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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儿警故事

2016-03-31李迪

啄木鸟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陆居民社区

编者按:

陈先岩是第十届、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模。1994年从部队转业之后,陈先岩到江苏省扬州市公安局广陵分局文峰派出所任社区民警。他扎根社区十六年,在社区建起了全国第一座社区服务亭,成为全国社区警务室的创始人,探索出了一套社区群众工作方法,成为群众工作的专家。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法委书记孟建柱批示:陈先岩同志创造的社区工作经验十分宝贵,值得各地公安民警学习借鉴。

本文作者、著名作家李迪曾创作了大量反映公安生活的文学作品,小说《傍晚敲门的女人》、长篇报告文学《丹东看守所的故事》、小小说系列《警官王快乐》等广受各界好评。如今,本刊再次隆重推出李迪的倾情之作《片儿警故事》,讲述一个普通社区民警的酸甜苦辣。

引子 长途客车上的搏斗

当年,我还在部队的时候,我爱人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工作。每到周末,我就去南京看她。一个周日下午,我自南京返回,上了一辆黄河大客车。我穿着白的确良上衣,军裤。车行中途,有了动静,有人用红蓝铅笔设赌。先是一个人在玩,旁边有四五个托儿。玩的人先让托儿挣上钱,引人上当。没想到车上真有呆子动了心,围上去就干,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输了钱。其中有一个输了两千多,他不肯给,设局的人就吼起来,几个托儿也现出原形,扑上去拳打脚踢。

一看这情景,我大喝一声,住手!我是扬州分区的!

分区是部队的编制,我说得特别含糊,听着好像是公安分局的。这帮家伙愣了一下。我说光天化日你们干什么?一个家伙说,你少管闲事!我说这事我今天管定了!

这帮家伙就奔我来了。他们一共五个人,仗着人多气势汹汹。一车人,包括被他们打的那个,全吓得跑车后面去了,一个个像小鸡子被雨淋了,哆嗦成一团。我在部队天天把空气假想成敌人,入伍前在家里也跟空气练过,这下可好,来活人了!说实话我当时根本不怕他们。驾驶员一看要爆发“世界大战”,说要打你们下去打!说着就要停车。我暴喝一声,我看你敢停车!快往扬州公安局开!如果你今天把他们放跑了,我就把你当同伙!

这时候,坏家伙们围上来。我抢占了门口的有利地形,瞅准身边一根立柱,双手抱紧,整个人腾空,左一脚,右一脚,把冲在前面的两个家伙踹倒。后面的还想过来,被椅子挡住施展不开,刚探头过来,就吃了我一拳。我又是拳头又是脚,抱在立柱上像猴子一样飞。眼看车离扬州越来越近,我胆子也越来越大,辗转腾挪,大呼小叫,快到扬州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没想到,一个家伙不知用什么把车窗打破了,拿着玻璃碴子朝我乱刺。我无处可躲,手上、身上都被刺中了,血突突地往外冒,受伤的手抓不住立柱,整个儿人也快支撑不住了。我急中生智,冲车后的人群大喊,车上有没有共产党员?有就站出来!

喊声落地,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武打片一样的尖叫,呀呀呀呀!紧跟着,蹿出一个平头小伙儿,双手架成霍家拳直扑上来。当时电视里正演武打片《霍元甲》,那小伙儿好像得了霍家真传,与我一前一后,对歹徒成夹击之势。我立刻像打了鸡血,浑身是劲。刚巧有个家伙一脚踢来,被我反手抓住脚脖子,顺势一推,他就摔倒在椅子后边,我上去抽出他的裤带,往他脖子上一套,再一勒,这家伙翻白眼了。

平头小伙儿也越战越勇,把几个家伙踢打得一塌糊涂。一个小子见势不妙,扒着破窗户就往下跳。车开着,人却跳下去了,只听啊呀一声惨叫,不死也得脱层皮。其他几个一看,跑了一个,翻眼一个,也都慌了神。他们无心再打,只想夺路而逃。哪里跑!我和平头小伙儿追上去,抓住一个,抽裤带捆起一个,把剩下的三个都捆了,缩在车后的人们这才活了过来。这时,司机叫了一声,到啦!我抬头一看:文峰派出所!

派出所里一个民警都没有,只有几个保安在值班。过去不叫保安,叫联防队。一个老联防走过来,伸头往车里一看,噢,是车上的事啊,这不归我们管,你们送车站派出所去吧!

我一听就冒火了,我们逮住坏人给你送来,你们倒分得清楚!你们不管?好!我是军分区的,你现在就给我个条子,说这事你们不管,我连人带条子马上送到你们韩局长家里去!

因为我在军分区管宣传,经常在报上见到韩局长这个名字,所以脱口而出。听我这样一说,老联防马上变了脸,说你别急,你等一下。说完就跑回屋里。不一会儿,从隔壁楼里下来四个警察,晃晃悠悠,冲我直瞪眼。后来才晓得他们在打麻将,被我搅了局。

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我们做了笔录,把四个家伙交给他们。几个警察连句好话都没有,没事了,你们走吧。

回到分区,天都黑了,正巧碰上无为老乡张振富。见我一身是血,把他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我说别提了。他赶紧用水帮我冲洗了伤口,又找来碘酒消毒,说去卫生所包一下吧。我说算了,卫生所早下班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我去卫生所包扎,医生说太危险了,我们下班了你可以打电话啊!我说没事儿。来到公办室,又把大家吓一跳,哎哟,跟老婆打架了?还是张老乡爆了料。部队非常重视,立即作出向我学习的决定,还给我记了三等功。记者纷纷来采访。《扬子晚报》最先见报,题目叫《长途客车上的搏斗》。

两年后,我转业来到公安。分局政治处说你会写东西,我们也缺人。这样吧,你先去派出所工作,以后上来写东西才顺手。无巧不成书,去的正是文峰派出所。

所里人一见我就愣了,噢,是那个神经病啊!

于是,我的“苦日子”开始了……

取经路上收编的孙猴子

陆金说,如果不遇上我,他可能早进监狱了。

但是,他遇上了我。他管我叫师父,说他是我在西天取经路上收编的孙猴子。

陆金现在是文峰派出所正式聘用的协警。有小混混儿跟他挑衅,说有种的咱们单个儿出去打!陆金一瞪眼,你少来!眼下我是公家人了,打你弄脏我手!

陆金,人称小陆子。当过兵,摸过枪,身强力壮,五大三粗。我认识他,是因为一次清晨报警。那是春节后的一天,早上六点多钟,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在院里练太极拳。练完后,他们搓搓腿脚,边搓边吼,气沉丹田,嘿!哈!正美呢,突然,哗啦啦!天降不明物,连带汤水,又腥又臭,浇了一头一脸。老人们惊叫失声,伸手一摸,哎哟喂,螺蛳壳!谁这么缺德啊?抬头一看,是六楼倒下来的。是小陆子干的!你要死啊!老人们叫喊着冲上楼。

不错,螺蛳壳是小陆子倒的。前两天,他已经跟这些拳师发生过争吵,叫他们别乱吼乱叫。现在,他们又嘿哈上了,小陆子火起,直接把吃剩的螺蛳壳倒下去。老人们气得发疯,冲上六楼狂喊,臭小子,开门!小陆子不开,老人们就用脚踢。小陆子被踢烦了,嘭的一声拽开木门,拎出一支气枪,再踢老子把你们腿打断!老人们也不示弱,你倒大粪还有理啦?小陆子说,谁让你们吵我睡觉!

我闻讯赶到时,双方还在对阵。我把老人们先叫到居委会。小陆子这样做肯定不对,但我也要做做老人们的工作。我说人家两口子可能上了夜班(当时我还不知道小陆子是干什么的),早上想多睡一会儿,你们的喊声那么大,吵得人家没法儿睡。老人们承认自己不全对,但坚持要小陆子道歉。我又返回小陆子家,跟他说你生活在这个社区,这么多老人哪个不是你爷爷奶奶辈的?你倒了人家一头螺蛳壳,还骂人家,必须道歉。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随我一块儿去道了歉。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打这儿以后,我就开始注意小陆子。他老婆是汽车站的检票员,去年怀了孕,又是第一胎,但站里女工多,生育指标少,站领导就叫她引产。这事要搁现在,别说头胎,二胎都随便生。当时政策不允许无指标生育,小陆子就大闹汽车站。人家一回嘴,他拳头就上了。

他早先是农村户口,恋爱时女方家坚决反对,结婚的时候,没有鲜花,没有婚礼,两人办了结婚证就完事。后来公家占地,把他们的房子拆了,在社区给了安置房,城市户口也解决了。小陆子退伍回来,在人民医院当保安,负责管理车辆。有一回,有人到医院办事,车子开进去以后非说丢了东西,要小陆子赔,他抬手赔了人家俩嘴巴。人家找医院投诉,医院没办法,把他辞掉了。就这样,他失业了。找工作很难,他就在社区门口卖报刊。

我刚到社区的时候,那一块儿很乱,几个社会帮派横行,杨子一帮,白瓷八一帮,疤四一帮,还有马三一帮,其中,杨子、白瓷八、疤四都住在我的辖区。

小陆子不理这些人,自成一派。几个帮派的人都知道他是部队下来的,身手好,也不敢惹他。我跟小陆子接触后,通过聊天,慢慢知道了他更多的事。为了有共同语言,有时候我也跟他编编故事。他说他的身世很悲惨,我说我的身世也很悲惨,咱俩是一根藤上的瓜,活过来不易。他说他高中毕业后参的军,当过班长。我说我也是高中毕业后参的军,当过连长,连长管班长,所以你要听我的。

我想,像小陆子这样的人,推一推,可能就成了我们的对立面;拉一拉,就能成我们的积极分子。如何让他走上正道?当时,他很喜欢跟我跑。比如他正在卖报纸,我喊他去干什么,他就把不锈钢尺子往报纸上一压,抬起腿就跟我走。晚上他不卖报了,就来找我。我每天晚上都在社区巡逻,边走边喊,居民请注意,我是民警陈先岩,我提醒大家,关好门窗,车辆上锁!我在前边喊,他在后面跟,手里端个大瓷缸子,不时让我喝两口水。

时间长了,居民熟悉我了,有的人就把窗子推开,陈警长,别鬼喊了,喊得人心慌慌的,快上来喝口茶吧!我俩就上人家去坐一会儿,说几句话。他趁机把大瓷缸子里的水倒满。就这样,他天天端个大瓷缸子跟我巡逻,我俩就无话不谈了。我说小陆子,你要想办法做个什么生意,一个大男人整天卖报纸,卖到哪儿算一站?他说,我能做什么生意呢?再说,我也没本钱。我说你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

不久,机会来了。社区有个居民苏根,卤得一手好鸭子,开了个小店自产自销。后来,他老婆生病住院,苏根要照顾老婆,打算转让小店。我得知后马上找到小陆子,说老苏那个店要转让。他说我又不会卤鸭子。我说你傻呀,不会卤鸭子,卖杂货总可以吧。我帮你弄个执照,卖卖烟酒,小归小,你也是法人代表,人家就不喊你小陆子,喊陆老板啦!要不然,等你六十岁了,人家还喊你小陆子。他笑着说好是好,可我没钱进货。我说钱是慢慢滚出来的,你先把店拿下来。我有五千块钱,借给陈开他儿子学车了,现在陈开的烟酒店生意不错,说了几回要还我钱。我就拿回来先帮你进货吧!小陆子说那怎么行?我说怎么不行?等你挣了钱再还我嘛!

于是,我把钱从陈开那儿要回来,又借给小陆子开店。小陆子把钱捏出了汗。我知道他担心什么,房租一个月要四百多,再一个,本钱太少,五千块能进多少货?我说,别急,我有个老乡在烟酒公司当头儿,我请他帮帮忙,先进货后付款。

就这样,货源解决了。卖货还要有货架子,新的买不起,我跟小陆子在旧货市场转悠到脚抽筋,好不容易遂了愿,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货架子一摆,货一上,小店开了张。可是,酒不全,烟也不全,生意惨淡。

没想到,吉人天相,时来运转,一周后奇迹出现!当时,扬州发生了一宗银行抢劫案,罪犯用的是钢珠枪。案件过后,亡羊补牢,所有银行都要重新装修,安装防弹玻璃。小陆子店旁的一家储蓄所也要装修。装修不能关门,关了门储户用钱怎么办?他们就跟小陆子商量,说我们临时租用你这个小店,装修两个月,给你七千块。小陆子差点儿疯了,连说好好好!

