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舟学画编》“避俗就雅”对当代中国画坛的启示
2016-04-04李录成
李录成
《芥舟学画编》“避俗就雅”对当代中国画坛的启示
李录成
一
当下是未来的基础,未来是当下的延伸,故而西方学者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就是说,当代终究要变成历史,这是无法改变的历史规律,因此我们有必要对于当代中国画的生存状态进行梳理和反思,找出暗藏在表面繁荣里的突出问题,加以分析和研究,提出个人观点和相对较为合适的修正方法。
从目前中国画发展的现状来看,当下中国画的极度繁荣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其主要原因,一方面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思想开放大潮,为各种艺术观念提供自由生长和充分展示的平台,使得原有的画坛格局经过裂变和重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矛盾和多元;另外一方面是在信息时代和商品经济双重催化和鼓荡之下,画家、画作和画展,数量上急剧增加,规模上空前膨胀,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多元”和“膨胀”造成了表面上的繁花似锦,遮蔽了人们探寻事物本质的目光,使人们对于中国画创作的真实情况感到迷茫和尴尬,很难给予正确判断。
首先就艺术创作而言需要环境更需要技术,高妙的技术会使艺术产生必要的可能性,宽松的环境会给画家以极大的创作自由,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消解艺术所必要的基本约束,使得以前许多约定俗成的东西变成可有可无的虚设之物,失去了校正创作偏差和失误的坐标功能,这样就为许多欺世盗名之徒提供可乘之机,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导致中国画坛最为突出的问题就是画家心浮气躁、作品俗风大兴。这样就造成许多没有学术背景的人不懂装懂、随心所欲,到处打着著名国画大师的旗号,即兴表演,败坏中国画声誉,误导群众,甚至使得许多本来热爱国画艺术的青少年误入歧途。
其次,由于商品和物质利益驱动,使得有些画家和经不住金钱诱惑的画家丧失必要的社会责任和艺术家的良知,低俗不堪的商品画用流水线的形式成批量生产出来,使得国画审美趣味低俗化、庸俗化,极大消解了中国画应有的艺术含量,而使其作品变得低俗不堪。著名美术理论家徐建融在《中国画传统的演变和得失》一文作过详尽分析:“社会上对于中国画这种热情,毫无疑问,是应该值得肯定的,最为突出的是格调低,大众参与的卡拉OK时代发展,成为群众性业余活动的一种媚俗形式,普及于男女老少的社会各阶层。这对向来自诩为‘精英艺术’的写意画是极大的讽刺,卡拉OK绘画作为中国画传统写意画的发展,普及而导致严重的衰退,更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从一定意义上说,高雅艺术的普及就是艺术的降格,总体表现最为突出的问题就是这个行业自上而下的庸俗化在膨胀,表现在作品上就是画家作品令人普遍感到格调低俗,笔墨俗气,缺乏“雅正”和“雅和”之气,传统意义上的内涵和内美在稀释和消解,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回过头来看看古人是如何避免和纠正这个“俗”的问题。
二
沈宗骞,清代著名书画家,字熙远,号介舟,浙江吴兴人,善书画,游历吴越,活动于乾隆中期至嘉庆末年,擅山水人物,书法追“二王”,曾著《芥舟学画编》,是作者潜心学画三十年的研究成果,该书系统论述其对于山水、人物的绘画美学思想,是我国清代绘画画论中较为重要的著述。尤为突出的是沈宗骞在其《芥舟学画编》中提到“癖俗就雅”的论述,痛斥俗学,详论正法,足为画道指南。
