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脑瘫儿：永别那万箭穿心的求医进程

易淼

这原本是一幕感天动地的父爱乐章。

儿子患“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自幼瘫痪卧床。多年来，父亲寻医问药、东奔西走、悉心照料、含辛茹苦，誓言永远和儿子在一起……为了儿子的医疗费和生活费，他甚至屡屡骗保，涉案金额高达17万元！

终于有一天东窗案发，他还能迈过这道坎吗？因为性格里掺杂着一份懦弱，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上演了……

救儿子，一家人债台高筑

2001年5月23日，是王帆的命运发生转折的一天。上午十点，王帆正式接到厂里派他去德国慕尼黑进修3个月的通知。厂里新进一批德国设备，需要派遣相关人员学习操作技术。作为厂里工作时间最长，工作最勤奋的技术工，他自然成为此次去德国接受培训的首批人选。王帆闻讯，欣喜若狂。恰在这时，妻子打来电话，心急如焚地告诉他：“快回来一趟吧，儿子不正常！”王帆慌忙请了假，直奔家中……

王帆，1972年9月生，湖北省汉川市南河乡人，汉川一家机械厂技工；妻子毛爱萍是小学老师，两人1998年春节结婚，1999年4月有了儿子王明远。这个三口之家虽不富足，但也幸福和睦。

那天，两岁的小明远玩耍时轻轻摔了一跤，可随即竟然久久神志不清，接着又出现失语、反应迟钝等症状……中午，王帆夫妇带着孩子来到汉川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检查，结果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王帆哪能放心？随后放弃去德国培训的机会，又和妻子一起，将孩子送武汉协和医院进行全面检查。直至2002年元旦，武汉协和医院这才给出全面的结论。

那天晚上，汉口的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王帆夫妻在医生办公室，聆听着医生解释儿子的病情，直觉得天旋地转，撕心裂肺——

“孩子患的是‘先天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这是一种隐性遗传疾病，患儿一般2—5岁出现症状，比如手脚运动不协调、语言障碍等，渐渐智力还会退化，肝脾增大……随着病情的发展，患儿最终会瘫痪卧床，并因此引发呼吸肌无力、心脏无力衰竭而死！幼儿患此病，一般都活不到10岁……”

回到病房，王帆夫妻再看一眼熟睡的儿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嘴吧高高地撅起着，终于忍不住跑到医院门口抱头痛哭……

他们不信，这种病会治不好？从医院回来不久，妻子毛爱萍便辞去教师的工作，专门在家陪护儿子；王帆则向工厂请了长假，开始发疯一般，四处寻找良方。刚开始几年他们使用西药，效果不明显，副作用也大。王帆就转求中医。

一次，一位老中医开的一个药方里，有味草药叫“田基黄”，要求特别苛刻，必须早上在汉江边采摘新鲜的、带露珠的，效果才好。于是，王帆夫妻每天天不亮就轮流起来去给儿子采摘草药。有一天中午，王帆像个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哆嗦了半天后跟妻子描述：一早，他不慎滑落进了湍急的河水里，若不是幸运被路人相救，连尸体也找不回来了……儿子的病情年年加重，别人纷纷劝慰夫妻放弃小明远，再生一个。可每每，王帆总是伏在妻子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不行呀！我做不到，我不能放弃小明远……”

就这样熬过一年又一年，小明远迎来了10岁生日。这时的儿子虽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活不过10岁，但是在疾病的折磨下，躯体早已不堪入目：双腿双手严重畸形，已经完全不能行走，甚至不能翻身、不能拿东西……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用尽全身的力气，还不能吹灭十根生日蜡烛，夫妻多年的辛酸涌上心头，不禁又互拥着，哭成了泪人。

祸不单行！就在王帆一家为儿子治病倾尽所有、家徒四壁，甚至已经欠下十几万元债务时，2007年，王帆所在的工厂倒闭了。给儿子治病要钱，一家人的生活也要钱……生活的巨大压力和做父亲的巨大责任，让这个平时内向的汉子更加沉默寡言了。

2011年6月13日，王帆夫妻到一家药店给儿子买药，热心的店员告诉他们：“听说河北邯郸有家医院治疗你儿子的病，很专业！我一家亲戚的孩子也是得了那种病，就是在那里治好的，现在孩子跟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夫妻心中的希望再次被点燃。回到家里，他们便将一件祖传的玉镯拿出来，卖了3000块钱揣进怀里，次日背着儿子，一路赶往河北邯郸。