银行装修完,他拿这笔钱进了货,小店重新开张。老板员工都是他一个人。他在那个地方,卖货又收钱;他没在的时候,就成了自助店,拿什么东西给多少钱,天一半地一半。他过去卖报纸也是这样,有时找不到他人,买报的就自己掏钱自己买。常来买报,知道多少钱,把钱放盒里,拿一份就走。

有了店,果然人家喊他陆老板,小陆子乐得大嘴咧成瓢。没等他乐够,来事儿了。有人举报他卖假烟。谁呀?陈开。原来,陈开也卖烟酒,两家店太近,他不高兴,认为小陆子抢了生意,就举报他。凭什么举报?烟草是专卖的,他看见小陆子的店里卖三五牌香烟,而烟草公司里没有三五牌香烟,他就举报小陆子卖水货。

小陆子急忙打电话给我,师父,工商来查了!我一听,坏了。再一打听,来查的人我认识,是无为的老乡魏进。我立马打电话给他,说这个店是我支持搞起来的,刚刚开业,不懂业务,你多包涵!能不能先把烟没收了,晚上再还给他,让他退了,把本钱拿回来,你们再去查水货源头。魏进说,这馊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我说谢谢啦!又调头打电话给小陆子。小陆子说谢师父救命!又说,妈的,好你个陈开,我宰了你!

过了两天,小陆子又举报陈开卖假烟。两个人矛盾越结越深。我想不能这样下去。陈开跟我关系也蛮好,我取回那五千块的时候,他非要给我利息,我不要,他老想请我吃饭。这天,他又说要请我吃饭。我说好,你家里有什么菜?他说有一只烧鸡。我就到小卖部去,再加个“小二”,弄点儿鸡翅膀、鸡爪子。

我来到他家,往小板凳上一坐,当起了统战部长,陈开,你去,把小陆子喊过来!陈开说喊他干什么?我说,远亲不如近邻,喝喝小酒感情深。陈开尽管不大情愿,也只好走过去喊,小陆子,陈警长喊你过来吃饭!小陆子一听是我喊就来了。三个人,话不多。你一杯,我一杯。

过了两天,小陆子钓了两条鱼,师父,晚上弄两口。我说你去把陈开喊来!他牛脾气上来了,不喊。我说人家请你,你来得挺痛快,轮到请人家了,怎么回事?他没辙,只好去喊了。就这样,今天在你家搞一顿,明天在他家搞一顿,相碰一杯泯恩仇,矛盾慢慢没了。后来,陈开的店改成小吃,两人的生意不但不交叉,还互补。再后来,社区保安要加强,我让小陆子参加了保安。

有一天,我看见小陆子的老婆脸肿了。她看见我就哭,说被小陆子打了。旁边人告诉我,她喜欢占人家小便宜,看见小摊儿上卖苹果就拿一个,卖瓜子就抓一把,好像是她的。小陆子就为这个事打了她。

当初,我要用小陆子当保安时,有人就跟我说,小心你在的时候他是佛,你不在的时候他是鬼。还有人为此投诉我。我们领导就找我谈话,说小陆子你不能用,用他对我们有影响。领导找我谈话,我肯定要重视,我就跟小陆子说,你不是叫我师父吗?我们师徒都要修行。卖东西的人挣不了两个钱,你别让家里人占人家便宜,事情虽小,勿以小恶而为之。我跟他谈过后,他回家就不是口头传达了,而是拳脚相加。说我现在是公家人了,不许你再占人家小便宜。否则,我知道一回打一回!

他打老婆肯定不对,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很要强。这样的人我用定了!现在,他又打老婆了,我还是要批评他。我把他喊过来,你老婆的脸是怎么回事?你都打她三次了,她是白骨精吗?你再打她,我就不要你跟我去取经了!小陆子当时就哭了。我明白他心里委屈。但是,后来他改好了,家里家外都不出拳了。

在培养小陆子这块儿,我用了很多心。比如,人家请我去南通做报告,我就问他,你老家启东离南通有多远?他说没多远。我就把他带上。报告一结束,我俩就到启东去看望他父母。启东市公安局派车跟着,几辆车停到他家门口,他父母亲好高兴。小陆子更别提了,说衣锦还乡了,以后要好好干。我到常州做报告,常州市公安局局长带领班子成员在门口列队欢迎,我也把小陆子带着,让他感受到一种荣誉,一种自豪。吉林四平市公安局请我做报告,我还把他带上。人家要我们坐飞机,为了减轻对方负担,我们就坐火车去。报告完了,人家非给我们买机票。我问小陆子,你坐过飞机吗?他说没坐过。我说那这次就让人家破费一点儿。我们坐上了飞机。我跟他开玩笑,说我这次沾你的光了。小陆子笑个不停。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坐飞机,高兴成三岁孩子。

我真情待他,他也全心付出。在我工作艰难的时候,他给我全心全意的支持。虽然获得了一个又一个荣誉称号,其实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不少。小陆子有时候会跟我说,师父,你当先进真难!我说,当先进也像一年有春夏秋冬。冬天来临的时候怎么办?加衣服、防感冒、防冻伤是必要的,但更多的是什么?要增加运动量!让身体活动起来,用自己身上的热能抗击寒冷。我们的工作要不断突破,不断创新,让那些寒潮,那些冷言冷语,在运动中慢慢被融化。冬天过去了,春天总会来!

我跟小陆子这样说,也是跟自己说。

社区管理工作很复杂,管理与被管理是一对矛盾,什么样的人和事都会碰到。我跟小陆子很默契。我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我想干什么。需要对付恶人的时候,需要唱白脸的时候,他就说师父,我去!比如,整治乱摆地摊儿,我在监控室里看着、指挥着,他就去清理。有的死皮赖脸不走,小陆子上去就把秤没收了。当然,最后是要还人家的,我们绝不会把秤折断。再比如,汽车乱停。我设计了一种锁,锁住汽车轮胎,然后贴个条子告知车主。车主找到我们,说以后不乱停了,我们再去打开锁。谁去锁呢?警察干这种事不合适,小陆子就去了。有个给领导开车的司机很牛,看见条子也不来找我们,喊几个人过来,拿千斤顶把车子顶起来,换了一个备用胎。小陆子就打电话给我,师父,他们把轮胎给换了!我说,好啊,让他走。晚上他回来要是还瞎停,再弄把锁锁上,反正锁有的是,我看他有多少轮胎可换!最终这个司机服了。像这些事,没小陆子就不行。

再说一件事,外来人口老宋夫妻俩,带孩子租住在社区。暂住人口必须登记,可我到他家去登记,他死活不开门。白天没人,大人去卖菜了,孩子去上学了。晚上他家灯亮了,我去敲门,他们装听不到。一趟,两趟,三趟,跑了七八趟就是不开门。怎么办?小陆子想了一招儿,把他家的门从外边管住,让他出不来。他家的防盗门是栅栏式的,里面是木门,木门上有个拉手,防盗门往外开,木门往里开。小陆子弄个铁丝,把防盗门和木门拉手拴起来。第二天早上,老宋的孩子要上学,门开不开,他急了,打电话报警。我去把门给他打开,他就跟我吵,说肯定是你干的,你还是优秀警察呢!我说,你既然知道我是优秀警察,为什么我到你家来多少趟,你都不开门?政府有暂住人口管理条例,你要依法居住,对不对?我这样一说,他蔫了,配合我做了登记。

在我当社区民警的日子里,小陆子全面配合我,承担了几乎所有可能得罪人的工作。有人说,他是不是脑袋进水了,也不拿陈先岩一分钱,为什么死心塌地为他做事?小陆子说我不是为陈警长,是为社区。再说,陈警长也是为社区吃苦受累,我为什么不能帮他?

林子大了鸟多,有些被他得罪的人老想整他,其实是冲我来的。有一回,有人举报他养狗没办证,搞得很大,电视台都来了。其实小陆子是办了证的,八百块一个。开始他舍不得,说好多人都没办,还是我劝他一定要办。我说,你跟我干了,就不能让人家抓把柄。我们自己一定要带头守法,你不出钱,我帮你出。

小陆子是第一个办证的,但对方想不到他会办证,所以搞了个庞大阵容。结果,小陆子把这帮人耍了个把小时,啪地亮出证来,所有人都傻了。他们还不信,当场查验。一查,是真的。他们自己抓了个大苍蝇,只好灰溜溜撤了。小陆子把狗狗抱在怀里,让狗狗管我叫救命恩人。他说幸亏当时听了师父的话,如果没办就糟了。

后来,经我申请,文峰派出所正式把小陆子收编为协警,拿工资了。他女儿中专毕业后,也应聘到公安局,在110指挥中心做接线员。再后来,我离开了工作十六年的社区,也离开了小陆子。我很想他,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小陆子也老了,也是一头白发了。

三块三,保平安

这是我来社区第五年提出来的口号。时间是1997年。为什么要提这个口号呢?为筹钱自治。

我们这里是老社区,七十年代末建成,没有物业,只能自己管理。社区自治,死看死守是硬道理。要请人看守,就得付工资,空手套白狼可不行。居民们希望住得安全,梦想自己的社区也能“现代化”。

如何解决资金,帮助居民实现梦想呢?我认真计算了所需费用,每户一年交四十块,就可以请三个保安。平均下来,每户每月交三块三就行。当年最低月收入是二百五十块,三块三,交得起。于是,我就提了“三块三,保平安”这个口号,并且把民意调查表发下去征求意见。结果,家家都支持。

既然如此,我就开始收费了。这时候,有些居民说,你先干给我们看,我们觉得好,你再收钱也不迟。我想,他们说得也对,不能隔山卖老牛,黑牛黄牛,先把牛牵过来再说。我先在二区搞试点,找了一个叫王平的居民,他是在外面当保安的,家有老母,双目失明。我跟他说,你在外面当保安,还不如在社区干,省得跑路,还可以顺带着照顾老人。他说好。我又跟他说,一个月二百块,居民们说把门看好了再给钱,我只能先打白条,你干不干?他说干。

就这样,他干起来了。可是,他白天看门,晚上就回家睡觉了。居民们就说,白天有人看,晚上没有人看,这怎么行?丢了东西找谁?我们不能交钱!

当晚,就有自行车被盗。于是,矛盾冲突来了,而且不止来自居民。

当初我要搞“三块三”的时候,居委会主任坚决反对。为什么反对?利益使然。社区传达室因为没有人看守,居委会就把它租给人家开店了。居委会主任说,这是居委会的资产,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出去,居委会多少有点儿收入。我要把传达室收回来,居委会的房租就没了。那时候,居委会是“自收自支”,地主家也没余粮。为此,居委会主任恨得牙根儿疼。再有,社区里有三个车库也归居委会管理,各家的自行车、摩托车可以存在里面。每月自行车收十五块,摩托车收三十块,除去看车人的工资,结余也归居委会。我粗粗一算,相当可观。居委会主任担心雇了保安之后,居民不再往库里存车,这笔收入也就泡汤了。所以,他坚决反对。但是,我走的是群众路线,挨家挨户宣传,把意见表收回来一看,百分之百赞成。这样一来,他也没办法了。

现在,二区试点出了问题,王平一个人,干了白天干不了晚上,自行车被盗,居民闹,居委会主任笑。我一咬牙,干脆自己顶上去。白天王平值班,晚上我值班。这样顶了一阵子,感动了居民,说陈警长白天忙,晚上还要为我们站岗,我们怎么能忍心?他就是铁打的也不行啊!后来,我又把爱人家的一个亲戚招来,没钱发工资,只有打自己家的主意。这样,就有两个保安了,一个看白天,一个看夜晚,很辛苦。但是,毕竟实现了“无缝对接”,把大门看死了。这时候,我腾出手开始收“三块三”了。

想不到,一收费,问题来了。开始发调查表的时候,困难户也都支持,可现在上门收费了,他们就说下岗了,没钱。有的什么也不说,直接就不给。还有的讨价还价,像菜场买菜一样,能不能少交点儿?再有的呢,说交费可以,你要把发票给我。这下我可就头疼了。对于不交的人,我反复上门做工作,总能够说服大部分。可是,开口跟我要发票,真让我掰不开蒜。我又不是开公司的,哪儿来的发票呢?

