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忘掉她》中花的意象分析
2016-04-04周晓丽
周晓丽
闻一多《忘掉她》中花的意象分析
周晓丽
《忘掉她》是中国新诗理论家闻一多的一首悼念亡女之作,也是中西结合的典型代表。诗中各种意象繁密而具体,诗人的哀伤之情、悲痛之意可以从中体现。尤其是花的意象,不仅是受美国诗人蒂斯黛儿诗的影响,也是诗人融合了中诗传统的再创造。以花喻人,凸显红颜不再,韶华易逝,让人扼腕叹息、心生悲痛。诗歌格律整齐,一咏三叹,“花”之意象反复出现,突出地体现了诗人对音律美的追求。“花”这一意象在中外诗人作品中的运用也让我们看到了不同地域人情、风俗文化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理解。
忘掉她 意象 花
作为中国新诗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闻一多在其作品中构建了一个具有鲜明的文化特征的情感世界。诗人主体世界的多层意念与各种意象的特别选择、人格心绪的独特表达以及内心各种矛盾关系的奇异开掘,充分展示了他的诗歌世界中语言运用的文化内涵以及他的生命意识,展现出诗人对人的文化精神价值的独特追求。他的诗歌融贯东西,《忘掉她》便是中西诗歌艺术结合的“宁馨儿”。这首诗中不断出现花的意象,一咏三叹,将诗歌之美、情感之浓体现得淋漓尽致。考察诗歌成品及其产生过程就会发现,意象是诗歌创作构思的核心。它贯穿于诗的形象思维之始终,是决定一首诗的艺术价值品位的关键因素之一。花作为一个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意象,向来为文人骚客所引用。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意象,在中国的诗歌与诗论中,有着深远的历史渊源。早在先秦时期,便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采薇》)这样情韵幽深的意象,也有“言不尽意”则“立象以尽意”(《易·系辞上》)一类的理论概括。自此,从《古风十九首》至唐诗、宋词以下,佳作绵绵,无不“意象戛独造”,“各自擅其妙”(赵翼《闲居读书作》)。理论家们对此也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将意象至于文艺创作的范畴系统中去考察,使之逐步呈现出理论形态。直到刘勰才第一次明确提出“意象”的概念,并作出进一步的理论阐释。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尽管关于意象的论说尚未构成系统的科学理论,但是在具体的诗歌赏析中对此曾作出过许多精辟的说明,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理论资料。而诗歌创作中“专求意象”的艺术传统也一贯而下,并无中绝;只是到“五四”后,当新诗在发展中偏入“迷途”时,才暴露了闻一多所批评的那种“极沉痼的通病”,即“很少浓丽繁密而具体的意象”。但紧接着,新格律诗派与象征诗派在创作中以营构意象为“首务”,又使中国诗歌的这一艺术传统得以发扬。事实上,“诗歌之贵在能有可具感的意象,则是古今中外之所共然的”。这可以说是诗歌发展的一条内在规律。
闻一多对于诗歌意象孜孜以求。在《冬夜评论》中,他指出:“惟有境有情,所以有好诗”。境,是指客观的物象、事象;情,指主观心意、情绪。也就是说,诗歌意象是主观与客观的辩证统一,它决定着诗歌质地的高低优劣。基于对这一对意象本质的认识,闻一多综合当时新诗现状,批评其“很少浓丽繁密而具体的意象”时,进一步指出;新诗缺乏这种素质,所以读起来总是淡而寡味,而且有时野俗不堪。显然,在他看来,意象不仅构成诗歌艺术美的重要元素,而且就是诗歌生命力之所在。[1]
闻一多的《忘掉他》正是他有关意象理论的实践之作。“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那朝霞在花瓣上,/那花心的一缕香——/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这里借花来喻人,哀其长女闻立瑛的夭折,抒发自己内心的悲痛之情。所选之境是清晨之坟墓,在春风中,在梦里,在萋萋墓草、幽幽虫鸣之中,那反复出现的“花”的意象,凄然而美好,短暂而永恒。“她”与“花”不仅押韵,且遥相呼应,以花喻人,以人代花。花之美丽、娇嫩、短暂正体现了小女的早亡。《忘掉她》是闻一多于1926年的秋冬之作。这一年,他不满五岁的爱女立瑛夭折。据说,立瑛很聪明,“一本‘人手刀足’的识字课本,都能读完”。闻一多非常喜欢立瑛。可爱的女孩给处于时局混乱的诗人以莫大的安慰和快乐。可惜这安慰和快乐却如此的短暂,恍如昙花一现,等到闻一多再次回归故里的时候,女孩已变为一抔黄土。此情此景诗人久久不能释怀,终作《忘掉她》以示悼念之情。
