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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派小说的都市书写

2016-03-29

城市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都市生活都市天津

曾 娟



鸳鸯蝴蝶派小说的都市书写

曾 娟

(湖南城市学院晚清民国文学研究所,湖南益阳 413000)

都市书写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现代形态之一。鸳鸯蝴蝶派作家以各自叙事和言说方式赋予文本以各自的城市想象与文化记忆,或是现代气息浓郁的上海,或是传统与现代并置的北京,或是繁华中凸显乡土色彩的天津。其笔下的都市书写反映鸳鸯蝴蝶派作家矛盾、复杂的都市文化心理,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与困惑。这一类写作对于当代都市小说的写作具有启示意义。

鸳鸯蝴蝶派;现代性;都市书写

“城市是中国现代文学书写的一个复杂的主题”,[1]并升腾为一种文学意象反复出现。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韩邦庆为代表的通俗小说家就开始关注中国早期城市的发展变化,其作品《海上花列传》可谓中国都市小说的滥觞。其后鸳鸯蝴蝶派作家包天笑、朱瘦菊、毕倚虹、陆士谔、张秋虫、张恨水、秦瘦鸥、刘云若等,将镜头对准现代大都会,从都市空间、都市生活、都市市民、都市景观等各方面展现城市的现代化历程。与古代白话小说描写旧市井城市不同,鸳鸯蝴蝶派小说描写的对象已经是处于现代转型中的城市,并由此开启中国现代文学的都市主题。鸳鸯蝴蝶派作家对都市生活的体验与书写,既关乎鸳鸯蝴蝶派小说“现代性”问题,又折射出农业文明熏陶下这一群作家的都市文化心理。

一、鸳鸯蝴蝶派作家的都市生活体验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大都会形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上海作为最早开始走向现代化的大都市,其发达的文化市场,数量众多的出版机构、鳞次栉比的学校、大大小小的报馆以及遍布大街小巷的书店,吸引全国各地文人前往。早期鸳鸯蝴蝶派作家徐卓呆(1902)、包天笑(1906)、陈蝶仙(1911)、徐枕亚(1912)、冯叔鸾(1912)周瘦鹃(1913)、陆澹庵(1918)、江红蕉(1922)、徐碧波、陈小蝶、范烟桥(1927)、程小青(1936)等相继入沪开始都市生活。

他们是上海城市发展的见证者,更是现代都市生活的体验者。他们逐渐接受恋爱自由、文明结婚、社交公开等新思想,电灯、电话、火车、汽车、洋房、洋装、自来水笔等新事物,习惯“密斯”、“民主”、文明等新名词,见识了跳舞、看电影、买马、打网球等西式娱乐活动。伴随都市现代化发展出现的公共空间,如公园、影院、舞厅、咖啡馆、西餐厅、报馆等成为鸳蝴文人出入的场所。鸳鸯蝴蝶派作家一边办报,一边写作,丰厚的稿费为他们的都市生活提供了坚实的经济基础,生活相对来说比较舒适、愉快。每日里除了办报、写作,就是访友聚餐、观影听戏、公园游玩。就拿看电影来说,这是他们都市生活的重要部分。电影未普及之前,鸳蝴文人的日常娱乐以观看文明戏和戏曲为主,如徐卓呆隔三差五光顾兰心大剧院的演出,包天笑是“大世界”戏院的常客。后来看电影渐成风气时,鸳蝴文人也加入到观影行列,甚至到后来成为他们最基本的娱乐活动。正因为看电影多,后来才有了开风气之先的电影创作。这些都市生活体验成为鸳鸯蝴蝶派作家对现代都市进行文学书写的可贵资源。

二、鸳鸯蝴蝶派小说的都市书写

上海、北京、天津三座城市与鸳鸯蝴蝶派作家关系密切,它们以不同的城市发展面貌影响了鸳鸯蝴蝶派,同时,鸳鸯蝴蝶派小说也从多个角度构建起民国三大都市形象。鸳蝴文人对都市生活的体验与书写,正是其小说具备的现代性形态之一。