琢磨了好几天,我终于想出一个“阳光式财务管理”。我设计了一张“征收门卫工资账目公示表”,每单元一张,一户一格。比如,你家交了十块,你就在格里写上十块,然后收费人签个名。当然,表上还要盖章才正规,老百姓认章不认人。章从哪儿来呢?我想到了派出所。所里的公章肯定不能盖,找来找去,找到了档案管理章。长方形,盖蓝墨水。好,就是它了。收费的时候,我不去,叫保安去,收一户费用盖一个章,这个表就代替发票了。你想要,就去复印。钱差不多都收上来以后,我把收费表和支出表张贴在宣传栏里,居民回家路过就能看到:哪家交了多少钱,累计交了多少钱,这个月开支多少钱,都花在哪儿了,每分钱都在上面。居民一看,来有影去有踪,个个叫好。

但是,没想到,有的居民前面交了钱,后面就打电话到物价局,到市政府,说我乱收费。我们所长很紧张,我说你紧张什么?就算“乱收费”,第一没交到派出所,第二没进我陈先岩腰包,都用在社区了。不信来查!后来,物价局当真来查了。我介绍了情况,又把表格拿出来给他们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没毛病!

好事多磨。“三块三,保平安”开始很顺利,第二年就搞不下去了,还是因为钱。为此,我写了一份“致居民书”,呼吁大家积极主动伸出手来,为社区防范做贡献。“告居民书”写了,也贴了,可是不交钱的居民还是不交。我一直在“苟延残喘”,不够的部分就用自己的工资垫上。最后,实在没辙了,我就贴出告示:“如果再不交钱,下个月传达室关门大吉。”

可是,告示一贴,事情又来了,有的居民交满了一年的钱,而且是积极主动交的,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关门大吉。看到告示以后,来了几拨人,一拨是好心人,说陈警长,我们来帮你做工作,哪些人不肯交,我们群众组织一个讨债团,上门帮你讨。我说那怎么行呢?不能这么干,不能叫群众斗群众;一拨人跑来要钱,说我的钱交了一年的,你不搞了,把钱退给我;还有一拨人,就是不交的那些人,他们越是不交钱叫得越凶,还背地里给电视台、报社打电话告我。结果,电视台来了,报社也来了。来干什么?拍贴在墙上的告示,告示上说下月要关门大吉,那些不交钱的人就说,这样不是明明告诉小偷,从下月起这个地方就没有人管了,可以放心来偷了吗?

这些人,不交钱还有理了。

面对压力,我没有退缩,继续大张旗鼓做宣传。我把交钱的表格贴在牌子上,把牌子一溜摆开,哪家交了多少钱,哪家没交钱,一目了然,每天早晚都有好多人在看。没有交钱的不敢看,交了钱的就围在那儿,边看边议论,有的说,为什么谁谁家不交钱呢,他家条件蛮好的呀!有的说,妈妈的,老子交钱把这些猪养肥了!

就在举步维艰的时候,感人的一幕出现了,居民汪老太给我写了一封信,还附上二百块钱。我打开这封信,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汪老太在信里说,别急,孩子,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有良心的老百姓会帮助你的,哪怕像我这样一个多灾多病的老太婆拾一根火柴棍儿,也是我们帮助你的心。

汪老太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军人,转业回来分到企业。如今,她所在的单位倒闭了,一个月才拿五百块钱,连看病都不够。平时,汪老太连开水都舍不得烧,直接放自来水喝。包括给我写这封信,没有信纸,用的是她女儿工厂里的发货单。中风以后,她写字的时候手抖得很厉害,轻一笔,重一笔,纸上捣了很多洞眼。这样一封感人的信,这样来之不易的两百块钱,让我难过,让我心酸,让我抑制不住眼泪。

我突然想到,这封来信,难道不是最有说服力的宣传吗?我把汪老太的信打出来,放大复印,张贴在门口,一下子吸引了众多眼球儿,成了社区当晚的“新闻联播”。

效果怎么样?嘿,别提了!从当晚到第二天下午,一下子就收了七千多,彻底解决了问题。

后来,没过多久,汪老太就去世了。

她是个可怜的老人。儿媳妇跟她吵架,让她有家不能回,孤苦伶仃地走了。离开人世,去往天国,像寒风中最后一片落叶。

冰火两重天

“三块三,保平安”在二区试点成功,收支持平还略有结余,社区实现了全年无案件!我眉飞色舞,可居委会的车库可亏损了,居委会主任对我没有一点儿好脸色。但是,只要对治安有利,我才不管主任高兴不高兴。我点我的火,管你冰不冰!

我的想法恰恰符合民意,其他院里的居民纷纷找上门来,说陈警长,为什么二区有人看门扫地,我们这儿没有?我说,好,大家别急,咱们一步步来,保证最后让大家都满意!

接下来,我开始向三区推广。因为有了二区的样板,三区的推广很顺利,钱收上来了,保安招上来了,大门看起来了。可是,还没等我高兴够,一天早上,保安突然找到我,气急败坏地说,陈警长,传达室让人家给拆了!我大吃一惊,啊,谁这么大胆?保安说,煤气公司!他们说传达室底下有煤气管道。

怪事了!当初建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说?我说好吧,那我们就重新换一个地方建,避开管道。我组织人又盖起了一个传达室,才盖了一半,城管又来了,说是违章建筑,又给拆了。房子被拆掉两次以后,我意识到其中有人捣鬼。于是,我动了个心眼儿,建成活动房!谁再说什么,我抬起来就跑,看你们还有什么招儿!

结果,活动房一建,没动静了。

三区成功后,我又推广到一区。一区没有传达室,我就跑到政法委找刘书记。他原先是公安局的,对我特别支持,问我大概要多少钱。我说最少四万,他当时就答应了。派出所得知后,立马叫指导员去拿钱。政法委管钱的是王副书记,他说,这钱不是给你们派出所的,是给陈先岩的,叫他来拿!指导员碰了一鼻子灰,这才跟我说,政法委叫你去拿钱。我赶快跑去,一看,是四万块现金,用报纸包着。我喜出望外,要是给我支票,我还不好办呢。王副书记说,这葫芦要是被别人拿走,说不定到你手里就成瓢了。

有了钱,就开始建传达室。煤气公司的人又来了,说有人打电话举报,你们挖到了煤气管道。你们先停工,等我们检查了再说!两天后,煤气公司的人说,我们查啦,那不是煤气管道,不归我们管!煤气公司的走了,自来水公司的又来了,说有人打电话举报,这底下是自来水管道。有位老居民站出来说,这不是自来水管,是当年盖房子用的脚手架!顺着管子一挖,果然是孤零零的一小段脚手架管子。自来水公司的人闹个大红脸,悄悄跟我说,不是我们找茬儿,是你们居委会主任打电话叫我们来的。

我一听,全明白了。甭问,三区拆了两次,也是他搞的鬼!但是,不管搞什么鬼,谁也阻挡不了我前进的脚步。

“三块三,保平安”推广的最后一个社区叫南苑社区。本来这是我最省心的一个社区,后来却成了我最烦心的。南苑社区建得晚,建成以后就有了物业公司。大部分居民在拿房的时候,一次性交了五年的物业费,但是公司不好好管理,居民很不满意。凑合过了五年,他们就不愿意再交了。可是,有些居民是后搬进来的,也同样交了五年的物业费,他们有权要求物业公司继续服务。可公司说,早期入住的居民都不交费了,单靠你们后来的这几十户交的钱,还不够我们喝凉水的呢,没法儿干了!公司经理跟我说,陈警长,我们最多干到年底就撤,现在先跟你打个招呼。另外,警务室的电话也是我们的,你要想接着用,就过户。你要不用,我们现在就报停。

我一听,傻眼了。我跟居民们说,物业马上要搬走了,你们怎么办?不然也学习其他几个社区,“三块三,保平安”,自己管理自己怎么样?话音刚落,居民老牛就吼起来,他们敢走!他们走,我们到市政府上访!

老牛是后入住的,他还有一年的物业服务没享受到。听他这样叫,先住进来的居民就说,要上访你去吧,我们可不去!后住的居民就说,你们不去我们去!两拨人吵了起来。我说,大家别吵了,我发个民意调查表,少数服从多数,社区总不能没人管啊!

调查表发下去三百二十八份,收回二百七十多份,没一家反对的,都愿意“三块三”。老牛等为数不多的人没交表,他们说要听听自治的具体细则。我就一栋楼一栋楼地开会,讲细则,说效果,连续开了十多天的会。开会的时候,我把物业公司经理也喊来,请他跟居民们解释为什么要撤。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自我管理。为了规范化,我跟物业公司签了一个“委托管理协议书”,道路、绿化维护还要公司支持,该付费付费,他们也答应了。就这样,我名正言顺地在南苑推行了一个“民警主导下的物业管理”模式。

自治实施后,效果不错,就是老牛当小组长的那个楼交费差一点儿,首先他就不肯交。后来,我把交费公示往门口一贴,来往居民议论纷纷。有的说,还组长呢,也不知道害羞!有的说,他靠我们大家养着,不要脸!终于有一天,老牛找到我,说陈警长,你把那个公示重新搞一下,把我的名字放大行不行?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来交钱了!

居民老范是个坐轮椅的残疾人,没有收入,还要供孩子上学。他找到我说,陈警官,我实在没钱交。社区里困难户不少,这个不交那个也不交,交的人就不平衡。可是,老范确实很困难。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样吧,老范,你先交了,等到年底慰问的时候,我慰问你一百块,行不?

我把老范交钱的事在宣传栏里公布了,标题是:“特困户老范支持治安防范”。这件事在社区引起不小的震动,大家都说连老范都交钱了,我们再不交就不合适了。到年底慰问特困户时,我提出老范算一个,社区居民都同意,说应该慰问。我把一百块慰问金发给了他,老范当时就掉泪了。

当然,收了费,就要管理好。这其中故事多多,我就讲几个吧——

社区无大事,多是邻里纠纷。比如,我因膝盖受伤住院期间,董家跟方家产生纠纷,原因是方家认为董家的空调外机整天轰轰,影响他休息,两人吵得要动刀,谁劝也不行。我拄着拐赶回社区,到处看了看,董家的空调外机安装确实有问题。我劝董家移一下,他说移机费六十块要方家出。方家说你装空调,凭什么我出钱?我说不就六十块吗?我出!说完掏出一百块放在两人面前。这一激,两家都不好意思了。方家说陈警长,你拄拐来解决问题,我真不好意思,这钱我出。董家说我安空调,我出。后来,两家握手言和,在调解书上签了字。新调来的居委会主任说,这事我们也劝了,就是劝不好,社区真离不开你。

说起我因膝盖受伤住院,又引出另一个故事。住院手术后,我腿上绑着石膏,拐杖放在旁边,照样办公。杨秋岭家的户口就是这样办的,他非常感动。病稍好些,我就出院了。不然居民老跑医院来看我,我心难安。出院后,一开始住警务室,住了几天,不行,被蚊子饱餐不说,上厕所也不方便。可如果回家住,居民找我又不方便。秋岭就让我住他家去。他老婆把房间腾出来,自己带女儿住另一个房间,秋岭就跟我住一起。真是哟,亲弟兄都不一定做得到。我要小便,他把痰盂端老高;我要洗澡,他更是忙作一团,喊来小陆子,把我架进浴室,用干毛巾把石膏包上,再用塑胶带把毛巾包好,不让水冲到石膏。洗的时候,他们就往我身上倒水,淋啊,冲啊,又擦背,我几次感动得掉泪。

我在秋岭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身体恢复了,跟他也有了感情。秋岭夫妻俩同时下岗,合起来领回五六万工龄买断钱,一家伙成了万元户,小日子过得滋润起来,家里天天宾朋不断。秋岭好客,朋友啊,工友啊,师傅啊,徒弟啊。富在陋巷有远亲,老表、小姨子、叔叔舅舅也来了。秋岭很快活,鸡爪啃啃,小酒喝喝。家里有这么多客人,饭后干什么呢?打麻将。打个小麻将,掏个十块钱。最初是一桌,后来分两桌。开始打着玩,渐渐成了麻将场,吃过午饭就开打,晚上还接着干。钱呢,小的不过瘾,越打越大。秋岭一看,行啊,就开始从中抽水。小娱乐成了大买卖,洗牌声,叫喊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影响了左右邻居,人家就报警了。

