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还向侄儿夸耀:“齐生,你看看,你大伯的老功夫还在吧?”其心中仍掩藏着难以泯灭的壮志豪情。

这些位高德韶的老年军人们完全有资格倚老卖老,特别是朴公、王孟养、李浩然,由于功勋卓著,即便不再握有实权,退休后的待遇自然也是十分优厚的,他们为何不安心颐养天年反倒如此惧怕承认自己衰老的事实呢?众所周知,古代中国特别重视尊老、敬老,因为古代中国生产力低下、人口流动性差、科学技术不甚发达,社会变动很小,“在这种不分秦汉,代代如是的环境里,个人不但可以信任自己的经验,而且同样可以信任若祖若父的经验。”“前人所用来解决生活问题的方案,尽可抄袭来作自己生活的指南。愈是经过前代生活中证明有效的,也愈值得保守。”[4]76此外,古时人口的平均寿命不长,因此老年人所拥有的丰富经验和阅历就格外珍贵。可进入现代社会后,生产力和科技水平突飞猛进地发展,加之书籍、影像等记录工具的普遍运用,老年人的阅历和经验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在一个变迁很快的社会,传统的效力是无法保证的。”[4]78不仅如此,老年人由于身体衰弱不能再为社会创造生产力,还需要年轻人投入大量时间和金钱照料,在价值至上的社会中无可避免地被逐渐边缘化。“受社会上那种注重变革及现世价值观的影响,一个人的青春期和盛年期被人们视为顶礼膜拜的对象(因为它们代表着希望和变化),而老年人则被衰老所侵害,被视为无用的人。”[5]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台湾社会,正处于这种传统与现代的转型期,生活在转型期社会中的这些老年军人们害怕的并不是衰老本身,而是衰老所带来的价值感的丧失。而为了逃避存在价值被抹杀的虚无感和绝望感,这些老年军人们只能不断地制造自己仍然年富力强的幻象,并通过回忆、述说过去的从军历程来强化自己的硬汉形象。这不仅是为了向他人炫耀,更是为了麻痹自己。

二、无法忘却的身份

在《岁除》、《国葬》和《骨灰》三篇中,有一处细节特别耐人寻味,那就是主人公都喜欢身着中山装。赖鸣升“身上穿了一套磨得见了线路的藏青哔叽中山装”,秦义方“身上穿了一套旧的藏青哔叽中山装”,大伯在与自己平生最钦佩的萧鹰将军合影时“穿了一身深色的中山装”,后来但凡“正式场合,一定要把他那套深蓝色的毛料中山装拿出来,洗熨得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众所周知,中山装是由国父孙中山先生发明的,这些老年军人在自己最为重视的场合(除夕夜、长官葬礼等)身着中山装无疑是一再强调自己与所效忠的中华民国间的血肉联系。另外,不管年龄如何增长,赖鸣升和大伯都坚持留着“寸把长的短发”、“短短的陆军头”。衣着、发型从来都不单单是个人喜好的外显,它还往往和人的身份、阶级、地位紧密相连,并经常体现了一个人的自我定位:“衣着的习俗试图将肉体转换成某种可以被认可的东西并且具有某种文化的意味。”[6]中山装、陆军头,这一切无不凸显了他们对维护自己军人身份的执着。所以,即便在王孟养死后朴公还要特意嘱咐雷委员一定要保留王孟养常穿的军礼服和勋章,这是日后移陵大陆所必需的。这既表现了朴公和王孟养对故土的思恋之切,又突出了王孟养曾经的荣誉和将军的身份。