(一)十里洋场之上海

近代以来,众多作家将上海作为书写对象,展现这座城市的多元化特征。《海上花列传》是最早对现代都市上海进行文学书写的一部作品,虽被归属于狭邪小说类,不少学者还是肯定了它对城市文学、通俗小说的意义。此后,以上海为表现对象或创作背景的小说大量涌现,如《海上繁华梦》(孙玉声)、《负曝闲谈》(遽园)及《文明小史》(李伯元)、《孽海花》(曾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等长篇小说以上海为新文明的渊薮进行描述,获得对上海初步的现代性书写。其后,鸳鸯蝴蝶派作家对上海的文学书写更为壮观,如朱瘦菊的《歇浦潮》、包天笑的《上海春秋》、平襟亚的《上海大观园》、严独鹤的《人海梦》、毕倚虹的《人间地狱》、张秋虫的《海市莺花录》、张恂九的《神秘的上海》……大量作品描述了上海自开埠以来的巨大变化,展现了大都会成型、发展的面面观。在他们的笔下,百货公司、电影院、中西餐厅、汽车、电车、俱乐部、报馆、跑马场、公园、洋房、男女社交公开……无论是外在形态还是内在特质,上海已然是“西方化”的大都市了。

1. 服饰与新式打扮。在欧风美雨的影响下,一些西化物品输入上海,如雪茄、香水、沙发、白兰地酒、金表、咖啡、面包、钻戒等,这是鸳鸯蝴蝶派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洋气物品。不过,着墨最多的还是服饰与新式打扮。上海这个地方最看重人的服饰,尤以商界为甚。如果衣服穿得漂亮,人见人夸,相反,不但不被理睬,还会被哄骗。所以,上海人宁可家中断粮,也要衣着光鲜,如果是妇女,衣着更讲究。《上海春秋》第十一回,柳少爷从扬州入上海,其着装本是扬州最时髦、出风头的,在上海人看来却是土气得很。所以,他在上海呆了半个月后,找到上海裁缝依上海最流行的花色、布料全部重新做了行头。男子尚且如此,更遑论女子了,“天下女人的打扮,都是跟着上海跑”。[2]上海女性是都市时尚、潮流的代表,比苏州、杭州、扬州、南京等城市女性更时尚、更有个性。西式大衣、旗袍、短裙、高跟鞋、丝袜、剪发、帽子无不是对传统妇容规范的突破。而这些新潮的服饰、装扮在鸳鸯蝴蝶派小说中比比皆是,尤以交际花、妓女、女伶最出风头。

2. 交通与行乘。上海的交通四通八达,乡下人来到上海往往分不清东南西北,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上海交通工具也经历了从轿子到马车、人力车再到电车、汽车的进化,它们的更迭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座城市向现代化大都市迈进的快速步伐。对于都市交通工具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鸳鸯蝴蝶派文人表现出敏锐的观察力,特别是西方传入的汽车和电车。在他们的小说中,人力车、电车和汽车是书中人物出行的主要工具,马车偶有出现,比如《新歇浦潮》中提到张大小姐的家中有一辆马车,但是很少使用,可见当时用车的潮流是趋向汽车。《上海春秋》中谢家祖孙三代所用的代步工具,从老太爷的黄包车到老爷的马车再到少爷的汽车,一代比一代进步。汽车是富有、时髦的象征,有钱的家庭将其视为炫耀的资本,中产家庭为满足虚荣心将其作为追求的目标。《上海春秋》第七回中陈老六新买一辆汽车,十分得意,为夸耀他的汽车,东也去望朋友,西也去兜圈子。大凡小姐、太太、女学生、妓女、女伶也都以乘坐汽车为时尚,显示其身份。此外,鸳鸯蝴蝶派小说中出现的电车,往往也是都市男女相识的新场景。相比于奢侈的汽车,电车比较大众化,市民普遍接受了此种新事物。