他在《山水论·癖俗》中归纳了五俗:“夫画俗约有五:曰格俗、韵俗、气俗、笔俗、图俗”,并且进一步分析:“其人既不喜临摹古人,又不出精意,平铺直叙、千篇一律者,谓之格俗”;“纯用水墨渲染,但见片白片黑,无从寻其笔墨之趣者,谓之韵俗”;“格局无异于人,而笔意窒滞,墨气昏暗,谓之气俗”;“由于俗师指授,不识古人用笔之道,或燥笔如弸,或呆笔如刷,本自平庸无奇,而故意出奇之骇俗,或妄生圭角,故作狂态者,谓之笔俗”;“非古名贤事迹及风雅名目而专取谀颂繁华,与一切不入史料之事者,谓之图俗。能去此五俗而后可几于雅矣。”
在绘画美学中,“俗”被视为病,宋人韩拙提出“唯俗病最大”,黄山谷云“唯俗病不可医,以其根深而蒂固也”。脱俗求雅,实为求画格的提高。纵观我们当今画坛呈现的种种现象,其“俗”病为最。沈宗骞又进一步分析俗病大致有四类:一是因袭前人不能自拔,师古而泥古,学古而赝古,没有自己主张。第二类是彻底不学古人之法,完全脱离古法约束,也就是沈宗骞所说的“格俗”,既不临习古人,又不能出新意,平铺直叙。第三类是技巧像是用笔用墨用色之俗。第四是对名利欲望追求之俗。这点在我们当今画坛表现得尤为突出。我们当今画坛之所以会“乱象怪相”丛生,关键是画人利欲熏心。欲是俗的根本,欲望扰人心智。中外美学家也认为,真正的美学家应该远离欲望。其五是作画没有真情实感,一味虚情假意之俗。现代展览之所以感人作品太少,关键还是没有真情实感,艺术作品就是所谓的要打动别人,先打动自己。情感是艺术作品的生命,没有真情实感或借助别人的情感表达也是俗品。沈宗骞提出的“五俗”,以及对“五俗”的进一步分析,似乎是针对我们当前状况所提出的,用在当前这个社会现实,特别是提到对于名利欲望追求之俗,放在当代也是再恰当不过的。
国画作品如何才能做到高雅?沈宗骞在其画编中提出如何“癖俗就雅”,就山水为例提出五雅:“曰;古淡天真,不着一色相者,高雅也;布局有法,行笔有本,变化之至而不离乎距护者,典雅也;平原疏木,远滫、寒沙,隐隐遥岑,盈盈秋水,笔墨无多,愈玩之愈无穷者,秀雅也;能集古名家之长而自成一种风度,且不失名贵卷轴之气者,大雅也。”“作画者俗不去则雅不来,虽曰对董、巨、倪、黄之迹,百摹千临,亦自无解于俗。”这里实际是对于“雅品”倡导的五项原则,首先要笔墨为上,不着一色,自然高雅,也就是所谓“笔墨胜处色无功”,高雅之作少有色彩斑斓,就是用颜色也要淡雅,墨不碍色,色不碍墨,色彩仅仅是为了画面整体和气韵生动而做的一种辅助手段,主要是调整整个画面气势和整体的作用。就山水而言,丘壑自然多变,成竹在胸,符合自然规律,画面自然典雅,至于远山隐隐,笔墨简约而精致,而精致即为秀雅。我们要多读古人作品,体会其笔墨的“内美”,一招一式都有其出处,绝非狂涂乱抹。现在一个共同存在的较为突出的问题就是缺乏对传统的研究学习,现在作品离传统越来越远,缺乏古意和书卷气。其实“古意”就是传统的精华,形式是现代的笔墨,但其中“古意”的意识不能丢,其中最为主要的如那种“静谧”的气息,“静”是传统文化最显著的一个特点,静气可以使人顿消燥气和妄气,这种和雅之美,可以避俗。
尽管我们现在这种信息时代随时都会使人烦躁不安,其实我们在内心深处所追求的精神家园与古人所崇尚的精神境界是相通的,这就是传统审美基因的遗传,特别是文人画所阐发的审美意识与当今人们的审美意识是一脉相承的。当我们审视历代传统绘画佳作的时候,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画面所表现出来的静穆的张力,和对于世间生命永恒的颂扬以及充满人文关怀的深情表达,使我们能够更进一步冷静和沉思。如果我们作品中能够呈现出一种天籁般的静谧之气,会使人内心得到一种放松和栖息,境界自然博大,使我们心灵深处产生无比美好的向往,建造一个理想的精神家园,这是何等的养心和养性,这无疑是一幅具有内涵和思想的好作品。如果这幅作品能够再集古人技法之长,成一家之言,具有一种中正雅和的“庙堂“之气,无疑就是一种“大雅”。这才是我们真正期盼的好作品。