我跟秋岭说,社区是居民楼,你不好变成娱乐场所,影响左右邻居。秋岭一听,不高兴了,哎,你站着说话腰不酸,你一个月拿几千块,我下岗没事干,在家里开两桌小麻将,你还不让,那我以后怎么生活啊?你忘了住我家的日子啦?我说,没错,我是一个月拿几千块,你现在不拿钱。可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拿钱?因为你下岗了。为什么下岗?你当初不好好念书,最后当了工人。当工人不丢人,可赶上下岗也没办法。我不是说你,而是说你要为孩子想,不能让她重走你的路。我女儿跟你女儿一样大。我现在给女儿创造一切条件,让她好好读书,只要是学习方面的事,我都给她让道。你呢?你女儿上学回来,就在麻将桌旁边给你倒茶,给客人倒茶。碰上三缺一,你还让她补上。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已经成麻将老手了。这样下去,孩子能有出息吗?将来我女儿钱拿得比你女儿多,你又要埋怨,说你女儿做什么工作,我女儿做什么工作,对不对?你这辈子这样就算了,可你不能耽误了孩子!我住你家,你一家人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正是因为我们有了感情,我才不能看你这样下去,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我这样一说,他蔫了。居民楼又恢复了平静,杨秋岭被我吸收进社区治安巡逻队,也有了新的工作。

居民王大爷脾气暴,家里家外争强好胜。一天夜里下大雨,王大爷一早起来,看到自己放在楼道里的三轮车被人推到大门外淋了一夜,气得大骂,谁他妈做的缺德事?让他出门被车撞死!其实,他猜到是对门邻居嫌他的车堵了道给推出去的,故意指桑骂槐。邻居刘女士听了不干了,两人就扭打起来,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结果,王大爷用砖头打破了人家的头。刘女士进了医院,王大爷赔了医药费,两家自此结下梁子。刘女士的丈夫很窝心,他对我说,枣子吃了,核儿还在肚子里。陈警长,我要外出施工,和解工作就拜托你了。我说你放心去吧!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和解工作从哪儿入手呢?我苦思冥想,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大爷没事爱坐在石凳上打牌斗地主。这天傍晚,我看见他又在打牌,凑上去问大爷,怎么样?王大爷说都输两把了。我说我帮你打两把试试?结果一上手就赢回两把,王大爷高兴坏了,哎呀,都说高手在民间,想不到警察里也有!陈警长,你有空常来玩啊!他哪里知道,为了能跟爱打牌的老头儿老太们凑成一家人,我恶补打牌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样,一来二去,我跟王大爷成了好朋友。我说大爷,您也别每天打牌,帮我做点儿事好吗?他说我老胳膊老腿儿能做什么?我说您可以参加社区巡逻呀。

就这样,王大爷加入了巡逻队。不久,我把他评为治安积极分子。我又说,大爷,您现在是积极分子了,各方面都要做表率,一个大男人,跟女人斗什么气?您的车堵了楼道,刘女士给推出去,她也没想到夜里会下雨,不是故意的。王大爷说陈警长,你说得对,我跟邻居道个歉吧!

再说说社区环境管理方面的故事。老旧社区没车库,居民的车都是乱停,常常因为剐蹭发生争吵,甚至动手。我为此提出整治方案,画车位收费管理。很多车主一听要交费,都不愿意。我也不急,照样叫人来画车位。我数了数,社区共有四十一辆车,我故意少画两个。画好后,我先找到一位女车主,说你要是先交停车费,我免你半年的,还让你挑好车位。你要不干呢,我就去找别人,到时候你想买都买不到。她问为什么买不到?我说车多位少,不信你去数。她一数,哎哟,真不够,就第一个交了费。我马上把这事宣传开。车主们急了,不是讲好不交吗?我说大家都别吃惊,车多位少,谁买谁停,先来后到!车主们一拥而上,车位很快就卖没了。第二天,我又画了两个,彻底解决了乱停车问题。

社区绿化费了我牛劲儿,可就有人不爱护。刺儿头老胡就把一大块儿草坪铲了,种了蔬菜。我找他谈了几次,让他拔了,说你不拔,我可就拔了。他说你拔得快,我栽得更快!跟我叫上劲儿了。果然,我前脚拔,他后脚就栽。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后来,我看到他有一棵心爱的葡萄用铁丝牵在煤气管上,我跟他说,你再种菜,我把你葡萄砍了!你的葡萄影响煤气管道安全。葡萄不是菜,砍了就完了。老胡只好服软。

这时,一个老太太过来说,种点儿菜有什么关系?我说,您别帮他说话了,我知道草坪边上摆的两盆葱是您的,我要不制止他,过两天您的葱也会出盆入地。大家你种我也种,社区绿地就别要了!老太太也服了,得,我把葱搬回家吧。

一位退休女教师说,种菜种葱当然不好,我把家里的花摆出来接接地气总没事儿吧?她就把花盆搬进了草坪,其他邻居也效仿。我贴出告示制止乱摆花,女教师就对我说,政府号召种花绿化,你干吗不让?我说,种花绿化没有错,但要讲究和谐美。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上插一朵大牡丹,别人会夸她漂亮。您要是头上插一朵大牡丹,上街一走,人家会说这老太太昨晚一定受了刺激!社区环境要大家爱护。这样吧,我选一块地当花坛,让居民把花统一摆出来好吗?女教师说好啊好啊,我帮你设计……

哎呀,说起管理社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鱼和熊掌

服务亭安好后,我在里面为老百姓服务了两年多,经常有人来参观,省内省外的都有,就觉得这个地方太小了,施展不开。如果能有间房子多好,正正经经的,办公也好,接待群众也好。当然,里头最好还能安上探头。

说起来你别笑,当年没钱安探头,我就在居委会的柜顶上放了个空探头,没线也没机器,是个摆设。可别说,管用。有一天,来了一个有公职的人,为邻居琐事到居委会里胡闹,还拍桌子。我说你拍什么拍?你看见探头了吗?你的一言一行都记录在案,明天我就拿到你们单位去!这人一看,立刻就老实了。

有间房子,安上探头,成了我的梦。

就在我做梦娶媳妇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好人。谁呀?市建委常务副主任老赵,我的无为老乡。他从部队转业到扬州,成了建委一支笔。他对我说,先岩,我在电视上经常见到你啊,干得不错,为咱们无为争了光。需要我支持的,你就说一声!我赶快接上茬儿,哎哟,赵主任,巧了,我还真有事要你帮忙呢!我想要一间房子做警务室,还想弄一些探头。他当即点头说,这不难。

的确,鱼和熊掌我都想要。警务室是当务之急,探头也必不可少。当时,我搞了个“三块三,保平安”,跟居民签了合同收了钱。要保社区平安,就要有探头有监控。我收钱时,有些居民就说,钱我照给,但你要对我有个承诺,万一我家被偷了,你要赔。一开始我还跟他们理论,这怎么可能呢?全世界也没有哪个警察敢说居民被偷他包赔啊!可人家说你不包赔,我就不给钱。得,这倒将我的军了。如何建立一套比较完备的机制,做到你被偷我赔偿呢?这里头除了保安水平要提高,还要防范诈赔,没丢说丢了,那怎么办?要解决这些问题,硬件很重要,监控探头是必须的。

赵主任说,我听清楚了,你这两件事顶天,我去跟小满说说!小满是建委下属公司的老总,我也认识。我急忙说,赵主任,我也认识小满,我有他电话,我请你俩吃饭!赵主任说,有我俩在,哪轮到你请客?

见面时间约好了,酒店还是小满订的。几个凉菜上来后,赵主任就开始拿我开心了,先岩啊,你下令吧,想要什么?我笑得像个傻瓜,嘿嘿,嘿嘿,我想要警务室,我想要探头。赵主任说,小满,听见了吗,先岩想要什么,你尽管办,我实报实销!小满说,没问题!他想要月亮都行,我给他画一个!赵主任笑了,先岩,你听见没有?喝!说着,就给我倒了一大杯。什么酒?五粮液。

我的天啊,主菜还没上来,肚里还空着,那也得喝啊。一大杯下去,眼当时就吊起来。小满也来劲儿了,哎,陈警长,主任虽然发话了,但是我们在具体操作上还要再细点儿。房子就不说了,十个你也没戏。装探头不要十万也要八万啊。这样吧,你喝一杯,一万块!

我的妈呀,这大杯!但是,想到能有警务室了,想到能装探头了,就是拿命换,也值!喝!一杯一万块,一杯又一杯。还是赵主任心疼我,小满,行啦,剩下的福根儿全归你啦。

当晚,我回家就吐,翻江倒海。第二天下午,酒醒了,头还裂,顾不得了,爬起来就往小满的公司跑。小满真够意思,首先解决了警务室,八十多平方米,上下两层,带卫生间,还可以洗热水澡。然后跟我说,陈警长,还差什么,你就狮子大开口,反正实报实销!

我真是太美了,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当回土豪。来人啊,给我装探头,买桌子、沙发、空调、电脑。快去!别怕花钱!

一应俱全,花了二十万。这期间,我已经被授予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称号。哎哟妈呀,万一当时喝死了,人家会怎么说?

陈先岩还是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呢,昨天喝酒喝死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曹建是下岗工人,没有活儿干,就摆地摊儿卖东西,什么纪念品呀,首饰呀。在哪儿摆?文和路。当年文和路有一个自发的夜市,晚上六点就摆开了。市政府为了规范管理,还路于民,决定取缔这个夜市,把夜市经营集中到菜市场。可夜市的摊贩们不肯去,因为文和路是晚上人家逛街的地方,有生意,归到菜市场哪个去?他们就要上访,拉横幅到市政府。市局安排片儿警做好本社区人员工作,不要参加上访,名单上就有曹建。当然,就落实到我头上。

我找到曹建家,他爸爸本身是社区“夕阳红”巡逻队的,比较好说话。我跟小曹说,听说你们明天都要去上访?他说是的,我们本来工作干得好好的,现在下岗了,只好自谋职业,卖卖小商品,搞个生活费。现在市政府要取缔,把我们赶到菜市场里去。到那儿能卖什么?你不让我上访,我就要饭去,到市政府要饭去。

我说你不要干夜市了,干点儿别的好不好?你在那个地方摆地摊儿,一天能赚多少钱?我看你经常夜里两三点才回来,很辛苦。你愿不愿意跟我干?我一个月给你六百块生活费。他半信半疑,真的?我说真的,你明天来找我吧。

第二天,曹建果然来警务室找我了。我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说干电工。我说正好我这里有电脑,也带个电字,你先学学这个吧!

实际上,电工跟电脑是两码事。但是他蛮聪明,对照书学,很快就入门了。开始他打字比我慢,个把星期摸下来,就打得比我快了。后来,有什么需要打的,我就让他打。结果,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会打了。他会打字了,把我废了。

就这样,曹建被我收编了。我有了两个帮手,一个小陆子,一个他。两个人,一个白天,一个夜里,轮流巡视辖区,哪个门卫睡觉了,上去给他搞醒。我到哪儿去处理事情,他俩一左一左,被人家戏称哼哈二将。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研究,怎样搞一个社区人口信息平台。研究来研究去,终于成功了。电脑一打开,整个社区的平面图就有了,可以进入到每一栋楼,进入每一户,从户主开始,全家所有人的基本信息都点得开,成为当时扬州市唯一自己设计的社区人口信息系统。在整个设计工作中,曹建功不可没。

像小陆子、曹健这样的无业青年,我把他们组织起来,组建应急小分队,训练救火、擒拿格斗,社区有紧急情况五分钟集合到位,成为了我的好帮手,也为服务社区做出了贡献。

有一次,居民区里有小两口为星期天回哪边老人家吵起来,一生气,各回各家,忘记了锅上煮的猪蹄。结果猪蹄烧干了,小屋起火了。我带应急小分队赶到,用竹梯爬上二楼,把火扑灭。这时,消防车也赶到了,消防队员冲上楼,举起太平斧就要破门,我伸手拦住,说别破门,火已经被我们扑灭了。

还有一次,地头蛇牛三来到吴老汉的水果摊前,拿起芦柑就吃,吃完了说不甜,拿起一个又吃。吴老汉说小本生意赔不起。牛三就问多少钱一斤。吴老汉说三块。牛三说你卖黄金哪!说完,把芦柑皮剥了让吴老汉称。吴老汉说没有这样买芦柑的。牛三说皮能吃吗?说完就把摊子掀了,还动手打老汉。曹建闻讯带应急小分队赶来,三下五除二把这家伙拿下。我叫警车带人,牛三说我公安有人,你抓我会后悔的!我说不管你有谁,打人撒野就不行!后来,政法口的一个处长打电话说,我有个老乡得罪了你,我给你赔罪,请给个面子。我说不是得罪我,是得罪了社区居民,不能轻饶!结果,牛三被拘留十五天,连年都没过成。

后来,曹建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到西路器材厂当了电工,离开了我,离开了保安岗位。

我创建的保安室,就像一座超级小兵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这里,如曹建这样的“入伍”的下岗工人,前前后后共有二百七十多人,工资表上都有记载。我经常跟下岗的人讲,我这里工资不高,但你刚刚下岗没事做,就可以到我这儿稍微站站脚,也能拿几个生活费。而且有个好处,在家门口。你吃饭就回家,吃过饭后上班就可以了,不用到处跑。一旦你找到新岗位,提前一个星期告诉我就可以了。就这样,有来的,有走的,解决了他们的生活困难,也让社区保安不断线。

曹建走了不久,小陆子又跑来告诉我,说二区保安小张要走了。我说好,把工资结给他!然后,我们就开始合计,下一个该轮到谁接班了?