3. 新型娱乐活动。娱乐消费是展示都市生活的又一舞台。“民国时期上海的娱乐场所十分繁荣,娱乐形式极为丰富。将上海与北京、天津、广州、武汉等城市比较,就可知道,上海的娱乐场所如戏馆、电影院、游乐场、舞厅、西菜馆(含咖啡馆)等都独占鳌头。”[3]鸳鸯蝴蝶派小说中人物交往的活动场所也多是舞厅、戏园、电影院、公园、游艺场、赌场、交易所、中西餐厅、饭店、旅馆,很少关注弄堂。除却一些传统消费项目如听戏、叫局、打茶围、打牌等,近代以来的上海新增许多新型的、西化的娱乐消费项目,如看电影、吃西餐、游公园、跳交际舞等。与戏院、茶馆不同,电影、公园都是近现代的产物。电影传入上海后,经过近20年的发展成为人们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至1930年上海已有23家电影公司,37家电影院,到1933年,电影院的数量增为45家。”[3]169上新学堂的学生、受新文化影响的青年、中小资产阶级及其家眷是电影的忠实观众,看电影也成为青年男女社交的一种新方式。自19世纪80年代始,上海的张园、徐园、愚园、西园、豫园等先后向市民开放,集花园、茶馆、戏院等多种功能于一体,吸引不同的社群。无论是影戏院、西餐馆还是舞厅、公园都是适应现代都市生活的需要而产生的,毫无疑问,它们是都市现代性的体现。

除此之外,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现代新事物、新概念、新语汇的接受普遍达成共识。比如《上海春秋》开篇讲到上海市民接受了西方的阳历、天文台等概念,结婚方式也趋于文明结婚,如第十四回描述了龙小姐的婚礼。“第一是不拜堂。只在文明的礼堂上请了证婚人介绍人,行那一鞠躬再鞠躬的文明礼。第二是不磕头。无论祭祖见礼,至多鞠躬罢了。第三是不戴凤冠霞帔,要披外国人用的轻纱,新郞也须着大礼服。”[4]男女两家的伴新(伴娘、伴郎)也是新式学生,着纱裙、西装,甚至还有一对八九岁的小姑娘作花童,除了没上教堂之外,新娘龙小姐所要求的欧式婚礼都是照着外国的形式办。另外,青年学生开口闭口“密斯”、“密斯脱”等新语汇,男女平等、社交公开、女子参政、从事职业等新思想,保险业、房地产业、律师行业、金融业等各类新兴行业都在鸳鸯蝴蝶派小说中得到了纪实性的呈现。

(二)传统/现代之北京

民国二三十年代,鸳鸯蝴蝶派重心开始北移,京津两都市成为鸳鸯蝴蝶派中兴之重镇。继民初及20世纪20年代对上海的文学书写之后,以北京为背景或题材的社会、言情小说日渐增多,如包天笑的《留芳记》(1925)、张恨水的《春明外史》(1924)、陈慎言的《故都秘录》(1933)、王度庐的《落絮飘香》(1939)和《古城新月》(1940)等。这些作家在中西文化、传统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中感知古都的变化,将一个传统与现代并置、新旧杂糅、中西混杂的北京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其中以张恨水的作品数量最多,成就最大。他以记者之眼,游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体验这个城市的细枝末节,鸟瞰北京城市众生相。在他笔下既有平民社会之生活常态,也有上流阶层之人物世相,那显然不是帝都北京、文化北京,而是市井北京、官场北京,所有关于那个年代真实的北京在张恨水笔下清晰地呈现。

