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寨村跨国婚姻“黑户”调查
2016-03-31韦星
韦星
涉外婚姻存在的问题,已到了不能回避、亟需正视的时候,但这又不是临沧或云南方面就可以解决的,需要国家层面,甚至是国与国之间的协调、对接。
3月14日中午,中国和缅甸边境,阳光柔和地洒播在何老五屋前的晒谷场上,暖烘烘的。《南风窗》记者一边和何老五闲聊,一边埋头做笔记。
这时,“嗖”一声,像触了电一样,何老五突然从凳子上立了起来,并急忙转入屋内。记者抬头问翻译,“究竟发生什么了?”
正在记者不解之际,何老五右手拿着扫帚,左手抓了一把柴灰,走了过来。
原来,闲聊时,有个圆形的排泄物,从他孙子的裤裆里,滚出来。这好解决:洒柴灰,扫走—何老五很麻利地完成了这一切。
不过,当他的孙女、孙子,先后从她儿媳妇的肚子里出来的时候,一系列的麻烦事也就来了,这就不是挥动扫帚这么简单了。
这些麻烦事,不只是他一家遇到。
何老五,云南省临沧市耿马县孟定镇大水桑树组的村民。这里和缅甸接壤,有和缅籍姑娘恋爱、通婚的传统。
跨国婚姻带来的落户难、身份认定难等问题,正在困扰着他们的现状和未来。
贫穷
大水桑树组,是孟定镇山头寨村下属的一个自然村,有42户,199人。过去几十年里,这个自然村一直寂寥无声。
它进入公共视野,是去年3月。当时,缅甸那边战事正干得火热,缅军的炮弹落在了这个村庄上,正在甘蔗地里劳作的几个村民,因此丧生。
彼时,全国目光聚焦到这个村庄。今年3月14日,《南风窗》记者来到这里时,发现名声在外的大水桑树组,格外安静。村庄外围的一些山坡上,缅籍难民驻扎在帐篷里,期待着炮火纷飞的日子赶快退去。
帐篷外,是他们冒险从缅甸牵过来的耕牛,以及鸡鸭。脏兮兮的缅籍孩子们,正在帐篷外玩泥土、遛狗。
不过,除了有固定住所外,当地村民的状况,也不比难民好多少。
村干部,通常是村里的经济能人。何老五就是大水桑树组的组长,不过,他家最值钱的家当,也就一辆摩托车。
“几十年了,几乎没什么变化。”何老五语速缓慢,有气无力。
在村里转悠,目光所及,几乎是低矮、破旧的石棉瓦房。唯一“出彩”的,就是一座仅一层高的平房。
何老五告诉《南风窗》记者,这是段言春夫妇外出务工“挣来”的,去年才新起,也是迄今为止,村里唯一的一层平房了。
大水桑树组,何老五抱着他的孙女和孙子。
更多的村民,继续延续着一如既往的人生。记者刚到何老五家时,发现他的孙女、孙子,正光着脚丫,在地上攀爬或奔跑。陌生人造访,让这两个脸上布满灰黑尘土的小孩,惊恐地跑到门后,躲了起来,静静观察着大人的谈话。彼此熟悉后,孩子才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孩子的妈妈是个缅甸女子,但不在家,她下地帮别人砍甘蔗了。“砍一捆甘蔗1块钱,一天能挣四五十块钱。”何老五说,20根为一捆。
不过,要挣一块钱并不容易:先把甘蔗的枯叶扯干净,然后对着甘蔗“砍头去尾”,再用竹子扎成一捆捆,最后按东家的意思,将扎好的甘蔗搬运到指定的路边集中,方便车辆运走。
忙到肚子饿的时候,就回各自家吃饭,东家不包吃。
一天四五十块钱的工作,是低廉的。但即便这样的低廉工作,也不常有。更多的时候,村民就在自己几亩薄地里,辛苦劳作了一年又一年,甚至一辈子,但最终都没有什么积蓄。
何老五的甘蔗,今年都已砍完并送到糖厂了,一共40多吨。但何老五仍很失落,原因是“收入太低,远不如外出打工”。
因为1吨甘蔗420元,他的甘蔗年毛收入是1.7万元,化肥花了6000元,农药花2000多元钱,加上扣除请人砍甘蔗的费用,剩下的,不过7000多元的净收入。
这几乎是山地里,一年能刨出的全部收入。在这里,指望通过农业来改变命运,几乎不可能。
对农村人而言,除了外出打工,改变命运的可能还有读书。
但这里的人,特别是妇女,大都选择留守在家。和妇女们一样留守的,还有早早辍学的未成年人。
这里,和全国很多地方“村里只有老人和小孩,绝大部分外出务工”的情形,完全不同。
留守
村里留守的边民,究竟有多少人,何老五没有详细统计,但“绝大部分都在家,妇女几乎全部都在!”