倒霉蛋儿一个

一天下午,居民老吴跑来报案,说29栋进贼啦!

老吴过去是工厂保卫科科长,工厂改制,无班可上,没事就在家里看电视。看到眼睛酸,站起来朝窗外看看,一看吓一跳,对面29栋进贼啦!两座楼间距不过三十米,只见这个贼顺煤气管道爬上去,从一家阳台窗子往屋里钻,上半身已经进去了,屁股还在外面扭。老吴立马跑我这儿报案。我问你看清楚没有?他说有假包换!进的是301号。

我一听笑了。我对社区很了解,301号长期空着没人住,里面根本没油水,这个贼真是瞎了眼。我跟老吴说,你赶快回去看着,别让他跑了!

老吴走了,我急忙喊小陆子去抓小偷。可是,光小陆子一个人也不够啊,还有谁?小陆子说,那帮蹬三轮的!嘿,他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社区附近有一帮蹬三轮的,他们没执照,只敢晚上拉客。现在这个时候,都在社区外面打扑克耗时间。我赶紧跑过去,他们打得正欢。我招呼他们,兄弟们,跟我一块儿去抓小偷去,干不干?他们一听抓小偷,觉得很好玩,留下个看车的,其他十几个都撒着欢儿跟我来了。

29栋紧挨着一条小河,河对面是八大家社区,也是我管辖的。我在楼下布置好人,守住各个出口,确保万无一失。然后,带着小陆子他们进楼去抓。我们上楼敲门,边敲边喊,小偷,你已经被包围了,跑不掉了,开门出来吧!

小偷一听,慌了。他不敢出来,跑到阳台上。想不到,河对面的居民闻风而动,都把窗子推开了,隔河“人肉”,目光聚焦。小偷跑到南阳台,居民们就喊,小偷跑到南阳台啦!小偷又跑到西阳台,居民们就喊,小偷又跑到西阳台啦!群情激动,叫声震天,热闹得像过节。小偷急得像鸟撞网,这边儿撞到那边,那边儿撞到这边。

可是,他不出来,我们也进不去。这家户主是啤酒厂副厂长。我找到他的联系电话,厂长,小偷钻进你家了,你赶快回来!我们已经把他困在里面了!

厂长急忙跑回来,边跑边说,我家没东西!我家没东西!来到门前,掏出钥匙一拧,坏了,拧不开!小偷从里面上了保险,厂长自己也进不去了。小陆子抬起脚说,大家都闪开!我说不能踹,一踹门就完了,他还能飞了?我抓抓脑壳,忽然来了主意,你们哪家有绳子?喊声刚落,就有居民拿来一卷晒被子用的绳子。我说,小偷不怕死,我们可要减少无谓伤亡。这样,我们从四楼阳台下去,绳子一头拴在楼梯扶手上,一头绑住自己,从阳台爬进去。小偷现在在南边,我们从北边往里爬,进去三个再动手,三比一!

听我这样一说,大家争着要上。我说,我,小陆子,再来一个!先进去的千万别急,当心他带了刀!小陆子说师父,我先下去!我说好,我第二!就在这时,忽听河对岸居民叫起来,小偷跳下来了!小偷跳下来了!

原来,小偷听到我们要进屋了,就从南边阳台跳了下去。楼底下有一层违章建筑,他一跳下来就跌在上面。违建下有十几号人正等着他呢,加上后来赶到的群众,四五十人聚在一起冲小偷叫,你再跳!你再跳!小偷一看,不敢跳了,回头一看,东面是河,他两眼一闭,跳进河里去了。这一跳,更好玩了。对面的居民又喊起来,小偷跳河啦!小偷跳河啦!

这是一条古河,看上去上面有水,其实很浅,底下全是泥。小偷从几米高处跳下来,扑通一声,像根木桩,连水带泥没到肚脐眼,想动都动不了。这回真叫“栽了”!

小偷在泥水里无可奈何地挣扎,大家都站岸上看笑话。我说,你这个贼,跳也不找个好地方跳,这回看你怎么办!

其实,小偷麻烦了,我们也麻烦了。他上不来,我们也够不着。这时,蹬三轮的老刘自告奋勇,陈警长,我下去捞!我说你当心啊!老刘说不怕,他就半条命了!说着,衣服鞋子一脱,穿着裤衩就下去了。想不到,小偷栽得太深,他一个人还搬不动。接着,又下去一个蹬三轮的,两个人用绳子把小偷绑了,像拔葱一样把他拔上来,拖到岸上。老刘的脚受了伤。他赤脚下去,河底有玻璃碴子把脚扎了。我赶快把他送到医院包扎。

抓小偷的热闹结束了。一审,他是从南京过来的惯犯,算上这回已经是第四次落网了。法院判他劳教三年。

小偷说,妈的,还不如偷一点儿!

我问,为什么?

他说,要是偷一点儿,最多判一年。现在什么都没偷着,三年!

我说,你这个倒霉蛋儿,那屋子是空的!

故事讲完了,还有个小尾声。后来,老刘让我给他出个证明。我问干什么,他说老家选村长,他不蹬三轮了,想回去参加竞选。要是有抓小偷的证明,能给加分。我说好啊!我认认真真地给他写了个证明,特别讲到他因为抓贼受了伤。

这样的人,要当上村长准没错。不知道他当上没有。

诈 赔

社区安好探头配齐保安后,我顺应居民的要求,大胆提出“你丢我赔”的服务方案,跟交费的居民签订了“你丢我赔”的协议。协议内容很清楚,居民放在外面的东西如果被偷了,我们照赔或补偿。如果家里的东西丢了,我们也管。比如门窗被撬了,我们负责修理。至于家里什么东西被偷了,那是赔不了的,你说家里唐伯虎的画被偷了,我把房子卖掉也不够赔。我们只能报警,案子破了把东西还你。

对此居民都很理解。但是,就算户外的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也让我们苦头吃大了。每户光登记还不行,还要留下照相资料,你是什么车,新旧如何,只有照了相才说得清。我们为此还买了一架照相机。那时候不像现在,数码相机随便照,那时候是用胶卷,用了几大抽屉胶卷。先是柯达的,后来买不起了,就买乐凯的。乐凯是我们扬州产的,四块多一卷,便宜。照相也是个麻烦事,这么多车子,怎么照?我们就利用上下班时间,在门口等着。居民回家来,好,请你到这儿来拍个照。每家有一个档案袋,照片印出来以后,贴在登记表上,装在档案袋里。那个工作做得很细,用了大半年时间——不认真不行啊,将来赔起来麻烦。

一天,我正在观音山执勤,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女人打的,比较客气比较温柔。她说,是陈警长吗?我给你报告一个事。我的自行车在家门口被偷了!

啊?我忙问,你的车放在什么地方被偷的?

就放在楼梯旁边。

有没有跟门卫报告?

还没有。

你先跟门卫讲一讲,再在周围找一找。也有可能人家把你的车挪位置了,对不对?

我找过了,没有。你们赔我吧!

好吧,你等等,我回去就处理!

实际上,我已经怀疑她报假案了。为什么?东西真的被偷了,谁还能温柔客气?首先就去找保安,指鼻子臭骂一顿,再到我这儿来告保安的状,同时也是拿我是问,陈警长,我东西被偷了,你们的门是怎么看的!先发泄,发泄完了,最后才会提赔偿。这位女同胞呢?没有发泄,只谈赔偿,而且态度很好。哎哟,反常啊。

我回到社区后,把她叫来,重新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发现车没了?她说,早上还有,中午回来就没了。我说,好,那说明就是在这段时间出了问题,对吗?她说对。我喊来小陆子,你陪这位居民去看监控!啊?这女人立刻瞪大眼睛,我们社区还有监控啊?我说,当然有啦,如果没监控,我把家里房子卖掉都不够赔!

女人一脸茫然。她刚才一说住哪儿,我就知道她买的是二手房,入住时间不长,不知道我这儿装了监控。我对小陆子说,你把监控调出来,放慢了看。老鼠在门口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别说大活人偷车了!

听我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女人如坐针毡,屁股一扭一扭的,脸上出了汗。我又说,小陆子,我还有别的事,你带她先去看,看清楚是谁偷的,我非抓住他不可!

其实,我哪儿有什么事啊,跑到马路上瞎转。东看看,西看看,转了一圈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扭头直奔监控室。一看,屋里没人。一会儿,小陆子来了。我问,人呢?小陆子说,她看见你一走,抬起屁股就跑了。师父,你干吗要走啊?应该在这里看她出洋相。

我说,她已经知道错了,就给一个台阶下。大家都住在一起,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真的赔了

想不到,诈赔的走了,真赔的来了。

一辆三轮车被偷了。保安吓死了,不敢告诉我。可不告诉也躲不过去啊。忍了一会儿,悄悄跟我说,警长,告诉你一件坏事,一辆三轮车被偷了。我马上把监控调出来,一看,哎哟!中午吃饭时间,一个贼把三轮车提溜走了。很明显,车是锁着的,贼一直提溜着。

保安问,怎么办?

我说,赔!

我找到车主,问车是什么时候买的,多少钱。他一讲,我差点儿背过气去,好家伙,十几年前买的!早被市场淘汰了。可是,说话算话,再老旧的也要赔。一折旧,折了一百六十块。我们的赔偿协议里规定,按购买发票折旧,每使用一年折旧百分之十五,这是我参照物价局给公安办案出具的赔偿方式定的。同时,协议里还规定,如果居民物品被盗,看门的保安自赔百分之二十,“三块三”基金赔百分之六十,我陈先岩负连带责任,赔百分之二十,加起来正好一百六。

这是实施“你丢我赔”以来赔的第一辆车。虽然肝儿疼,也没办法。痛苦过后,我想了个“阿Q精神胜利法”,把这件坏事大张旗鼓地宣传出去,告诉大家,我陈先岩说话算数,说赔就赔!只要你参加“三块三,保平安”,你丢我就赔!我弄了一张大红纸,写上“关于丢失一辆三轮车的赔偿公告”,像表扬好人好事一样张贴出去。事情经过怎样,赔了多少钱,如何计算的,详详细细,还把那辆车的照片也贴了上去。乖乖,居民们“喜大普奔”,把公告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个个笑逐颜开,好像都拿到了赔偿金。宣传效果出奇好,本来还没交钱的居民,都跑来交钱,欢天喜地参加“三块三,保平安”。

公告贴出,赔偿金到位。这时候,出现了感人一幕,失主死活不肯要我赔的那百分之二十,塞过去,又塞回来。陈警长,你为我们社区吃的苦还少吗?我把该拿的拿了就行,你的这份我不能要!我说我有责任,是我没有管理好,我应该赔。你不要我这份钱,我跟大家不好说。他说,这是我主动不要的,不关别人的事。临走还喊了一嗓子——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哎哟,惊天地泣鬼神,大伙儿全听傻了。

可是,也有截然相反的例子——

过了不久,有个叫刘宏的,硬说他的电瓶车被偷了,要我赔。刘宏脾气暴躁,整天跟邻居吵架。邻居是个女的,丈夫在外地打工,她带小孩儿在家。两人吵架都是为些小破事,刘宏骂人骂得不能听。邻居总来告状,我就注意上了他。我发现他喜欢在门口打牌,拿自己当“牌圣”,跟他打牌的人都被他骂得如丧考妣。我说我看你打牌也不咋地,来,我跟你打!结果被我打得丢盔卸甲。我如法炮制,就你这手臭牌,能这么出吗?你会打不会打?不会打一边儿去!

