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凿附会
2016-03-28陈彦舟
陈彦舟
1
爷爷是一个老木匠。
自打我有记忆起(对不起,可能我比较晚开智,六七岁吧才开始有记忆),爷爷已经老了。刚刚老的那种。还没有老态龙钟。
但我见过村里其他老态龙钟的老太太。我们村里真奇怪,长寿的大多是女人,也就是老太太。她们脸上的肌肉一条条挂着,一张小脸有那么多的沟沟坎坎,也真奇了,比绷得紧紧的水灵灵的小姑娘的脸有意味。但,有意味的东西,不一定招人喜欢。她们倒喜欢边摸着小孩的头,边连声说:“乖,乖,真乖啊哈,呵呵……”可小孩们不吃这一套,远远看见了就绕开。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才接受了“老态龙钟”这个词,步履蹒跚的样子,我就不理解了,龙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龙是多么有精神的东西,如何就蹒跚了呢?
爷爷是刚刚老的样子。一点也不蹒跚。还会猴子上树。
城里人乘电梯。农民只会上树。
2
其实,爷爷的主业是农民,就是种田的,泥腿子。木匠是他的副业。
爷爷是个农民,有什么好写的。中国最不缺的就是农民。最多的也是农民。就像沙子一样。金子不写,沙子有什么好写的。
沙子如果是玛瑙或者和田玉做成的呢?那也是沙子。
不成器的不是沙子还能是什么?
我爷爷在村子里的名声不太好,或者说他不怎么成器。而他养的几个儿子,也就是我父亲和我伯父,稍稍成器,都是小官僚。我四叔也不错,挺会赚钱的。我三叔呢和爷爷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他也生出了个鹰钩鼻的儿子,后来也居然当了个什么保险公司的副总,要知道我们家族从来没有鹰钩鼻的,我想他的官还不够大,要是再大点,也可以像朱元璋那样弄出个母亲梦见蛟龙附身之类的传闻,当然也可以说我小堂弟太可爱了,大人们喜欢捉他鼻子逗他,结果鼻子被捉成了鹰钩鼻,结果因祸得福……附会吗,人们茶余饭后都喜欢说某某人当了什么什么官,某某人赚了多少多少钱,边说边眼睛发亮,仿佛沾了光似的兴奋,但是久了又发觉上当了似的,别人的阳关大道并不搭界自己的独木桥,就冷淡了,可是人生除了“权”与“钱”似乎就没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了,所以冷淡了不久就又兴奋了,总是这样反反覆覆周而复始——可我们厌烦了,还是说说沙子,说说农民爷爷的事吧。
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沙子做的,准确点说是如果没有沙子,就盖不成我现在住的这个混凝土框架结构的房子。我住得是很舒服。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们不感谢沙子,但至少也不能作践沙子吧。
我写沙子,或者我写农民爷爷,并不是要讨伐。
不讨伐任何人。(我的村里人,冷淡也好,兴奋也好,他们是那么好。良言也好,恶言也好,是衣食父母那般的好。)
杯弓蛇影这个词,在小老百姓这儿,就像布娃娃,可以让鸡犬戏它一戏,甚至踢到臭水沟里(用某诗人的话说叫“排泄物”)。不就是过小日子吗,笑谈国家大事也不用杯弓蛇影啊。
杯弓蛇影,让它存在在历史里挺好的。
我这么说又有点往我爷爷脸上贴金的嫌疑。
我的这点私心啊,古来有之,什么上纲上线啊,什么放卫星啊之类的,哼,什么杯弓蛇影,你是风云人物吗?你配吗?
3
爷爷的工具箱里五花八门,有宽凿子,公分凿,弧形凿,这个钻,那个钻,神奇的轱辘,疯转的墨斗,还有长长短短的抛刀,大齿小齿的各种锯子,等等,满满的一个大箱和一个小箱。
爷爷从不让人碰他的工具箱。好宝贝的样子。
一个人宝贝一样东西的时候,就会像一头扬起头的眼镜蛇,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大声呵斥着;有必要那么夸张吗,像要吃人的样子。
但是农村人宝贝的东西很少,所以我们要理解。
但是,怀璧其罪这件事,总是让人惴惴不安,或者如坐针毡。
所以,有宝贝的,不如没宝贝的。
屁话。
我爷爷经常说这种屁话。所以他经常被嘲笑。
一般被嘲笑的对象都是“无能”的。我也经常被嘲笑。这,也有遗传?但是我还年轻,七八岁吧,十几岁吧,总不甘心,于是我嘲笑比我更无能的人。到了我四十岁时爷爷离开我二十几年了,才发觉我是多么的愚蠢——实际上,嘲笑人的人比被嘲笑的人愚蠢多了。也终于才明白,我爷爷面对诸多嘲笑始终泰然自若,还报以微笑,就像山花盛开前的准备或者练习那样的微笑,很自然的微笑——嘲笑者倍感意外,只好顾自摇头,或者自讨没趣,讪讪的样子。紧接着,爷爷也由自然慢慢转变成讪讪的样子。但蜻蜓点水一般地就过去了。
可怜的人啊。嘲笑者一般会在心里暗暗想道。