1. 古朴雅致的市井面貌

张恨水对北京的传统性书写通过老北京的市井人物及其世俗生活体现出来。其笔下的人物多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天桥艺人、车夫、茶馆伙计、鼓姬、拉三弦的琴师等,居住、生活的场所多为胡同、大杂院、戏园、茶馆。《夜深沉》开篇呈现在眼前的便是北京西城一条胡同里的一所大杂院,十八家的男女都在院子里乘凉,有作鞋匠的,有推水车子的,有挑零星担子的,有赶马车的。虽然都是凭劳动吃饭的贫民,比不得有钱人听戏、看电影的娱乐休闲活动,但也有属于穷人的乐趣。大家坐在院里说说笑笑,把一天的劳苦全忘却。尽管粗茶淡饭,布衣裹身,大杂院邻里之间相互照应,有情有义。虽然杨月容贪慕虚荣背叛二和,大杂院的朋友在其落难时,还是竭尽所能去救助。又如《啼笑因缘》里天桥卖艺的关寿峰父女,自力更生,侠肝义胆。这些市井人物身上显露出来的个性、品行与文化态度,恰是北京市民的整体性格,传达出俗而雅的市井趣味。哪怕是世故、势利的人,如沈凤喜、杨月容(见异思迁)以及他们的叔婶姑舅,张恨水对他们的塑造不是趋于鄙俗,仍给予未泯之良知。显然,他是站在市民立场,认同他们的务实生活,“他们讲究实惠,他们的生活理想也因充满了实际打算而处处都显得结实。”[5]这种世俗的生活、平凡的人生或许才是中国人最实在的文化内容。

市井平民出入的北京,传达出古朴、厚重的气息,俗世生活里透着一份雅致。对此,张恨水不惜笔墨描绘宅院布置、门前的槐树、阶前的夹竹桃、胡同中的月亮、天井里的紫藤花、大杂院门前的风雨,还有北京人的闲情逸致。如《京尘幻影录》中落魄文人陈斯人“将院子拾落拾落,添种了一株桃树,一株枣树。到了二三月里,院子里的土都松了,又种些瓜豆花草之类,虽然不花什么钱,等到叶绿成荫,却也有一种清趣。”[6]这情景与《春明外史》中杨杏园在小院中栽种菊花相差无几。即便是三等妓院,其房间摆饰虽免不了俗气,却也透着几份雅趣。《春明外史》第50回,华伯平邀上杨杏园一起去三等妓院探个究竟。进得屋内一看,“窗户边摆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靠墙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些洋铁瓶绿瓦盆之类,倒是有一个瓷碟子,用水养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长。墙上持着两张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两边配着红纸对联,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7]杨杏园心里想着,虽是旧东西,倒也有三分雅趣。这些描写使市井平民的情感与生活传达出闲雅之气。

2. 现代色彩的都市风情

张恨水的小说既写出北京传统、古朴的一面,又描述了其西化、现代的都市风情,这是其它京味小说较少涉及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斯人记》《新斩鬼传》《春明新史》《记者外传》等小说多角度地展示了民国北京城的现代性面貌。这些作品在言情故事中加入了北京的官场与社会轶闻,涉及到官场、新闻界、学界、梨园,人物多为官员、阔太、小姐、记者、名伶、文人、名商大贾、新潮学生等。他(她)们生活中多是一些现代新事物,如电灯、电话、电扇、汽车、自来水笔、西装、洋服、香水等,日常休闲娱乐无非是逛妓院、游公园、看电影、打网球、跳舞、弹钢琴、吃西餐、买彩票、出入各大饭店等,与底层平民的生活形成强烈反差。