但当我们就诗本身而谈,花之寓意并非单指亡女,在黄药眠的“误读”中,我们不难看出,将此诗看作为已故的恋人、爱妻等女性也是说得通的。以花喻人的诗词,早在中国的《诗经》中就已经出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用桃花来比年轻漂亮的新婚女子。宋代陈与义《海棠》云:“海棠娇甚成羞涩,凭仗东风催晓妆。”运用暗喻将海棠比作深闺中的少女。又如苏轼的“一朵芙蓉,开过当盈盈”,则以芙蓉比喻美丽妇人。花,还寓意相思之物、离别之情。如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以花状物,杨花飞尽,化作离人泪,道尽杨花形态之妙,生动地写出思妇候人不归所产生的幽怨。继之“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由“晓来雨过”而询问杨花遗踪,进一步烘托出离人的春恨。“一池萍碎”句,苏轼自注为“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唐代何希尧《海棠》云“着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运用借喻,将含苞欲放的海棠比成女子的胭脂。同样写海棠,苏轼在《寒食寺》中写海棠花在雨中凋零,仿佛生了一场大病的少年头发变白。将海棠花白色的花朵比为病后少年变白的头发,新颖而出奇,也凸显了花的凄凌之美。
《忘掉她》中“花”反复与“忘”相连,不禁让人想到黛玉《葬花词》中的“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句。“花”与“亡”,“亡”与“忘”紧密相关,串成一个意象的情境。花虽美丽,但花期却短,不难使人联想到生命和青春的短暂,流露出伤感与惆怅的情绪。唐代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有云;“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面对花事易衰之情,诗人都是既悲伤,又无奈。闻一多将之“轻描淡写”,以看似漠不关心的笔触,用忘记来纪念。越是想念,越是要遗忘。正是情之所至、爱之所极。其悖论中所彰显的诗歌张力深深地刺痛着人的内心,让人扼腕、令人叹息。诗人的柔肠也感化着读者,为逝去的生命祝福,愿之安息。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两千年的儒家思想深深影响着诗人,“哀而不伤”的笔法也是凸显于此的。借花来表达“怜惜”、“依恋”之情时,诗人往往都是委婉而含蓄的。如南朝民歌《子夜夏歌》:“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艳,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莲”是通过谐音来象征“怜”,“莲子”即“怜子”,借此表达对女子的爱恋情意。有如刘禹锡的《竹枝词》中:“山红桃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依愁。”则是借花写情意,变现失恋的惆怅情怀。李璟的《浣溪沙》:“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诗人把“丁香”与雨中的惆怅连接在一起,用雨中的丁香比喻人的愁心不展,用迷离的细雨衬托丁香之愁,形成了一种迷离、朦胧、凄婉的意境。
文化影响有时是相互的,我的唐诗影响了美国的20世纪初新诗运动,同时他又反过来影了我国的新诗。在闻一多的诗我们也能发现这一点,在《忘掉她》里的“忘记她,就象一朵忘掉的花——”就是和美国诗人萨拉·蒂丝黛儿(Sara Teasdale,1884—1933)的《让它被忘记》(Let it Be Forgotten)的首句如出一辙(“Let it be forgetten, as a flower is forgotten.”)其中,蒂丝黛儿诗歌中“花”的意象也是很耐人寻味的。蒂丝黛儿所在的19世纪末20纪初,正是美国意象派崛起的时代。像庞