4
可爷爷却舍得让我玩他的工具箱。
这有点意思,该宝贝的时候宝贝,不该宝贝的时候,就不宝贝。
凭什么我有如此特权呢?而有特权的人总是沾沾自喜。我也是。奶奶经常说:“阿爷疼大孙啊……”奶奶每说一次,我就微眯着双眼,耳根软软,笑嘻嘻地好好受用一回。
爷爷先教我使用公分凿。公分凿就是一厘米宽的凿子,也许在木匠行业中,一公分宽的孔洞比较普遍吧,所以公分凿是专指一公分的凿子,而不是其他两公分,或者三公分半的凿子。这跟数学公式差不多,具有普遍性和规律性。我对数学公式不感冒,我爷爷估计也不知道,但并不妨碍他们(指有史以来的老木匠们)找到普遍性和规律性。这一点说明,不管是伟人还是平头小老百姓,都有共通之处。就像如坐针毡,就像水深火热,伟人(现在不兴说皇帝了,兴说伟人)和平头小老百姓都能够感同身受,说到底,伟人或者皇帝,也都是人,都会痛。不同的是,伟人像是有了高超的法术,来去自由,可坐针毡也可不坐针毡,比如那个乾隆伟人的微服私访,我爷爷常说“乾隆爷”微服私访怎么怎么的就会吃点小苦头(小时候穷看不起戏,爷爷就亲自讲戏),呵呵,谈起伟人吃苦头平头小老百姓总是有点兴奋,总是有点幸灾乐祸——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你总算也吃了点吧——换句话说,平头小老百姓如果不幸灾乐祸,那就是共产主义实现了!我爷爷说乾隆爷微服私访是多么难得啊,那是天开了眼(说明天平时都是闭着眼的)。
你瞧,天开不开眼也要凭着乾隆爷的兴致。
总之,让伟人也坐一回针毡是很不容易的。
而且,即使好不容易坐了一回两回,伟人也很快会忘记的。
看官们可能要说了,共产主义跟爷爷教我木匠活有什么关系呢,扯那么远。
当然有关系了,自从爷爷教我用公分凿穿凿开始,后面的附会是我无师自通的。穿凿和附会历来是紧紧相连的。实际上我们的生活大多如此,不断地穿凿,不断地附会,不断地阴差阳错,生生不息……只是大多数人不自知而已。
爷爷先是拿了块松木给我。这也是很有讲究的。
一、松树长得快,长得高,长得多,漫山遍野都是,虽然高大威猛,仙风道骨,可还是难免犯贱。是啊,再怎么仙风道骨也敌不过物以稀为贵。当然不排除还有这样一个意思:城里人看来是仙风道骨;可在农村人眼里不过是一堆烧火的木头而已。按我伯父的说法是“不可同日而语”,或者我伯父也许会推敲着是不是该说“不可同人而语”。也当然,还可能有其他意思,反正再多的意思都是人附会的,跟松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爷爷就很不屑伯父的说法,虽然他是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松树设若有知也会不屑。估计松树会说子虚乌有,或者干脆说扯谈。
但是,再怎么扯谈,松树设若有知也要不得不感叹物以稀为贵的现实。
现实归现实,也有可以商量的。
二、松木多油,晒干了易变形,且木质烈而脆。
我爷爷显然不怎么喜欢它,所以就拿给我练习穿凿。
其实爷爷也不是不喜欢松木,而是相对于杉木,就没那么喜欢了。这就是讲究,而且这讲究还很关键,如果爷爷拿杉木给我练习那是脑子进水了。疼大孙子也不是这样无原则的疼法。所以农村讲的这个“疼”字是很有意思的,疼不好就会把一个人给疼坏了的。
我爷爷的脑子显然没进水,还知道练习穿凿只能用松木。
杉木绵密细腻,长得也慢,价钱是松木的几倍。
当然,松木还有个特点,就是烟大。烟大是个缺点,也是优点。缺点就不说了。优点是:烟大锅底厚,我奶奶可以刮好多好多的烟锅灰。
穷人家都有个梦想:就是烟锅灰最好也能卖钱。比如做灵丹妙药的药引。这很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议。大约也是农村人的幽默吧。
松木还很香,可以说是气味浓烈。其实按中国的传统思想,浓烈了就是张扬,张扬了就是含蓄不足。杉木也有香味,淡淡的,隽永的。
总地说来,松木适合年轻人(也适合我的童年),适合练习穿凿。而杉木像大人(这里指成人),有无可置疑的地位。
5
在穿凿之前,木头或者说木块,要先抛光。这就像我们赴筵席前,要略为梳妆打扮一下一样的道理,总不能粗头乱服地出去吧。一块满是毛茬子的木头,穿凿起来那感受肯定不是很好。这又像做一件事情一开始就心情很糟,虽然随着事情的进展有可能峰回路转,但我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体体面面地,把那些毛杂杂的东西先剔除掉呢,然后舒心地进展,最后完美地完成。
这有点完美主义者的意思。需要天人合一的功夫。功夫是靠修行得来的。
修行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但我爷爷教我做事有个顺序:在穿凿之前先抛光,然后才抡锤穿凿。
但,后来我又发现,这个顺序如果倒过来,也就是:先抡锤穿凿,而后抛光,也是可以的。结果一样,但更具刺激性,有冒险之快感。而且比蹦极之快感更含蓄悠久些。