几次打下来,他服了。我就开始把他往正路上引。我说你整天晃晃荡荡干什么?他说我送牛奶。没错,他下岗了,找了个送牛奶的活儿,天不亮就送,送完以后就没有事了。睡觉,打牌,跟邻居吵架。我说,牛奶你照送,送完不是没事了吗?到我们特别行动队来,搞搞灭火训练什么的,大家一起玩,不是蛮好吗?你要是愿意,就到陆大爷(小陆子)那儿填个表。

他还真去填了。后来,送牛奶不赚钱,他不干了,来我这里当保安。有一天晚上他在院里巡逻,看见人家夫妻俩在散步,就说了句俏皮话儿,女的认为他占便宜了,两个人就斗嘴,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斗起火来,女的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他想不开了,死命跟人家吵。后来又到人家里去吵。乖乖,没完没了。我调解了多少趟,他就是不道歉。我说你不适合在这个队伍里,你结了工资走吧。

我把他开除了,他从此恨上我。“三块三,保平安”搞起来以后,他是交钱交得最晚的一个。现在,他突然说电瓶车被偷了,就是想来找我的麻烦。他说,陈警长,你不是有规定吗?你赔!我说不是我说赔就赔,有理赔小组,大家要看监控,要有证据!他说那不行!我看他要吃人的样子,就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你真要,我陈先岩先给你!

他拿了钱就跑。小陆子冲过来要追,我急忙拽住,算了,别跟他计较,两百块当风吹了!

想不到,人在做,天在看。不久,刘宏中风了。没几天,他老婆又脑溢血死了。一个馒头搭块糕,他老婆人很好,他在外面捅娄子,都是他老婆在后面擦屁股。我听说他老婆突发脑溢血,赶快跑到医院去,当时还在抢救中,后来就不行了。

老婆死了,他还在医院吊着水。我看刘宏可怜,就发动大家捐款,我自己带头捐了五百块,跟着有不少人都捐了钱。我又以个人关系,找到民政局杨副局长,向他说了刘宏家的惨状,又说他儿子是军人,眼下正在汶川抢险救灾,民政局能不能去慰问一下?

当天下午民政局就来人了,又送慰问金,又给他办了低保手续,解了他的急。打这儿以后,我一直照顾刘宏。派出所发给我的东西,我都往他那儿送。刘宏淌着眼泪,手抖抖的,陈警长,我,我……

我说,你什么也别说了,好好养病吧!

有人看我对他这样关照,说这种人活该,你不要理他!

我笑笑说,你看天上云,哪块是一样的?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云才成了天啊!

三毛光光

光光的妈妈在怀孕时吃了一些药,药里的成分就落到光光身上。出生时他差点儿死了,发烧许多天,捡回一条命。可身上没有汗腺,头上没有几根毛,像《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一样,嘴里还长了几颗虎牙。他知道自己丑,也不避讳人家说他丑。到了上学年龄,家里把他送到培智学校,里面都是残疾儿童。光光很活泼,既不自卑也不自闭。毕业后没有工作,成了社会闲散人员。

光光的爸爸下岗了。他跟老婆关系不好,又看光光长成这样,心里很郁闷,经常不回家。光光的妈妈一气也离开家,去外地当保姆。光光没事干,整天骑辆破自行车到处乱窜,也不扶龙头,拐弯时屁股一扭,惊出路人一身汗。其实,他身上也有闪光点,曾经多次代表扬州残疾人参加省残联运动会,获得短跑银奖和铜牌。有一回,我发现他被卷进一宗案件,幸亏不深。我想,他再这样混下去,很容易被坏人拉入伙。不行,我要把他管起来。

当时,我正在社区推广“三块三,保平安”,需要招门卫。光光能不能来干呢?虽然工资不高,但是能解决吃喝,地点又在家门口,社区居民也能接受。因为大家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很同情他。如果放在别的社区,居民可能就不同意了。我让邻居从侧面先问问,当保安他干不干?邻居回复说他干。

第二天,光光就上岗了。我发现他特别珍惜这个岗位。有的门卫干到下半夜就瞌睡了,趴在那里睡觉。光光可不,每天晚上“小老鼠眼”都瞪得大大的。生人摸进来,猛地看见他还真吓一跳。管事!

有一次查岗,我看见他手里好像在弄什么东西,我一进去,他赶紧藏到桌子下。我说,哎哟,是什么东西,你还不给我看?他就把东西拿出来。我一看,是橡皮泥捏的小狗,很生动。他说,下半夜想睡觉,拿出来捏捏就不困了。

光光捏橡皮泥的手艺是在培智学校学的,孙悟空、猪八戒、弥勒佛、财神爷,他都会捏。不用看图,捏什么像什么。因为没钱买橡皮泥,他捏了又毁掉。我说,我给你钱买橡皮泥,上岗的时候没事儿就多捏一些,摆起来,别毁了。你有这门儿手艺,说不定可以当饭碗呢!

光光听了高兴死了。

有一天,一个智障孩子跑来找他玩,光光说他在上班不能玩,这孩子说你光光头上什么班?别气我了!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脸都打肿了。光光疼哭了也没还手。光光对我说,我要是穿上保安服,他就不敢打我了。

我一听,光光有追求了,希望自己能当个真保安。这让我很为难。未经保安公司培训,按说不能随便穿保安服。但光光提出来了,对这样比较特殊的人,又要多给他一些理解。怎么办?嗨,管他呢,天塌不下来!我自己掏钱买了一套保安服,拿回来就给光光穿上了。他别提多高兴了,整天穿着,连睡觉都舍不得脱。

没想到,有一天,局领导把我喊到办公室,上来就说,陈先岩,我从来没有批评过你,但是我今天要跟你说一下,昨夜我带队巡逻到你们社区,你怎么把个“瘌痢头”穿上保安服,像什么样子?我说,您别生气,听我讲讲这个可怜的孩子好不好?于是,我把光光的生存状况详细讲了一遍。我说,让他当保安,一是给他提供工作岗位,让他有生活来源,更重要的是怕他滑到坏人堆里,那就麻烦了。我安排他专门值夜班,也考虑到了对外影响。

听我这么一说,局领导也理解了。

时间一年年过去,光光已经二十多岁了。有一天,我在街上突然发现他骑车带着个女孩儿。嘿,他还真有门儿!晚上我查岗时问他,你是不是谈对象了?他傻笑。原来,这个女孩儿是他在培智学校的同学,长得不错,就是脑子有点儿迟钝。她对光光蛮好,但是父母不同意。我说父母亲不同意不可怕,关键是女孩儿好就行。不介意的话,你什么时候带来,我给你当当参谋。光光说好。第二天晚上,女孩儿来了,我看她是真心想跟光光好,就鼓励他们谈下去,说你们真谈成了,我当证婚人。

有了我的鼓励,光光的胆子就大了,经常约女孩儿过来陪他值班。可惜好景不长,被女孩儿父母发现了,他们不让女孩儿再出来,也不准光光到家里去。光光失恋了。白天不肯起床吃饭,晚上值班也非常不耐烦,泥人捏得越来越不像样儿,美女成张飞。我劝他说,谈恋爱要动心眼儿,她家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你怎么那么傻?你要经常去,去了嘴甜一点儿,什么事情都要抢着干!他们女儿也不是一翘叮当响,能找到你很不错了。你要有自信!

我一方面嘴上说,一方面想办法帮助他。当时,经常有记者来采访我,上报纸,上电视。他们采访我的时候,我就有意把光光带出来,说我是怎么培养他的。记者们一听很感兴趣,就去采访他。于是,光光就出现在我的事迹里,很快引起社会关注。后来,还有记者专门在《扬子晚报》用一个整版报道他,标题叫《丑人光光》,上面有一幅光光正在捏泥人的大照片。这下发生了连锁反应,电视台来了,省报来了,隔三差五都有记者前来采访光光。光光经常上报纸,上电视。社区少年班搞活动,请他去讲立志;扬州民政教育基地收藏了他的泥人;他的泥人摆上东关街市场,一个月能卖一两千块。

就这样,光光成了名人,女孩儿家的父母再也不反对女儿跟他交往了。2009年,光光跟女孩儿结婚了,婚礼是我主持的。婚后,光光得了一个胖小子,聪明又漂亮。他妈妈也不在外面当保姆了,高高兴兴回来带孙子。他爸爸看到自己有了这么个漂亮孙子,也乐了,回家了。一家从此团圆,日子越过越好。

现在,我经常看到他们一家五口在街上玩。一看到我,都围过来。他妈妈说,多亏你哟陈警长,我做梦都会笑醒!

谁有虫,谁发财

这天,我来社区上班,只见居委会门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条桌前宣讲什么。桌上放了一排试管,还有实验用的瓶子、放大镜、显微镜。哎,这是搞什么?我也挤上去听。白大褂个子不高,四十来岁,一口川音。他说他是四川绵阳医学研究所的,这次到这边来收购人体寄生虫,也就是蛔虫。他问,大家小时候吃没吃过打虫子药?听的人都说吃过吃过。连我也犯贱,说吃过宝塔糖!白大褂说,对,宝塔糖就是打虫子药。你们不知道吧?这些虫子很值钱耶!大家都惊叫起来,啊?白大褂说,骗你们我是龟儿子!

这时,我才注意到桌上的瓶子里泡着各种各样的虫,有的像蚯蚓,有的像蚂蟥,还有的像蝴蝶。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虫。白大褂说,这些虫子对人体有害,可用于医学研究又很值钱。值多少钱?我报下价啊,普遍的二十块一条,也有五十块的。少见的就贵了,像这种蝶状的,一条两千块!

哎哟喂!两千块,比我工资都高。我不上班了,在家拉虫子好了!

社区里弱势群体多,下岗工人多,一听虫子能卖钱,个个把肚子捂着,妈呀,我肚子里会不会有虫啊?要有两千的就发财啦!一时间,人们乱起来。白大褂喊,别乱,别乱,有虫跑不了,没虫不白跑,你没虫,家里人有啊!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肚里有没有虫?

他这样说,我也好奇了,他长透视眼啦?只见他拿起放大镜,拉过一个人的手就照,哎哟,你手上的纹路真典型啊,不但有虫,而且成堆啊,能做虫子代言人了!

好家伙,平常说谁肚里有一堆虫,还不把人吓半死?现在可不,这位一听肚里虫子成堆,当时就疯了,噢,噢,我有虫,我有虫,我发财了!他一疯,大家都急了,争抢着让白大褂看手。白大褂真热情,看一个,你有虫!再看一个,你也有虫!第三个呢,有大虫!走路别放屁啊,小心把虫子崩丢了。

凡是有虫的,白大褂都顺手发药,回去就吃啊,吃药免费,打虫挣钱!明天早上大便别用抽水马桶,要拉在痰盂里。我一早就到这儿来等你们,按虫论价,童叟无欺!不一会儿,到场的人都领了药,个个大嘴咧成瓢,我有虫,我老婆也有虫,我们全家都有虫,哈哈哈!

我听着看着,脑壳发蒙。他发药收虫,居民有收入又有利健康,这是多好的事啊。再看他发的药,正规厂家的驱虫药,也没毛病。转念又一想,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赶过来,哎哟喂,院里的景象让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见居民们排起几大队,个个端着痰盂,捂着鼻子,还有提溜着裤子就跑出来的。急!白大褂认真观察着痰盂里的虫子,用镊子夹出来,放进瓶子里。他旁边多了一个女助手,帮助登记。白大褂问得很详细,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一栋住,一一登记下来。又说,这个虫子蛮好的,值五块钱!这个虫子更好,你真会拉,值二十块钱!他说值多少钱,女助手当场就兑现。排队的居民看到前头的人当真拿到了钱,更兴奋得抓耳挠腮。喂喂,你的虫卖了多少钱?哎哟,你拉了二十条?你是猪啊!