首先是物质生活透出浓浓的现代气息。女子大多着装新潮、欧化,如《啼笑因缘》中的何丽娜、陶太太,《金粉世家》中的敏之、润之、白绣珠、邱惜珍;《黄金时代》里的米锦华;《现代青年》中的孔令仪。或是闺阁千金,或是留学国外,或为电影明星,或是新潮学生,言谈举止十分摩登。那奔放的披肩发、透着魅惑的香水、性感的丝袜、火辣的草裙舞、大红花披巾等无不显示出北京社会日渐开化的风气。而他们的日常用品对于底层平民来讲都是一些新鲜玩意儿,如金燕西收到的生日礼物洋气十足,有瑞士表、西服、自来水笔、小提琴、外国电影明星照片。在家里举行派对,喝啤酒、葡萄酒、咖啡,吃牛乳、蛋糕、巧克力,看英文小说、外国杂志。出门以车代步,或人力车,或汽车。提倡文明结婚,采用西式婚礼,《金粉世家》描述了两场婚礼,一是第十五回金家八小姐梅丽参加夏家婚礼,“新人一下马车,踏上地毯,四个活泼的小女孩子,便上前牵着新人身后的水红喜纱,四个小姑娘捧着花篮在前引导,两个艳若蝴蝶的女傧相,紧紧地夹着新人,向里走来。……西郞穿西式大礼服,左右两个白面书生的男傧相依傍着”。[8]另一场是第四十九回金燕西与冷清秋的婚礼,其外在形式已完全取代了传统的“迎亲之礼”,譬如花马车、西洋乐队吹奏文明结婚曲、男女傧相、燕尾大礼服、花童、司仪主持新人行礼、证婚人念婚书、新人交换饰品等。张恨水花笔墨描述如此西式婚礼,足可见当时北京人对西方文化的认同与接受,这些新风俗成为都市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其次,娱乐业的繁荣是北京都市现代性的另一个重要表征。北京虽是历史悠久的古都,不像上海那样有租界,但是随着市政建设的发展,北京娱乐业也兴盛起来。特别是新世界、城南游艺园新建之初,市民趋之若鹜。张恨水小说中频频出现城南游艺园、八大胡同、香厂、东安市场、中央公园、北海公园、王府井大街等公共空间。这些场所汇集了各类人群,议员、官僚、商人、学生、报人、小姐、太太、妓女、伶人等,也是各类信息散发地,更是男女公开交往的新兴场所。《春明外史》里杨杏园的朋友任毅民就是“天天穿了漂亮衣服,就到各繁华场中去瞎混。城南游艺园,中央公园,北海公园这三个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处,或者竟是全到。”[7]1147由此可见这三大公共空间在都市生活中的重要位置。高度发达的娱乐场所拓展了都市消费空间,为各色人等提供了交往与交流的平台,适应了都市生活发展的内在需要。凡政治、社会、言情的篇章都会涉足这些空间,这也反映了张恨水的创作与都市生活的同步,即鲜明的时代性。

(三)都市乡土之天津

早在20世纪初叶,天津本土作家高新民、李燃犀等人开始自觉运用天津方言讲述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故事。20世纪30年代以戴愚庵、刘云若为代表的“津派”作家以其鲜明的地域特色和卓有成就的创作在文学史上留下独特的印迹。[9]其小说作品不仅反映天津市民的都市生活,还将天津特有的地方特色呈现出来,正如老城隍庙是上海的,天桥是北京的一样,南市是天津的。“津派”小说很少关注租界的都市化生活以及带给他们的感受,他们主要着眼于天津老城的胡同、市民的底层生活等,但这并不意味着“津派”通俗小说城市性不足,更不能因此而断定它们与都市现代化毫无关系。作为城市文化的重要部分,“津派”的繁荣发展离不开天津城市空间和市民消费的支持,而且对现代都市的描写不应该局限于现代公共设施和西方生活方式,同样还体现在中/西、传统/现代碰撞中市民的心态上。

天津租界的存在建构起与传统中国城市完全不同的城市景观,推动了天津的城市现代化进程。但由于政府有意隔离,实施新政,整个天津城分为三个区域,并且各区域管理大不相同,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租界对整个天津城市的影响。也就是说,租界并没有对天津城市形成全面覆盖式影响,这种情状自然影响到通俗小说创作,具体表现在作家对都市空间的描述基本忽略租界,如《津桥蝶影录》、刘云若的《酒眼灯唇录》只在开篇写到租界建筑、租界马路与电车轨道,对书中人物,乃至作者而言,这样新型的公共设施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