看来年纪大了不一定会安分守己,有时候年纪大了更具破坏性。有理有据地破坏。
抛光会有很多刨花。我总担心不能抛太光,会把木块抛没了。
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爷爷,还有其他木匠们,都对木块抛光后的厚度信心满满,毋庸置疑。他们对抛光是干脆利落的,完全没有顾忌,就像切掉阑尾那样痛快。他们把抛刀一下两下推过去后,拿起木块的这一头,顶在鼻尖上,闭着一只左眼,单眼目测一下,行了就放下继续下一步骤,不行还得抛;我觉得已经抛得很亮很滑很平了,已经抛得差不多了,可他们还是要抛——这根本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们每次看到我这样的神态,嘴角总是会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嘿嘿,你急啊,急吧。
是不急。因为抛刀抛出来的木片薄而轻,以至于木片笑得卷成一团,很多木片堆在一起,就像很多人聚在一起笑成一团那样。急什么呢,抛掉一片不过是九牛一毛般的薄,但是我就是会急。到现在了还是改不了。将来可能也改不了。
笑了就是一朵花。人再丑,如果笑了也是一朵花,而且那花还美到极至。
刨花,刨花,农村人都这么叫着。
刨花,刨花,刨花,农村的小孩子们喜欢躺在刨花堆里,喜欢刨花淡淡的木香味,喜欢刨花的温柔,刨花的泡沫就是温柔的。泡沫也有好的,比如刨花搭就的泡沫。
在冬天里,刨花篝火的美妙也是无与伦比的。
6
凿子的锋利一直埋在我的心底。
我是那么喜欢凿子的锋利,就像我三年级就喜欢隔壁班的王小丫,大眼睛翘辫子的王小丫,当班长的王小丫,但这喜欢深深地埋在心底。
我才三年级怎么能喜欢王小丫呢。怎么能说出口呢。
喜欢凿子的锋利也是说不出口的。
凿子的锋利,你只要轻轻地碰它就会有血珠冒出。喜欢锋利,就想去碰它,就像一个人会有摸老虎头或者骑鳄鱼的愿望,只是有的人敢做有的人不敢做远远避开了而已。我喜欢按住凿子那寒光闪闪的刀锋——你轻轻按住,缓缓摩挲,它不会让你冒血珠,缓缓摩挲,就像刀锋在你心底来回地亲热——熟悉,熟悉——亲热。
锋利,又像是我的宠物。
锋利,也可以是一个人的精神鸦片。我觉得明朝的天启皇帝,虽然做得一手极好的木匠活,但却不问朝政,把个国家社稷搞得乱七八糟,那就是中毒了,而且中毒很深,不能自拔,烟熏火燎,害得一国民众跟着水深火热。
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一把锋利。
只是有时它出鞘,有时不出鞘,有的甚至永远不出鞘。
7
爷爷是个散淡的人。
散淡,有着通灵宝玉那般的高贵。可在农村里却只有埋没和被嘲笑的份。情况比虎落平阳还糟糕。
爷爷做了很多年的木匠,但他从来不是个好木匠,或者说不是其他同行嘴里的好木匠。他做木匠活细致认真,但不紧不慢,可能像米开朗琪罗那样做事吧(艺术家都很有风度)。当然农村人不知道米开朗琪罗是谁,也不知道艺术这个词。艺术是什么,能坐能躺能遮风挡雨吗?不能?“那有个鸟用!”农村人铁定这么说。我爷爷反正无忧无虑的,他对什么事都不会在意,就说他养了四个男孩子吧,他没钱供他们读书了,哦,就想着送一个两个给人家吧,他不会想着自己再紧张些,拼命些,他不是这样的人,还好我奶奶坚决不同意。从这一点看,我爷爷内心是没有锋利的,而我奶奶有。我奶奶那一把锋利藏得很深,我看她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隐忍,可每次在大是大非的关头上,总是能够出鞘,凌厉无比。爷爷不敢与之争锋。真不敢相信一个一辈子握凿子啊抛刀啊什么的人,内心会没有一点锋利?不过我觉得这不能怪我爷爷,松树结那么多的松果都不发愁,而为什么人养四个孩子就那么艰难呢。人有时候真的连棵树都不如。
而同村的其他木匠总是风风火火的,工作进度快,就像一个人可以分身成一个半。他们的愿望是最好像孙悟空那样,可以分身无数。那是电影里的神话——可他们拉开的架势还真有这个意思——所谓凶猛的意思——人在绝望的时候会激发出潜能——潜能会创造出奇迹。而奇迹就是凶猛。而凶猛的结果就是尽量不和我爷爷搭档。而如果有时候又不得不非要和我爷爷搭档,凶猛总会变得不那么凶猛。听说,如果把老虎仔从小和小狗仔放在一起养,长大了老虎和狗一样温顺。还有“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故事,也有点这个意思。什么意思呢,就是凶猛的和散淡的在一起,凶猛的就会觉得吃亏,就不愿意那么凶猛,就会向散淡靠拢。
水往低处流。看来散淡不仅高贵,而且是众望所归。因此,作为一个领导者,如果口口声声要改变民生,就要以创建散淡优雅的环境为目标。
8
爷爷为什么这么小就教我穿凿呢。那么锋利的凿子,跟电啊火啊水啊等等东西一样的危险。