这些老年军人们对自己身份的执着不仅表现在衣着上,更表现在实际行动上。他们不惜与现实生活作对,宁愿牺牲舒适的生活、身体的健康乃至骨肉亲情与天伦之乐也要维护自己军人的荣誉。赖鸣升抱住连长的架子不放,虽然现在只是“伙夫头”,但是还要在上级的面前说:“余主任,不瞒你说。民国十六年北伐,我赖鸣升就挑起锅头跟革命军打孙传芳去了。厨房里的规矩,用不着主任来指导。”并且一直以自己与民国同龄倨傲。赖鸣升并没有出众的才华,身体也渐入老境,他所倚仗的只是参加北伐和抗战的资历。他那志大才疏与居功自傲的个性恐怕难以让人欣赏,所以赖鸣升人际关系并不算好,现实生活也相当困窘,退休金和家当都被“山地野女人”拐走,身上穿的中山装早已“磨得见了线路”,里面的“草绿毛线衣,袖口露了出来,已经脱了线,口子岔开了”。然而他并没有因为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就尝试改变,相反,他仍旧陶醉在旧日做连长的梦幻中,到刘营长家中毫不客气地以大哥自居,还要特意显摆自己带来的金门高粱是从前一个老部下送的——“亏他还记得我这个老长官,我倒把他忘掉了。”如果说赖鸣升是沉浸在“巨人自我意象”中不能自拔,那么朴公和王孟养身上体现出的就是对军人传统道义的坚守。朴公固守着对结拜兄弟的深情厚谊,为王孟养手抄金刚经还愿,对王孟养儿子的西化作风十分反感。他焚香、下棋、读《资治通鉴》,固执地教从美国回来的孙子背古诗词,试图用自己对传统文化的坚守来抵抗现实功利的入侵。“他的思想行为,实在太远离现世,太不合于科学昌明、讲究理性的今日。”[1]299王孟养东征西讨、屡立战功,最终官拜总司令,但由于性格刚烈,把除了朴公和仲默之外的其他人都得罪光了,导致才能无处发挥,英雄无用武之地,尽管如此,他也从未试图改变不屈不挠、豪狂刚直的军人品格。同样作为将军,李浩然所坚守的是军人的战斗生活,尽管已经年逾古稀,但他仍不服老,没有仗打就爬山、打猎。而他的副官秦义方坚守的是对长官的责任以及对副官身份的骄傲。他凭吊长官不按规矩,跪下便去磕头,又擤鼻涕又抹眼泪,导致别人无法致祭,有年轻的侍从前去劝导,他却“狠狠的瞪了那个小伙子一眼”,并在心里想“长官直是让这些小野种害了的!”他觉得能照顾好长官的只有自己,却丝毫没认识到自己年迈体弱,还得了哮喘病的事实。他认为身为李浩然将军副官的自己很重要,只要人家提一下“李浩然将军的副官”,便觉得光彩得不得了。大伯念念不忘曾经受到萧鹰将军青睐与器重的荣誉,总是对子辈、孙辈讲述自己抗战期间受尽酷刑却宁死不屈的经历,当堂嫂与他的历史观发生冲突时,他便诘问堂嫂:“我考考你这个历史博士:萧鹰将军是何年何月何日出事的?出事的地点何在?这件历史大事你说说看。”显然,即便是历史学博士,要突然回答出这样琐细的问题也殊为不易,大伯的提问明显是强人所难。大伯认为自己崇拜的萧鹰将军必然是尽人皆知的大人物,唯此他得到萧鹰将军的器重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又是把自己的价值标准强加给他人。当堂嫂答不出问题,背地里骂他是“那个老反动!”时,大伯暴跳如雷,和伯妈连夜搬出了堂哥的公寓,搬入了环境很差的唐人街。堂哥是大伯唯一的儿子,大伯宁愿牺牲与骨肉至亲共享天伦之乐的生活,也要坚决维护自己作为萧鹰将军部将的荣誉感与历史观,纵然身体衰残、孤苦无依也绝不妥协。

可见,对军人身份的执着,和对旧日荣耀的陶醉已经严重影响了这些老年军人对自身的认识。他们的坚持在现实生活中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甚至是滑稽,尽管白先勇对他们的态度是理解并同情的,然而我们总是不难从这些叙述中读出反讽的意味,这反讽的意味就来自他们想象中的自我与真实自我的严重分裂。在已经归为陈迹的往昔和摆在面前的现实中,他们全部选择了脱离现实的自欺。这是过去对现实的压制,同时也是身份对身体的压制。他们忽略了生活的舒适和身体存续的正常需求,企图抱定过去的荣耀活在完全精神化的世界里,以致对现实的生活难以适应,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三、被国家绑架的身体

