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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梦萦四百年
——写在上海昆剧团“临川四梦”世界巡演之时

2016-04-04

影剧新作 2016年4期
关键词:昆剧团临川昆剧

李 想

魂牵梦萦四百年
——写在上海昆剧团“临川四梦”世界巡演之时

李 想

一、看朝衣泪点风前落 抵多少肠断东风为玉箫 《南柯记》

2016年2月29日,上海。

中国人的传统佳节元宵节才过去一周,上海昆剧团的演员已经投入工作好几天了。这个周一他们并不清闲,团长谷好好穿着对襟盘扣的中式服装,粉红袖口衬着黑底格外精神,头上还是那顶五颜六色的花帽子,在庄重中透着俏皮,鼻子上顶着黑框眼镜——这眼镜几乎成了她的标志。

这一天,台上演出的是《牡丹亭·游园惊梦》文戏和《南柯记》武戏。台下坐着一群高鼻深目、几乎完全不会说中文的英国人。他们屏住呼吸不看字幕,跟着杜丽娘一颦一笑而情有所动;身体随着激烈武戏的开打而扭来扭去,恨不能冲上台模仿一把演出。

演出结束,他们起立鼓掌,几乎醉倒在剧场。

他们不是普通观众,他们是正在亚洲巡演的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演员。此次在上海只休息一天,艺术总监格里高利·道兰听说过上海昆剧团的大名,想来看看闻名遐迩的“一株兰花”,没想到引起了全皇莎剧团演员的兴趣,更没想到的是,这株“兰花”一下子就香进了英国人的心里。

一小时看不够,就演两小时;光看戏不够,还要跟着学。谷好好长长呼了口气。有五十五年历史的上海昆剧团征服了同样有着五十五年历史的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离世四百年的汤显祖与同样离世四百年的莎士比亚,在远隔一万公里的上海与斯特拉特福之间隔空相遇。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然而,为了这次相遇,两国的戏剧人等了整整四百年。

1616年,莎士比亚在故乡斯特拉特福去世,他的一生极尽荣耀:国王剧团的合伙人,创作了37部戏剧,死后葬在圣三一教堂。而与他同年去世的汤显祖,一生则跌宕起伏:不断被贬谪的小官吏,文学观与似古派终不为伍,蹭蹬穷老的戏梦人生。而在他们死后,作品的命运也不尽相同,莎士比亚的作品不断被搬上舞台,或改编搬演或忠实原著,在世界各地留下赫赫威名;而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则不断被禁,虽在民间偶尔搬演,却始终难以全面展示。

正如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提出的,虽然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是同时代人,同在1616年逝世,但是远隔重洋,当时两个民族很少有文化交流。也就是说,这两位同时代的伟大剧作家,绝不可能相识相知。

于是,这一场耽误了四百年的相遇,就变得格外难得。其意义,远不止两个剧团的交流、远不止两个地域的沟通、远不止两个语种的相逢。这是两个文明高度发展的民族,用自己最经典、最传统的戏剧文化样态,在当下最繁华、最时尚的艺术舞台发生碰撞。

二、一霎时眼中人去 镜里鸾孤《紫钗记》

这并不是第一次介绍莎士比亚到中国。

早在1903年,也是在上海,达文社《英国索士比亚著澥外奇谭》出版,第二年,商务印书馆《英国诗人吟边燕语》出版。这两本书底本并非原著,而是英国散文家改写的莎士比亚作品。特别是《吟边燕语》,翻译的方法很奇特,熟读外文的魏易将英语著作译成中国口语,再由饱学经典的林纾将之写成文言。童年的郭沫若曾经在书中感受到“无上的兴趣”,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时至今日,莎士比亚作品已经有了多个中文版本,在中国的舞台演出更是层出不穷。

与之相对的,汤显祖的作品被英国接受则晚得多。1980年,西里尔·白芝将《牡丹亭》翻译为英文版本。而在同一年,《威尼斯商人》的中文版已经登上了北京的舞台。到目前,莎士比亚的作品已被中国超过20个剧种演绎过。

从译著时间到演出热度,可以看出莎士比亚在中国的影响力,远超于汤显祖在英国的影响力。其实他们创作的故事在精神领域却颇为相似:《牡丹亭》杜丽娘为了追寻爱情可以超越生死;《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个年轻人为了破除家族势力的影响、追寻自己的爱情,一样可以舍死忘生;《仲夏夜之梦》的森林中发生了荒诞如梦的故事,最后神仙归于神仙、人间归于人间;《南柯记》淳于棼一场蝼蚁王国的经历,不也验证了人生如梦的觉醒么?

