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作家,可以如此优雅——虹影论
2016-03-29宋秀娟
宋秀娟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299)
厨娘作家,可以如此优雅
——虹影论
宋秀娟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299)
摘要:虹影将个体经历、气质禀赋、美学追求、艺术趣味、哲学思维、文学才能与美食巧妙地融为一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和文学风格。文章从文学的外部研究入手,以虹影近作《我这温柔的厨娘》与散文集《当世界变成辣椒》为例,探讨美食文化与文学之间的某种程度的联系。
关键词:创作个性;文学风格;外部研究;美食文化
她是作品被译成外文语种最多的华文作家,是最受争议的女性主义欲望书写的作家,是文字最具冲击力和艺术性的情色作家。她温柔而暴烈,前卫而自闭,是想象力和诗性兼备的旷世才女。虹影的魅力何在?走进她,可以发现她的小说历程如她的生命体验一样是倒叙的,前世活在梦魇中,如“自啮其身”的游魂,有着“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1]230之冷静反抗绝望的肃穆悲壮感与文化观,笔锋尽处充盈着暴烈反叛、孤独无根、野性热辣的性格气质与文学风格;今生,凤凰涅槃后重获新生,漂泊海外,定居伦敦,当与原乡拉开一定审美距离后,往事袭上心头,检视东西方“差异空间”的文明形态,秉持着“文学即修行”的理念,散文集《53种离别》与自传三部曲(《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小小姑娘》)显见她试图发掘记忆中温暖底色的努力。养父、母亲的死与女儿的生冥冥之中指引虹影走出歧路荒原,走入花园。
近作《我这温柔的厨娘》与散文集《当世界变成辣椒》是关于美食的书籍,作品洋溢的“厨房情结”处处可见具有母性的诗性存在,作家由不食人间烟火的火辣红狐魅影转向日常俗世生活的温柔雅厨作家,如水般柔软、谅佑、弱善,作品风格上蕴含着自我教育、救赎的哲学向度。2014、2015两年写作的儿童文学作品《奥当女孩》《里娅传奇》同样可见温情的叙事风格。评论家对虹影的成绩已有不少的观察,涉及她的诗歌集、小说、散文的文学特征,女性写作、离散经验、边缘心态等主题意蕴,这些批评都言之有理,但很少注意她美食家的身份。实际上,饮食学与文学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关联。
从文学的外部研究入手,韦勒克·沃伦提出:“文学作品与某一人类活动渊源的某种程度(分寸感)的关系,也是一种用全部的背景来解释文学的方法,决定了它并不把文学当作是单一的某一原因的产物。”[2]饮食学中隐含着食之色、食之味、食之美、食物智慧、食物哲学,中国人优容美食不亚于西方人优容生命与科学。林语堂指出:“人世间倘有任何事情值得吾人的慎重行事者,那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吾们曾公开宣称‘吃’为人生少数乐事之一。这个态度的问题颇为重要,因为吾们倘非竭诚注重食事,吾人将永不能把吃和烹调演成艺术。”[3]321毋庸置疑,虹影将个体经历、气质禀赋、美学追求、艺术趣味、哲学思维、文学才能与饮食文化巧妙地融为一体,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和文学风格。原来,厨娘作家的生活,可以如此优雅!
