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重案残局：成长在父亲枪击的废墟上

大雪

[新闻背景] 2014年7月31日，黑龙江省绥化市发生一起震惊全国的枪击案：该市阳光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于春富因债务纠纷，在自己家枪杀两人致死，在逃跑途中又枪伤一名无辜群众。该案在当地引起了极大恐慌。此后几个月，绥化、黑龙江，乃至周边省市的警方联手追捕，于春富却突然销声匿迹，始终没有归案。关于他行踪的各种传言，随着网络发酵，甚嚣尘上。很多人认为于春富已连杀3人杀红了眼，到处流窜，伺机作案，称他为新“东北王”……直到2014年11月3日，绥化警方在青冈县一片玉米地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证实他自杀身亡，该案才尘埃落定。

于春富的身后，是如山债务，信誉扫地，杀人凶残，他给女儿挑选的乘龙快婿，也提出了离婚……曾经光芒荣耀的家族就此陨落，大厦倾倒，遍地尘埃，再无回天之力了吗？

一年后，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从黑土地萌芽……

枪击大案震塌了天，我曾是温室里的娇兰

于丽娟从小到大，视父亲为偶像。她的一切，也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包括爱情。

于丽娟现年32岁。从小，她就知道父亲于春富是十里八乡的能人。于春富，1960年出生在绥化市青冈县，做过各种生意。1995年，他率先在老家的临县、兰西县搞起了房地产开发。几年，风生水起，成为当地首富。不久，于春富把业务辐射周边县市，其阳光房地产开发公司也成为了集团，下设酒店、物流等多个行业。事业有成，他和妻子冷玉琴对两个宝贝女儿十分娇宠，他曾对多个人说过：“我把女儿们几辈子的钱都赚下了，她们就是温室里的兰花，快乐舒服就是我对她们的全部要求。”2005年，大女儿于丽娟从哈尔滨财税学院毕业，进入他所在的公司做了出纳。这是个话不多、朴素得和殷实的家境并不相称的女孩，但那有什么关系？她是于春富的女儿，工作不到两年，就做了公司的财务总监。

于丽娟个子矮小，身高不到150CM，长相普通，念高中和大学时，她都曾有暗恋的男孩，但却没有一个男孩肯追她。但回绥化工作后，作为于春富的女儿，她再也不缺乏追求者了。不少人主动上门来介绍相亲对象，公司里也有好几个职员追她，个个都是帅哥。于丽娟很忐忑，她心里明白，这些人大多是冲着父亲的地位，这样的爱情她敢接受吗？于春富并不以为然，他财大气也粗，要女儿坦然接受。

于丽娟没品尝过炽烈爱情为何物，但她信父亲。在于春富的挑选下，于丽娟最终牵手了比她小两岁的、帅气高大的公司同事李雪军。李雪军是本地人，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他是家里独子。和于丽娟恋爱前，他在售楼部做主管。他对于丽娟的爱情表白是：“我喜欢你的朴实无华。”而于春富对李雪军最满意的地方也是质朴，听话。两人于2008年初结了婚，于春富给女婿买了一台奥迪A6。婚后第二年，于丽娟生下儿子晓军，李雪军也被提拔为总经理助理。于丽娟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为她撑起的温暖之天，其实早已危机重重，并突然爆发，酿成惊天大案。

据案发后，警方了解到：2013年初，于春富在兰西县新开发了一处住宅小区因位置偏僻，销售一般，资金迟迟不能回笼。这时，他在省城入股的一个大项目因政策有变，也出现了问题。资金链出了问题，当时外面有不少人欠于春富的钱，他曾多次催要，回笼资金。然而，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对方一哭穷，他就不忍心了。为维持公司运转，他只有向亲朋借钱周转，还向兰西县一典当行老板李忠借了150万元高利贷。李忠平时跟于春富关系不错，两人算是朋友，过去经常一起吃喝。哪知，借钱后，李忠马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到月底就来收取高额利息。由于公司销售不好，于春富一直未能偿还本金，2014年6月，于春富累计偿还750万元，竟还欠着100多万元。李忠一再威胁于春富，两人几次因债务吵架，于春富公司的人都知道。7月31日上午，李忠和司机王小林再次到于家催债，于春富竟拿出他从当地购买的土制防身手枪，朝李忠和王小林连开数枪，致使两人当场死亡。案发后，于春富驾驶李忠的车逃跑，在兰西县北安乡他又开枪打伤一个无辜的行人，后不知去向……