在邯郸的那家医院里，一位专门治疗此病的刘主任告诉他们：孩子的病可以通过干细胞移植进行治疗，手术费用需要20万。当然，由于明远的病已经拖了很久，骨骼已经变形，治疗不一定十分理想。不过，如果现在还不及时治疗，孩子恐怕也没几年时间了！

多么希望儿子的生命延续下去！可足足要20万！无奈，他们又将儿子背回了汉川老家。怎样才能筹够这20万元医疗费呢？夫妻俩从此更是夜不能寐。

铤而走险，怎料想噩梦升级

2011年底，债主们接连上门要账，儿子的药也该再买了，可是家里分文没有，就连年关都过不去！恰在这时，王帆突然带回家6000元现金，还神神秘秘地告诉妻子：“给儿子做干细胞移植手术的钱，有希望了！”

在妻子毛爱萍的再三追问下，王帆终于道出这笔钱的来历。原来，儿子明远参加了新农村合作医疗。从邯郸回来后，王帆拿着医院开具的发票到汉川市合管办顺利地报销了看病的部分费用，发票原件被合管办存留下来。想到明远也参加了学校的城镇居民医保，王帆又拿着复印件来到汉川市医保局想再次报销，却被医保局告知：必须用发票原件才能报。

这时，王帆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若是我有两份发票和相关住院凭据，不就可以到两边报销两次了吗？接着，王帆给邯郸那家医院的刘主任打电话，询问能否“弄一些发票”。刘主任回答他：“可以，但是必须保密，还要支付一定税费。”虽然刘主任那边答应了，可这毕竟触犯了法律，王帆迟迟没有行动。

年底，眼看一家人走投无路了，爱子心切的王帆又想起邯郸的刘主任，于是给他提供的账户上打了一千元钱税费。三天后，王帆便收到医院寄来的发票、病历及住院证明，而且是一式两份。王帆忐忑不安地拿着两份资料，分别赶到汉川市合管办和医保局去报销。让他意外的是：重复报销过程异常顺利，报销的6000元钱也很快到账。听说丈夫手里的这笔钱是骗保所得，妻子大惊失色：“这钱我们不能拿，违法呀！”“我知道，一旦出事会坐牢的！可这不是为了儿子吗……就这一次！”王帆答应。想想儿子的处境，也知道丈夫是个老实人，妻子不再追究。

不想，2015年6月15日一大早，王帆突然被汉川市公安局南河镇派出所带去。毛爱萍的心一下子悬起来：难道是跟那次骗保有关？傍晚，丈夫回来了，除了略显疲惫外，只是淡淡地解释：“没啥事，他们就是叫我过去了解一下情况。”原来，当初尝到了甜头，王帆口头答应妻子就这一次，背后却在骗保的道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2015年5月，汉川市检察院在进行账目查询时，发现王帆等几人存在“一次住院，却到医保局和合管办重复报销”的行为。因为王帆不属国家工作人员，于是，案件被移交到汉川市公安局南河派出所。当天，检察院和派出所各做了一份审讯材料。王帆骗保案，至此彻底败露——

据警方的侦查统计：在2011年到2014年四年时间内，王帆共向汉川市医保局提供发票17万余元，核实15万余元，报销7万8千余元；向汉川市合管办提供发票17万余元，报销7万2千余元。每次的报销额度，都是5000元到10000元不等。每次的发票和病历、住院证明，也都是以相同的形式和价格，从邯郸这家医院的刘主任处购买的。等待王帆的，无疑是法律的制裁！蒙在鼓里的妻子哪里知道这些情况？想想，大不了把那6000块钱退回去，她甚至长舒一口气。然而，让毛爱萍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一家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2015年6月23日，王帆背着儿子王明远出了家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亲友邻居急忙帮助寻找……6月24日下午，王帆的亲戚在王帆家早已废弃的老屋里，找到了父子两人的遗体——