一、写作缘起
虹影为何选择“美食”作为题材的命题值得探讨。厨师、美食家与雅厨作家是三个概念,作者进行了界定:“厨师不一定是美食家;美食家不一定是厨师,会品会评,但不一定会做。”[4]95“吃不仅仅是充饥,吃是一门高超的艺术。……吃得好,吃得妙,吃得有文化。”[4]129虹影作为一个雅厨作家,将对美味的理解通过审美创造的升华转化为创作个性,并形成独特风格。作者说:“我的美食经历,有两条线:一条是从小的生活;另外一条是一个人在世界各地,对事物的喜欢和爱好的尝试,尽可能阅尽人间美食,而且身体力行,相遇各国美食高手,创造自己的美食。”[5]137还原这两条线索,可以追踪作者的写作根由。
(一)主观因素:气质、性格、童年经验
如水般坚韧与柔善并存的气质特征,女性对美食、烹调热爱的天性,作者童年经验中饥饿刻印下的“精神胎记”,三者的合力做功使得作家与厨娘两种身份、写作与做菜两种事业、饮食文化与文学创作彼此之间相得益彰,互不冲突,浑然天成,构成了虹影写与美食有关作品的主观内因。
“个性是具有一定倾向的心理品质的总和;而气质则是个性最一般的特征,渲染、渗透和弥漫到个人的所有行为和精神活动过程。一般说来,艺术家的个性往往是极其独特而又非常复杂的。”[6]139借助作家虹影的自传作品,可知她的个性气质是坚强与柔软并存的,符合刘再复提出的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当然,刘再复重点论述的是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性格的两极性特征,其实适当做一下理论迁移可以发现跳出作品本身,对于作家同样适用。二重组合的深层意义,是指性格内部深层结构中,即人的内心世界中的矛盾搏斗,以及这种拼搏引起的不安、动荡、痛苦等复杂情感[7]103。作家虹影的感性心理结构和磨难经历通过理性调节和审美加工自然地带入作品,“刚烈—温柔”形成张力场域,使她的小说前后期都具有一种力量之美。一方面,她像一名女战士,反抗绝望、搏斗苦难,主动撕裂自身,将带有自残式的无尽悲哀揉碎、咀嚼后吞咽下去。她的个体生命形态似能够藏污纳垢的重庆家门前的大河,涤荡尽身为私生女的耻辱,与已婚的历史老师偷尝禁果而怀孕堕胎后不洁的身体,从小心中存在的关于“我是谁、我从哪儿来”的焦虑与不知所始、不知所终的无地彷徨之恐惧。长江永远安静地流淌、浮沉,如“河母”般包容、关爱、安抚着敏感反叛的少女“六六”的灵魂,遮蔽着精神孤女生命符码的隐私,同时也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作家虹影性格气质的形成,“在作家的心灵里,形成了最初却又是最深刻的先在意向结构的核心”[8]10。另一方面,虹影如水的禀赋影响了其后期小说的文学风格。如果说前期小说中展现的是她性情中野性张扬的一面,那么《我这温柔的厨娘》与《当世界变成辣椒》中则更多凸显的是她水性中平和柔软的一面,至此两种冲突性格得到了平衡。
关于作家的童年经验对文学创作的影响,童庆炳提出:“童年的缺失性经验,从根本上说,是作家的沃土,作家在他的一生中永远可以从这里获得生命力的发动。”[8]10童年缺失经验如饥饿影响作家的三观形成,并遗留在记忆深处,这种先天的疤痕即使已经结痂,仍会在未来时光中隐隐作痛,致使人迫切渴望物质和精神的东西来填塞、修复、弥合。对于品尝过饥饿的作家虹影来说,与出身优越的作家的书写状态是不同的。饥饿是一种心灵压迫、精神屈辱,多少次的反抗与逃离,在黑暗中不断地奔跑、跌倒,爬起来,再跌下去,爬起来,靠着“革命与出奔”与私生女的身份抗衡,经历了要命的饥荒、夺命的文革、问命的身世、丢命的情人、害命的流产以及争命的流浪,能救她的不是生父、养父、母亲、兄弟姊妹,只有自己,这导致她前期小说的主题意蕴一直在追寻与出走,寻根、寻“精神之父”、寻父爱母爱、寻安全感和自由。然而这种情感的“类饥饿”在虹影自己做了母亲以后获得一定补偿,她将先天的畸形化为动力移置到美食上,用食物的智慧反哺童年时饥饿的自己。
(二)客观因素:地缘