国家严禁个人私藏枪支，这起大案在当地引起了地震，被媒体、群众迅速传播，引起恐慌。为了将于春富抓捕归案，黑龙江省公安厅集合了省内、绥化市的精干力量，公安部还下达了A级通缉令……

作为一个传奇人物，绥化市，尤其是兰西县的大街小巷对于春富枪击案，议论纷纷。为彻查此案，于春富公司里的所有当事人，都被一一调查。债主们闻讯而来，登门到公司里要钱，堵在了于家门口。

案发后，于丽娟彻底傻了。父亲是她的大树，而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棵树会以这样一种形式，突然倒下。惧怕之下，她大病一场，病好后也不敢出门，躲在着家里，抱着5岁的儿子，一个劲地问儿子：“晓军，妈妈该怎么办？咱们到哪里去找姥爷去？”晓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妈妈流泪，还取笑她：“你为什么哭啊？是找不到爸爸了吗？”于丽娟一边点头：“我再也找不到爸爸了。”哭得像个孩子。

于丽娟最彷徨无措时，母亲冷玉琴也出事。这个老实的女人也是一辈子生活在丈夫的翅膀下，现在突然丈夫成了枪击重犯，她难以置信。天天被债主堵门，她居然吞食安眠药自杀。幸亏于丽娟的妹妹、她已在哈尔滨工作，出事后一直守候母亲，及时发现，冷玉琴才捡回了一条命。活过来后，也许是不愿面对现实，也许是大量安眠药损伤了大脑，冷玉琴每天呆呆地坐在那，再也不肯说一句话了。

告慰父亲的耻辱和荣光，我这样活成一棵大树

望着再也没有了痛苦的母亲，于丽娟突然没有了眼泪，父亲出事后，她也不想活了。可是，面对母亲和这一摊子，她却连死的权利也没有了。

如今，谁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他也许已逃亡天涯，也许就躲在某个角落看着他们。不管他在哪里，一定时刻牵挂着家，牵挂着他曾呵护过的每一个人。作为女儿，她想不通豁达的父亲为何走上绝路，她必须搞清楚其中缘由，给所有质疑的人一个交代。

之后，于丽娟强打精神，配合警方的调查。然而，就在这时，李雪军却提出了离婚。

正值初秋，天气还燥热，但于丽娟的心却像浸入寒冬的冰窟窿，冷到极寒，血迹斑斑，却无痛凝滞。她很想冲上去狠狠扇李雪军几个耳光，痛骂他为何在她最需要帮扶时捅她一刀？然而，她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用刀一样的目光狠狠瞪向他。李雪军不敢直视妻子，喃喃地说：“对不起。”

这个男人的怯懦和胆怯，让于丽娟突然释然，这个悲剧并非他一人造就，而是父亲自恃可以靠财富搞定一切、搞定幸福的富人心理，既然连幸福之初都充满了功利和侥幸，为什么苛求对方患难与共？痛苦的涅槃中，于丽娟想通了，长大了，她痛快地答应了离婚。

儿子曾是父亲的心头肉，离婚时，于丽娟恳求李雪军把晓军留给自己。她把孩子交给亲戚帮忙照看，开始着手应对每天上门的债主。在于丽娟心里，父亲是个讲信誉的好人，从没有欺骗过一个客户，正因为如此，他的生意才越做越大。父亲犯下了重案，身为女儿，不能让父亲再因为债务纠纷背上骂名。于是，于丽娟一边默默祈愿父亲早日自首，一边想办法帮父亲处理公司债务。在整理父亲衣物时，她发现了于春富的一个记账本，上面记录着别人欠父亲的钱。可这些欠父亲钱的人，都是父亲的贴己，他只是记账，并没有要欠条，但如果这些钱要回来，起码能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