不论是赖鸣升、朴公、王孟养、李浩然、秦义方还是大伯、鼎立表伯,他们极为珍视并引以为傲的青春岁月无不紧紧地和国家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赖鸣升最光辉的过去是台儿庄一役中自己英勇负伤并死里逃生的经历,只要谈起台儿庄他言语中就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自豪和对没有亲历台儿庄大战的后辈们的轻蔑。朴公和王孟养最珍视的回忆是武昌起义,当时他们不顾身家性命,乔装打扮进入武昌城,歃血为盟,对天起誓:“不杀满奴,誓不生还。”起义成功后,王孟养还在黄鹤楼上挥着马刀高呼:“革命英雄——王孟养在此。”真是何等的豪情!秦义方最骄傲的是抗战胜利还都南京,随李浩然将军谒中山陵时,“那些驻卫部队,都在陵前,排得整整齐齐的等候着,一看见他们走上来,轰雷般的喊了起来:‘敬礼——’”《骨灰》中的大伯念念不忘的是他“翦除日寇,制裁汉奸”,在伪政府黑牢里受尽酷刑却决不出卖同志的忠勇。而让鼎立表伯最为得意的是作为“民主斗士”的他带领学生闹学潮,反抗国民党政府反动统治的事迹。在武昌起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作为亲历者的主人公们都不惜赴汤蹈火,舍生取义。而经由在革命或战争中的出色表现,他们也都达到了职业生涯中的巅峰,及至新中国成立后,退至台湾的主人公们因过于刚直、不合时宜而或被边缘化(王孟养、李浩然)或被迫害下狱(大伯),留在大陆的也难逃种种政治运动的“洗礼”(鼎立表伯),剩下的因为日渐衰老也逐渐失去了曾经的荣光(朴公、秦义方)。

那段戎马倥偬的峥嵘岁月带给这些老年军人的还有身体上的伤残,甚至在晚年时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但这些伤残正是他们舍身为国的证明,所以他们不但不觉得这些伤痛有何不便,反倒把它当作是值得骄傲和炫耀的“勋章”。赖鸣升在台儿庄战役中被日军的炮火轰飞了半个胸膛,“整个乳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个坑塘。”朴公天寒的时候腰上总是僵痛,需要服药,是因为北伐时期受了炮伤。大伯腿部的畸形是在伪军的牢里受了酷刑所致。这种视伤残为荣誉的心理又以赖鸣升和大伯最为典型。赖鸣升在俞欣提到台儿庄战役中日本矶谷师团攻打枣泽那一仗时激动地向众人展示着他的伤疤,并且“头筋叠暴起来,红着一双眼睛说:俞老弟,我赖鸣升打了一辈子的仗,勋章倒是没捞着半个。可是这玩意儿却比‘青天白日’还要稀罕呢!凭了这个玩意儿,我就有资格和你讲‘台儿庄’。没有这个东西的人,也想混说吗?”大伯也经常对“我”和堂哥数说抗战时期他的英勇事迹。说得兴起时,大伯便捞起裤管亮出他那被老虎凳绷折了的大腿给“我”和表哥看——“他那双腿是畸形的,膝盖佝曲,无法伸直,膝盖一圈紫瘢累累,他指着他那双伤残的腿对我说道:齐生,你大伯这双腿啊,不知该记多少功呢!”其中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曾经闪闪发亮的“勋章”也早已蒙上了尘灰,还原成了丑陋的、给生活带来种种不便的伤疤。当赖鸣升自豪地露出伤疤时,“刘太太笑着偏过头去,骊珠也慌忙捂着嘴笑得低下了头。”显然她们把赖鸣升的炫耀行为当成了彻头彻尾的滑稽表演。而大伯“不知该记多少功”的大腿也只能成为他老时的累赘,“走起路来,左一拐,右一拐,拖着他那庞大沉重的身躯,显得异常蹒跚吃力。”