不过,山头寨村对此进行过统计。山头寨村委会副主任字红星告诉《南风窗》记者,全村512户、2389人,外出务工就100多人。
外出务工的人数,只占全村总人口的4个百分点。
这不是山头寨村的特例,类似情况,也在孟定镇所属的其他行政村里出现。孟定镇色树坝村支书字建华告诉《南风窗》记者,色树坝9个自然村、13个村民小组,共2410人,外出务工的也就100多人。
为什么留守?
上世纪70年代起,就陆续有缅甸姑娘嫁到和缅甸接壤的中方村庄里,这包括耿马县孟定镇下属的很多村落。
在色树坝村,有100多人娶了缅甸姑娘。山头寨村,娶缅甸姑娘的有203人。这意味着,山头寨村,有超过一半以上的已婚人士,娶了缅甸姑娘作为媳妇。
大水桑树组缅甸媳妇的比例更高,“全村已婚34对,只有1对是娶了中方姑娘作为媳妇,其他33对全是缅甸的姑娘”,何老五告诉记者。
在云南省临沧市,涉外婚姻突出的主要在边三县(即边境的3个县:临沧市耿马县、沧源县、镇康县)。
此外,云南省普洱、德宏等和缅甸交界处,也有很多村民娶了缅甸姑娘。和缅甸交界的边境地区,中缅两国人民有着共同的语言、习惯和习俗,如果不是询问,光靠察看外表或听语言,根本分不清云南人和缅甸人。
爱情是甜蜜的,但婚后是残酷的。边境婚姻正面临着尴尬处境。因为两国机构在涉外婚姻的对接上,仍存在着重重障碍,而缅甸目前局势不稳,更加剧了跨国婚姻的苦涩。
这些嫁来的姑娘,无法在缅甸顺利办理很多手续,加上中国这边对接的滞后和严格,导致她们很难在中国落户或登记结婚。
这样,嫁来的缅籍媳妇,以及她们在中国出生的孩子,就很难上户了。没有身份证,新一代的黑户正在不断累积。
黑户带来的问题很多,如无法享受到国家在教育、医疗、低保救济等方面的福利。甚至,外出务工也寸步难行。
嫁来的缅甸姑娘,领取结婚证、落户,究竟有多难?
