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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往哪儿跑

2016-03-31刘强

啄木鸟 2016年4期
关键词:男孩儿书店

刘强

杜润生出来的时候,狱警在归还他的生活用品时多了一个皮箱。他迟疑地问:“谁送来的?”

狱警翻看了记录,登记日期是三天前,谁给的没有登记。为什么没有登记姓名?那位狱警也觉得奇怪。

打开皮箱,里面有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奇怪的是还有一部手机。

杜润生笑了。是因为三年来第一次接触自由的空气,还是因为看到还有人在关心自己,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不由自主的笑。狱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紧张起来,他害怕狱警,三年来他就像老鼠怕猫一样时刻提防着狱警,真害怕自己的内心世界被狱警看出来,否则不但自己策划的方案实施不了,恐怕这辈子再也出不了监狱了。

他进来以后,不是没有想过出去以后的生活。狱警每天在他们耳朵边上唠叨,三年五年不算长,七年十年就一晃,老老实实想改造,重新做人前途广……其实,用不着那些口号一样的宣传,用狱友的话说,你杜润生有文化,出去后还是如鱼得水。他信这话,但他明白,他心里有个坎儿,这个坎儿过不去就不是如鱼得水了,那条鱼就会变成罐头里面的鱼。

他必须要先迈过这个坎儿。

他否决了出狱以后干其他事情的所有方案,最终形成了一个自认为完整的预案。反正在监狱里有的是时间,不能写,不能说,只能靠在脑子里反复推敲,设计,他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设想,一个计划一个计划地否决,一个流程一个流程地修改。

他沉默寡言,白天拼命地干活,晚上躺在床上不断设计他的预案。狱警开始以为他闷头不语是有什么思想包袱,不断做思想工作,劝说他好好改造,出去重新做人,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他点头,非常认真地回答:“是……是,政府说得对。”

今天,踏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方案已经完全成熟可靠了,就像看过的美国大片里面的中情局的特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想到马上就要实现自己的方案了,他心里格外地舒畅!

没有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皮箱让他的心里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这个方案是他三年来的精神支柱,只有实现这个方案,杜润生才觉得对得起三年的牢狱之灾。房子没了,书店没了,一个皮箱不会改变一个男人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一个小小的皮箱岂能轻易地消融埋藏内心三年的仇恨。

方案第一步,把在监狱里省吃俭用存起来的八千元现金取出来。这可以说是他全部的资产了。

这是宋良宇三年来多次看他的时候给他留下的。宋良宇当时说想多给他留点儿,但监狱说不行。他随口回答,八千够了,多了没有用。宋良宇不明白,问钱多了怎么会没用呢。他说,你怎么婆婆妈妈,说没用就没用。杜润生知道,宋良宇为了这八千元费了不少劲,因为监狱规定不能给犯人预留那么多的钱,宋良宇找的也是战友,那个战友又托付另外一个战友。宋良宇对战友的战友的狱警说,杜润生身边没有亲人了,不留给他这些钱,他出来后真不知道会干什么,说不定就成社会不安全的隐患。也许就是这句话起了关键作用,杜润生出来六个小时以后,就躺在离监狱最近的鲁洲市四星级宾馆的床上了。

这是他方案的第二步。一个在喧嚣的社会消失了三年的人要在四星级宾馆休整一下,然后实施计划的第三步。

这个时候,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吓得他从床上一下子蹦起来。这是手机的铃声。

虽然声音只有一下,但是这个声音在三年前是再熟悉不过的了,那是他以前用的三星手机接收信息的声音。他差一点儿喊叫出来,难道见鬼了不成。冷静下来,他这才想起出狱时,狱警交给他一部手机。

手机开着机,里面果然有一条短信:

我知道您出狱了!您肯定满腹怨恨。让我来挽救您吧,帮您渡过难关!您会骂,去你妈的,你拿什么挽救我?您骂得对,您是老师出身,您比我还会讲大道理,对刚刚出狱的人说大话、空话等于向伤口上撒盐。那好,我就给您来实际的。给您十万元。这不是天方夜谭,我就是想让您重新跑起来。记住,这钱不是送给您的,是借给您的,当您重新跑起来以后,是要加倍偿还的。

把手机保存好,随时会有信息。

估计现在您会绞尽脑汁想是什么人对您这样慷慨,我不是雷锋,不想做无名英雄,早晚会告诉您我是谁,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无论手机还是银行卡都不会给您留下一点儿痕迹。

信息一连看了五遍,杜润生把窗帘打开,又看了一遍,屏幕显示来信的号码是“号码无法显示”。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这才相信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聊斋里面的什么鬼神在作祟。

他把手机狠狠地扔在床上,仰天大叫:“你以为你是谁!”

声音未落,手机又响了。杜润生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手机,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手机的铃声延长还是中断。手机的铃声就响了一下,还是短信。他跳起来,扑倒在床上,抓起手机,手机还是提示对方号码无法显示。他打开看,信息告诉他在皮箱夹层有一个信封,信封里面有张银行卡。信息还提示:

银行卡的密码是您人生的一个转折。只是提示您而不直接告诉您密码不单单是为了安全,更是想逐渐唤醒您的记忆,因为这个记忆,不单单是您自己的。

“去你妈的人生转折!”杜润生心里面骂道,“现在的人都他妈说这种屁话,什么人生转折人生坎坷人生选择……我的人生转折多了去了,我生下来就是转折。”骂归骂,面对十万元,他真的需要考虑……

坐牢三年,难道坐出一个神话?很长时间,杜润生都是望着不再发出声音的手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突如其来的信息,彻底把他的思维打乱了,把三年来所思考的东西给打乱了。所有的经验教训提醒他,十万元不是天上哪个神仙看到他三年来受苦受难赏赐给他的,不是天上突然掉下的馅饼,说不定是什么人在打他的主意。

箱子里面有两身内衣内裤,一件名牌羽绒服,一双皮鞋是杜润生入狱前经常穿的那种牌子的,而且也是二十五码的,里面还有一身西服,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合体,更说明问题的是里面有两本书,那是杜润生以前出版的长篇小说。最让他震惊的是,一本书里面夹着十年前的一份报纸,那份报纸刊发了杜润生的处女作《看你往哪儿跑》。

这个人是谁呢?

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杜润生神经质地迅速抓手机,屏幕上显示手机需要充电了。他愤愤地举起手机……想了想还是找出了充电器。

我的计划你知道,你知道我在监狱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在监狱三年受尽的屈辱吗?你知道我在监狱学会了什么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杜润生骂着骂着哼哼起来:

可恨高俅用毒谋,无端受屈配沧城,好一似虎落平阳鸟失群……

刚进监狱时,有一次看电视,著名相声演员侯宝林说了一段相声,说的是戏曲与方言,侯先生的一段苏州弹词让他如获至宝,他花费三百元买了一条烟,找到一位苏州籍的狱友,让他用纯正的苏州话教会了他。

不过,林冲和他不能比,他在四星级宾馆,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阳光本身不再那么耀眼,一层迷雾使光线变得黯淡。

天上又一次掉下了“馅饼”。

杜润生是涉嫌经济诈骗入狱的。

案子很简单,但说起来话长。

那一天,天气很热,预报最高温度四十度。中午快十一点的时候,杜润生对书店的人摆摆手说,放假了,你们都回家吧。几个员工高兴了,赶快脱下工作服,李嫂还跑到他面前夸张地亲了他一下。其实这是常识,因为这样的天气是没有几个人来逛图书市场的,与其开着空调浪费电费,还不如关门休息。

书店关门以后,杜润生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最好也回家吃饭,如果这个时候来上一碗凉面,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他迅速开车回家。本来想给乔菲菲打个电话,手机却没电了。他没在意,不就是吃一碗凉面吗,打不打电话无所谓,从书店到他住的田园小区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就是在杜润生想吃凉面的那天中午,他认识了乔菲菲的表哥苏奇,命运的转折悄然来临。

杜润生敲门,门开了,他吓了一跳,一个又瘦又小的陌生男人站在家门口。没等杜润生开口,又瘦又小的苏奇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来说:“你是杜总吧,我是苏奇,菲菲的表哥。”

表哥把一脸迷茫的杜润生迎进家里,表哥的表妹却抱着电话没完没了,电话内容告诉杜润生,吃凉面的计划被表哥的到来破坏了,乔菲菲放下电话还在抱怨,什么破饭店,三个人不给单间……

可以说,就是在没有吃上凉面的那一刻起,杜润生一只脚迈进了监狱。

表妹当然不会让远道而来的表哥在家里吃什么凉面。在一家高档的饭店里,苏奇端着酒杯,对杜润生说,你这顿饭我不能白吃,看在表妹和杜总生活在一起的面子上,我给你策划一个项目。说着,苏奇把一杯冰镇扎啤倒进嘴里,向杜润生摆摆手说,你那个书店一年到头挣几个钱?我这个项目要是完成了,顶你卖一辈子书的。

三年后,躺在鲁洲市宾馆的杜润生,仍然觉得苏奇的方案无懈可击。

苏奇在说方案前,杜润生一直没有正眼瞧过乔菲菲的表哥。像乔菲菲这样貌似天仙的美女,怎么会有那样一个猥琐的表哥?当时他想当然地否定了他们之间其他关系的猜想,觉得这样的男人也只能是表哥,否则就太不符合常理了。

一杯扎啤喝下以后,苏奇对杜润生详细介绍了他的方案。

方案不复杂,杜润生不是有一家文化公司吗?文化公司选好一个宣传项目,找准一个能让下面基层干部动心的课题,然后和一家国家级的单位联合起来出书,用这个国家级单位的名义征稿,下面的人重视名誉,拿多少钱都不会眨眼的。说到这里,苏奇又往嘴里倒了一杯冰镇扎啤,然后非常神秘地说,他有这样一个关系,是他大学同学的姨夫,这位姨夫在中央一机关当头头,而且对这个策划很感兴趣,只要能给他一点儿好处就准能拿下。

在高级饭店喝着冰镇扎啤,吃着山珍海味,乔菲菲的表哥一连喝了六杯扎啤,面不改色心不跳,仍然在杜润生耳边为他的策划鼓噪,在噪声中杜润生想得最多的却还是凉面。凉面没有吃上,花钱请这位猥琐的表哥吃饭,还要听他的天方夜谭。

杜润生的冷淡,甚至不屑一顾,都没有让乔菲菲的表哥苏奇放过他。

苏奇做了很多铺垫,这些铺垫相当扎实,几乎没有破绽,他们甚至连一些细小的细节都考虑到了。直到杜润生进了监狱,一些谜底仍然没有解开。为了解开这些谜底,杜润生苦思冥想了三年。最后,杜润生得出来的结论是,一切都是钱闹的,他利欲熏心昏头了。

杜润生毕竟在商海里混了几年,虽然钱没有挣多少,但是在惨淡经营中最注意的就是不要上当受骗。他的书店不算小,在图书市场可以说是有点儿名气,无论营业额还是图书规模都属于中等,所以当苏奇对他口吐莲花谈方案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骗子,又来了!