我纳了闷了,天上真掉馅儿饼啦?

第三天,白大褂对小有收获的居民说,你身上还有虫,是更值钱的,药量不够没打下来。居民一听很着急,那怎么办?白大褂说,我不能老免费发药啊,你们还想打虫的,就花钱买药。得,他开始卖药了。他对居民说,你肚里这个虫子老值钱了,起码是两千块一条,我看了,最少有三条!但国产药打不下来,得打进口针。进口针我就不收钱了,但是我要收押金。万一你把虫卖给别人怎么办?这些居民也真傻,就信了他的话,一交好几百,最多的上千。白大褂一边儿收一边儿登记,说明天你拿虫子来,我退押金买虫子。你今天交五百,明天只要拉出一条,我就连本带利给你一千五!

居民听他一吆喝,都抢着交押金,一边儿交一边儿说,我明天肯定把虫子卖给你,不卖给你卖给谁啊?白大褂说,嗨,那可不一定,现在到处都有收虫子的,连国营药店都收,价钱也许比我出得还高。万一你财迷卖给别人,我这进口针就白瞎了,一针一百多呢!

他这样一说,交押金的居民就更铁心了。白大褂收完押金就打针。往哪儿打?肚脐眼儿!好家伙,居民也豁出去了,不管有多少人站在旁边,衣服一掀,肚皮一亮,来吧!扑!就是一针。

我一看,大尾巴狼终于现形了,居民肯定要受骗上当。我马上冲过去拦住他,嘿,嘿!你这是干什么?收什么押金?

白大褂一下子傻眼了。没想到交了钱的居民乱起来,陈警长,这事不用你管,你当警察管你警察的事去!

社区的一个老护士长更是亮明身份,站出来力挺白大褂,说打虫是为了居民身体健康。我说你说这话太早了,他是为居民身体健康,还是行骗,咱们要冷静分析。这样吧,打针先停下来,押金先退了!老护士长说你真是狗拿耗子!我说这耗子我今天拿定了!老护士长还要吵,我顾不上她了,转而对居民说,居民们,我们吃的是大米饭,喝的是自来水,拉的只能是蛔虫!两千块能买一条金项链了,照他这样说,等于我们吃打虫药拉黄金,这可能吗?居民们,清醒清醒吧!

一个居民说,不用你操心啦,昨天他都给我钱啦!

我问,给了你多少钱?

好几十块呢!

那你今天押金交了多少?

好几百,他明天还退我呢。

我说,能退当然好,就怕明天找不到他了!

居民一听,不吭声了,死羊眼盯住白大褂。

因为我是警察,白大褂做贼心虚,乖乖把押金退掉。我一看,好家伙,眨眼工夫已经收了两三万,再收下去还了得!他的行医证什么的都是复印件,我问原件在哪儿,他说在宾馆。我扣下他的身份证,让他回宾馆取原件。结果,人一走就没回来。

时隔不久,派出所接到报案,在工人新村社区,白大褂收了大笔押金,第二天老头儿老太端着痰盂再也找不到人。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大便臭死了,只好倒掉。有的人还舍不得倒,端回家臭了两天。

我们社区可比工人新村大多了,要不是我出手快,居民肯定损失惨重!现在可好,不但没损失,有的还得了小利。居民们听说工人新村被骗了,个个大惊失色。老护士长却不信,说我瞎咋唬。这天她去买菜,我主动喊她,护士长您慢点儿走,我跟您说说。她像见了大妖怪,扭头就走。谁知第二天她见到了我,离老远就招呼,先岩,先岩,喊得亲亲热热。

有人悄悄告诉我,她刚才去工人新村啦!

风雪锣鼓

又快到春节了,或者说又要到年关了。富裕的家庭都是富裕的,贫困的家庭各有各的难。尤其是特困户,过年如过关。

我在社区走访中发现,有些家庭特别困难,可以说是特困户。有的特困户一家几个人都弱智,有的一家都残疾,还有的家里有病人,白血病、尿毒症,都是治不好的病。他们的生活怎么办?扶贫解困,义不容辞。于是,我提出在春节前夕为特困户捐款过年。我的提议得到办事处和居委会的支持,时间定在农历腊月二十四。

为了让捐款不冷场,我经过充分调查,把社区十一个特困家庭的状况打印在一张表上,复印了五十份。为什么复印五十份?因为社区有五十个富裕家庭,特别是一些官员家庭,比如民政局局长、土地局局长,都住在这个地方,平时个个都牛得很。开车回来,叫他别从草坪上走,他偏走。现在我要让他们好好表现一下,看谁牛!我挨家发送材料,说为特困户捐款当天,我们会敲锣打鼓。锣鼓一响,捐款开始了,你们一定要来捐啊!接到材料的个个都说来。发到民政局长家时,我跟他说,到时候还请您讲两句。局长说话就不讲了,到时候我一定去捐款,支持你们的善举。

动员了社区里的土豪,我又跑到派出所去求援,最后全家总动员。全家怎么总动员?巧了,正好当海军的侄子陈万里从舟山回来探亲,我就跟他说到时候你要去给我捧场啊!他说好啊!我知道当战士没什么钱,就塞给他三百块钱,说你就把这些钱捐了,谁也不认识你,正好起个带头作用。然后,我又发动老婆和女儿密密。那时候,我老婆在乡下做镇长助理,女儿放假了。我跟老婆说,捐款的时候我先去张罗,九点钟正式开始,你带密密到现场去带个头儿。你捐一百块,密密捐二十块。女儿很高兴,说她要第一个捐。我叮嘱她在现场千万别叫我,就装着不认识我。

日子一天天临近。我做了横幅,写上“为党分忧,为民解难”;又去学校借了锣鼓,安排好敲锣打鼓的人员。万事俱备,只等腊月二十四的到来。

想不到,头天夜里刮起大风。我睡不着,一会儿爬起来看一下,一会儿爬起来又看一下。忽然,天上飘雪花了。我的心揪起来,伤心地跟老婆说,唉,天不助我,怎么会下雪呢,又刮这么大风!老婆安慰我说,天寒心热,你们会成功的!

早上,天不亮我就爬起来了,挨家打电话,把敲锣打鼓的人都喊起来。说了你别笑,这帮人都是“两劳”释放出来的,听话,能吃苦,所以我就让他们卖卖力气。他们呢,也乐意凑个热闹。

天大亮了,工作人员都出来了。风很大,原定拉横幅的地方不行了,临时改在九栋侧面,这里正好可以避风,同时也是路口。横幅拉起来了,桌子搭起来了,居委会主任抱着捐款箱来了。

九点整,锣鼓在风雪中敲响,咚咚锵!咚咚锵!

我侄子充当群众,第一个把钱捐进去了。我老婆带小孩儿也把钱捐进去了。派出所刘振保所长、李玉成主任赶来了,带来派出所民警们的一千多块捐款。《扬州晚报》副总编来了,记者包文军来了,他们又采访又捐款。看到这个情景,我非常感动。同时,我更关注社区里那些有钱人,我发了五十份材料,他们的表现如何?

哪晓得,这些人听到锣鼓都来了,但是捐得太少了,五块,十块。这也太抠门了!可捐款是自愿的,总不能点名让他们多捐啊。这帮人趁乱把小钱往捐款箱里一塞就跑,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突然心生一计,大喊一声,都回来!他们吓了一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说,感谢大家来捐款献爱心!为了公开透明,把捐款全部送到特困户手里,现在,我们把捐款人的姓名和数额登记下来,我们要抄在大红纸上张榜公示!说完,我叫居委会主任去拿个本子来,每人一格登记。

形势急转。土豪们怕丢面子,五十的,一百的,重新又捐。我在一旁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风雪越来越大,锣鼓越敲越响,居民们纷纷解囊相助,场面让人落泪。许多老太太本来带着钱去菜场买菜,看到大家都在捐款,就把买菜钱塞进去,扭头回家了。记者问,老太太您回家干什么?嗨,没钱买菜了,回家再拿去!

北风料峭,雪花飞舞,捐款高潮迭起。活动结束后,我们把钱箱搬到居委会,在媒体监督下打开清点,哎哟喂,一共捐了四千七百七十多,真不少!当时有人提议说,一家只给三百,剩余留着备用。我说,不行,留下一分都会留下口舌。一分都不留,当场分光!居委会同意了我的意见,在媒体的共同参与下,我们一家一家把钱送到门上。收到钱的特困户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好心人啊,这个年能过了!

初当代表

2002年12月27日,我正在社区工作,一个战友打电话给我,陈先岩,恭喜你当上全国人大代表了!我说你别瞎说了。他说真的,今天的《扬子晚报》已经登出来了!电话才放下,又有人打电话给我,恭喜你陈先岩,恭喜你当选全国人大代表!电话一个跟着一个,来自不同方向,来自不同的城市。

我赶紧跑出警务室,来到报摊,离老远就问,今天的《扬子晚报》还有吗?卖报的说,嘿,还有一份!拿过来一看,哎呀,可不是嘛,江苏省出席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我陈先岩榜上有名!

我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当上人大代表了!一个小城市的社区警察当上全国人大代表了!我热血沸腾,真想喊出来,心里一股一股的热气直往上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光荣,是所有警察的光荣。

在此之前,我曾当选第十届江苏省党代会代表,并且是省党代会主席团成员。而现在,我又当选全国人大代表,上了更高的层次。

初当代表,我什么也不懂,闹了很多笑话。

随着媒体宣传,就有人开始找我了。有一天,我正在派出所二楼开会,值班员说,陈先岩,楼下有四五个老同志找你。我出去一看,有五个人,年纪都不小了,我赶快把他们带到五楼会议室。进屋坐下后,他们就说,陈代表恭喜你,你是我们扬州著名的劳模,现在又成了人大代表,祝贺你啊!把我这么一顿夸,我当然感觉不错。他们分别自我介绍,原来,五个人都是部队的团职转业干部,当年转业到大型国营企业当厂长、书记,要么就是物资部门、商业部门的领导,都是非常好的单位。

我忙着给他们倒茶。他们说,茶就不喝了,我们谈谈正事。接下来就开始诉苦,说计划经济年代还过得不错,现如今一改制,国字拿掉了,退休以后每月才拿两千多块,待遇太低了。向各自组织反映过多少回,都没用,没人给解决。这一次,你当了代表,要到北京去开会,请无论如何带上我们的意见。你是人民代表,要替人民说话!说完,就从书包里掏出告状材料,好家伙,厚厚一大沓。他们是有备而来啊!

我过去没当过代表,也不知道代表怎么当,觉得这些老同志讲得对,我既然是人民代表,代表人民说话,就要把人民的呼声反映上去。于是,我当场表态,说你们放心,我一定把它带到大会上去,交给有关方面。送走老同志,我心中升起神圣感,也升起责任感。开会前收到这么沉甸甸的“人民嘱托”,我可不能辜负了。我把材料带回家,很郑重地放在一个档案袋里,准备带到北京去。

二月上旬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问,您是陈代表吗?那个时候,人们已经不喊我警官了,所有打进来的电话都称我陈代表。他说,我是《新华日报》派到北京的驻会记者,我想问一下,您是首次当选全国人大代表吗?我说是的。他说,您有没有准备什么议案?我愣了一下,说实话那时候我对议案还没有概念。我说,议案倒没准备,但是我带了一些军队转业干部的材料,有五六份,这些老同志要求解决他们的待遇,我准备把材料带到会上去。

会期一天天临近,2月27日,通知我们先到南京。当天早晨八点多钟,扬州市七位代表在市人大三楼会议室集中,大轿车就在院子里等着,市委书记为我们送行。就在这时,有人非常紧张地跑到三楼向领导报告,说不得了了,有很多老百姓堵在大门口要拦人大代表的车。书记一听很紧张,说马上通知公安来人。他们讲话声音虽小,但还是被我听到了。我不由得起身朝外望,这一望,我兴奋了,急忙说,不是上访的,不是上访的,是社区居民来为我送行!