2014年10月的一天，于丽娟第一次清账就碰了一个大“钉子”。债主叫高伟，是于春富的同村，曾以最低价买过一套96平米的房子，因为高伟没固定工作无法贷款，只付了10万元，其余32万元房款3年还清，没有打欠条。于丽娟曾提醒过父亲，他回复说：“我和高伟一起光屁股长大，没必要。”

于丽娟原以为家里遭遇灭顶之灾，高伟一定不会赖账。等她找上门，高伟却回复说余款已经还了，于丽娟拿出记账本说：“如果还了，我爸一定会划掉。”

高伟冷笑一声：“你爸赖账杀了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于丽娟的泪水噗噗而下，这些话，才是最杀人的刀！她哭着离开了高伟家，又去了另一个债主家，结果也遭遇了类似的对待。尽管被伤得体无完肤，于丽娟却坚持穿行在各个债主家，她没有发现，有个身影一直在默默跟随着她，那就是她的前夫李雪军。

李雪军在岳父出事后，迫于压力，加上当初结婚，他确实是贪图于家的财富，和妻子未曾经历过患难与共的感情，所以才在最危难时离了婚。然而，离婚后，他十分内疚，一直默默关注着妻子的动向。看到过去软弱、毫无主见的妻子像变了一个人，她那瘦弱的身躯里似乎有如神助，每天奔走着，他反而有了几分心疼和钦佩。于是，他鬼使神差地默默关心起了于丽娟。

2014年10月底的一天，于丽娟又走访了几十个债主，结果一无所获。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父亲家，索债的债主又堵在了门口。其中有一个叫李春的，曾借给了于春富一百万。两人关系不错，于春富没出事前，他并未逼债。听说企业要破产，他才找上门来催债。

见债主们围着母亲，于丽娟想把李春他们拉到外面谈。李春一下甩开她：“这笔钱今天你们无论如何给我一个说法，否则你就像你爸一样把我杀了。”冷玉琴突然从里屋跑出来，手指着李春大吼：“不许说我家老于杀人！”话未说完，她突然倒了下去。

于丽娟知道母亲的心脏病犯了，急得大哭起来。李雪军得知于家又被债主逼债，不放心地赶来刚到门外，听到动静连忙冲进来，拨打120把前岳母送到了医院。当晚折腾到夜里12点多，冷玉琴才脱离了危险。李雪军一直守护在病房外，当天索债的债主都是于春富的老朋友，他们也都没有离去。于丽娟流着泪对他们说：“我妈神智一直不清，但她却听不得别人说我爸一个不字。她那么信任我爸，我也想恳请你们信我一回，我用生命发誓，我一定会偿还你们的每一分钱。”这岌岌可危、行走在刀尖上的母女，撼动着每一个人，最终他们留下了最后还款日期，默默离开了。

2014年11月3日，警方传来消息。有人在青冈县群力村一片玉米地里发现一具被收割机搅碎的尸体，还有衣物和子弹袋，通过DNA检验，证实尸体正是于春富。警方最终证实，于春富于几天前逃到群力村，开枪自杀。这个消息再度给了于丽娟当头一击，然而她并没有时间悲伤，因为债主们再次蜂拥而至。

就在于丽娟疲于应付时，2014年11月16日，负责接晓军的亲戚没有在学校门口等到孩子，正当于丽娟焦虑万分时，她接到了一个叫孙国良的债主电话，对方直言不讳：“你儿子在我手里，我不会伤害他。每隔半小时我会发一段孩子视频给你看，只要你还清欠我的42万，我马上把孩子送回去。”

废墟上重新长大的婚姻，这是我交的幸福答卷

于丽娟一下蒙了，连忙给李雪军打了电话。两人商定过后，认为孙国良不会伤害晓军。这个孙国良是于春富的朋友，做蔬菜批发生意，是个老实厚道的人。这与其他绑架勒索不同，孙国良只是为了讨债，于丽娟没有报警。两人一边随时和孙国良沟通，一边打听到他家住处，找了过去。

孙国良的妻子刘敏在家。见于丽娟和李雪军找上门来，她哭诉了起来：原来，刘敏唯一的儿子得了直肠癌，需要钱做手术保命，费用至少需要30万元，家里的积蓄都借给了于春富，他们为了给儿子治病才出此下策。说着，刘敏给于丽娟跪下了，恳求她尽快还钱。