“又来了!”是一个惊叹号,你用这个惊叹号警惕各种形形色色的骗术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但是,不是每一次的警惕都能坚持到底,绷紧的神经有时会松弛下来。松弛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一个字:贪。

苏奇本身就已经引起杜润生的警觉,再加上他的那个方案,仅仅凭着一个征稿启事就能挣几十万甚至几百万,这个馅饼掉得也忒大了吧。

杜润生相当谨慎,他很长一段时间观察乔菲菲,想看看策划者与表妹的言行是否有违背常理的地方,想看看这个方案设计者和表妹是不是还有“其他设计”。他没有看出来。乔菲菲那样乖巧,对他知冷知热,只有在他强有力的怀抱里,在他的猛烈冲击下,她才会发出异样的喊叫,除此之外,她总是小鸟依人般围绕着他。有一天晚上,杜润生看完苏奇送来的项目方案,很随意地扔在一边,正好乔菲菲端着一杯咖啡走到他面前,她对他说:“润生,如果你觉得不牢靠,就不要和他掺和,反正我们的书店够我们过日子的。”

乔菲菲说得相当坚决,语气充满着对杜润生的关切。现在想起来,杜润生后背还一阵发凉,也许在那个时刻,在乔菲菲一脸清纯偎依在杜润生怀里的时候,她和她的那个所谓的表哥已经把匕首顶在了他的后背上了。

后来,杜润生经常叹气,像乔菲菲这样会表演会掩饰的女人真不应该在他身边啊,她应该像间谍一样去当卧底,或者对付那些高官和巨富,把一个小小的书商整进监狱她能得到多少啊?

转折起源于苏奇带着一个人来到他的书店。苏奇对杜润生说,这个人就是他同学的姨夫徐处长。这个徐处长说需要考察一下杜润生开的公司和书店,看看杜润生的实力。徐处长递给杜润生一张名片,上面果然写着“中央”二字开头的机关处室名称和徐处长的全名。

徐处长很内行地询问杜润生开的什么公司啊、经营范围啊、书店的大小啊、一天多少营业额啊等等。杜润生陪着徐处长视察他的书店,认真回答徐处长的每一个问题。徐处长一边询问,一边仔细看书,还不断地从书架上挑选各种书籍放到一边,不一会儿的工夫,徐处长就挑选了至少五千块钱的书。杜润生看着摆在柜台上的书想:谁是骗子还不一定呢!

没有想到,徐处长走的时候向杜润生招招手说:“你给我算一下,我来付钱。”

完全出乎杜润生的预料。杜润生这个时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们的项目今后还要依靠徐处长呢,哪能要你的钱啊。”

徐处长语气凝重,不容置疑:“项目是我们合作的项目,书是我给单位买的,回去也是报销,一码是一码。不能混了。”

徐处长很坚决,坚持要付款,杜润生没有办法,说那就按照进价付款吧,徐处长又说:“不要这样,你也不容易。按九折吧,在开发票的时候,按实际付款额开。”

收款员李嫂开发票写抬头的时候,徐处长明确说了他那个中央级单位的名字。

杜润生请徐处长和苏奇吃饭。饭桌上,苏奇和徐处长仔细推敲合作出书的项目;苏奇大谈项目如何重要,如何能挣钱,徐处长则一再教导他们挣钱多少不要紧,一定不能违反党纪国法,一定不要给机关领导惹麻烦。杜润生基本没有说话,他对徐处长说,这个事情的操作主要是苏奇,是他负责这个事情。徐处长用力摆摆手,说:“让苏奇负责,不行!我看过你的简历,你当过兵,当过兵的人都有责任心;你在国家事业单位工作过,有党的政策方面的经验,我相信你不会胡来!这个苏奇年轻,只能干具体的事情,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只能是你杜润生。”

徐处长的赞美并没有让杜润生忘乎所以,他当时甚至笑了笑,心想我在江湖闯荡那么多年,不会让你几句话搞晕的,是骡子是马,我会拉你出来遛遛。

吃完饭,杜润生坚持开车送徐处长。徐处长说何必呢,打车回去就可以。杜润生说,要送,你还有那么多书呢。徐处长回答,不是有苏奇吗,让他送我就可以了,你回去还有书店的事情。杜润生说不行,不单单是一个礼貌问题,我有我的原则。这句话把徐处长说得一阵发愣。

在杜润生的坚持下,杜润生把徐处长送回他的单位,那个有着武警站岗的中央机关大门口。在那个大门口,徐处长让苏奇把书搬到机关传达室,徐处长握着杜润生的手说:“谢谢了,进机关的手续非常麻烦,你就送到这吧,等会儿我让单位的同志再把书搬到里面。”

徐处长进门的时候,向警卫出示一个什么证件就进去了。杜润生站在大门口,看了看大门口的牌子,看了看警卫,警卫笔挺地站在那里,手上的步枪闪闪发亮。

杜润生看看已经走进机关大院的徐处长的身影,再次看了看站在大门口的警卫,他甚至模仿了一下武警请进的手势,然后无声地笑了。

杜润生上车准备回去,苏奇问:“杜总,送徐处长怎么还牵扯你的原则?”

杜润生微微一笑:“扳倒树,摸老鸹。”

苏奇问:“什么意思?”

四川来的苏奇当然听不懂他山东的方言,杜润生当时很为自己的行动自豪。你想,把树扳倒了再去摸老鸹窝,那老鸹的鸟蛋能跑掉吗?

杜润生拍着苏奇的肩膀果断地说:“和这个徐处长签合同!”

项目进展得很顺利。杜润生拿出来十万,一半是打点那个徐处长,一半作为项目的先期活动经费。然后是签合同仪式,徐处长在一家高级饭店的酒桌上,拿出一个大印,苏奇接过来,把大印对着嘴哈一大口气,然后盖在合同上。杜润生在和徐处长握手的时候,还扭头看看盖在合同上的红印章,中央机关名称的红印章清晰可见。

杜润生没有食言,既然整个事情得到了验证,通过了他周密严谨的考察,再加上杜润生还要忙书店,这个项目就让苏奇负责。苏奇在一家写字楼租了一层楼做办公室,大楼门口挂着醒目的牌子:

全国优秀模范干部名录编辑部

一心防范不要受欺骗的杜润生,一夜之间却成了诈骗犯;已经走出监狱的杜润生,心里的愤懑不会因为走出监狱而消失。

在拘押审判期间杜润生一直申辩,不惜花费重金聘请律师,执着地认为会有天理,一定要把真正的诈骗犯抓住,还自己一个清白。但是,就像宣判他的法官说的那样,法律就是法律,一切都凭证据。根据证据,杜润生在监狱待了三年。三年来,杜润生不再为自己申辩了,他已经明白那是徒劳的,他所做的只有一个,就是牢牢记住那两个人的名字。

然而,突如其来的信息让他面临着选择:修改方案,放弃计划,取消预订机票,要去的地方不去了?还是按照手机信息的指示,绞尽脑汁应对天上掉下来的十万元。

十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不是一般人能拿得出来的。在北京四处打拼的战友宋良宇就拿不出来。宋良宇来监狱看望他,他向宋良宇要了八千元都觉得于心不忍了。

李嫂没有这个钱。李嫂要是有十万元的话,这个书店就不会是他杜润生的了;他杜润生面前就不会有乔菲菲不会有苏奇不会有牢狱之灾不会有现在这个方案了……

周围的人被杜润生一个一个否定,他脑子甚至闪现是否苏奇或者乔菲菲留下的,但一瞬间他就否决了。乔菲菲可能知道他的存款在哪家银行,但是他穿多大的鞋子、穿多大尺寸的衣服她百分之百不知道。

十年前,杜润生从部队复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了五年的侦察兵回到家乡,这应该算是他人生的一次转折。当年他报考大学,离第一批分数线差了六分,父母劝他,一批上不了咱上第二批,或者复读,第二年再考。杜润生没有听父母的话,他对父母说,我的路我自己走。

杜润生没有走继续上学的路,而是穿上了军装,迈着每分钟一百一十六步的步伐走在了军营里。都是老师的父母至死没有想到他们的独生子做出当兵的决定是为了逃避,这是杜润生后来跪在父母坟前哭诉出来的。小学毕业时年级第一,初中毕业时年级第一,高中三年连续两年也是年级第一,他是他们学校的骄傲,更是作为教师父母的骄傲,但是这个骄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付出的艰辛实在是太大了——头悬梁,锥刺股,父母、老师、亲戚、朋友甚至同学,他一天除了睡觉七个小时以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应付他们跟他说的那一句话:“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一定……”他垮了,临近高考时他经常头晕目眩,神情恍惚,眼睛总想始终盯着一个方向,话少了,觉少了,一个晚上连着一个晚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父母焦急,带他去医院看病,最权威的医生也没有诊断出他得了什么病,只是劝告他要注意休息;老师焦急,高考临近了,不能休息啊,你肩负着学校的荣誉与名望。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自己的成绩不会太理想,接到分数单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高考成绩,还是不能接受失败的事实。他脸色苍白,身子靠在墙上,整个身子顺着墙面向下倒去,一边倒一边嘴里喃喃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他害怕同学们的询问,害怕老师们的询问,更害怕老师同学的安慰。那个时候,他的神经几乎要崩溃了,父母的一个眼神,甚至一句话都会让他的心里一阵发紧。