可是你不接触危险,不认识危险,生活在无危险意识中,或者危险恐惧中,那不是更危险吗?我想爷爷应该是出于如此辩证的想法。
问题是,我爷爷那时候就知道辩证了?还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可惜,现在已经是无从考证了。
我母亲,还有外婆,最担心我们小孩子去河里游泳,一发觉我们有此动向,就拿着竹鞭子在后面追。有时候回家,她们会抓住我们的一只胳膊,撸起袖子,用指甲划拉一条长长的线,看线有什么颜色变化,如果发白,就说明下水了,少不了一顿打。这招很灵,也不知道是谁总结出来的。难道是母亲在洗衣服时偶然发现的?这一点倒是可以求证到,但是老大不小了总归开不了口。
在农村,小孩子被父辈们打还是比较正常的,倒没什么怨言,长大了反有感激之心。可在城市里,有些小孩动不动就要报警,就要说是虐待儿童,呵呵,新鲜,可能是因地制宜吧。橘生淮北还为枳呢。
我刚开始穿凿的时候,是一小块松木板,凿一个一公分宽三公分长的孔。凿完后,爷爷用靠尺在木板的两边打两条直线,发觉面和底大约差了0.2公分,也就是孔凿斜了0.2公分。
我有些得意:“嘿嘿,差不多嘛。这是我第一次凿的。嘿嘿嘿。”
爷爷左嘴角微微往上翘。没说什么。真看不懂他这微笑是褒还是贬。有些笑意味深长。有些笑很费猜疑。费猜疑就不去猜疑吧。
爷爷又拿了块粘了三层的边角料松木块给我。粘了三层的松木块应该有三公分厚了。这次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凿穿。又在两边打直线条,这次,我居然凿斜了整整一公分。这一次,爷爷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人都是喜欢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行为,本是很肤浅的表现,但如果是亲人间的幸灾乐祸,大多是逗你玩的——我不由得生气了,把锤子一扔(凿子可不敢扔,锋芒不可随意出鞘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说不凿了,爷爷赶紧安慰:“不急,不急,我刚开始凿的时候比你还糟糕呢,来,慢慢凿,慢慢就会凿正的。”
一个谎言说的次数多了,就会变成了真的似的。而穿凿,一直穿凿,还真有凿正的那一天。而且不管再厚的木板,就是粘了五层七层,照样凿得堂堂正正。
9
穿凿也是会上瘾的。一块木头,哪里需要穿凿,哪里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孔,就好像有无数的钱,或者说叫孔方兄的,都很听话,叫它往东它不敢往西,叫它砸在一条狗身上它不敢砸在一只牛身上(据说美国有一富翁,临终时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了他的宠物狗),反正随心所欲,弹无虚发。这种精神享受,那些凶猛的风风火火的木匠们是享受不到的,他们就像绝缘体,只知道拼命地抢物质,连撒泡尿的功夫都没有,丝毫不理会精神享受伸出的橄榄枝,哦不,冤枉他们了,他们是奔波于生计,奔波于生计的人是无暇顾及精神享受的。只有我爷爷,我,还有明朝的天启皇帝,才能领略其中的奥妙和精髓,哦,天啊。
哦,天啊。穿凿,其实是一个人高高在上,指挥(权力)欲望的,独辟蹊径的体现。难怪明朝的天启皇帝,做木匠的兴趣更甚于做皇帝,可能做木匠比做皇帝更容易一些吧。
10
我不知道是该批评自己,爷爷,明朝的天启皇帝,还是该批评凶猛的风风火火的木匠们。
先说我爷爷吧,他是享受了精神,可他也差一点把儿子一个一个地卖掉。
次说明朝的天启皇帝,他避重就轻,做木匠的兴趣更甚于做皇帝,结果把一个国家给整垮了。
再说我吧,我不仅喜欢用凿子穿凿,后来还喜欢上了用文字穿凿,没想到这后者更是洪水猛兽,结果书读得乱七八糟,只好一辈子游离在农民和体制外的边缘(我既不是农村户口又非国家体制内,正如我父亲所谓的农民不是农民秀才不是秀才),飘飘荡荡,云云水水……
享受,特别是精神享受,难道是一种罪恶吗?
难道人生,真的要像那些凶猛的风风火火的木匠们?
眼镜蛇,在农村的叫法叫做“簸箕蛇”,因为它站起来的时候,头扁扁的张开像簸箕那样。农村人谈簸箕蛇色变,因为它会追着人跑。我觉得,精神享受,就是簸箕蛇,会追着人跑。而我们跑啊跑,气喘吁吁,永无绝期。
生活是如此的颠倒,其实,人应该追着簸箕蛇(精神享受)跑吧。
11
我孜孜不倦地跟着爷爷穿凿,穿凿了无数个堂堂正正的孔。
直到有一天,爷爷对我说:“来,你也该学会穿凿斜的孔了。”
“穿凿斜的孔?那不用学也会!我一开始不就是凿斜了吗?”
“我看未必。那你试试看。”
还真是的,有的人堂堂正正习惯了,要他说个谎,即使是说善意的谎言也会脸红。穿凿也是这样。正久了,你要叫它斜,一时还真斜不过来。
我有些疑惑:“阿公啊,我们为什么要凿斜的孔啊?”