德等一大批意象派诗人出现在美国20世纪初的诗坛,影了一大批诗人。蒂丝黛儿也受这一潮流的影响,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诗歌。其题材大都咏叹爱情的幻灭、韶华的易逝、往事的追怀等。“Let it Be Forgotten”是她的中年之作,经历了离婚,而深爱的人又自杀等不幸而写下的。诗的内涵仍不脱“伤逝”的范围,但那“忘掉”、“忘记”、“遗忘”的反复咏唱,那像朵花、像把火、像只无声的脚印的博喻,以及那小夜曲式的轻柔的诗体都成功地传达出凄清落寞的情调,显示出含蓄有致的韵味。“花”这一意象在西方文化中也是鲜明而突出的,是自然和人生相结合的建构。在爱斯基摩人的传说中,花便是爱情的象征。等待花开,便是等待爱情。而爱人的离开或者逝去,便是花的凋零与谢落。德国诗人海涅有诗云:“你好比一朵鲜花,温柔、纯洁而美丽;我一看到你,哀伤就钻进我的心里”。(《你好比一朵鲜花》)以鲜花喻人,哀伤的情调溢于其中。莎士比亚《亨利八世》中有句“像一朵无暇的百合花,埋入青塚,全世界都将为她哀悼”,用百合花比喻纯贞的女子,象征着贞洁、无暇。雪莱的《咏一朵枯萎的紫罗兰》:“花朵儿的芳香已经散尽,它像你的吻,曾经向我吐馨;花朵儿的色彩已经暗淡,只有你在时它才鲜艳。”[2]将花儿比作心上人的吻,诗人郁怨的激情、缠绵的感伤跃然纸上。在《忆》中,雪莱依然选取紫罗兰为意象,“如果……紫罗兰是为了哀吟一个逝去的少女;那么,就请撒下紫堇,在我这活着的尸身。”这里,紫罗兰带上了忧思与回忆的愁绪。而花期之短、人生的无常也体现在诗歌之中。美国诗人弗瑞诺《野金银花》中便有如此诗句:“如不曾拥有,也不会失去,来时一无所有,去时化作尘土;可叹生命苦短,正如那柔弱的短暂花期。”雪莱的《无常》一诗中,“今天还微笑的花朵,明天就会枯萎;我们愿留驻的一切,诱一诱人就飞……但我们仍旧得活下去,尽管失去了这些喜悦,以及‘我们的’一切。”在这世界上,一切欢乐都如花般短暂无常,然而花儿鲜艳之时,我们尚有梦可做!雪莱用花阐述了无常的欢乐之中亦有恒常。
法国诗人奈瓦尔(Gerald De Nerval)曾说“每一朵花都是向自然敞开的灵魂”。作为自然界天地灵秀所钟之物,花的意象不断被古今中外的骚人墨客所引用。闻一多《忘掉她》一诗正是体现了中西文化的互相影响和融合。美国意象派对中国古诗(尤其是唐诗)的借鉴和应用反过来又推动了中国新诗的发展。而“花”这一意象在中外诗人作品中的运用也让我们看到了不同地域人情、风俗文化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理解。“花”之美、“花”之情、“花”之味,都值得去细细体味。通过《忘掉她》中“花”的意象,不仅能透视闻一多的新诗创作手法,也能贯通中西文化及诗心、文心,不断促进对中西诗歌的理解,加深人类思维和文明发掘描摹的深度。
1.D'Amico Diane,Saintly Singer or Tanagra Figurine?Christina Rossetti Through the Eyes of Katharine Tynan and Sara Teasdale,
2.Victorian Poetry,Vol.32,No.3/4,Cen tennial of 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Autumn-Winter,1994),pp.387-407.
3.《拜伦、雪莱、济慈抒情诗精选集》,穆旦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
4.陈训明,《外国名花风俗传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
5.刘守兰,《英美名诗解读》,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年。
6.钱钟书,《谈艺录》,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
7.《诗歌总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
8.屠岸,《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百首》,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3年。
9.闻一多,《闻一多全集》(卷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
10.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论》,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年。
11.周振甫,《文心雕龙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注释
[1]闻一多,《闻一多全集》(卷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9页。
[2]《拜伦、雪莱、济慈抒情诗精选集》,穆旦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43页。
(作者介绍:周晓丽,广州商学院外语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