父母的眼泪、亲戚朋友的劝说、医院给的一把把的药没有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过。班主任的爱人从部队回家探亲,随班主任一同过来看望他。班主任嘴里说的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班主任的爱人说话了,他说你当兵去吧,你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这是一种心病,到了部队,用不了三年,你会为自己现在的样子羞愧。

他选择了部队。到了部队才发现,逃避是要付出代价的。

多少年之后,他在监狱里看电视剧《士兵突击》,许三多、钢七连、老A让他感到亲切。战友宋良宇来看他,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侦察兵与特种兵的区别。狱警觉得奇怪,说你的战友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讨论《士兵突击》?就是为了和你回忆你这个昔日的侦察兵如何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如何被老兵训斥,让连长踢屁股……

他对狱警说,连长踢屁股那算是轻的,有一次考核,他的后背从脖子到腰部被铁丝网拉了六道深深的血口子,一个月都不得不趴着睡觉。

当然,代价绝不仅仅是体力上的付出。当兵第五年,他的父母不幸双双病故。就像一个士兵在演习场上,全力以赴完成各项任务,拼命向最终目标发起冲击的时候,发现周围只剩下他自己……

这是一生永远的阴影——没有做父母的好孩子。身为教师的父母一直盼望儿子能成为他们的骄傲,这个骄傲不是体格健壮身怀绝技的勇士,是能让他们走在大街上,被亲朋好友夸耀儿子才华,成为一名什么学而优则“家”的一种骄傲。在部队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军人,年年立功受奖,有一年他甚至夺得集团军军事越野比赛的第三名。但是在父母心中,这些荣誉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每年邮寄回去的奖状甚至被他们原封不动地退回。他明白,他们始终希望他能够回来,希望他的离开是暂时的,他们始终在期盼,期盼有一天他们能接到某个大学的通知书。他们不知道他的精神头回来了,但那却是在部队的训练场上,父母在期待与失望中无助地度过了上千个日日夜夜,他们终于倒下了。

父母的去世对他是残酷的打击,他虽然没有倒下,但他又一次逃避了——他放弃了已经保送的军校,打报告复员。

复员回来,通过考试,分配到家乡一个小镇当小学体育老师。他不喜欢这个职业,之所以耐下心来和孩子们打交道,是想到了父母,也算是逃避折磨的一种方式吧。慢慢地,一天天和孩子们打交道让他得到了一种安慰,小学生的天真与欢乐带给他潜移默化的变化,就是在这种变化中,他的命运突然之间改变了。

有一天看报纸,看到一个征文启事,征文内容和小学老师有关,突然一种欲望强烈地冲击着他,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他坐下来,拿出笔和纸,一个晚上写出了他平生第一篇作品《看你往哪儿跑》。

他写的是他自己的亲身体会:一个体育老师如何帮助一个聋哑儿童一步步走向田径赛场,并获得全省冠军……他的作品《看你往哪儿跑》,很快就被省报刊登了,而且报纸还配发了一则“编者按”,说这篇文章生活气息浓厚,感情真挚,文笔流畅,相信作者一定是一位热爱自己岗位的老师,更相信作者今后会写出更加优秀的文学作品。文章自然引起多方面的关注,评先进、受表扬,杜润生很是红火了一阵。文章的发表和报纸的编者按更引起杜润生的关注,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想到他还会写文学作品,更没有想到他会一鸣惊人,他还有当作家的潜质,将来定能成为一个作家。

没有多久,杜润生的名字真的出现在各种文学期刊杂志上。本县一个作家诞生了,但作为老师却被认定为不务正业,上课迟到,经常请假。有一天体育课,他这位体育老师让一个班的学生自己在操场上跑步,学生们打起了架来,其中有个学生的头被打破了。他老兄却趴在宿舍里写他的小说。

这是学校不能容忍的,批评、通报一个接一个,扣奖金、扣工资,直到发布最后通牒。他也不甘示弱,他写信给县领导,说咱们县就我这样一个有成就的作家,怎么就那么受排挤呢?县领导看到他的信,说咱们县还有这样一个人才啊,要物尽其用啊。

在县委领导直接关怀下,教育部门对杜润生网开一面,不让他担任授课教师,只是负责每周更换黑板报的工作,但是工资减半。作家的心愿得以实现,岂能在乎蝇头小利。

不知道是县委领导的直接关心,还是杜润生的才华逐渐被社会认可,杜润生在县里成了著名人士。著名人士不但会引起轰动,也会给自己的生活轨迹带来变化。

生活变化之一就是杜润生恋爱了,而且很快结婚了。后来,杜润生想,如果自己没有写《看你往哪儿跑》,就不会有作家的杜润生,就不会引起县委领导的重视,就不会在一个小镇的小学当“专业作家”,就不会和雷晓丽结婚,自然就不会有离婚。也许会和一个小学老师或者小镇上一个乡镇干部结婚,在那个小镇温馨无忧地过着平凡的日子,就不会有什么书店,有什么乔菲菲、苏奇,就不会有现在的诈骗犯的杜润生……

当然也不会有,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十万元。

雷晓丽是县广播站的记者,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中文系的大学生来说,作家的头衔是非常神奇的。杜润生那时刚刚在一家大型文学期刊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雷晓丽带着崇敬的心情去采访。雷晓丽在采访中问了许多文学啊、创作理念啊之类的问题,把一个半路出家的杜润生问得满头大汗。当雷晓丽最后问道,你觉得你的作品哪些地方写得不满意的时候,杜润生这才喘过气来。杜润生看着面前的雷晓丽,这个女记者虽然不是美貌如仙,但是在巴掌大的县城已经属于倾国倾城了。杜润生深吸一口气回答,要说不满意的地方,应该属那些爱情的描写方面。雷晓丽问他为什么,杜润生很严肃地回答:“因为我没有恋爱经验啊。”

没有想到这句话把雷晓丽搞得满脸通红。采访就这样戛然而止,雷晓丽出门的时候,把一张纸条塞到他的手上,然后轻轻地说:“只要你想。”

杜润生觉得奇怪,这个女记者什么时候写的纸条啊?

文学把他们拴在了一起,文学让他们有了共同的话题。他们紧密联系了一段时间,杜润生接到一个通知。这是一家杂志社发来的邀请函,邀请部分优秀的青年作家到海边参加一个笔会,通知还说可以携带夫人或者女朋友,其费用全部由杂志社负担。杜润生把邀请函交给雷晓丽,试探着问她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雷晓丽幸福地把头偎依在杜润生的肩膀上,说:“只要你想。”

可以说,“只要你想”那个时候是杜润生幸福的代名词,在那次文学笔会上,面对大海,他们谈论文学,谈论人生,谈论杜润生从事文学创作的宏伟蓝图。有一天傍晚,在海边上,杜润生谈自己计划要写一部长篇小说,他对她谈他的构思,谈小说创作源泉,谈这部小说的创新,最后畅谈到这部小说必将在文坛上引起轰动……杜润生望着对自己充满崇拜的雷晓丽,深情地说道:“我想吻你。”

没有等到雷晓丽说“只要你想”,杜润生就把雷晓丽紧紧拥抱在怀里了。

从雷晓丽采访杜润生到两人谈恋爱,直到走向婚姻殿堂,杜润生从来没有怀疑自己将来的幸福,就像认为自己毕生的精力都会献给文学事业一样,他和雷晓丽的结合将会伴随共同的爱好永远幸福下去。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婚姻是那么脆弱,连同他以前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文学事业,一起被轻易地击垮了。

离婚后,杜润生拉着一个皮箱,只身一人跑到北京,在不知道吃了几箱方便面以后,在李嫂的家里啃着一个大馒头的时候,他才明白一个道理,生活并不像雷晓丽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只要你想”。

他们的婚姻注定是要失败的。雷晓丽的母亲一开始就反对自己的女儿和什么作家成婚。尽管雷晓丽和杜润生义无反顾地演绎了一段新版的爱情剧,但婚后雷晓丽的母亲还是斩钉截铁地对女儿说,现在不是靠精神生活的年代了,他有什么,他能带给你什么?你会后悔的,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他。

雷晓丽的母亲当然没有先知先觉的功能,她不可能知道雷晓丽最后也会在物质和精神面前彷徨而最终选择离开。

没有房子,他们暂时住在学校一间仓库里,没有空调,没有成套的家具,甚至结婚都没有按照当地风俗宴请亲朋好友。杜润生没有钱,只有一桌子的稿纸(那时电脑还不普及)和满脑子的小说构思。当时雷晓丽说,我们有精神,相信文学的力量会战胜物质的贫乏。可惜的是,文学的力量最终没有变成房子,没有变成家具,没有变成家电,杜润生和雷晓丽浪漫的文学婚姻在婚后的第二年,终于爆发了一场战争。

战争是雷晓丽的母亲“视察”引起的。自从雷晓丽决意嫁给作家杜润生时,雷晓丽的母亲就抛出了杀手锏——断绝母女关系。也正像天底下的女儿没有一个能被这个武器吓倒一样,雷晓丽没有屈服,何况雷晓丽心中有着文学梦的力量。

母女关系当然不会断绝,母亲在女儿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到他们的家“视察”。

“真是寒舍啊。”这是雷晓丽的母亲走进他们家时说的第一句话。雷晓丽的母亲环视着他们的家,好像为了给女儿一个面子,很犹豫地在他那张已经梦想创作出无数作品的椅子上坐下来。她一言不发,雷晓丽这个时候却泪流满面。雷晓丽的泪水和她母亲的沉默,顿时令杜润生无地自容。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因为贫穷而感到自卑,第一次觉得对雷晓丽愧疚。如果不是后来雷晓丽的母亲过于刺激的话,说不定他会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一个她满意的女婿。

满意的女婿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杜润生必须放弃作家头衔,去一家企业实实在在地担任一个经理。杜润生哭笑不得的是岳母大人甚至连委任状都摆在了他的面前。作家与经理,是摆在杜润生面前的选择。杜润生看着自己的名字后面那“经理”两字就觉得那么别扭,随口说道:“经理当得也太快了吧,这样的话,马路上就全都是经理了。”

岳母大人急了:“亏你还是什么作家,难道你不明白这是潮流,现在搞经济是大势所趋,没有钱就没有一切,谁还有心思读书。”为了强调她说的重要性,她又质问道,“你懂吗?”