爷爷指着一条长凳,说:“你看那四条腿是不是张开站着的?那你说榫头和孔是不是也要跟着斜啊?”
果真,农村的长条凳,每对腿都是等腰梯形,上小下宽,中间再加一条横杠固定,不管是横杠上连接两条腿的孔,还是两条腿支撑凳面的孔,都是斜的。
爷爷又说了:“你不仅要会凿正的孔,还要会凿斜的孔,要能正能斜,而且还要斜得准确,要斜五度你不能凿成斜六度,这样做成的家具才能严丝合缝,才牢固。”
爷爷还说做人也是这个道理。他不懂得用“能伸能屈”这个词,只会说是这个、那个道理,很笼统的,所以我有时候也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似懂非懂。
至此,穿凿的意义,在我小小年纪的幼稚思维中着实咯噔了一下——哦,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道道啊。不过,那时我最感慨的是,长辈们经常告诫我们一句话:“学好三年,学坏三天。”我很疑惑——要准确地凿斜的孔,比凿正的孔难多了,正易斜难,哼哼,不是说“学好三年,学坏三天”吗,我要加班加点,我就不相信凿不准这个斜。
我的邪劲一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终于在废寝忘食混战了多少个日夜后,我想凿多斜就凿多斜,与预想预定的丝毫不差。
呵呵,彼斜终归不敌此邪啊。
12
其实我爷爷对“能伸能屈”这个词还是懂的。他会写一手好毛笔字,不过偶尔才写一两次。反正我记忆中就见过他写毛笔字,犹如惊鸿一瞥,杳渺模糊。个中原因我认为:他以为在农村,一个农民,一个老木匠,写毛笔字是很尴尬很不务正业的事,所以不愿意献丑。他还喜欢看戏,每年春节的社戏,他必看。他耳熟能详“关公面前舞大刀——献丑了”这句戏词,肯定也知道“苏武牧羊,能伸能屈”的出处。
不过很可惜,他在教我穿凿斜孔的时候,没能及时在说教中运用。
老马失蹄啊。这一笔,在此我不客气地给他补上。虽然不足为外人道,但爷孙俩较劲,有时候说不清楚的较真。
我爷爷还有过出家的心。这不难理解:他与世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出家是很好的一条路。他真的抛家弃子遁入山林两三个月,听奶奶说,他还养了两三只野猪呢。我听了有些讶异,心想:“还能养野猪?真是偏僻的小山村啊,真要出家估计还找不到师父,只能是心灵的皈依吧?”
奶奶说后来他的兄弟把他找了回来。我扼腕叹息。越偏僻,越没有文化底蕴的地方,越不知道佛法的殊胜。我说,唉,听(含读、见)不到佛法的地方,真可怜。小时候我们小孩子在一起玩耍,如果有人摔倒了什么的,边上就会有其他小孩拍手叫道:“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方言,下同)……”那是幸灾乐祸的意思,甚至是骂人的话——长辈骂小孩不听话而又印证了后果就是:“请喜,阿弥陀佛!”其实,小孩根本不懂“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只是有骂学骂——至少我是真的不懂,没人告诉我啊(越偏僻落后的地方,多数人的意识里都认为是没有出路穷困潦倒了才去出家的,所以根本没人说起关于佛的事),所以也曾经跟着幸灾乐祸地“阿弥陀佛”过别人。如此应该有对佛的不敬之处,但佛是宽容的,也许因祸得福就这样种下了慧根呢——后来走入社会工作了好几年,接触到了佛学的书,才恍然大悟了早年的无知,才继续爷爷曾经走过的路:我正式皈依作了佛弟子。
这真是戏剧性的事。
村里有人说那是风水问题。我爷爷盖房子的那一脉山,酷似弥勒佛,我爷爷的房子就盖在弥勒佛的大肚子与胸部的连接处,所以前面是一片空旷浑圆的田地。
村里人这么说的时候,照样有揶揄的口气。而我心安理得,没有感觉他们有着穿凿的痕迹。好像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像空气那么真实那么重要。也许吧。
穿凿虽属人为,毕竟是真,本来嘛,明晃晃一个洞在那儿,你总不能说没看见吧。
13
更戏剧性的是,几十年后我在佛书里看到一则参禅的公案,当时大腿一拍大叫一声“啊——”有如中弹一般,魂飞魄散尚余一丝在飘飘荡荡;又如桶底脱落光明乍现,还魂来,一下明白了几十年前的懵懂;最后,还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这则禅学公案说的是:参禅有三个境界:一,看山是山(一生下来肯定是看什么是什么);二,看山不是山(慢慢有了自己的思想,再看什么就有了独立的见解,不再人云亦云);三,看山还是山(虽然和第一个境界相似,但已有了本质的不同)。
这则禅学公案看起来虽然简单,但对我来说却是一波三折:
首先是中弹一般的感觉:哇,这么智慧这么言简意赅的书,为什么不早点看到,如果早点看到的话,就会明白:啊——原来穿凿也是这么回事:一开始大多是凿斜了;接着是凿正的;最后还是凿斜的,乃至能斜能正。这个道理说起来简单,也许没什么,但是对于一个讲究精神享受的人来说,这迟到了二十来年的明白,分明是中弹的感觉。此中真味,亦不足为外人道也。
其次是桶底脱落的感觉:不明白时,就像在暗无天日的漆桶里(不明即暗嘛),明白虽然来迟了,但总算来了,好比桶底脱落,一下就亮堂了。而且,明白越迟来,你桶底脱落的感觉越深切,有如再生一般深切。
最后,还是有一点上当受骗的感觉:为什么要走二十几年那么长的暗路呢?是谁骗了我们呢?这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这个大骗子是自己。为什么是自己骗自己呢?就让大家自己去参吧。参吧,参吧,总有桶底脱落的一天。
自从我明白了以后,生活有了隐秘的改变:虽然还是喧闹(人世间哪儿不喧闹),但有了安静的根(这根就像埋在土里看不见);虽然还在不断地穿凿(人生无处不穿凿),但已没了刀锋(就像春天来了雪就化了)。
明白无边界。你要是相信的话,明白就像那纸钱,可以烧给先辈们,先辈们会收到的。
14
明白是涅槃。不是转基因。
明白不明不白亦明亦白。明白时是明白。明白了无所谓明白。
15
要是有我这样的爷爷,有的人也许要恨他。
为什么要教我穿凿?我宁愿一辈子不知道穿凿。是的,这样的人也许大有人在。
是的,掩耳盗铃古来有之。
传说中,凤凰是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它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来换取人世的祥和与幸福。
人啊,是天生的会穿凿的动物。人世间的贪婪、不快和仇恨恩怨,跟凤凰有什么关系?有了凤凰的传说,有了凤凰的涅槃,人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贪婪和快意恩仇了吗?这不是穿凿是什么?
