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小说二题
2016-03-28
北京欢迎你
听到儿子回国的消息后,老马高兴得三天没睡着觉。为了不被老马的辗转反侧、自言自语干扰了正常的睡眠,兰英不得不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备用的床单和被子,搬到厨房边上的小卧室去住。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马跟祥林嫂似地逢人便说,我儿子回国了,要去北京工作了,我儿子回国了,要去北京工作了,我儿子回国了,要去北京工作了。
早先,为儿子出国的事,老马可说是操碎了心。儿子出国并不是通常的留学和工作,用老马从网上学到的一个新词来说,是穷游。儿子硕士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本应找份像样的工作在京城扎下根来,这也是多少年来老马殷殷期盼的事情。可没想到,临毕业那个学期,儿子突然被相好五年的女友一脚踹掉,从此心灰意冷,事事都失了兴趣,勉强通过论文答辩后,借故在家赖了十来天,便骑着辆山地车悄然离去。看到儿子留下的纸条,老马才知道儿子根本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在等待八月份的正式入职,而此去多长时间、目的地是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也没去想”。一个月后,老马接到儿子从越南打来的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没说上几句便匆匆挂掉了。再往后,儿子每隔一周两周便会来一次电话,足迹从老挝、柬埔寨、泰国到很多老马一辈子没听说过的地方。有时儿子一两个月音讯全无,老马甚至怀疑他在某个兵荒马乱的地方死于非命再也不会回来了。与天天唉声叹气的兰英相比,老马的情绪也仅能依靠一包接一包的劣质烟来勉强维持。终于有一天,儿子在电话里哭着说:“爸,妈,我想家了。”那个电话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一个星期后,儿子意气风发地宣布回京找工作,又三个月,便不顾老两口的反对极力邀请他们进京小住一段时间。
儿子刚工作,自然是没什么钱的。两个人的来往路费,加上在北京的各种开支,没有几千块下不来。可无论老马找什么借口推脱,儿子都咬准了:单位那边已经请好了七天年假,高铁票已经给你们订好了,我是不会去退票的,住的地方好说,三个人挤一挤,也不用在外面开房了。
实在拗不过,老马和兰英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进京。儿子喜欢吃的螺蛳、腊肉、咸鸭蛋,城里买不着的土鸡、柴鸡蛋、有机葱,兰英用习惯了的拖鞋和牙刷……满满当当塞了六大包,风风火火地就去赶火车。
第一眼,看到儿子在出站口独自等待默默抽烟,兰英的眼里就泛起了一阵稀薄的泪光。还是老马在兰英肘下使劲一掐,两人才眉开眼笑地迎上前去。
儿子明显瘦了,即使经过三个月的工作,脸上的风霜和疲惫仍然清晰可辨。也许是怕他们担心,儿子的话倒比平常还多出不少,在不该笑的地方也用力地笑着。儿子既然时刻把笑容挂在脸上,来之前萦绕不去的那些糟心事儿,老马也就不便再提,一家人默契十足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开门,老马就被屋子里那股闷热潮湿的劲儿呛了一下。兰英也在儿子身后悄悄朝自己的鼻子扇了扇手。儿子在墙上的黑暗里熟练地一拉,昏黄的灯光无力地浮上来,像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浅浅的蛋黄。狭窄的过道两边潦草地排列着几扇陈旧斑驳的木门,儿子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一间苍老的卧室呈现在老马和兰英的面前。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双人床,一台电脑桌,一把靠背椅,一个双门柜。款式韵味让人想起八十年代的老电影。在床和窗户之间,儿子铺上了花哨的米老鼠地垫,恰好能容一人睡眠。
老马花了三分钟时间背着手把儿子的房间视察了一个遍,兰英则眼疾手快地找到一块湿抹布,向着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发动了大扫除。