“我不懂。”杜润生整理着自己的手稿说,“社会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疯狂,典型的没有文化。”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看看你这个破家,我认为你才疯狂呢!”

他没有和岳母大人继续争论,他把头转向了雷晓丽,渴望得到昔日和他漫步在海边、对文学憧憬的爱妻的支持,没有想到,雷晓丽把头低下了,虽然她不说话,但是杜润生知道,天平倾斜了……

发生在他和雷晓丽母亲之间关于到底是谁“疯狂”的争论好像还在眼前,他觉得时间简直就是一台无情的机器,人在这台机器面前无能为力。为了这个经理,他离婚了;为了这个经理,他孤身一人离家出走。

想起来,其实是虚荣心在作祟。如果雷晓丽的母亲不是那么强势,一见面就想把杜润生给压住,极力嘲弄他当作家的梦想;如果杜润生在岳母大人面前示弱一点,和疼爱女儿的母亲细细商量一个折中方案,文学与经理通盘考虑,他和雷晓丽的婚姻也不至于会走向绝境。

和雷晓丽的离婚沉重打击了杜润生,更准确地说,打击了杜润生曾经勾画的人生蓝图。几年之后他成为一家书店的经理之后,杜润生才觉得是时间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经理和作家之间不应该成为一种障碍,一个鸿沟,雷晓丽和她的母亲显然是犯了一个激进的错误。

但是当时,他和岳母的争论,自然不会决出胜负,岳母大人最后把矛头直接指向雷晓丽,这是杜润生最害怕和最紧张的。他从雷晓丽的眼神中已经看出来,面对这个破烂不堪的家,对物质的渴望已经开始侵占雷晓丽的精神阵地了。

说不清是他的倔犟还是文学光环的指引,杜润生一口拒绝担任那个公司的经理,雷晓丽在他和母亲之间必须做出选择。当时,雷晓丽说只是为了安慰母亲,暂时回家住一段时间,等母亲大人的气消了后她再回来。

一天傍晚,杜润生去县城办事,办完了看时间还早,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去岳母家看望雷晓丽,看看岳母大人消气了没有。后来还是爱情的力量战胜了他和岳母之间的分歧,他朝着雷晓丽家走去,走在半路上,路过一家酒店,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他面前驶过。车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没有想到雷晓丽从车上走出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和她打招呼,一个中年男子走到雷晓丽跟前,雷晓丽笑着迎了上去,他们不但拥抱,雷晓丽还挎着那位男士的胳膊像一对恋人似的走了进去。

他惊呆了,感到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堵到了喉咙上,想喊,喊不出来,想走,迈不动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他只是知道,自己大病了一场……

不久,雷晓丽来了,他交给她一张离婚协议书。

杜润生后来知道,那是一个台湾人投资兴建的专门生产加工当地农副产品的企业。台湾老板很有实力,他的祖籍是当地的,父亲是国民党的老兵,他父亲在晚年,给儿子下达了一个命令,无论挣钱与否,都要给老家的父老乡亲做点儿什么。说起来也是巧合,雷晓丽的姥姥几十年前做过台湾老板父亲家的丫环,台湾老板的父亲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返乡探亲,本来想和雷晓丽的姥姥叙旧,结果雷晓丽姥姥让家人把防盗门锁上,说不能让那个王八蛋进来。

台湾老板办的企业需要找一个当地人干总经理,这个经理的人选毫无疑问是雷晓丽母亲和她的家人,雷晓丽的母亲自然想到了那个会写小说但家里一贫如洗的女婿。没有想到女婿压根不领情,在他的眼睛里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当作家才是最高尚的。

总经理换成了雷晓丽。那个曾经学中文当了记者而且对作家有着强烈崇拜的雷晓丽,当上了台商独资企业的总经理。

几个月后,雷晓丽开着台湾老板特意为她买的轿车,来到了她的家——那个乡镇小学的仓库门前。雷晓丽拿着离婚协议走的时候,满脸泪水地对杜润生说:“你为什么啊?!”

杜润生忘不了那个日子,那绝对算得上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转折:一个典型的梦想与现实、爱情与金钱的碰撞。杜润生永远也忘不了雷晓丽一步三回头的情景,她的母亲坐在轿车里面一边打着手机,一边按喇叭催促雷晓丽抓紧上车。当小轿车开动以后,杜润生像一个疯子一样追赶着汽车,他拼命地朝冒烟的汽车喊道:“我要你记住这个日子,你会后悔的!”

雷晓丽走后的第三天,杜润生像逃荒者一样来到了北京,是战友宋良宇接纳了他。他给在北京打工的宋良宇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想离开家乡,离开这没有文化的小镇。战友说你来北京吧,北京有个图书批发市场,这里有文化。

杜润生来到了有文化的北京图书批发市场。没有多久他就明白了,哪里的文化都是需要物质保障的。吃了几箱方便面以后,他给一家书店当起了伙计,一天几十包几十斤重的书扛在肩上,他流泪了,他想到了雷晓丽……

想归想,杜润生继续跑火车站,跑汽车站,跑物流中心,把一包包的书扛起来装到汽车上,车开到店里,他再把一包包的书扛起来摆放进书店。当然,他继续写他的小说。在租来的地下室里,在他那个只有一张床的角落里,杜润生写了很多,发表的也很多,就是稿费不是很多。他写小说就像干地下工作一样不敢声张,害怕人家笑话。

但李嫂知道一个在书店的打工仔在写小说。李嫂当时是老板娘,书店所有的汇款单和来信要经过李嫂的手。

还有,雷晓丽来信了。那是杜润生到北京的第二十一天的时候,李嫂交给他一封信,他没有留意来信地址,还以为是订货单什么的,打开看了两行,赶紧把信抓在手上躲在一个角落里,当时他的心怦怦直跳,心中瞬间涌现一阵热浪,眼睛湿润了——难道在北京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

很快他冷静下来。

信中说,那一天她是和台湾来的老板在一起吃饭,她和那个老板只是工作关系,他误会了。她还希望他回来,如果他回来,总经理的职位还是他的,她们一家仍然欢迎他。雷晓丽来信杜润生不觉得奇怪,找到藏在北京角落里的杜润生也很容易,因为雷晓丽知道他有一个很铁的战友。奇怪的是信的语气,丝毫没有雷晓丽的影子,杜润生不用思考也知道,这是雷晓丽妈妈的干预,雷晓丽的妥协制造出来的这封信。后来,雷晓丽又来过几次信,杜润生没有看,直接用打火机点燃了。李嫂问:“谁来的信?怎么看也不看就烧了?”

杜润生回答:“不是书店的,是我私人信件,不想看。”

有一天杜润生坐在一包书上发呆,李嫂对他说:“劝你不听,看也不看就烧了,现在想看却没有了。”

果然,雷晓丽不再来信了。杜润生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情绪低落极了。

又一天,杜润生到物流中心取货把脚崴了,李嫂把他接到家里,买了伤湿止痛膏,还给他热敷。李嫂的丈夫看到老婆为自己的伙计忙前忙后哈哈大笑,摸着杜润生的头说道:“别看我是卖书的,我没有文化,可你嫂子知道你是文化人,心疼你。”

“你懂个屁,就知道喝酒打牌,打老婆。”李嫂愤愤地骂她的老公,“我们这个店现在就指望小杜。”

那天,杜润生没有回他的地下室,那是杜润生来到北京后吃的第一顿饱饭。李嫂一个劲给杜润生夹菜,老板一个劲地说吃吧吃吧你使劲吃,你吃饱了好去车站搬书。李嫂歪着头,看着不自然的杜润生,悄悄地说:“出来打工不容易,今后这就是你的家……”

杜润生流泪了,其实他并不是单纯的感动,而是又一次想到了雷晓丽,想到了开小轿车的前妻。

傻瓜也能看出来,李嫂对杜润生关怀备至。李嫂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人家是文化人,能写小说,你能吗?杜润生当然也明白,但是那个时候的杜润生还处在一个艰难的时刻。他要打工,他要生存,他不知道自己在北京打工的日子能坚持多久,他的眼睛几乎不敢和李嫂相碰,他必须处理好关系,才能继续接受李嫂那样的关怀。

李嫂和她的老公是河南人,他们在北京经过多年的打拼才在文化市场盘下来一个小小的书店。李嫂叫李彩霞,名字非常灿烂,但是她的生活却没有彩霞一样的绚丽。名义上书店是她老公的,但是书店的日常经营却是她在苦苦支撑。

杜润生刚来的时候,一种现象让他瞠目结舌。开书店的经常搞不明白卖的书属于哪类学科,甚至连书名都经常念错。很快杜润生就明白了,他们两口子都是小学毕业,李嫂聪明,她会模仿,文化市场那么大,什么书好卖,她就进什么书,书店虽然不大,但是却维持着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那些卖书的个体书商都喜欢喝酒,喜欢赌博,只要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凑在一起喝酒打麻将。李嫂的老公还多了一个毛病,喝多了回家就打老婆,酒醒了会痛哭流涕,说他自己不是人,今后再也不打了。一次又一次,李嫂相信老公的誓言。外人说,店里幸亏有李嫂,李嫂对外人讲,店里幸亏有了杜润生。

杜润生很快成了二掌柜,书店卖什么书,进哪家出版社的书都由他来定夺。每次盘点结算完了以后,面对不断上升的营业额,李嫂却时常叹气,有一次李嫂情不自禁地对杜润生说:“这个店要是我们俩的该有多好,你当经理,我来主内。”

杜润生听了,心里一阵发颤,他呆呆地看着李嫂,李嫂突然脸红了。杜润生明白,他的表情让李嫂误会了,因为李嫂的话又让他想到了雷晓丽,不就是因为不愿意当经理才落到这个地步吗?要知道,这个几十平方米的书店怎么能和那个台商独资企业相比?李嫂怎么能和雷晓丽相比?