噢!开会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

既然平安无事,我们就下楼登车了。哎哟,来为我送行的居民有四五十人,其中大多数是“夕阳红”义务巡逻队的老人,他们自动排成队伍,鼓掌、欢呼,陈先岩,陈代表,家里的治安有我们呢,你放心去北京开会吧!场面非常感人。

来到南京,我们住进省委招待所。全省一百多个代表都先后到齐了,省人大组织临时履职培训,告诉我们全国人大的职责是什么,如何提议案,哪些东西可以带到会上去,哪些东西不能带到会上去。时任省委书记跟大家见了面,并就如何当好代表做了讲话。讲着讲着,他突然说,据我们了解,现在社会上有些不安定因素,要借着人大开会弄点儿事情。比方说,有的军队转业干部为了自己的待遇问题,找到我们的代表,要递材料。这里我要强调一下,千万不能把这些与大会无关的事情拿到大会上去!

我一听,妈呀!这不是在说我吗?当时,我身上直冒冷汗,连头都不敢抬了。幸亏会前有这样一个培训,让我知道这些东西是不能带到会上的。怎么办?我赶紧偷偷处理掉了。差点儿造成政治事故,真是太吓人了。省委书记是怎么知道我有这个材料的?是谁告诉他的?我马上想到了那个记者。

我感到自己真是太幼稚了,几个老头儿多说了几句好话,我就答应给他们带材料。唉,代表不好当啊!在南京培训了三天,我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懂了不少规矩,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3月2日晚上,我们启程了。那是一趟专列,直接开到了北京。我非常兴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北京。而且,第一次去就坐专列,真是太幸福了。那时候,北京没有雾霾,气候特别好,天很蓝,虽然冷点儿,但是空气新鲜透亮。

清晨,首汽的大巴车把我们接出北京站,警车在前面开道,很快就来到长安街。哎呀,马路真宽,看上去好像一条大河。来前人家说北京堵车,我怎么没感觉啊?一路畅通啊。后来才知道是特别为我们腾的路。经过天安门的时候,我更激动了,忍不住大声说,啊,这就是雄伟的天安门!全车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激动,其他人都很淡定,估计已经不知道来过多少次北京了。

3月5日开会。开了一个星期。政府工作报告之后,各省团安排代表们座谈讨论。我又闹个大笑话。头一天,团长说,明天下午有中央领导同志要参加我们团审议政府工作报告,哪个代表要发言的,请大家报名。我充分理解大家的心情,但能够发言的代表有限,只安排了十二个人,每个人限时五分钟,各小组晚饭前将发言的名单报到代表团秘书处。

座谈会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我们不到两点就来到人民大会堂东大厅。虽然没有确定我发言,但我还是带上了发言稿,在前往大会堂的途中,我将稿子呈给坐在身旁的市领导看,他看过后夸奖说,文笔不错嘛。我问,到时候能不能发言?他说,看是否有时间,假如有你就发言呗。听领导这样说,我心里就踏实了。

中央领导来了,座谈会开始,几句开场白之后,代表们开始发言。发言的人都坐在第一排,并有席位卡,不发言的随便坐。我是坐在第二排的。中央领导很随和,代表在发言时,领导同志还不时地插话互动,会场气氛十分活跃。我当时一门心思想要发言。我想,好不容易当一回代表,不发个言,那不白当了吗?所有发言的都说完了,中央领导也讲完了,主持会议的团长就说,今天代表们的发言很好,其实准备发言的代表还有很多,现在还有哪个想说的?其实,这就是一句收场的客气话,按规矩是不会再有人发言了。他接下来就会说,好了,没发言的了,今天的座谈会到此结束。大家一鼓掌,就完了。

可是,我哪儿懂这个啊?我在这之前几次要举手发言,可都捞不到机会,现在,听到团长说“现在还有哪个想说的”,这不正是一个机会吗?错过这村没这店!团长话音刚落,我立马站起来,把手往高处一举,报告,我有话要说!当时,就像旱天打了个雷,我这一嗓子,让全场都震惊了,呼啦啦,所有代表一起盯着我看。团长也愣了。还好,他应变能力很强,点点头说,好吧,那你说!我就开始说了,不但没念稿,还大大发挥一番,讲了扬州的巨变。为什么会脱稿呢?因为要讲的都是心里话,根本用不着念稿。我的发言让中央领导听了很开心,哈哈大笑,还时不时问些问题。

回去的路上,代表们在车上就议论开了,说这家伙不讲政治,不讲规矩,没让他发言他抢着发言。人大办公厅的也急了,立马就跟我要稿子,说把你刚才的发言稿给我们!别人发言的稿子早就给他们审过了,没想到我突然冒出来,等于他们漏审了。我在车上听到议论,又想到刚才办公厅的人脸色不好,心说,坏了,这回惹大祸了。

车没开出多远,市委书记就从扬州打电话来,陈先岩,听说你今天下午发言了?我一听,坏了,消息都传回家了,这回准要挨批了。我说,是,书记,我是发言了。没想到,书记不但没批评我,反而表扬说,不错,你的发言很好,宣传了我们扬州,很好!

尽管书记表扬了我,可是底下的人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会后,一传十,十传百,说我在会上乱开腔。包括我们公安厅也传开了,说陈先岩这家伙一向胆大,在那个地方竟然也敢!

代表没白当

头一年当代表的时候,我看到老代表拿着议案让我签名,我还不明就里,心说你的东西干吗让我签名?后来,我明白了,这些意见或建议,代表可以提交大会,但要形成议案必须要有三十个代表签名,所以他来请我签。当然,我要先看一下,同意了才签名。

我第一次参与其中,不懂,所以自己也没有议案。但是,我们扬州市的代表搞了一个,是关于南水北调工程在长江源头的生态保护的议案,应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在代表中间比较活跃,年龄比较小一点儿,又被推选为小组联络员,一些大领导就把自己领衔的议案征求签名的任务交给了我。那么,我就要找三十个代表签名。

请人家签名很麻烦。人家要先看你的议案,要好几分钟,然后还要思量一下,签还是不签,这是他的权利。会议本来就很紧张,会议一散,我就抓紧时间跑到人家房间去敲门。还好,代表的素质都很高,也比较热情,很少有人嫌麻烦。人家接过议案就看,看完同意就签。即便是这样,凑够三十个签名也不容易。我为此跑上跑下,总算签满了,松了一口气。领导把这么光荣的任务交给我,我终于完成了!

议案有个截止日期,过了这个时间,你有再多人签名也没用。那天,我终于赶在截止时间前把议案交了!

可是,还没等我高兴够,领导就把我叫去了,陈先岩,我们好不容易搞个议案,全被你搞砸了!

我大吃一惊,啊?怎么啦?

刚才秘书处议案组来了电话,重名啦!三十个人里有两个重名的,成了二十八个!人家查出来了,当不了议案了,只能作为建议!

妈呀,这真是当头一棒!我顿时傻了。

怎么会签重了呢?嗨,别提了。大家互不认识,又都很热情,而且对方也要求你签他的。时间很紧张,有的代表来不及细看,一看上面已经有许多人签了,肯定不是坏东西,就签了。我呢,跑得眼绿,想不起谁签过谁没签过,看到就近的,拉上就签,结果,签重两个,前功尽弃。

会议结束回到扬州,领导还耿耿于怀,说我们好不容易搞一个议案,叫陈先岩去找代表签字,跟球场上一样,他临门一脚踢偏了,把球踢到门外去了,大家白忙一场!我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嘴上这样讲,心里说,你们不知道签三十个人有多难,何况还不止你一个人叫我代劳。我腿都跑瘸了。

我受点儿委屈没什么,但我通过签名认识了很多做老板的代表,给社区居民特别是贫困家庭带来了好处。之前,每年春节来临,我都要为困难家庭募集钱物。现在,我认识了这些代表,春节到了,我就给他们打电话,说我这个地方有许多困难家庭,你们能不能支援一下?好了,东西就从四面八方来了,米、面、油,甚至还有酱油醋,都是必需品,把警务室堆得像杂货铺。

我专门制作了一张表,打出捐物者的名字或单位,以及货品名称、数量。然后,把这些东西一一发送到贫困户和治安积极分子手中,谁领谁签字,来有影,去有踪。再把这份签了字的表格扫描复印,分发给捐赠的代表们,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爱心已经传递到啦!最后,再把物品捐赠接收情况,制成一个大表放在宣传栏里,一个是公示,再一个也是宣扬爱心,希望人人都来帮助贫困人家。想到自己这个人大代表能给社区居民带来实惠,受点儿委屈也值了。

后来我又连任了一届人大代表,在接下来的总共九次会议上,我先后领衔提交了十三件议案、五件建议案,都被采纳了。其中,让我感到自豪的是,有两件议案被法律委员会采纳后,推动了中国现行法律的修改。

哪两件呢?

一件是身份证法。

居民身份证法立法时间不长,当时我就发现里面有漏洞。我曾经在十一届二次会议上提出,第二年再次提出,建议在二代身份证中加入个人指纹信息。为此我专门跑了公安部。公安部方面说,当初有这一条,但在人大立法时没通过,有专家说采集指纹侵犯个人隐私,结果就把这条给删了,不过我们还是预留了指纹信息采集区,在制证方面不会增加成本,但这个指纹信息的加入却能有效防止不法分子冒用。

我的这个议案,在2006年召开的第四次会议上被大会采纳了,相关部门很快修改了身份证法。如今,任何人去办身份证,都必须采集指纹。谁再假冒他人,马上就会被识别出来。

第二件是修改消防法。

在过去的老消防法里,消防只配置到城市,没有农村。可现在农村的火灾比城市多,包括死人在内的受损程度也比城市厉害。

这是为什么?我经过大量走访调研,发现了问题,不改不行。在农村,传统的救火方式是敲盆呼喊,村里人听到后,老老小小就拿着水桶跑过去。水从哪儿来?每个村都有一个烟火塘,就是水塘。过去没有自来水,但也没有污染,所以淘米洗菜都在这个水塘里。水塘下游还有一个小塘,洗马桶什么的脏东西,小塘里的水一直流到农田里。当时,每个村基本上都是这样,没有哪个村是没有水塘的,既方便村民生活,也有救火功能。一旦失火,就从这里取水。

可是,现在农村的消防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

变化一,电器多了。大量的电气设备进入农村,很多农民为省钱买的都是劣质电器,很容易引起火灾;变化二,易燃品多了。家家都搞装修,用的往往是劣质易燃的装修材料,农民没有防火观念;变化三,楼房林立。过去都是平房,现在四层五层,很偏僻的山区也盖起了楼房。这样一来,救火就不方便了;变化四,无水可取。很多地方用上了自来水,塘水大都填了,可是,却没有安装消防水龙头,自来水水压不够,失火的时候靠不上;变化五,人口少了。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老弱病残留在家,一旦失火,别说指望他救火了,喊都喊不出声;变化六,相对集中。很多地方把农民集中在一起居住,一旦失火,火烧连营;变化七,作坊扎堆。很多农村都建了厂,大大小小,形成产业集群,失火几率高,后果严重。

综上所述,我形成了一个非常翔实的议案,提出修改消防法,把现有的消防配置到城市的“市”改成“乡”。一字之改,囊括城乡。乡人民政府负责人即为消防责任人,消防资源配置纳入乡镇一级政府的财政预算。

议案通过第二年,消防法已经修改,改“城市”为“城乡”。公安部消防局特别请我去开座谈会,局领导说,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不但惠及百姓,同时也为消防部门解决了没有人事编制及财政预算的困顿。现在,区县消防大队是副团编制,财政年年有预算,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我对自己说,陈先岩,你这个人大代表没白当!

尾 声

2003年,陈先岩当选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2008年,当选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这一次,他有幸成为了主席团成员,是主席团中唯一的警察代表。

2010年4月,他被提拔为广陵分局副政委,离开了社区。调离时,许多社区居民留泪为他送行,当时他就承诺:“等到了退二线的年龄,我就回社区民警的岗位再干几年,一直到退休。”

离开社区后,他心中一直牵挂着社区群众的冷暖,社区群众更是忘不了他。2013年8月20日,社区一百多名居民联名给市公安局局长写了一封信,希望陈先岩能够重返社区。

陈先岩也认为,自己的根在社区,一旦离开社区,就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副政委的岗位尽管可以同样为人民服务,但当前新形势下群众工作出现了新的变化,更需要有一定基层工作基础和经验的同志去探索研究社区群众工作新路径、新方法。于是他向市局和分局党委申请,希望重返社区,他的申请得到了领导的支持。8月28日,陈先岩如愿以偿,重新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八大家社区……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季 伟

摄影/李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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