瘦骨嶙峋的王明远躺在铺着草的木板上，满身刺鼻的农药味，睁着眼睛，早已没了气息，身旁还扔着半瓶敌敌畏……王帆则吊死在了一旁的楼梯间内！

在王明远的身边，还放着一封王帆用铅笔写给妻子毛爱萍的遗书：

爱萍，我的妻，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和你道别。

这些年，我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儿子明远治好，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对不起你。爱萍，你知道吗？儿子被确诊为这个病以后，医生说他活不过10岁，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决不会放弃；如果孩子治不好，我不会比他多活一天！

那天派出所的人把我叫过去，说是了解情况，我知道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想着凑齐了20万的手术费就收手，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我不是怕坐牢，而是怕进去后明远没人照顾。明远还能活3年，我坐牢时，这3年你一个人怎么带儿子？带着儿子怎么过？

现在钱没了，给儿子治病也没有希望了，16岁的儿子被疾病折磨得还不到30斤！上个星期肺炎发作，连水都喝不进去，只能依靠输液维持。病情稍微好转后，他对我说：“爸，别给我治了，让我死吧。”当时，我的感觉真是生不如死……这些年，最痛苦的是我们的儿子呀！

爱萍，原谅我做出这个决定，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儿子在忍受了这么多年痛苦后最后孤独的离去，我们的儿子心地善良，我怕他下去了受欺负，我要陪着他，保护他……

爱萍，照顾好自己！

夫：王帆遗笔

显然，王帆给儿子灌进了农药，自己又上吊自杀了！噩耗传来，毛爱萍当即瘫软在地！

懦弱发酵：父爱之歌成悲剧

那么，王帆父子真的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缘吗？日前，记者赶赴王帆的家乡进行调查。

据了解，当地政府了解王帆家的特殊情况后，一直在努力帮助他。南河乡政府就曾在2010年主动为王帆和其妻子、儿子各办了一份低保。南河乡乡政府相关负责人介绍：王帆性格内向，有什么困难从不跟外人讲。他家的情况，乡政府工作人员还是通过调查走访其家属得知的。“给他儿子治病，医保可以报销很大一部分，剩下的我们都可以给他想办法呀，为什么要走这条违法的路？”王帆下岗后，乡政府有关人员还曾走访过南河乡几家企业，希望能为他安排一个工作，让他既能上班，又能照顾病重的儿子。但是，因为王帆无心工作，也从不要求工作，只能作罢。

法律是无情的，法律也是有情的。接手王帆骗保案以后，南河派出所的办案民警首先被一位父亲的无私和伟大深深震撼。考虑到这个家庭的特殊情况，他们没有再传唤王帆，而是准备从邯郸这家医院入手侦办案件，同时再向上级反映情况，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申请对王帆最大限度的宽大处理。

而这一切，对于性格内向的王帆来说，也只是暂时的还不知道。在其骗保的行为败露后，他只找过他的叔叔——张马村的村支书王耀武，向王耀武打听派出所的消息。王耀武当时也安慰他：不要紧，政府会考虑你们家的实际情况宽大处理，你不要多想，在家等着公安机关的消息。

可是，谁也没想到悲剧还是发生了。与此同时，记者还在汉川市残联了解到一些国家关于残疾人救助的相关政策。比如：农村重度残疾人，每年可享受600元的护理补贴。同时，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政策的基金筹集，也有着“非常实惠”的标准：2015年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基金筹资标准每人每年410元，其中中央、省、市、区财政承担320元，个人缴纳90元；以户为单位自愿参加重特大疾病商业保险每人再交60元。另外，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政策还有“大病补偿”标准：对参合农民住院医药费经新农合基本医疗补偿后，自付费用超过5000元以上的部分，0-1万元（含1万元）补偿50%，1-2万元（含2万元）补偿55%，2-5万元（含5万元）补偿60%，5万元以上补偿65%。

可以说，王帆只要再勇敢一点，多方面接触一下社会和亲友，总会有办法解决困难的。一个人即便腰缠万贯，即便力大无穷，即便能力通天，只要他生活在现代的社会里，就不可避免地需要求人！

求助本身，也是人的一项不可缺少的、最基本的能力。了解到这些情况，妻子毛爱萍再次扑倒在丈夫和儿子的坟前，哭得天昏地暗：“王帆呀，你怎么就不能再坚持一把呢？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间，你就忍心吗？”

也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向担当、无私的父亲，因为性格里揉进一份懦弱，最终将一幕父爱之歌，演绎成人间悲剧，令人沉重遗憾，也令人感慨唏嘘！

编辑/张风光 沈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