书店还是李嫂的,李嫂仍然在忙前忙后,李嫂的老公仍然打牌、喝酒、打老婆。一天早上刚刚上班,李嫂突然脸色蜡黄,冒着虚汗。杜润生急忙询问怎么回事,李嫂不回答,杜润生想给李嫂的老公打电话,李嫂急忙摆手制止。看着李嫂难受的样子,不顾李嫂的反对,杜润生二话没说叫了出租车就把她往医院里送。在去医院的路上,李嫂流着泪对杜润生说不要去医院了,她的身体她知道,她不是病,是早上没多拿一些钱给老公赌博,被老公打的。她老公打人不打脸,说是李嫂的脸值钱,还要在书店给他挣打牌喝酒的钱,他打她的屁股,拧她的大腿。医院没有去,杜润生把李嫂送回了家。在李嫂家里,杜润生找到毛巾和热水,给李嫂热敷。李嫂把衣襟撩起来,面对雪白的肌体,杜润生不好意思地把毛巾往李嫂手上递,说你自己来吧。李嫂没有接毛巾,而是直接把杜润生拉到了怀里。李嫂的双手紧紧拥着杜润生,大声哭泣:“他有你一半我也知足了啊!”

那天,杜润生没有挣脱掉李嫂的拥抱。杜润生神情恍惚地在李嫂“我要你我要你”声中,倒下了。当杜润生和李嫂赤裸的身子接触的时候,他想到了雷晓丽……

激情过后,在李嫂的怀里,杜润生对李嫂说:“知道吗?我来北京整整一年了。”

杜润生分不清楚,和李嫂的激情是不是他命运的又一次转折,但有一点他清楚地记得,和李嫂激情碰撞以后,他和李嫂配合得更默契了。他仍然管着书店进什么书,怎么进,一渠道,二渠道,哪家出版社,哪家书商,多少折扣,怎么发货,到哪里取货等等。李嫂仍然管着卖书,进账,财务结算,管着发工资,他们之间的话语却少了许多,多的是一种眼神,一种默契。杜润生明白,这种默契就是他多了主动,多了对李嫂一种无名的责任。这种责任不仅是肌肤碰撞引发的激情,更多的是杜润生对李嫂有了一种亲情。李嫂后来多次向他暗示,甚至有一次明确说她的老公今天回老家了,希望他到她的家去,但杜润生都委婉地拒绝了。他对李嫂说:“再去,你会失去我的。一旦出现意外,那样的话对于你和我都是灾难。”

李嫂听从了他的意见,没有强求延续她和他之间的肌体碰撞,继续默契地在书店里合作。

可是后来,李嫂的老公出车祸了。

电话突然响了。毕竟是四星级宾馆,电话铃声非常柔和,却依然是刺激了正在沉思的杜润生,但令他觉得离奇:有谁会给我住的房间打电话?

“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吗?”

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让他一下子轻松起来,监狱与世隔绝的日子完全消失了,他又重新回到了喧嚣的社会。在电话里,他和嗲声嗲气的声音调侃:都有什么服务啊?哪些项目啊?小姐漂亮吗?但最终他还是拒绝了。十万元的问题仍在缠绕着他。

开始的时候,杜润生并没有太在意苏奇成立的什么名录编辑部,认为不就是编一本书吗,能编出什么花样来。有一天,他无意光顾了苏奇租用的办公室,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即使是在监狱里,杜润生想着复仇计划的时候,他也不得不佩服苏奇超人的策划能力。地方干部想出名,中央机关的牌子就是大旗,在这面大旗下,那些地方干部从单位的财务上支出一点儿宣传费为自己出名,是再简单不过了。谁会怀疑《全国优秀模范干部名录》编辑部的牌子不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呢。几百万份的宣传资料发向全国,真的就像苏奇预测的那样,钱像雪花一样飞到了苏奇面前。那天,他问在那里管着收钱的乔菲菲,今天到了多少款,乔菲菲的回答让杜润生倒吸一口凉气。乔菲菲回答,今天一天收到了二十六万。乔菲菲说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杜润生,问:“我表哥厉害吧?”

杜润生点头回答:“是厉害!”一天二十六万,简直是天方夜谭啊,一天的收入赶上他一个月卖书的全部码洋了,照这样下去,他还开什么书店啊?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杜润生喃喃地问道。

苏奇在一旁笑着说:“放心吧,杜总,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菲菲吗?还不相信徐处长吗?那可是中央单位的领导啊,他都不害怕,你还紧张什么?你跟钱有仇啊?”

苏奇的话的确切中了杜润生的要害。他跟钱没有仇,正是因为一个钱字,才让他杜润生流落他乡。虽然是首都大城市,但是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要不是李嫂和李嫂的生活发生巨变,说不定他现在还在扛麻袋呢。要不是有了一点儿钱,我能认识你吗?能认识你的表妹乔菲菲吗?正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从天而降的表哥,我才会担心。

“那你预算一下,这个活动整个下来,我们会有多少收入?”杜润生问。

苏奇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我估算了一下,原先编辑三本的计划是不够了,起码需要编辑六本,那么我们能挣一千万元左右。”

苏奇的回答在杜润生心里引起了巨大波澜,极其的兴奋差一点儿就把苏奇和乔菲菲拥抱在一起。但是他表面上没有喜形于色,他不断地暗暗嘱咐自己:一定要稳住,稳住,只有冷静才能发现问题。

他对苏奇和乔菲菲说:“今天我请客,你们找北京最好的饭店。”

北京的高级饭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但那天他们没有去,是徐处长阻止了他们。徐处长在接杜润生的电话时非常理智,甚至带有一点儿批评的味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编书的进展不错,我不管你们挣了多少钱,只要你们不乱来就行。再说,你们那点儿钱算什么,去什么大饭店,大饭店我进得多了,有那个必要吗?”

当天晚上,他们到了一家小吃城吃的晚饭。送走徐处长以后,杜润生让苏奇和乔菲菲回家,他特意跑到李嫂家兴奋地对李嫂说,等这件事情做完,挣了大钱,一定给李嫂买一套好房子,让李嫂有一个像样的家。李嫂笑,没有显得特别的惊喜,说:“还是谨慎一点儿为好,我怎么都觉得钱来得太快不是件放心的事情。”

杜润生搂着李嫂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没有见过徐处长,那真是中央机关出来的干部,稳重、不贪财、政策水平高。他不怕我怕什么。”

李嫂就问:“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中央机关的干部?”

杜润生回答:“我看到那个徐处长拿着出入证进了那个中央机关的大门,门口还站着拿枪的战士。”

李嫂哦了一声,没有再问。虽然杜润生仍然在李嫂身边说有了钱让李嫂如何如何,但李嫂依然没有兴奋起来。

杜润生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他去书店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好在书店有李嫂。只要出门,方向盘就情不自禁地转向去编辑部的方向。

用现在的杜润生的话说,完全被一张张汇款单给打蒙了。

《全国优秀模范干部名录》在苏奇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很长一段时间形成了一种行为定格:杜润生坐在沙发上喝着茶,看着报纸,苏奇在办公室来回穿梭,指挥着招聘来的人员干这干那,乔菲菲不断地拿起各种登记簿一会儿登记来稿一会儿登记汇款,而那个徐处长也时不时地突然光顾编辑部,这时苏奇就会拿着记事簿向这位中央某个机关的干部汇报。

在细节上,这个徐处长给杜润生留下很好的印象,他不摆官架子,不要求到豪华饭店,不要求吃什么山珍海味,说什么不能铺张浪费,要经得起各方面各种检查。可以说,整个《全国优秀模范干部名录》活动的细节,他们都做得极其严谨。如果不是宋良宇凭借老侦察员的嗅觉发现了问题,杜润生要在监狱待一辈子。

当然,破绽还是有的,只是当时的杜润生晕了头。一天中午,杜润生从书店来到编辑部。编辑部人员刚吃完饭在午休,杜润生开门直接走向乔菲菲的房间。房间关着门,杜润生敲了半天她才开门。这个细节杜润生后来在监狱隐约有了一些印象:当时乔菲菲的头发有点儿凌乱,脸色潮红,上衣有两个扣子没有系,苏奇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汇款单,但他的眼睛不是聚焦在汇款单上,而是透过汇款单飘向杜润生。乔菲菲对进门的杜润生说,她吃饭后在沙发上睡着了。这种解释很牵强,但杜润生只是瞬间有点儿诧异,很快就被苏奇手上厚厚的一沓汇款单吸引住了。

这就是现在杜润生恼怒自己的地方。在杜润生想吃凉面的那天中午,杜润生对乔菲菲和苏奇表兄妹的身份一度是非常怀疑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虽没有发现什么猫腻,但是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彻底放下心来。最终是人民币挡住了他的双眼,是一张巴掌大的纸张消除了对他们的疑虑,把他推向了深渊。后来,宋良宇突然电话找他,那声音颤抖得比那天李嫂告诉他丈夫遭遇车祸的声音还可怕。

李嫂的丈夫是被大卡车撞死的。李嫂的丈夫在麻将桌上待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天刚蒙蒙亮,被条、万、饼整得迷迷糊糊的他准备打车回家睡觉,横穿马路没有看见对面开来的卡车……李嫂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那个时候还在地下室住的杜润生。

卡车司机给的丧葬费用来还赌债还不够。债主上门要钱,对于李嫂这个弱女子来说,只能把书店卖掉。那个时候的李嫂很平静,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问杜润生:“你说该怎么办?”