于丽娟在李雪军的帮助下，两天后，把那笔42万元的欠款还上，将晓军领回了家。当时，孙国良并没有手握于春富的欠条，但于丽娟信任他，还是把钱给了他。重新将儿子抱到怀里的瞬间，李雪军热泪盈眶，于丽娟也泪流满面，一家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绑架风波过后，于丽娟将公司的房产全部打折卖掉，还把自己和妈妈名下的房子也卖掉，积极主动地还清债务。见她虽然依旧巨债缠身，但在有条不紊地还债，债主们威逼得也没有那么紧了。

2015年初的一天，于丽娟拿着手里剩下的5万元，让李雪军陪着她，再次去了孙国良家。她把钱交到孙国良手里，真诚地说：“如果我爸还活着，他一定会帮你。钱不多，你填补着给孩子治病吧！”

孙国良愣住了，半天没说话。在于丽娟和李雪军要走时，他突然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哭起来：“老于，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我干的这是什么缺德事啊！”孙国良哭着忏悔，于春富根本就不欠他的钱，为了给儿子治病，他竟然“绑架”晓军，冒领了一笔债务。见于丽娟如此诚信，他一直很内疚。现在她又送钱过来，他实在承受不了良心的折磨，说出了实情。于丽娟当时十分生气，然而很快她就原谅了孙国良，真诚地对他说：“孙叔，你就当我爸给的钱吧！”

孙国良非常感动：“闺女，你太不容易了，我一定尽快还钱你。”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众人皆知了。于丽娟在危难时的真诚与诚信，撼动了很多人，尤其是欠于春富钱的人，都主动与于丽娟联系，有的还了款，有的表示将尽快还钱。而那些催债的债主也被感动，主动要求缓限还款。

更令于丽娟动容的是，于春富老家的乡亲，尤其是他生前帮过的人，得知于丽娟正在千方百计替父还债，凑了260多万元，交到了她的手里。

2015年3月的一天，高伟也找到于丽娟，把32万房款还了。这些钱是他把房子卖了换来的，他由衷地说：“我会好好赚钱，等我攒够了钱，再来买你们家的房子！”这些被撼动的心灵，也一点点回暖着于丽娟的心。2015年8月，于丽娟除了银行欠款，竟奇迹般地还清了爸爸生前所欠的个人债务。摆平了父亲遗留的乱摊子，重塑了父亲的诚信，于丽娟并没有满足。2015年10月，她在李雪军的帮助下，又注册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因为诚信远播，很多公司都上门要求和她合作。而于富春的房地产公司，也在他几个省城朋友的帮助下重新盘活了起来。尽管还负责累累，尽管前路充满艰辛，但这个过去羞赧的、在父亲阴凉下长大的女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了一棵大树。

在这漫长的、沉默的坚守中，不知何时起，李雪军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于丽娟的身边。房地产公司重新运转后，于丽娟将前夫聘请为了销售经理。对此，于丽娟的妹妹于丽红非常嫌恶，一再提醒姐姐说：“你不要再理那个李雪军，不要忘了，他在最难的时候抛弃了你。”于丽娟陷入了沉思。确实，李雪军的背弃，如同在刀口上撒盐，曾将她抛入了最深最绝望的谷底。然而，李雪军嫌弃的，是过去的她，是那个衣来伸手的富家女。风雪一样飘摇的日子，她在债主中奔走，一无所有，他却是目光相随，悉心呵护。她这个坚韧的、小小发光体点燃了过去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的支撑和欣赏。而也是在这段日子里，李雪军默默呵护着一家人，有了从未有过的担当。

2016年1月10日，是于丽娟32岁的生日，李雪军为她订了一个大大的蛋糕。当她面带微笑切开时，里面是一颗闪亮的小钻戒。李雪军的声音在于丽娟的身后低低响起：“丽娟，咱俩复婚吧。也许太多的人不主张我们在一起。但是，我说我现在真的爱上了你，你信吗？”于丽娟笑得那么自信，她大声回答：“我信。”嗯，她信成长的魔力。自信和长大，从来没有人辜负得了。

编辑/陈宝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