相反,贫民区却成为小说家描写的对象。无论是曲折、狭窄的小巷胡同,还是拥挤、破烂的贫民窟,作者都以体贴式的欣赏来描述底层人物的生活场景。特别是从老城区大宅、租界洋房搬到贫民窟的主人公,如虎士(《小扬州志》)、翥青(《粉墨筝琶》)更能深刻体会到物质空间变换带来的变化。“津派”通俗小说还喜欢展现底层人物的娱乐空间——南市“三不管”,这是三教九流汇集之所,各种平民化的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民间娱乐文化的繁盛可窥一斑。刘云若的《小扬州志》对南市作过细致的描绘,并且通过虎士的观察与游走,将天津的乡土面貌呈现于读者面前。当然,民国天津的文化形象还与天津市民密切相关。由于地处燕赵文化氛围之中,军旅重镇的遗风与漕运带来的帮会之风的影响,天津普通市民尚武、好斗,重情义。“混混”是频繁出现在津派小说文本中的一类市民形象。他们是天津民风的产物,又反过来影响天津的民风和城市特质。戴愚庵和李燃犀的“混混”小说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前者着力于展现混混的英雄气概,后者表现其侠义特色。刘云若的小说注重挖掘“混混”的独特个性,在他的笔下,“混混”既不是“英雄”也非“祸害”,只是生活在城市底层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带有“侠义”情怀的市民,如周七(《春风回梦记》)、房三爷、邵老台,女混混儿尤大娘(《小扬州志》)、老绅董(《旧巷斜阳》)等。在这些“混混”人物之外,许多底层女性人物鲜活动人,如妓女如莲(《春风回梦记》)、孟韵秋(《小扬州志》);优伶黄柳莺(《酒眼灯唇录》)、陆凤云(《粉墨筝琶》);女招待璞玉(《旧巷斜阳);女商贩林大巧儿(《粉墨筝琶》)等等。这些人物有让人怜爱的、敬佩的、同情的,也有让人痛恨的、痛心的,甚至批判的,她们身上闪耀着最为复杂的人性,丰富而深刻,尤以林大巧儿最能体现天津底层民众的特点。她秉承天津人“好斗”的习性,为朋友和自己的幸福敢于打架、反抗;为生存敢闯敢拼,冒险“走单帮”。天津商业文化孕育她敏锐、大胆的经商手段,而她身处险境时仍不忘国家大义。林大巧儿的“侠气”与“江湖气”区别于此前难脱“佳人”形象的女主人公,具有津味特色。

虽然天津现代化发展比不上上海,但并非没有现代化一面,只是作者选择乡村式的一面来展现。其实小说文本中也有对现代城市公共空间如舞厅、电车轨道的描述,租界马路、百货公司、西餐馆、公园、电影院也作为人物活动场所出现过,只不过,所用笔墨较少。相对而言,报刊空间出现次数较多。通俗小说家大多是报人,他们充分利用报刊空间来推动故事发展:《酒眼灯唇录》主人公孟君奇与孙曼结缘于报纸刊登的征召广告;《海誓山盟》的故事缘于报纸刊登的关于卡德路发生血案的一则新闻;《小扬州志》虎士通过报上广告与孟韵秋二度结缘。与“海派”通俗小说忽略弄堂,偏爱十里洋场不同,“津派”作家过于关注老城厢市井空间,忽略天津现代性一面,着力表现底层市民的烟火气息。天津的“乡土味”有其城市文化本身的实际情况,同时也是“津派”作家自身情感与文化立场的选择,某种程度上反映作者对现代化城市景观的距离感。

三、鸳鸯蝴蝶派作家的都市文化心理

理查德·利罕认为:“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学形式和文学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10]所以,描摹、反映城市的文本,它所呈现的城市成为我们探知作者都市文化心理的意义阐释。鸳鸯蝴蝶派小说是都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品对都市景观的呈现、都市生活的描写、都市市民的塑造、都市情感的表现无不凸显鸳蝴作家对都市的情感和文化立场。