李嫂的问话把杜润生吓了一跳,这个问题怎么能来问我呢?我是谁?你是谁?

李嫂接着问,杜润生就听明白了。李嫂问:“他欠了一大笔债,这个钱要还,但是我没钱了,只能把书店卖掉。你拿个主意,我卖这个店吗?”

“书店卖了,你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杜润生问。

“我就这个命。”李嫂回答。

杜润生回答:“要多少钱,我来还。”

书店保住了,两部书稿的稿费全部用来还清李嫂丈夫的赌债。

李嫂说什么也要把书店的法人换成杜润生。李嫂说这样好,作为一个女人家,就不应该操心费力,交给杜润生管理,她早就这样想了。

书店法人换成了杜润生,杜润生一下子从打工仔变成了书店老板。书店进行了全面整修、扩大,书店的人员进行了调整,书店的经营方向进一步整改,半年下来成了文化市场规模最大的书店了。唯一不变的还是李嫂,仍然坐在收银台前,闲暇期间不时地望着忙碌的杜润生。

李嫂对杜润生充满着期望是源于她对杜润生的信任。书店在他的经营下,效益非常好,每到月底他拿着厚厚的一沓钱交给她,她总是不太情愿接受。看到她迟疑的样子,杜润生总是踌躇满志地解释,我们现在卖书,今后经营的范围要扩大,书店会更好,到那个时候,给她的钱会更多。李嫂几次想说什么,但一直没有说出口。她想说,你不要给我,留着发展经营,反正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要的仅仅是这点儿钱吗?

乔菲菲来了以后,发工资的时候李嫂就不再有那种念头了。

乔菲菲是杜润生在一次成都图书订货会上认识的。开会期间,一群书商组织去九寨沟游玩,乔菲菲是导游。当时,乔菲菲自己介绍说在一家职业学院学习,专业是导游,说她没有毕业,还在实习。

一个游客和一个漂亮的导游从相识到熟悉再到密切是非常正常的。其实,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杜润生是一个王老五,用后来乔菲菲的话说,虽然不是钻石王老五,但是他年轻,身上有一种气势,乔菲菲就是被这种气势吸引过来的。

九寨沟的游玩时间很短,旅游团解散的时候,杜润生给了乔菲菲一张名片,说你毕业后,如果想到北京发展,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杜润生这样说,完全是出于一种客套。他这个年龄的经验告诉他,萍水相逢的男人说一万句,一个漂亮的女孩也不会当真。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几个月后,乔菲菲真的来到北京,找到了杜润生。

开始,杜润生认为这个美女找他最多也就是在北京玩玩,依靠一个男人花点儿钱吃喝玩乐后走人,没想到乔菲菲在杜润生的陪同下游玩北京后,来到杜润生的书店,就像领导视察一样仔细巡视了一番后,突然对老板杜润生说:“我想留下。”

乔菲菲就这样自然地从酒店搬到杜润生家里。那是杜润生刚买的一套五居室的房子。乔菲菲也像视察书店一样视察了杜润生的家,然后说要洗澡,乔菲菲洗后围着浴巾毫不羞涩地出现在杜润生面前的时候,杜润生想,中国发展最快的哪是什么经济啊?这才几年,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为了想舒舒服服地享受生活,毫无顾忌地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住在一起,她的浴巾随时可以脱落,她的身体随时可以裸露,而他可以随时享受一个年轻姑娘为他带来肉体上的愉悦。

他笑了,在乔菲菲的浴巾没有脱落之前,他就笑了。为了钱,他和雷晓丽离婚;为了钱,乔菲菲躺在了他的床上。

那天,他像野兽一样在乔菲菲身上撒野。

杜润生也感到不可思议,和雷晓丽生活的时间虽然很短,可那是自己钟爱的女人,每一次和雷晓丽在一起的时候,杜润生都觉得自己是在阅读一篇美文,欣赏一首诗歌。雷晓丽在他的阅读下微微地呻吟着,身体随着他激情的膨胀而起伏着。如果没有台商,如果没有雷晓丽母亲极力的反对,他们也许会在那个不起眼的县城继续白天工作、写作,晚上一起享受夫妻之间的欢愉。他不知道,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恋人在不是台商就是韩商、日商、美商……不断的冲击下分手了。和雷晓丽分开了,一切都成为回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和雷晓丽生活的日日夜夜,肌肤之亲,从来没有一次像对待乔菲菲那样有一种野兽的占有欲。

这不能说是人生的一次转折吧?

他和李嫂只有那一次。杜润生清清楚楚记得是他到北京整一年的日子。那一年那一天是他终生难忘的,和李嫂的那一次可以说是他人生中的一次转折。

他和李嫂就那么一次,后来他经常在李嫂的眼神里看到那种期盼,他都闪开了。他需要女人,需要女人丰满的温柔和关爱,但是他不能和李嫂在床上掀起波澜。因为他知道,长久下去,也许他会永远失去李嫂。他不想。

乔菲菲来了。从此,杜润生和乔菲菲从床上到地上,从地上到老板桌上,家里的角落流遍了杜润生的汗水。乔菲菲的近似于夸张的喊叫让杜润生像野兽一样的凶猛。终于在杜润生身体彻底平静下来的时候,乔菲菲说:大丈夫说话要算数,你在我身上说的那些话要兑现,要守信用。

一个女大学生为了享受生活,近似于明码标价,目的很明确,关系很简单。每次杜润生都会问,刚才我说什么了?

即将出狱前,宋良宇又来探监,给了他一张照片,照片上写了一行字。狱警拿过来看了看,问这是谁?杜润生回答,我朋友。狱警没有再问,杜润生把照片塞进怀里。杜润生笑了,对于一个侦察兵来说,只要他不在地球上消失,即便是他钻进老鼠洞,宋良宇用鼻子也能找到他。

这是方案的一个步骤。

手机在床上半天没有再发出声音。杜润生想,第三步干什么呢?

他拨通了宾馆商务部的电话,仔细询问了他计划到达目的地的航班和时间,他并没有立刻确定自己的行程,而是拿着那部仅仅只收到两条信息的手机和那张银行卡,又哼哼起来:

可恨高俅用毒谋,无端受屈配沧城,好一似虎落平阳鸟失群……

哼着哼着睡着了。

只是迷糊了一阵,宾馆的电话又响了,是宾馆商务部的电话。一个很优美的声音告诉他,他要到的地方每周有三次航班,周日也就是明天有一个航班,而且机票打四折,问他能否确定下来,不要错过机会。

是啊,不要错过机会。杜润生随口附和着,脑海里又映现出那几张脸庞。

宾馆的服务员继续讨好说,这样的折扣很少见,你很幸运。

杜润生突然提高了嗓门:“我不在乎四折还是三折!”

机票预订了,第三步完成了。开始第四步。

银行卡还在手里呢。杜润生看着银行卡,那条短信又出现在他眼前……是你人生的一个转折……

看来真的需要认真面对这突然掉下来的馅饼。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穿起衣服飞速地冲到电梯口……他来到宾馆的自动取款机面前,做了一个深呼吸,把磁卡插入的同时,原先强烈的感觉没有了……

不是和雷晓丽结婚的日子,不是和雷晓丽离婚的日子……

离婚,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好像进入新世纪之后,朋友之间分别久了再见面后就会问道:还是那个嫂子?这样的问候表面看是一种时尚调侃,其实就是关心婚姻安全。杜润生那年只身到北京,战友宋良宇请他吃饭。席间,宋良宇一句这样的玩笑,却让杜润生差一点儿没哭出来。他不好意思对宋良宇说是雷晓丽把他给甩了,不好意思说是为了不愿意放弃文学创作而不愿意当总经理,不好意思说他发过誓,说雷晓丽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不好意思说现在别说当总经理了,就是看大门他都愿意,因为他饥寒交迫了……

几年后,李嫂把书店转给他,店里的员工第一次喊他经理的时候,他想到的竟然还是雷晓丽。

他忘不了他和雷晓丽离婚的日子,忘不了雷晓丽一步三回头走向小轿车的情景。当时,他想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他也当上经理了,告诉她他还在坚持他的创作,还想问问她是否又有了家,那个他是否也是经理……

他一直有着这样的念头,却即便是他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也一直没有打这个电话。内心有一个东西在作祟,好像在等待什么。

一直等到乔菲菲的表哥出现,那一张张汇款单雪花一样飘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打电话的冲动。那天,他和李嫂在一起吃饭,他对李嫂说,等这个工程完毕,他会买两套房子,一套送给战友宋良宇,一套送给你李嫂,还要给雷晓丽打电话,告诉她,他的事业搞好了不比她的差。

但就在这个时候,宋良宇突然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他已经查出来了,确切情报:那个中央机关根本没有那个徐处长。

他不相信,他亲眼看到那个徐处长拿着那个中央机关的通行证进到那个机关大门的,那个大门还有武警站岗,武警手里还有枪。

宋良宇说,这都是假的,你上当了。对还抱有一线希望的杜润生说,电话里说话不方便,你身边的乔菲菲就是这场诈骗的卧底,你赶快过来,我详细对你说。

假的?上当了?受骗了?天塌地陷,如雷轰顶,再可怕的形容词也难以描述杜润生当时的心情。他掏出电话就要打电话给乔菲菲,幸亏身旁的李嫂比较冷静,再三忠告他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好好研究挽救的办法。

在监狱里,有一次看电视,一个魔术师表演节目,为了吸引大家注意,魔术师特意把自己表演的节目分解,把一个其他人怎么也无法理解的东西告诉观众,最后魔术师说道:“都说眼见为实,其实不然,我不告诉你,一个很简单的东西你看见了,也会受骗。”

长这么大,杜润生才明白了一个人生哲理:眼见也不为实。

当时杜润生明明看见那个徐处长拿着证件走进有武警持枪站岗的中央机关大门时,亲眼看见他扛着一捆书放在那个中央机关的传达室了,为了这个验证,杜润生还很为自己扎实的做法自豪,还说什么“扳倒树,摸老鸹”。认为都亲眼见了,他还会跑?转眼间那个中央机关怎么就没有徐处长呢?怎么会是假的呢?