这些老年军人曾经的青春是紧紧与肩负国家重任的荣耀联系在一起的,而现在的老境和身体的伤残是与无法肩负国家重任的衰弱联系在一起的。能够肩负国家使命的身体是青春的、有力的、雄健的、有意义的,不能肩负国家使命的身体是衰老的、无力的、伤残的、无意义的。一方面他们为国请命的决绝固然值得称赞,但另一方面将国家作为自身存在全部意义的行为也显露出他们把自己身体工具化的倾向。甚至可以说,他们在乎的根本不是身体,而是身份。“‘身’和政治紧密地结合着,它是政治的工具,也是政治的目标,同时也是政治的结果。”“‘革命’作为非常态的政治手段,它既以身体(改造、消灭、新生)为目标,也以身体为工具”[7]。这些老年军人的身体无疑是高度政治化、国家化、军事化的,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这绝非偶然。中国自古便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传统。到晚清和民国时期,由于中国面临着内忧外患、列强瓜分的局面,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提出了种种改良或革命的主张。这其中就包括人种改良、提倡尚武精神、推动军国民运动等等。而这些主张无一不是试图通过改造个人的身体,提高个人的素质来达到提升整个民族和国家竞争力的目的。可以说,“将身体的存在与国家的存亡作一因果关联还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在面对民族危亡的困境时“身体的价值化成为一个势不可免的趋势。”[8]特别是以孙中山、陈天华、邹容等人为代表的革命家更是主张牺牲个人、共赴国难、舍生取义。“革命先烈的行为没有别的长处,就是不要身家性命,一心一意为国来奋斗。”“要学先烈的行为,像他们一样舍身成仁,牺牲一切权利,专心去救国。”[9]“泰西的大儒有两句格言:‘牺牲个人(指把一个人的利益不要)以为社会(指为公众谋利益);牺牲现在(指把现在的眷恋丢了)以为将来(指替后人造福)。’这两句话,我愿大家常常讽诵。”[10]而这些主人公们,成长在这样灾难深重的中国,受革命思想的熏陶,年轻时就有报国之志(朴公、王孟养等),特别是军人的身份,更使为国献身的使命感深入他们的骨髓,成为他们生活、奋斗的唯一动力。“作为承担各种情感对象化的物质载体,身体既是我们自己的,同时也可以说是他者的。”[11]在为国请命的宏大叙事下,这些主人公个人的身体需要被淡化了,沦为了“他者”。在他们眼里,一个私人化的身体本是无足轻重,不值得保养和珍惜的。所以大伯明知肾脏生了肿瘤而且很可能是恶性的也不去治疗,还叮嘱“我”在他死后,要将他的遗体一把火烧成灰,统统撒到海里去。当老年军人们习惯了以国家为唯一价值标准的工具化的身体时,一旦他们的身体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回归私人化,他们反倒不知所措了,难以适应了。

白先勇在塑造这些老年军人形象时采用了今昔对比的手法,回忆中那些全身散发着青春活力和无限爱国热忱的青年与现实中已近暮年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的老者,在对比下所彰显的差距不能不让人唏嘘。更让人感到悲哀的是,这些老年军人无一不沉浸在对旧日的追怀中不能自拔,他们不能接受身体的衰老,更无法直视价值的丧失。那个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自己早已成为幻影,而他们又无法完全接纳一个从家国大义的宏大叙事下抽离出来的私人化的身体,故而他们的身体只能在无处安放的状态下孤独地漂移、游离。

[1]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引[M]//台北人.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2]白先勇.岁除[M]//台北人.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43.

[3]白先勇.骨灰[M]//纽约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91.

[4]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5]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M].程相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47.

[6]乔安妮·恩特维斯特尔.时髦的身体——时尚、衣着和现代社会理论[M].郜元宝,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

[7]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上海:三联书店,2005:50.

[8]黄金麟.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9]朱正编.革命尚未成功——孙中山自述[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1:171.

[10] 陈天华.警世钟[M]//中国启蒙思想文库·猛回头.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

[11] 王利彬.沉重的肉身——郁达夫小说里的身体[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S2):115.

[责任编辑:杨勇]

2016-05-03

杨程,女,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

I 207.42

A

1672-6219(2016)05-0046-05

猜你喜欢

大伯军人身体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泰然处之
吹糖大伯
修伞
军人就该这个样
四有军人歌
军人的自信
我de身体
我们的身体
身体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