街上汽车横冲直撞,肆意穿凿。肆意是人之所愿,故买车者纷纷,直到车流滚滚如洪水猛兽。于是穿凿有所阻滞。木匠在穿凿时,最怕碰到木头疙瘩,即木头在还是树的时候横生枝节留下的木枷。木枷坚硬刚烈,容易崩坏,像礼乐崩坏一样的糟糕。有些开车的人喜欢按喇叭,一声比一声紧,心急火燎地按啊按的——这些人,赴死一般强势穿凿(有车就了不起吗?要这样大张旗鼓叭叭叭的),总有一天会自戕于他们肆意制造的噪音里。死于自己制造的噪音里,也算是一种新型的死法,他们死得其所。其所的意思是:自私、野蛮、不文明、低素质等等。这可能是个咒语。或者类似于古老的凤凰传说,不过是一个穿凿的愿景而已。
俗话说以毒攻毒,不妨以穿凿攻穿凿罢。
我爷爷是个木匠,他教我穿凿,天经地义。
穿凿是一把刀,在不同的人手里有不同的用途和结果:在木匠手里,自然是用来穿凿木头,然后做成一件精美的家具或其他的木制品;在鲁迅手里,像投枪,像匕首,直刺向黑暗势力,令敌人胆寒;在奸臣手里,则“莫须有”横行,杀人如草芥。
从鼎鼎大名的“风波亭”开始,“莫须有”已经穿凿了几千年的时光,至今,依然所向披靡。“莫须有”为穿凿之最锋利,之最堂而皇之,也最匪夷所思。
话说2002年7月,乌有市决定公选两位市公安局副局长。市委在7月22日的《乌有日报》公示了乌有市公安局副局长民主推荐人员名单,李青天名列第二名,按照组织程序,如没有异议,七天后,就可走马上任乌有市公安局副局长了。
然而公示后的第三天,即2002年7月24日23时许,李青天被乌有市纪委“双规”,不久被检察院刑事拘留。当时办案的手段是“以拘代侦”,即先抓人,再查此人“犯罪证据”。(旁白: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电视剧里“锦衣卫”的执法镜头,还有,时机也太巧合和敏感了。)
但是查来查去,没有找到证明李青天犯罪的证据。刑拘后李青天被押在乌有市子虚区看守所第八监院,这个监院是当时在押死刑犯最多的一个院。
在李青天被刑拘的当晚23时许,十多名办案人员,开了五辆警车,其中有人手持警车上的高音喇叭,在其所住的小区内满院子转,高声喊话:“李青天已被抓,让姓李的家人滚出来,要对其家里进行搜查。”(旁白:声势浩大有如白色恐怖。)
令办案人员失望的是,李青天家里没有一件名牌衣服、没有一条名烟、没有一瓶名酒、李青天家人没有一分钱的存款。
搜查整整持续了七个小时,也没有搜到李青天的犯罪证据。家里人后来清点物品时却发现,已故山西书法家卫俊秀(李青天的同乡)送给李青天的两幅字不见了。(旁白:这是李青天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2002年8月20日,李青天被转至运城市闻喜县看守所关押。2003年1月,乌有市检察院把案件移送明洞县检察院起诉。明洞县检察院开了两次检委会,认为李青天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能移送起诉。但是,半年后又重新指定浮章县检察院起诉。2003年8月,浮章县检察院以贪污4起、受贿1起的案情向浮章县法院移送起诉。(旁白:东边不亮西边亮,此县莫须有不成立,彼县莫须有可成立,神奇啊。)
同年9月28日,浮章县法院作出判决,认定了检察院起诉书指控的五件事中的两件半,认定李青天贪污2.18万元,索贿4.13万元,判处李两年徒刑。
2003年12月1日,李青天被开除党籍和公职。
浮章县法院判决认定的事实是:
李青天贪污了用法律文书重复报销了的1.18万元。
李青天贪污了古县公安局刑警队杨锦送来的1万元的公款。
任明洞县公安局长期间,李青天帮妻姐盖房受贿价值41343.1元钢材、水泥。
对于这些指控和认定,李青天一一予以了驳斥。
出狱后的六年多时间,李青天多方申诉。2008年1月,乌有市中院以原审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启动了对李青天案的再审程序,指令子虚区法院再审此案。子虚区法院认为:原审认定李青天犯贪污罪、受贿罪的三项事实的主要证据,尚不能达到确实、充分的证明程度,不能排除合理怀疑,存在瑕疵。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予撤销。2009年6月,作出撤销浮章县法院(2003)浮刑初字第22号刑事判决书、认定李青天无罪的判决。而李青天的刑事处罚虽然解决了,但开除其党籍和公职的纪律处分却还背在身上,不知何时才能完全讨回清白。(旁白:至此法律最终认定了“莫须有”的成立。但是,制造莫须有的人早就得偿所愿了。而且很可惜的是:难道法律对冤假错案没有追本溯源的机制?难道渎职罪是虚设的?)