于是,在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冥冥相应之中,两位巨匠陨落苍穹四百年后,“东西对话·戏剧传奇——莎士比亚遇见汤显祖”系列演出,终于迎来了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长达10小时的历史剧“王与国”三部曲与上海昆剧团重新繁衍出的“临川四梦”天涯聚首。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是时候要重新认识汤显祖了。

汤显祖活了66岁,十几岁时就少年得志,但一辈子做过最大的官职也不过就是七品的太常博士或知县。他一辈子也没有得到皇帝的青睐,唯一一次亲近就是上书《论辅臣科臣疏》,也就是因为这次直言进谏,他被神宗放逐距离京城4000里之外的蛮夷之地。

万世风流“三不朽”。大丈夫既然不能在官场立德造福天下,也不能在君前立功彪炳史册,只好回到立言,以求用作品影响时事、表达情感、传承千年。而这个梦想,也进行的如此艰难。

汤显祖在自家的“玉茗堂”中,将自己的作品“四梦”付出排演,来自昆山的艺人搬演,这也就成了昆剧的前身。而这些呕心沥血的作品,遭到了当时剧作名家的嘲笑,因为汤显祖总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和剧中人的情感来写唱词,常常超出南曲的格律。最生气的时候,汤显祖甚至发出狂言“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你们哪里懂得我的想法啊!剧本都是我的思想,哪怕你们唱不惯!

三、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牡丹亭》

四百年的历史进程中,“临川四梦”虽然常常遭到各种污蔑,时不时还被禁演,但始终绵延不绝,因为其中所抒发的感情是人类最真挚的感情,其中所阐述的道理是国人的精神支撑。那完善的结构、文雅的唱词、隐藏的世情,从古至今就没有断绝。

于是就有了上海昆剧团的这一版“临川四梦”。

为什么是上昆?

上海昆剧团的前身上海青年京昆剧团成立不过五十五年,跟昆剧的漫长历史相比实在显得太短,如果从1978年改建算起,只有不到四十年时间,即使在昆剧“六团一所”中也算是比较晚的。可是这里有1961年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剧演员班的王芝泉、方洋、计镇华、刘异龙、张洵澎、张铭荣、张静娴、岳美缇、梁谷音、蔡正仁等一大批名家;这里有七朵“梅花”,六朵“白玉兰”。“五班三代”人才济济,才有这“临川四梦”梦想成真。

要演出“临川四梦”是有很大难度的。汤显祖原著包罗万象,不但展示了剧作家所在时代的人文风情和社会风俗,更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以贯之的美学精神,是当时社会剧作的巅峰。但终究时过境迁,唱词的诘屈聱牙、串场的纷繁芜杂、剧情的拖沓冗长、表演的不尽人意,与当下审美情趣越来越遥远。

因此,“存菁”成为老戏再创作过程中最大的难题。好在有老前辈的艺术功底和年轻演员的新颖思维,“临川四梦”才能在保持原有韵味的基础上展示出符合当下审美趣味的别样景致。

十年前,计镇华、梁谷音领衔《邯郸记》,成为一时之佳话。如今,计镇华将卢生的接力棒传给了京剧演员蓝天和昆剧演员张伟伟,梁谷音把崔氏的戏份传递给陈莉,同时饰演唐玄宗与宇文融的黎安、吴双也是梅花奖得主。于是,在中青年演员身上不难发现老艺术家的风采,在京昆同台中不难感受到水乳交融的韵味。