那将耗掉村民们大量的时间、精力,最重要的是金钱。何老五说,为给他1岁多的孙子何瑞南落户,他到缅甸跑了好多趟,花费了7000多元,但落户一事,毫无进展。
“缅甸那边,有的部门上班是关门的,递钱进去才开门办事。”何老五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盖章要钱、复印门牌号要钱、写证明要钱、翻译要钱、办理健康证也要钱,而且没有标准,主要看媳妇和当地村干部或官方干部的亲疏远近,也看运气,每个环节收200~500元不等。”
此外,在异国他乡,还要跑大使馆、移民局,这对于老实巴交、以农耕为生的农民而言,十分困难。何老五说,“有人跑了三四十趟,花了几万块钱,也没能办下来”。
字红星证实了何老五的说法,他告诉《南风窗》记者,“加上路费、住宿费等,村民要给两个小孩上户,顺利的话,也要一万多块钱”。但当地很多村民,一年辛苦到头,也挣不到5000块钱。他们中的很多农户,在中国还属于低保户。
以山头寨村为例,因为贫穷,全村2389人中,有1306人吃低保,吃低保的人数占到了总人数的一半以上。
事实上,符合吃低保的,还有更多,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入户,这些人被当成“外国人”,而被拒绝在国家“保底”的门槛之外。
在国家治理现代化进程中,一个人坐火车、住宿、过关卡、吃低保、上学、就业等等,都已和身份证、户口,深深捆绑在一起,身份、户口等问题,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可有可无。
但他们无能为力。
问题
目前,农村人改变命运的主要渠道是:读书,然后就业。但落不了户,孩子通常只能读到小学毕业,无法继续再接受教育,因为学籍号是和户口绑定在一起的。
何老五所在的大水桑树组,过去几十年里,没出过一名大学生,最高学历就是高中。这里没出过一名公务员,很多人只读到小学。
而无法落户,没有身份证,意味着无法出去打工、实现就业。继续农耕,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当边民为改变命运而进行的“自我造血”功能失去后,边民孩子的未来和上升通道,也就被堵死了。唯一可期的,是国家的“输血式”扶贫。
但“输血式”扶贫也因身份、户口等问题,遇到卡壳。因为要享受低保,须有户口,有身份,而这些资料是要入库、进入系统的,黑户不可能进入。
字建华告诉《南风窗》记者,目前低保户划分为4类,一类每月每人补助190元,二类、三类、四类,每人每月享受的低保金额,分别是150元、129元、110元。
以一个四口之家(一对夫妇加两个孩子)为例,比如妻子是缅甸的,无法落户,在中国出生的孩子也无法落户,那么这家人即便很贫穷,符合享受一类低保补助,但最终能享受的,只是这个家里有户口的丈夫。
这意味着,一年下来,本应再获得国家的6840元补助,拿不到了。
此外,没落户的孩子,也享受不到国家免费义务教育所带来的福利,有户口的孩子上学不需交钱,还可享受营养午餐的补助,黑户不可以。
在医疗方面,这几年,出于对边民的照顾,边民不需要缴纳农村合作医疗的自筹部分金额,也可享受报销,但黑户享受不到这块福利。
如果非要享受,得自己掏钱,每个人每年缴纳90元至120元不等。一些因贫没有缴纳的黑户,在大疾病突然来袭时,会陷入因病而赤贫的困境。这也正是何老五所在村庄“几十年了,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根源。
这个群体并不少。
6年前,临沧市人大曾就此调研,发现2009年12月以前,临沧边民婚姻有3888对(到中国定居的数据),其中办理结婚登记的,只有1605对,办证率仅4成,剩下的2283对属事实的非法婚姻。“目前,远不只这个数据了”,3月16日,临沧市民政局的一名官员告诉《南风窗》记者。
不过,这名官员没有向记者透露目前的数据。
但涉外婚姻数不断上升,是毫无疑问的。在镇康县民政局,副局长李沙远也说,“最近两个月,猛增好多”。
这点,在大水桑树组也表现得明显。自1990年代以来,这个村子里每年都有人娶2~3个缅甸姑娘作媳妇。最近,一个月内,就有3个缅甸姑娘嫁过来。因为缅甸战事后,更多的缅甸姑娘,希望嫁到中方,为家人找到一个可以遮风挡雨、提供帮助和救济的地方。
3月16日中午,临沧市委外宣办、市政府新闻办主任杨尽晖告诉《南风窗》记者,涉外婚姻存在的问题,已到了不能回避、亟需正视的时候,但这又不是临沧或云南方面就可以解决的,需要国家层面,甚至是国与国之间的协调、对接。
但目前,缅甸尽管已经选出新总统,可是战事依旧断续进行。“下午5、6点时候,对面的山坡时常传来爆炸声、枪声”,何老五摇摇头,“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他把目光收回,投向了那些“作为黑户存在”的媳妇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