话说乌有市的这桩公案,与古代的《拍案惊奇》可以相媲美了。经过报道后,也在坊间茶余饭后流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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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彦高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这“翻来覆去,倒横直竖”说的就是穿凿,只不过那把穿凿的刀是握在一个叫“造化小儿”的手里。李青天虽然是堂堂一介县公安局长,但斗不过造化小儿。这个造化小儿,可能是秦桧、和珅之流。也许不,秦桧、和珅之流,顶多是造化小儿手中的傀儡,或棋子。如果这么想会有两种结果:比如岳飞,他想:哼,造化小儿都不在话下,何况你们这些傀儡棋子;不就是要一条命吗,来呀,拿去!有这种气势,才能写出气荡乾坤的《满江红》来,成就历史上一段鲜红的叫“莫须有”的大窟窿。此一种结果也。
还有一种结果是:岳飞在军权在握时,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鼓作气雪了“靖康耻”后再说;或者,既然可以“踏破贺兰山缺”,同样也可以回师直捣龙庭,先“清君侧”,清了君侧,没有后顾之忧,才好义无反顾地完成更大的事业。
但历史告诉我们,岳飞选择了一条愚忠的道路。可能悲剧比喜剧更简练更有效更触目惊心,也更炫更酷吧——我只能这么猜想了。这其实也很好理解,比如大画家梵高的自割耳朵,徐文长用长长的铁钉钉入自己的脑袋,都是激愤所致。
接到无罪的判决书,这位29岁就当上县级公安局长、全国公安英模,侦破过无数大案要案的汉子李青天哭了。这表明他还没被激愤所左右。他屈服了。他只是想要回一个小小的公道,能够重新穿上警服,继续为国家为人民破案执法。
应该这样。我想,假如他没被莫须有陷害,他可以当省部级的公安局长。但是,事实是他已经被莫须有了,他会因此而扭曲吗?不过我觉得再怎么扭曲,干个警察的工作还是比较适合他的。如果他能够扭而不曲,他实实在在被狠狠地扭了,却还能弹回原位而不曲(且不矫枉过正),这也太难了,所谓的真金不怕火炼,那么,他李青天就像古时候的包青天了。
可是,真金为什么要经过火炼呢?现在科学这么发达,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真有包青天,或者李青天,如果被埋没,就太可惜了。
如果……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怎么办呢?总不能又劝“天公重抖擞”吧(有一首古诗好像是这么写的)?嗨,懂得穿凿术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得了忧郁症的。
据统计,会穿凿术的人,得忧郁症的概率比较大。还不好意思说是忧国忧民。
忧国忧民?你配吗?——不配。
就像我爷爷,在农村,毛笔字都羞于写。
人啊,贵有自知之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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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五点二十分,天就明显地暗了下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要扼住一些什么——冬天就是这样的仓促,让人有点不适,有点讨厌——但,冬天还是来了。
不管你乐意不乐意。
落叶也多了起来,黄的,褐的;舒展的,扭曲的;悄无声息的,嘁嚓作响的——像蚂蟥一样铺天盖地忽然而来。
是的,心情糟透了。跟天气,跟落叶有关?风马牛不相及嘛。
哦,跟股票有关,大盘跳水,“盛世财经,竟如累卵那般易碎”(颜非的诗),放学了,一群小学生呼啦啦,像惊起的麻雀一般散了。也像大盘跳水一般壮观。
不以物喜。可是,股票和天气、落叶、麻雀等等,都有了关联。怎么可能呢,这混账东西,这个深渊,这个漩涡——不以己悲!
啊,先贤,你们为什么总待在珠穆朗玛峰上,总是高高在上,你们不知道那儿缺氧吗?你们还让人活不?