杜润生说什么也不相信,宋良宇拿出一个证件来,放在杜润生的手上,说:“你拿着这个证件,看看你能否进入那个机关的大门?”

证件是那个机关招待所的出入证,杜润生目瞪口呆。

这是突如其来的灾难。

三个人紧急协商,得出的结论是不能惊动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把灾难带来的危险降到最低。要报警,但找准时机,要尽快结束这危险的骗局。杜润生几乎崩溃了。

李嫂和宋良宇做出了最明智的决断:杜润生还要和以前一样,不露声色,否则一旦他们跑了会让事情不可收拾。李嫂和宋良宇一再嘱咐杜润生回家以后一定要冷静,和乔菲菲在一起时千万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见到苏奇也要和以前一样。杜润生想,这不是要我命吗,枕边人已经把刀举起来了,要害你,你还要装作和她亲热。在整个事情完全暴露前,杜润生强忍着没有发作,有一次,乔菲菲趴到他身上求欢的时候,杜润生都差一点儿把她踹下床去。

那个时候,杜润生、李嫂和宋良宇简直像是地下工作者。想尽一切办法把整个编辑部的银行账号封存。不动声色地把来信来款名单拿到手,以便结束骗局后退赔。第一时间跑到印刷厂,通知立刻停止印刷减少损失。联系律师。在一切基本就绪的情况下,向警察报了案。

结果还是没有按照杜润生他们的意愿走下去。

那个所谓的徐处长能把骗术做得像变魔术一样,嗅觉自然比老鼠还敏感,他从杜润生的一个电话里感觉出了问题,他跑了。

原来印刷厂给姓徐的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名录”为什么暂停印刷。姓徐的一惊,赶紧反问是谁让暂停的?印刷厂说是杜经理来电话让暂停的,而且口气很坚决。姓徐的再也没有说话。也是从那个时间开始,他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姓徐的跑了,对杜润生的伤害是致命的。在法庭上,苏奇和乔菲菲一口咬定自己是杜润生的雇员,完全不知道内情。一切都是杜润生自己所作所为。杜润生当时就在法庭上大骂苏奇,为此遭到法警严厉地制止。

尽管杜润生理由很充分,说明自己也是上当受骗,尽管李嫂出庭作证杜润生完全是受人指使,尽管重金聘请了高级律师为自己辩护,但法官说,重证据。杜润生是公司法人代表,就要追究他作为责任人的责任,鉴于他是自己主动报案,属于自首,而且大部分钱款已退赔,依照法律从轻判处杜润生三年徒刑。

宣判后杜润生火冒三丈。杜润生的辩护律师对他说,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因为一开始苏奇和那个所谓的徐处长就设计了这个圈套,利用你这个书店的名义搞诈骗,现在东窗事发,出了问题,你是法人代表,你就是第一责任人。法官只重证据,对苏奇和乔菲菲来说,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他们是策划者,律师还说,幸亏你们发现得早,他们要是把巨款全部卷走逃跑,你就在监狱待一辈子吧。

现在看来,他们采取的应急措施是及时的。是两个人挽救了他,如果没有宋良宇这个侦察兵凭着直觉及时发现那个所谓的徐处长玩弄的把戏,如果不是李嫂及时劝告他不要打草惊蛇,也许永远也没有现在的什么方案了。

他重新回到房间,手里的银行卡让他有些烦躁。要是还在监狱,他有的是时间去思考。每天干完活儿回到房间,坐在牢房的地板上,整个人生都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慢慢地回放。不要说他人生的几次转折了,哪个阶段吃几个馒头他都像放电影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刚进监狱时,杜润生反复和狱友探讨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最终把他周围的狱友问得是火冒三丈,都说你有毛病啊,你穿着牢服,不研究如何好好改造早点儿出去,却探讨哲学问题。其实,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姓徐的联合苏奇,苏奇找到昔日的情人乔菲菲,三人联合上演了一台戏。台上的演员表演到位、道具逼真,一个巨大的陷阱让杜润生钻了进去。杜润生不解,他可是侦察兵出身,警惕性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宋良宇曾经分析道,他们看中的就是你这侦察兵,警惕性高,但不是无懈可击。戏演足了,到位了,一般人即使相信了心里也会不断地打鼓,但你相信了,处事果断,就会彻底放松。宋良宇的话有道理,他不得不承认这出戏他们表演得无懈可击,但戏中有戏,让他这个侦察兵钻了牛角尖:苏奇和那个姓徐的是他们先有了圈套,然后再有了乔菲菲施展美人计?还是先有了乔菲菲和他的情人关系,再有苏奇后来的圈套和诱饵?哪个在先?这个问题让杜润生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想得头疼。杜润生很快放弃理顺这个头绪,因为他知道钻牛角尖是侦察兵完成任务的大忌。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说理顺这个问题很简单,当面问一下当事人不就得了。

手里银行卡里的十万元仍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障碍。密码?密码……

电话又响了,宾馆通知他机票已经送来了,让他下去办手续。他把手里银行卡往皮箱里一扔,嘴里面接着哼哼起来:“一别东京何日返?我此仇不报枉为人……”

他从怀里掏出宋良宇交给他的照片,照片里是一男一女。背景是一片大山,郁郁葱葱,女的坐在男的腿上,双手搂着男的脖子,很亲热的样子。任何人看了照片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一对恋人。而这对恋人在照相的时候,杜润生正在改造挖煤……

每次看这张照片,杜润生都会火冒三丈,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不是他们潜伏得深,是自己太愚蠢了。为了钱,自己身边女人的情人来了,居然看不出来……

杜润生不认为认识乔菲菲是他人生转折的一个关口,不管她开始就带着使命潜伏,还是后来被收买,一个女人成为他身边的定时炸弹,无疑就是他人生的一个败笔。他甚至忘记了乔菲菲来到他身边的具体日期,但是他想起最初和乔菲菲在一起做爱的那种满足感,心里就一阵作痛。

毫无疑问,到了北京真正改变命运的是他接手了书店,接手书店的原因是他手里有了点儿钱,是他的钱还清了李嫂丈夫的赌债。表面看来,在李嫂最困难的时候是他挽救了书店,没有让书店成为赌鬼的牺牲品,其实杜润生清楚,没有李嫂,没有李嫂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和后来对他的关爱,让他不再每天吃着方便面写小说,不要说乔菲菲那样漂亮的女人主动献身,他是否撑过那段艰难的岁月都是一个问号。

但是,这绝对不是解开密码的日期,因为李嫂不会和他打哑谜。他被抓以后,李嫂说倾家荡产也要救他。他入狱期间,李嫂几乎每个月来一次,劝他不要灰心丧气,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笑着问,书店还有吗?李嫂回答,没有了。他又问,怎么没有了?李嫂回答,被查封了。他又问,怎么被查封了呢?李嫂的眼泪流了下来。李嫂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李嫂虽然不像宋良宇是侦察兵出身,但李嫂是女人,女人的直觉胜过几千万次的计算机。李嫂一下子就抓住他的手,眼泪滴落下来,摇晃着他的手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她,她等他出来和他过日子,请他千万不要有其他想法……

他不再笑了,不再说话了,李嫂和他的书店没了,生活就那么轻易地被破坏了……

他不会告诉李嫂他的方案,出狱前期,他给李嫂连着写了三封信,劝她不要再来监狱看他了,他很快就要出来了。他甚至煽情,说他心里挂念的唯一一个人就是她,他出来后自己要走一走,散散心,不多久她就会见到他。在信里面,他说的是实话,但他把出狱的时间向后延伸了一个星期。他知道,如果不在出狱时间上欺骗李嫂,你就是写十八封信不让李嫂来接,出狱后第一眼看到的准是李嫂。

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李嫂来接,也是他方案的一个步骤。如果不欺骗阻止李嫂来接他,这个时候应该和她共同躺在宾馆的床上了。

下面的程序很简单:周一一大早从鲁洲市乘坐大巴到省城机场,办完登机手续,用两个小时零三十五分钟到四川成都,又从双流机场乘坐大巴到达成都火车站,买上火车票,一个小时顺利地来到了四川省德阳市。

他下了火车看了一下车站的钟表,时间是中午一点零六分。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商店,到处都是广告牌、标语,到处都是酒店、饭店,到处都是汽车、电动车、摩托车,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吆喝声,到处都是……正是因为像赶大集一样的商店让他感到顺心。他首先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副墨镜,再去第二家商店买了一顶帽子,然后再去另外一家商店买了绳子、手套……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一步步地走下来,简直就像计算机设计的一样天衣无缝。

剩下的就是要随机应变了……

你要去的是一家酒店。宋良宇在他临近出狱前最后一次探监,面对狱警的监控,宋良宇和他暗语。宋良宇告诉他,那家酒店不会太大,如果放在北京就是一家小吃店,但是在德阳市就是一家算得上有规模的饭店了。宋良宇把照片交给他的时候很犹豫,几次想说什么,几次把话又咽了回去,完全失去了侦察兵的果断。杜润生不耐烦了,问他到底想说什么?宋良宇把杜润生手里的照片又抢了回来,说:“要不我跟着一起去?”