那么如何能避俗就雅?沈宗骞又提出“五不可”,即“汩没天真者不可以作画”;“外慕纷华者不可以作画”;“驰逐声利者不可以作画”;“与世迎合者不可以作画”;“志气堕下者不可以作画,此数者盖皆沉没于俗而绝意于雅者也”;这个所谓的“五不可为”雅俗观,似乎对于作画者要求有些过于刻薄,但仔细一想确为“苦药良方”。面对当今社会追名逐利浮华骚动的艺术现实,多少人上蹿下跳,玩尽种种把戏,自我封号,混迹于官场,忙于各种“笔会”,混迹于艺术现场摇旗呐喊,应酬走穴,奔走于画廊与拍卖会上,借助资本运作,迎合世俗,哪有时间静下心来,真正创作出具有自己思想和技法的艺术作品?何能甘于寂寞,创作出诸如沈宗骞所谓的“五雅”作品?
“作画宜癖,癖则与世俗相左而不得累其雅;作画宜痴,痴则与世俗相妄,而不致伤其雅;作画宜贫,贫则每乖乎世俗,而得以任其雅;作画宜迂,迂则自远于世俗,而得以全其雅”。这就是所谓的“四宜”,这个提法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偏执的见解,但的确是“避俗就雅“的一副苦口良药。纵观古今,凡是绘事者鲜有富甲天下的富翁,多数都是为了艺术追求,安贫乐道贫困终身。有道是为了画画有散尽万贯家产的倪云林;明清著名“四僧”个个都是四大皆空的僧人,远离凡世红尘,画格不俗;元四家之王蒙,号大痴,更是痴迷于绘事,醉心于笔墨;青藤老人一生坎坷,命运多舛,晚年更是穷困潦倒,但是他却在孤愤的“墨戏”中开辟了中国文人画的新境界。著名国画大师齐白石认为“绘画为寂寞之道”,只有那些“心境清逸、不慕官禄”品格高尚的“真君子”方可从事。
这些避俗就雅的良方在今天看来似乎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几乎是很难做到,但是我们如果能够在“四宜”中做到一宜,也算是超凡脱俗了,可是我们如今所谓的大家、名家走穴应酬,求的并非艺术作品的质量,也并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是利用书画或是借助书画追求名誉和金钱,个个攀登的都是身价、地位。真正有社会责任和良知的画家,或者说是具备“四宜”的画家却沦落到社会底层,多被边缘化,这些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沈宗骞的五不可与四宜的正反辨析中,要如何癖俗?即“多读书,参命理,始以荡济。即以消融,需令方寸之际,纤俗不留,若少着一点滞重佻达意思,既痛自裁一笔墨间自日基于温文尔雅矣”。这句话直接应验了董其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加强画外修养的思想。石涛的“蒙养说”也在强调一种传统文化综合修养,正如《芥子园画传》中所言:“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气上升,世俗气下降矣。”此语也道出了脱俗的根本大法。自古以来,中国画最后需要的是一种综合修养,修养提高,首先表现在你本人做人做事自然不俗,那么表现在绘画上,也自然有个人见解和个性追求,画出的作品也就会把人格化的东西转化为作品的格调和艺术风格。
三
沈宗骞所生活的时代正是乾嘉时期,也就是康乾盛世时期,中国封建经济高度繁荣,农业生产有较大提高,手工业、商业等也获得长足发展;政治上制定了各种典章制度,矛盾相对缓和,秩序比较稳定,国力臻于鼎盛;文化上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也是中国历史上的收藏高潮,在一定程度上与今天的社会状况有些相同,经济的繁荣,给文化发展带来极大的发展,但是书画市场的繁荣,绘画上一方面“四王”的正统画风一统天下,一味泥古不化,另一方面画学既衰,沈宗骞在18世纪中晚期的艺术情境中,感受到一种“正法日替,俗学日强”的不安倾向,遂著《芥舟学画编》一书以彰古人之法。虽然我们没有古人的创作环境和生活环境,但是,不管在什么时代,中国绘画的精神不能变,正如黄宾虹大师所说的“屡变者体貌,不变者精神”。