“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文化。作家总是生活在一定的地域中,不能不感受到地域文化的气息。作家的文学风格必然渗入地域文化的因素,表现出地域性。”[9]294不同地域的饮食文化丰富多彩,对于作家的创作风格和题材选择产生影响。重庆是虹影的原乡,但她一直在流浪、逃离,后到过英国伦敦和印度,离散经历对她品尝、比较与故乡不同的西方珍馐菜品,体验不同的饮食文化大有裨益。
四川被誉为“天府之国”,勤劳勇敢的川人对大自然馈赠的物产和美味充满了尊重和感恩,无论再廉价的食材,人们都会用心烹调,以高超的技艺赋予食物之美:色、香、味俱佳。麻辣是川菜的最突出特征,辣椒中的内部元素对川人产生了奇特的化学反应,嗜好麻辣的川人也有着与辣椒一样热情奔放、率性而为的性格。作为地地道道的川妹子,虹影对辣椒情有独钟。对于舌尖上的辣椒,虹影在《当世界变成辣椒》中谈到辣椒的色泽、形态、性情对自己写作的影响。“喜欢辣椒的色泽,无论黄红紫绿,都亮闪闪的;喜欢辣椒的多变,甜中带麻,麻中带针刺般舒适;喜欢辣椒的尖圆长短,弯着挺着,像恋爱的情侣,呈现最美的状态;也喜欢辣椒的猛烈与牵肠挂肚,一边为之流汗流泪,一边直逼往事的深渊,追寻未来的北斗。”这里,作者借用最具故乡韵味的辣椒作为意象,寄托了对往日生活酸甜与苦涩、粗糙与怪戾的追思与告别。旅居国外,逃离到异乡的虹影吃遍世界各地美味,她对于人间一切美食都喜欢,没有国别、中餐西餐差别,持比较开放与多元的姿态。作家将对于东西方文化的审视融入到做菜中,煎炸烹炒煲样样精通,融入科学饮食、食物药补,遵循自己做菜的三项原则:新鲜、简单与创新。
二、虹影小说的文学特征
“文学风格是指作家的创作个性在文学作品的有机整体中通过言语组织所显示出来的、能引起读者持久审美感受的艺术独创性。”[9]281对比前期作品可以发现虹影风格的转变:由忧郁冷眼的阴性书写向温情叙事模式转型。
朱光潜将移情解释为:“审美主体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外物身上,而使外物和自己具有同样的情感。”[10]235虹影有着很强的厨房情结,她说:“我一直不离弃想象力,对食物的爱,对人的爱,即便我是一副铁石心肠,也会在一刹那变得柔软。成为一个作家后,那厨房就和书房一样重要。”[5]7她还借助“美食”作为写作意象,转移自己痛苦记忆,她想像一株“萱草”(花语是忘忧)一样随着自己年轮的增长去火葬直至燃尽往昔的不幸,让一切都随风而去,逐渐淡然、渺远,也隐喻了她追寻缺失的超越的主题。她在做菜中融入对已经过世的父母亲的思念和追忆,尽管已经天人两隔,如参、商二星宿一样天各一方、永不复见,但每每烹饪时,想到患眼疾沉默的父亲、教会她做稀饭秘诀的母亲心灵会变暖。母亲的死让她看清了母亲对她博大的爱、执着的守候与包容,小六六再也不是背负着罪恶“红字”的十字架的小孤女,她的母亲一直以淡漠的方式全力地守护着她,这是她作品风格最终温情的解铃心药。女儿的出生似母亲的另一种形式的生,可以长久地相依为命下去。作者在《好儿女花》中写道:“她的脸好像我的母亲,她的外婆,有着高高的额头,妩媚的嘴唇。是啊,她跟母亲一样属猪。”[11]229
借助饮食来了解东西方文化是虹影文学创作的另一个艺术特征。虹影对中西餐背后代表的中西文化没有明显的爱憎,中餐是她的根基,西餐是她的“情人”,她总是游刃有余地处理两种饮食文化背后的精华与差异,并将心得体会整理出来作为素材。作为营养师,她主张食疗,食品可以作为药引入药,药品可以当作食品来滋补身体。例如,虹影拒绝用药,自治感冒的四个方法;绝对无法忍受菜肴中放味精的癖好;对于橄榄油、酸性物质(醋、柠檬汁)的偏爱,因为可以开胃,另外橄榄油对于护发、皲裂的皮肤等都有奇效。她还偏爱西餐,对于西餐中的沙拉、罗宋汤、火鸡、烤牛排、烤羊排情有独钟,对于日式、韩式料理也颇有研究。在《偏爱做西菜》中,她指出东西方在饮食上的差别:西方人不吃内脏、手、头、脚,中国人认为这些部位鲜活。中国人看到西餐中生蔬菜与肉类或烧鹅放入同一盘碟会发笑,而西方人看到中国人烹调时重滋味的调和同样费解;欧美的烹调方式过于单调,对甜品的连续使用十分喜欢,而中国人会将荤素之品混合在一起烹煮。很明显中国人的思维是整体、组合观,有种大杂烩的感觉,根据食物相生相克规律调和菜肴;西方人重分类、部分,菜品类别稀少,少盐油,主张吃生冷食物。
三、文学风格的哲学意义