杜润生知道,再圆满的谎言在宋良宇面前也无济于事。但杜润生想,我就是睁眼说瞎话,我也不告诉你实情,问了一千遍,还是那个理由:我杜润生不怪罪她,就是想和她重温旧情。

宋良宇隔着探视窗说:“我真想揍你。”

杜润生面无表情地说:“换成你,你能成兰博。”

宋良宇沉默了很长时间,也许他想到了《第一滴血》中那个赤膊上阵的已经复员的美国特种兵。

他们当兵的时期还没有特种兵这个兵种,他和宋良宇都是侦察兵,都是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杜润生庆幸还有宋良宇这样一个战友。这样的朋友一生也许见不了几次面,见面永远不需要预热,直接说事直接找他帮忙……

他不由得想到了雷晓丽,即便是夫妻,也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感情……雷晓丽说走就走了,也许她现在正在她的办公室里对着手下发号施令,也许正开着高级轿车奔向谈判的现场,也许正躺在豪华舒适的家里搂着一个男人在睡午觉……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杜润生笑了,现在我正坐在大街上,面对着一家酒店,准备实施一个方案……

找到那家酒店很容易。

这家酒店在德阳市北边,地段不是太繁华,酒店隔壁一侧是一所小学,另一侧是一家单位,酒店对面有一个街心绿地,坐在绿地的石凳上观察酒店视野很好,也不容易被对面发现。

“可恨高俅用毒谋,无端受屈配沧城,好一似虎落平阳鸟失群。一别东京何日返?我此仇不报枉为人。”

杜润生哼哼着小调,静静地坐在那里,观察酒店进进出出的人群。

杜润生虽然开的是书店,对酒店行业是外行,但是他从酒店的外表看,这家酒店开起来,至少需要上百万。也就是说,“全国优秀模范干部名录”上的很多人的钱,到了这家酒店。

杜润生进了监狱,他的“事迹”很快传遍牢房,躺在监狱的硬板床上,很长时间他都是在狱友们的嘲笑中睡着的。监狱里有偷的、有抢的、有杀人的、有贪污受贿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女人和他人合起伙来欺骗自己自己还帮着数钱的。

狱友们都说,你是在做好人好事啊,你的书的第一页就应该是你,怎么能进监狱呢?

就是在嘲笑声中,杜润生开始设计他的方案。

过了一段时间,杜润生和一个杀人犯成了好友。杀人犯是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的。用他的话说,老婆跟一个男人网上聊天聊着聊着就跑了,跑了就跑了吧,还把他的儿子一起带走了,这口气他咽不下去,拿着菜刀砍了那个男人两刀,就这样进来了。杀人犯说,他值了,你操我老婆,抢我儿子,我砍你两刀,扯平了。说完他还冲着杜润生嘿嘿直笑,明显带有自嘲的意味,笑得杜润生血压一个劲地升高。杀人犯的心里平衡了,但杜润生的心被搅乱了。很快,他就学会了苏州评弹小调……

杜润生继续观察对面的饭店。

这是他的强项。确切地说是他当侦察兵时的强项。为了观察“敌情”,需要潜伏在一个地方很长时间。他和宋良宇在部队的一次军演中,创下一个纪录,整个身子泡在湖里三十七个小时,最后终于等来“猎物”。所以,侦察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敌情”侦察得越准确,越详实,进攻方案实施起来越轻松,一招就可以致胜。当然,最主要的是要确保自己进退自如,不暴露,随时安全转移……这些都是侦察兵的必修课。

“叔叔,你让让好吗?”

他扭头看,一男孩儿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拿着笔,用身子靠了靠他,意思是让他让一让,他要写作业。

杜润生赶紧站了起来。那孩子冲着他笑笑,说:“Thank you.”

杜润生回答:“不用‘Thank you!”

男孩子很认真地纠正:“你回答得不对,不能说‘不用Thank you,你应该回答‘Not at all。”说完,就不再理会杜润生,趴在杜润生让开的石凳上写起来。

男孩儿的纠正把杜润生逗笑了。杜润生歪着头看了看他的作业本,孩子应该是在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

杜润生看着男孩儿写作业,不知道为什么,杜润生心里一阵心慌。

十年前,这种镜头经常在他眼前出现,在他的体育课上,一群孩子围着他,跑的跳的唱的笑的,当然还有哭的,这些都可以,但就是不允许写作业。他发现了,就会把作业没收,用作业本敲打孩子的头,大声训斥:不许写,去玩儿!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会高兴地撒丫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完不成作业我妈妈找你算账。”

那一天,他也是用作业本敲打一个男孩儿的头,让他不要趴在乒乓球台上写作业,让他去跑,去玩儿。没有想到,那个男孩儿不但没有跑,抬着头看着他,冲着他摇摇头。

他又说:“这是乒乓球台,不是书桌,你没听见吗?”

男孩儿认真地看着他说话,冲着他点点头,接着做了一个打乒乓球的姿势。开始他以为这个男孩儿调皮,和他闹着玩儿,但很快他感觉这可能是一个聋哑儿童。

他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男孩儿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我看你的嘴,你说什么我能看明白。”

男孩儿的回答让他既震惊又内疚,为了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他问男孩儿:“你想打乒乓球?”

男孩儿点点头。

男孩儿显然不适应打乒乓球,因为打乒乓球不但需要眼疾手快,更需要靠乒乓球落在台上的声音判断落点。男孩儿手忙脚乱,男孩儿为自己的失误发出的笑声,让杜润生一下子喜欢上了他。后来,每次这个男孩儿上体育课,杜润生把其他学生安排好,单独的和他在一起。打球、跑步、单双杠……

有一天上午,杜润生没有课,走在学校操场上时忽然发现那个男孩儿蹲在一个角落里。杜润生走了过去,发现那个男孩儿满眼的泪水。男孩儿看到他,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儿子见到父亲一般失声痛哭。杜润生搂着他,让他看着自己,问他怎么了?男孩儿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起来。男孩儿告诉他,他学习太吃力了,上课瞪大眼睛看着老师说话,不是老师说得太快就是说的嘴型太复杂了,他看不明白,跟不上了,他期中考试两门课不及格,怎么办啊?

男孩儿的话让杜润生无语,他捧着男孩儿的脸慢慢地说,你不要灰心,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学生。杜润生说这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他不知道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等待一个聋哑人的将会是什么。男孩儿显然也讨厌他说的话,扔下书包,撒腿就向学校外面跑去。杜润生害怕了,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追了过去。

这一追,追出一个冠军。

他追那个男孩儿,本来以为三步两步就能追上他,把他带回学校,交给他的班主任。没有想到,追了很长一段路程,居然没有追上。杜润生是侦察兵出身,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居然追一个孩子那么吃力,他感到眼睛一亮。

孩子最终还是被追上了。他蹲下来,把男孩儿拥在怀里,让男孩儿看着他,他说:“我看你往哪儿跑?”

杜润生成为这个男孩儿的启蒙教练。看着男孩儿摆脱学习的烦恼,朝着自己喜欢的方向在田径场上飞奔,男孩儿兴奋,男孩儿的家长高兴,学校领导也大力支持。杜润生全身心投入,他相信一个聋哑儿童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展现出他的田径天赋,在社会的大舞台知道往哪儿跑。

功夫不负有心人。男孩儿很快成为他们小学四百米、八百米冠军,接着又成为全县的冠军,全市的冠军。男孩儿得了市级的冠军以后,就没有回来,他被省体校的教练留下了。

后来,不断传来男孩儿的消息,基本上都是在各个赛场上夺冠的新闻。男孩儿有一次回来了,男孩儿手里举着一块残疾人奥运会的奖牌,坐着彩车围着县城转了一圈,全县人夹道欢迎这位自强不息的英雄。彩车在男孩儿的小学母校门前停住了,男孩儿要把奖牌献给他的启蒙老师。杜润生不在,他和雷晓丽离婚走了,那个时候他正在李嫂的书店搬书扛袋子。

奥运金牌杜润生虽然没有见到,但是关于男孩儿看他的消息他在一家报纸上看到了,他激动了很长时间。慢慢地,许多年过去了,斑驳陆离的色彩,酸甜苦辣的生活让他应接不暇,男孩儿的形象在他脑海里逐渐消失了。

“看你往哪儿跑”是他训练男孩儿时的口头语,后来又是他一举成名的处女作的题目。《看你往哪儿跑》是他心中永不消失的亮点。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意识瞬间变得模糊起来……眼前写作业的男孩儿突然变成田径场上的男孩,男孩儿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跑,他也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喊:看你往哪儿跑……男孩儿跑啊跑,他已经抓不住男孩儿了。男孩儿突然站住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视线又清晰了,男孩儿没有跑,男孩儿写完作业了,站了起来,也许他盯着孩子太专注了,看得整个面部表情发生了异样。男孩儿紧张了,指着石凳说:“Sit down,please.”

杜润生笑了。十年前的男孩儿看着他的嘴唇,用树枝在地上和他交流,而这个男孩儿的英语说得多好啊。

他回答:“Thank you.”

这时,远处几个男孩儿向男孩儿招手呼喊,男孩儿转身向他摆摆手,喊道:“Bye-Bye.”

他也摆摆手:“拜拜。”

他需要继续观察那家酒店。不知道为什么,酒店在他的视线中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好像眼睛的瞳孔放大了一样,他揉揉眼,整个大地仿佛都在摇晃……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很长时间才明白这是他的手机,是那个神奇的皮箱里面带来的,是差一点儿让他改变方案的手机,那个手机上面还有一条信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就是银行卡的密码……他掏出手机,还没等他看清楚手机上的信息,大地晃动得像摇篮,人像是要漂浮一样,整个天空都在摇晃,脚跟儿还没有稳住,惊骇的一幕出现了:酒店隔壁小学的整栋楼的楼板塌了……

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男孩儿,那个对他说英语的男孩儿,那个趴在石凳上写作业的男孩儿,正在塌陷的楼板下面……

杜润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一家媒体报道,在汶川大地震中,一个不知道姓名,不知来自哪里的中年男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地震临危不惧,在德阳市一家小学救出了多名小学生,最后倒在了救灾现场。有人看到,一个男孩儿被水泥预制板压在身下,那名男子拼命用双手抬水泥预制板,就在那男孩儿被救出来的瞬间,又一次强烈的余震来临,一块楼板掉了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

事后有人说,他身上有一部手机,手机里面有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我多么想让您继续追我,想听您喊“看你往哪儿跑”……

手机接收到信息的时间是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十四时二十八分。

责任编辑/张小红

文字编辑/刘水发

绘图/石梓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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