鸳蝴文人以“乡下人”的眼光打量上海的现代性,自然是新鲜又好奇,为高度发达的现代都市生活所倾倒。比如包天笑、周瘦鹃、徐卓呆、朱瘦菊等对影戏的喜爱,不仅经常观看,还参与电影的编剧、导演;常在公园、西餐厅等场所聚会。毫无疑问,就城市生活的便利与先进性来讲,他们对都市文化有着一定程度上的认同感,这从作品对上海风光的描述中即可感受出来。然而,站在报人、记者的立场,他们看到了小市民的生存处境以及都市文明背后的藏污纳垢。对此,他们对光怪陆离的洋场社会又有着忧惧,甚至批判心理。正如包天笑在《上海春秋》序言所述:“都市者,文明之渊而罪恶之薮也。觇一国之文化者,必于都市。而种种穷奇梼杌变幻魍魉之事,亦惟潜伏横行于都市。”[4]3文明与罪恶相伴而生,所以小说一方面展示了大都市的社会生活,还特别关注了都市文明对人的改造与陶冶。比如小说用三回篇幅写扬州人柳逢春受上海市民生活方式的影响,讲究穿着,模仿上海人的言谈举止,虽因身上的土气总是受到嘲弄,最终还是适应都市生活成为一个上海人。而且,他还利用法律手段解除了父母包办的婚姻,践行自由恋爱观。晚清小说家往往视上海为“欲望”的象征,很少从正面肯定都市文化在社会变革中的积极作用,相形之下,鸳蝴文人对上海的审视较为客观。小说另一方面还揭示出文明背后的种种罪恶现象,如汽车伤人、拜金主义、坑蒙拐骗等。对于汽车这种舶来品,鸳鸯蝴蝶派文人既看到了它的便利与快捷,同时也对其带来的问题感到担忧。有钱人开着汽车招摇过市,横冲直撞,撞伤或撞死路人的事时有发生,如周瘦鹃的《父子》(《礼拜六》第一百十期)讲述一位陈姓老人唯一的儿子,原本健康、活泼大有体育前途,为救老父亲丧身于汽车轮下,由此造成父子阴阳相隔之惨剧。鸳鸯蝴蝶派作家站在普通市民的立场,提出“市虎杀人”之控诉。毕倚虹的《人间地狱》则以三五个名士与妓女的情感为线索,将官场黑暗、商人渔利、军伐暴政等内容串联起来,写出了各阶层人物的生活心态,从而揭示出:表面繁华的天堂,实则人间地狱。很多来上海的人抵挡不住各种诱惑,吃、喝、嫖、赌、骗,直至沦落在都市欲望里不能自拔。朱瘦菊评价上海:“表面上似乎进化,暗地里却更腐败。上自官绅、学界,下至贩夫,走卒,人人蒙着一副假面具,虚伪之习递演递进;更有一班淫娃荡妇、纨绔少年,都借着那自由的名词,施展他卑鄙龌龊的伎俩。廉耻道丧,风化沉沦”,[11]并进一步指出了这种罪恶体验来自新思潮引发的道德堕落。五四新运动提倡的个性自由、思想解放,婚恋自主等新思潮被都市男女曲解为情欲的放纵。他(她)们以自由、平等为由,为自己的不良行为穿上一件“皇帝的新装”,造成情欲的泛滥、伦理的危机。对此,鸳鸯蝴蝶派作家是加以批判的,并以道德劝戒人的角色加以警醒。

作为拥有800年历史的国都,“北京清楚地呈现为两个世界:平民世界与官僚贵族世界”,[12]这点,张恨水倒把握得精准,将古朴雅致、平民的北京,和西化现代、达官显贵的北京呈现在众人面前。张恨水发自内心地爱着北京,他说:“北平是以人为的建筑,与悠久时间的习尚,成了一个令人留恋的都市。所以居北平越久的人,越不忍离开,更进一步言之,你所住久的那一所住宅,一条胡同,你非有更好的,或出于万不得己,你也不会离开。那为什么?就为着家里的一草一木,胡同里一家油盐杂货店,或一个按时走过门的叫卖小贩,都和你的生活打成了一片。”[13]正因为对于北京的这种情感,他的小说真实地展现了民国时期的北京面貌,并对北京都市文化显露出一份隐忧。在张恨水笔下,中产及上层人物的衣食住行凸显出较浓的现代气息,然而在现代色彩包裹之下难掩其庸俗的趣味,腐败堕落的真面目。与平民的俗世生活相比,更显庸俗不堪。张恨水意识到都市现代性的飞速发展不仅吞蚀了传统道德,就连传统、古朴的古都面貌也即将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消失,这是令人痛心的趋势,而他却无力改变。只好选择退居一隅,被动地防御都市现代性的入侵,就如书中主人公杨杏园搬至城外一样。因此,对于北京的繁华,他时时投以冷静反思的目光,醉心于平民情调、市井百态的书写,无不体现出其主动疏离现代都市文明的态度。