如果说因具备了强烈女性意识而出走的“娜拉们”被预言最终因社会大环境的制约、集体强势话语的围攻与规训、经济的窘迫、生存能力的受限、主妇思想中男权意识的绝对性优势的俘虏,而被迫回归家庭,那么此时的娜拉已非彼时的娜拉,她的身份角色不仅仅只属于家庭的主妇(“玩偶”)或者“花瓶”,抑或属于社会中无用的边缘者、第二性,而是在找到女性“自我”身份的同时,建构起了“主体”的生活圈:走出家庭有自己社会地位的同时,也走向俗世生活中充满烟火气息的厨房,从而解决了“我将到哪儿去”的哲学命题。作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写得文章,做得学问”的新时代厨娘作家,将人文品格、学术精神、诗性色彩、女性意识与饮食文化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小天使女儿西比尔的降临开启了她温情叙事的可能性,如虹一般,浇灌饥渴的生命,稀释孤独、饥渴,养育孩子是在反哺童年的自己。“那些阴影和伤痛会重现,一部分被传递,更多的则被彼此的爱渐渐抚平。虹影感谢女儿的到来,因为她,自己从缺乏爱到拥有爱;也因为她,自己从一个暴躁的、没安全感的女儿,渐渐变成了一个温情的、踏实的母亲。”[12]至此,桀骜不驯的红狐火影涅槃圆寂后新生,与生活和解了,主动回到家中、回到厨房,卸下盔甲、防备、委屈、疲惫,回归到女儿、母亲、妻子的身份,为家人烹制美味的菜肴,对于一个女性,厨房交响曲是温情、温柔、善良的三重奏,是心甘情愿的主动付出,更是对自我主体身份认同精神内核的凸显。
虹影在《作家与厨娘》中写道:“作家与厨娘这两个身份,我都喜欢,相互有联系。我本性喜欢去山里乡间看看花、看看草,更喜欢过一种自给自足、发电、挖井、种菜的生活。女人应该回归家庭回归厨房。很多女性朋友说,回归厨房很麻烦,使否太贤妻良母了。其实回归厨房,我们女性不是丧失了很多权利,恰恰相反,而是掌握了这个权利,你掌握了人家的生死大权。”[4]161-162此处颇有种新女性主义的味道,只不过这次的主战场不再是如当年西苏提出的“阴性书写域场”——女性自己的躯体,而是厨房,这当然并不能单纯定义为新时代知识女性向传统女性的回归或者复辟,更多的是种寻找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冲突中架起沟通交流桥梁的“牵手”可能性的尝试。
四、结语
南帆曾提出:“文学必须置于多重文化关系网络之中加以研究,特定历史时期呈现的关系表明了文学研究的历史维度。”[13]4研究者应自觉跳出一味纠结“本质主义”而落入的自设陷阱,转而“考察文学隐藏的多重关系也就是考察文学周围的种种坐标”[13]9。就笔者的理解,关系主义中的一切关系构成一种开放的话语磁场,我们可以从细枝末节如侦探破案般找到有用的线索、启示,然后顺藤摸瓜,对作家作品进行有节制的、印象主义式的“文化研究”。就作家虹影来讲,如果说前期作品受到各种关系网络的影响而形成“吊诡”(奇特)的叙事风格,亲情、爱情、痛苦、存在、善与恶都与寻常作家不同,出现带有个人色彩的异化,那么现在的她仍是过去的她,白马仍是马,她或许是在借助饮食文化蔓延开去去思考写作、人生,开拓新的文学点和属于新时代女性自己的“乌托邦”,从这个角度说她在创新写作视域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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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庄亚华
中图分类号:I2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0887(2016)01-0017-04
作者简介:宋秀娟(1991—),女,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2-27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6.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