当今的功利性社会让艺术变得体无完肤,经济观念澎湃的时代物欲横流,致使艺术价值观丧失,人际商业和人情商业严重损害了传统艺术的学术定位,名人商业化与政治商业化破坏了艺术的价值观,建立在学术之外的商业炒作让人晕头转向,严重破坏艺术价值和市场价值的关系判断,艺术作品在价值观变异的情况下逐渐失去传统精髓和精神。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饱受西方文化和商品经济大潮冲击的时代,我们如何保持和坚守中国画的正脉?正如郎绍君先生所说:“在商品艺术以不可阻挡之势袭来的今日,要求雅俗共赏的’雅’要多一些,要求的精神内涵充实一些,形式创造突出一些,以减弱’俗’欲,减少‘俗’样式的恶性膨胀,是十分必要的。”当代书法大师林散之也说:“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广,俗病可医”。当代著名美术评论家陈传席先生也常常呼吁:“要学好中国画,就要多读书,有些人越画越差,就是因为文化底子差。”其实早在清代的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中“避俗”章,就痛斥俗学,对于“五俗”“五雅”“五不可”和“四宜”进行系统分析和客观描述,且言之精当、论述之深刻、见解之深远,似乎就是针对我们今天的艺术创作提出来的。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中指出,文艺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不能在为什么人的问题上发生偏差,否则文艺就没有生命力;真正的艺术作品“低俗不是通俗,欲望代表不了希望,单纯感官娱乐不等于精神的快乐”。我们期待当代的中国画家能如习主席对当代文艺工作者期盼的那样,自觉坚守艺术理想,不断提高涵养和修养,加强思想积累和知识储备、艺术历练,认真严肃地考虑作品的艺术效果,创作出更具有中国画传统的优秀中国画作品,让书卷气代代传承。
结语
穿越时空的沈宗骞,也为我们今天的艺术界敲响了警钟,艺术之所以为艺术,还应该回到它的本质中来,遵循艺术发展的规律,才能使艺术家得到健康发展,艺术是人的心灵外现,是自我生命的体验,没有深厚的文化思想,表现出来有文化内涵的作品是不可能的。艺术最值得人们记取的不是作为艺术作品的物,而是其留给人的生命启发,如果我们在这个浮躁和泡沫的时期,能够静下心来,耐得住寂寞,认真研读一下古典诗词和经典画论,潜心学习古人的绘画审美思想,从传统中汲取营养,好好补补我们现在中国画缺失的元气和内功,像沈宗骞论述的,力戒俗风,避俗就雅,戒“五俗”、倡“五雅”、行“五不可”、从“四宜”、使我们的画学会自然回归到本身发展的道路上来,延续国画正脉,传承中国绘画的民族精神,体现民族文化底蕴,我们的画学才会无愧于这个时代。
注释:
1.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M]商务印书馆,1997年9月
2.徐建融《中国画传统演绎和得失》[M]载上海画报社《中国画的可持续发展》
3.4.5.6.7.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M]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10月,2版2次印刷
8.郎绍君《现代中国画论集》[M]广西美术出版社,1999年,4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