霍小玉的故事虽被移植为多个剧种演出,但《紫钗记》在昆剧舞台上却不多见。很多年里,昆剧《紫钗记》只剩下了“折柳阳关”一个折子戏,复排的难度很大,从2008年开始创排至今已有八年。八年里,有的唱词被反复修改,有的曲谱被重新锻造,沈昳丽扮演的霍小玉从纸面走向舞台,与黎安饰演的李益一起轻歌曼舞。

要问“临川四梦”中哪部戏最难,蔡正仁首推《南柯记》。“黄粱美梦”的故事人人都听过,可《南柯记》留在舞台上的不但没有本戏,连经典的折子戏都没有。艺术指导蔡正仁几十年的舞台生涯并没有演出过这出戏,也只在年轻时看过老师俞振飞和言慧珠合演的一折,这出戏的全本在昆剧舞台上消失了一百年。几年前,蔡正仁应邀给兄弟剧团排出了《南柯记》,如今他和张洵澎带着全新的思考,与昆五班刚毕业的孩子们一同摸爬滚打,让这出戏文武兼备,好听好看。

最为人熟知的《牡丹亭》,仅近几十年就有很多版本演出,舞台上难免鱼龙混杂,此次上昆的老艺术家选择了俞振飞、言慧珠最为经典的演法,不求标新立异,而是立足昆剧的根本,力求正本清源,给昆剧留下典范标本。除“昆大班”老艺术家外,中青年三代艺术家同台,其中的传承意义甚至超过了演出本身。

谷好好看重的,恰恰就是“临川四梦”的演出与年轻演员的培养。戏剧终究是人的艺术,“临川四梦”的文化意义要通过演员才能表达,汤显祖的文化价值要通过一代代演员的不断搬演才能延续。

四、知他火尽青山在 好似雪消春水来《邯郸记》

“临川四梦”美不美?美。昆剧美不美?美。

这么美好的艺术,应该是捧在手心里、视如珍宝的。

可是,在昆剧的历史上,有过两次几乎灭亡的危机。

清代康熙乾隆所开创的经济繁盛,史称“康乾盛世”。就在康乾盛世中,昆剧面临了第一次冲击。以乱弹为首诸多新剧种组成“花部”,冲击着“雅部”昆剧的生存环境。尽管士大夫阶层还把听昆曲当做高雅的艺术享受,但梆子、秦腔等剧种以其剧情流畅、语言通俗、唱词易懂而受到群众喜爱,到最后昆曲不得不俯下身子向“花部”学习。这种境况甚至一直持续到解放前,若不是苏州昆剧传习所在有识之士的资助下招收了一批“传”字科的年轻学员,昆剧就只能在京剧演出中偶尔挣扎了。直到《十五贯》1956年进京演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昆剧才重新绽放光彩。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受市场经济的冲击,舞台艺术普遍不景气,外来文化样态的冲击,让本来就小众的昆剧艺术举步维艰,常常出现舞台上的演员比剧场里的观众还多、观众齐刷刷都是白发拐杖的局面。当时还在上海市戏曲学校上学的谷好好回忆起宣传单被扔得满地都是,还被踩满鞋印的场景,至今仍是心痛不已。“没经费印制说明书,那些单张宣传单都是节衣缩食挤出钱来印制的”。那个时代,很多昆剧演员和其它兄弟剧种演员一样,远离了舞台。直到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之后,昆剧的危机才逐渐缓解。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6月的广州4场演出,总票房收入100万元,打破广州大剧院有史以来的戏曲演出票房纪录。谷好好谈及在国家大剧院举行的“临川四梦”演出,激动地说“以前是票送不出去、剧场坐不满、根本没人来,现在是要赠票没有,拿着钱来买票都买不上”。

从4月到12月,上海昆剧团演出的“临川四梦”即将赴美国纽约巡演,昆剧将乘着“临川四梦”威名,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似可想见,汤显祖在云端遥望,那足以与莎士比亚比肩的四场永不止息的梦,正在滋润着全世界热爱戏剧的观众,正在全世界绵延不绝。

临川四梦,朝斯夕斯;上海昆剧团,念兹在兹;中国昆剧,及锋而试。

李 想:新华通讯社陕西分社

责任编辑:吴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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