“津派”作家对天津的书写似乎有意规避都市的繁华与喧嚣,着力展现的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未被租界文化影响的市井生活的原生态。他们认为天津的山野之气、宁静风韵、淳朴民风之所以被破坏,主要原因在于天津“门户大开”、“高楼广夏”和“马路明灯”之类的西方物质文明的入侵导致天津世风日下,成为“人心淡薄”的“污浊世界”。他们对现实环境“显露了批判的姿态,希望通过讽刺性的批判进而引起人们对过往,对过往代表的真、善、美的怀念和认同。”[9]7基于这种心理,“津派”小说透过市井空间、民风民俗以及重情义的底层市民来反映天津的城市景观,突出天津城市的日常性、小市民性、都市乡土性等特质,构筑起一个传统的、和谐的乡土都市。这种文化心理在“津派”通俗小说家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彰显,因而对于“乡土天津”城市形象的构建可以说是他们城市经验集体记忆的趋同意识。他们以一种背反的方式,不断地质疑一种现代性的进步历史观,其所包含的前现代性与现代性的紧张关系呈现出来:对乡土社会的眷恋和对现代城市文明的拒斥。这可以说是小说人物、作者本人未能挣脱的心理困境。

迈克·克朗指出:“城市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场地,对城市地理景观的描述同样表达了对社会和生活的认识”。[14]所以,城市对于作家的意义远不止城市本身,也反映出作家复杂的心态。鸳鸯蝴蝶派作家的都市书写以文本形式幻化为各种城市表情,表达他们对城市的感受与理解。其作品大多展现都市的两面性,比如上海的摩登与罪恶,北京的古朴与现代,天津的繁华与乡土,或指诘上海消费主义的盛行与新思潮的泛袭,或不遗余力地尽写平民情调,或醉心于都市中的乡土。他们对上海、北京、天津的描写、建构与存真记忆,反映出他们对三座都市爱与恨的纠结,新与旧、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的困惑与矛盾。鸳鸯蝴蝶派作家在都市书写方面所作的努力与开拓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对城市传统与城市精神的把握,值得当代都市写作的作家们借鉴。

参考文献:

[1] 刘勇.城市:中国现代作家的一个独特心结[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3(7): 82-91.

[2] 俞牖云. 苏州的女郎[J]. 紫罗兰, 1929(9): 3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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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王安忆. 上海人与北京人[M]. 香港: 三联书店, 2001: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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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迈克·克朗. 文化地理学[M].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63.

(责任编校:彭 萍)

Portray of City in the Novel by Mandarin Duck and Butterfly School

ZENG Jua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Research of the Time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Hunan City University, Yiyang, Hunan 413000, China)

The urban writing is one of the modern form ofnovels. Thestyle writers are going ahead to their way of narration and speech to give the text to their urban imagination and cultural memory, or it is strong modern flavor in Shanghai, or it is the juxtaposition of traditional and modern Beijing, or it is busy in the local color highlights in Tianjin. Urban writing reflects complex psychology of city culture ofwriters, new and old, traditional and modern contradictions and confusion. This kind of writing is of the enlightenment significance to the writing of the contemporary urban novel.

; modernity; urban writing

I 206.7

A

10.3969/j. issn. 2096-059X.2016.04.011

2096-059X(2016)04–0057–07

2016-03-28

湖南省教育厅立项课题(14C0232)

曾娟(1982-),女,湖南邵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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