怨天尤人?我爷爷会破口大骂:“嗨,一个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但是,我知道在他有卖儿子的心思的时候,这句话肯定骂不出口。也许有人会说:“唉,那个时代啊……真是……”是的,再过若干若干年,也许那时候的某些人也会同样说我们:“唉,那个时代啊……真是……”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庆幸,我们的时代进步了(真的进步了吗?),而且,可以预支我们的孙子,或者孙子的孙子的相类似的庆幸。
想到这里,我为文字的穿凿附会而惊讶,它几乎无所不能;我为文字的穿凿附会而沉溺,它几乎无所不包;我为文字的穿凿附会而悲喜无常,它几乎是人生的悲喜无常……
孔子曰:逝者如斯夫。穿凿附会,像一曲缓慢行进的柔和的音乐,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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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的小孩,喜欢看《天线宝宝》,那呆板缓慢的动作适合三岁的思维;六岁的小孩转而喜欢《喜羊羊与灰太狼》;《阿凡达》风靡了十八岁上下的许多人;四十岁的人,哦,我三十岁就开始深深地爱上了《中庸》之道,惊艳般欣喜不禁,爱她没商量。
孔子曰“四十不惑”。我才三十就不惑了。我三十时虽风华正茂却也正困顿(两者并不矛盾),没着没落,游离于体制外,病怏怏的,不惑是药引子。不惑是什么?不惑像街上的小姐——谁都可以上,只要钱来。我的意思是,不惑的目的很明确,不会有也不可能有误差。孔子应该很大度,我以街上小姐的身份去理解,老夫子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欣喜。这才是孔子。
我不喜欢马克·吐温的《坏孩子吉姆的故事》和《好孩子雅各布的故事》,他的意思是要颠覆“主日学校的课本”的榜样。是的,老马颠覆得很成功,太成功了我想。我又想,老马在颠覆“主日学校的课本”的榜样的时候,他忘记了他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树立了另一个榜样。也许,他树立的榜样,并不比“主日学校的课本”的榜样好多少,哦,我们看多了三十年河东的事,又看多了三十年河西的事。哦,有时用不了三十年那么久,十年就够了,再后来也许只要三五年,甚至更短的时间,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
马克·吐温颠覆得太成功了,而且好像有现实依据,可他万万想不到我还有责难他的意思,估计他要暴跳如雷了:“哼,成者王败者寇,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哈,成者王,成者王我们照样可以批,你不知道现在言论自由了吗?”
估计这话又要惹毛老马了:哼,言论自由,哪来的野小子,还配跟我谈言论自由?哼!按你们的中国话说——叫关公面前舞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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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教会了我穿凿术,后来我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运用文字的穿凿术。学会了穿凿术不要紧,要紧的是还不懂得装聋作哑,不懂得掩耳盗铃,这就是劳碌命了。
据统计,会穿凿术的人,得忧郁症的概率比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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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了一只八哥,会说“你好”、“恭喜发财”。它通常不停地上蹿下跳,小脑袋瓜左摇右晃,像私塾的教书先生,但比他们更灵活。然后冷不丁地来一句 “恭喜发财”,或者“你好”,有一种天然的活泼和中彩的喜气。我本来想教它说唐诗宋词。可是,这样一来它就更像私塾先生了。如果是私塾先生,就没有天然的活泼和中彩的喜气了。
有些事情,简单点好。
八哥喜欢天空,那里一望无际的简单。
八哥不喜欢笼子,横横竖竖的细竹竿子,搞得太复杂了。
可是,为了“你好”和“恭喜发财”,我得让它适应复杂——即关进笼子里。再说,如果没有体验过复杂,就可能不知道简单的好处和妙处。我虽然有点私心,但也是为它着想,从大局出发。我是不是很卑鄙?还理直气壮地卑鄙。
许久不到阳台,凌乱。
一只空鸟笼在寒风中摇摆。是我的父亲,给了八哥自由。父亲的理由很充分:“玩物丧志!”我喉咙咕噜了两声终于无话可说。也好,“你好”和“恭喜发财”将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在更广阔的空间造福人类,有如福音天降。
放飞鸟。是一年前美丽的痛。
鸟去笼空,鸟音犹在。
所有,黎明时的啁啾。
远眺,梳理羽毛般的一些心事,已无关鸟事。
可是,有一天八哥回来了。它的羽毛有点凌乱,但更鲜亮,其他也没多大变化。它先站在鸟笼那敞开了一年多的门口,身体在微微颤抖着,那蒙着朝露的眼睛,说不出的微妙与复杂:好像在怪我怎么没有打扫打扫它的房子,你看多脏啊;又好像有尖叫的意思,唔,这就是我以前的家吗?那样子,和我当年喉咙咕噜了两声终于无话可说的样子一模一样。
回来了就好。我把鸟笼清洗干净,还把笼门给卸了。
八哥,会说“你好”和“恭喜发财”的八哥,在复杂(鸟笼)和简单(天空)之中任意穿凿——噢——耶——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穿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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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穿凿附会本身就是一个词,不能一劈两半。或者说穿凿即附会,附会即穿凿。
穿凿的声音,笃笃——笃笃——犹如一个忧伤的钟摆,蜿蜒地,曲折地游走在“逝者如斯夫”的时光之河……这个笃笃笃的声音,从我七八岁开始,在爷爷粗糙的大手,手把手的教导下,笃定地,或强或弱地响着,犹如生命的节拍。
哦,天啊,如果有人说他看不懂我这篇小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聊天,我说“……高潮之后,是一堆灰……”她一脸茫然,我没有再解释,很显然——她火候未到——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
也许,穿凿,同样要讲天时,地利,与人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