“这房间好啊,俭省。”老马点上一支烟,没吧嗒几口,狭小的房间里顿时云雾缭绕,如同幻境。儿子赶紧打开窗户,可因为空气并不流通,浓稠的烟雾仍在室内横冲直撞。
“单租的话,一个月要2200。”儿子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艰难地眯缝着。
“什么?2200?”老马熟练的吸烟动作停滞了好几秒。他在镇上一所小学的食堂里掌勺,2200几乎已是他两个月的工资。
“北京的消费水平就是这样啊。不过我住这个房间每个月只花几百块钱,相当划算。”儿子脸上浮起了得意的神情。原来,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是他从房东处整租来的,每月租金4800,儿子自己住了主卧,次卧以每月2000的价格转租出去,同时花了三千多把原来闲置的客厅隔成两个小卧室并添置了些简单的家具,每间租1200,这样一来每月的进账就有4400,不算一次性投入,自己需要支付的租金便只剩每月400。
几个月住下来,一起合租的几个年轻人都已经是不错的朋友,相互之间去除了戒备,除了大门上那把锁之外,懒得再锁门,狭窄过道里那几扇沉默的木门,都是一推即开。儿子带老马和兰英草草参观了一下其他几间房,儿子自住的这间已经是其中最舒服的。在月租1200的那个黑匣子一样的隔间里,老马用指骨轻轻敲击着石膏板砌成的隔断墙,整个房间都微微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就这小黑屋还一个月1200?咱家猪圈也比这儿宽敞啊,谁愿意住这种地方?”老马难以理解地大摇其头。
“爸,你可别小看这小黑屋,北京这地方寸土寸金,这么低的价格,要在靠近地铁的地方找到这么一间简单舒适的房子,可不容易。住这屋的哥们,还是武汉大学毕业的呢。”
“红湖村王大屁股的儿子,上的不就是武汉大学么?照你这么说,人家毕业了就过这种日子?”
“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人,出路又不完全一样。北京的人才多得跟咱家院里的鸡屎似的,名牌大学毕业又怎么样?一个月赚三四千块钱的人有的是,这种收入水平,也只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不然你也可以跑远点,上班俩小时,下班俩小时,一天大部分时间就耗在上下班路上了。”儿子耐心地为老马普及国情。
“在北京过这种日子,还不如回老家考个公务员,吃香喝辣!你瞧瞧北京现在的房价,你不吃不喝攒多少年工资才能买得起啊。”兰英心里一直是希望儿子回湖南老家工作的,好不容易养个儿子,搁在这么老远的地方,做母亲的总觉得不是滋味。
“你知道啥!好男儿志在四方,窝在小地方吃吃喝喝混日子,有什么意思!”儿子还没来得及接茬,老马已经不高兴地瞪了兰英一眼,“峰儿有心出来闯世界混出息,换了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倒好,就会瞎念叨拖后腿!”
“让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没依没靠地漂着,你心里就舒坦了?峰儿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便遇着点事情,心里都硌应得紧,气苦得紧,偏偏还不肯跟人说,就爱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上次为了那个小妮子跑到国外那么危险的地方晃了那么久,我都以为我这儿子要没了!你说我能放得下心么?峰儿从小成绩就好,考大学的时候也让咱家美美地风光了一回,现在你要让他继续在首都闯世界,咱是脸上有光,可那点光贴在脸上真的就那么舒坦那么要紧?有什么比孩子平平安安更重要?”兰英像拖拉机似地一阵嘟嘟嘟的轰鸣,老马被她说破了心事,有些尴尬地黑着脸,想要反驳,一时却找不到恰当的言辞。
“爸,妈,你俩就消停消停吧。至少短时间内,我是不会离开北京的。在这上了七年学,生活上早就习惯了,同学朋友呢也都在这,要让我突然回湖南,那才真是没依没靠孤苦伶仃呢!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去洗个澡,明天一早咱们去天安门看升旗!”
儿子的表态让一场蠢蠢欲动的战争消弭于无形。睡觉的时候,儿子睡地垫,老马和兰英则在双人床的两端姿势僵硬地对峙着。中间空出来的那一小片隔离带,无辜而尴尬地沉默着,在两人翻来覆去的运动中不断变幻着形状,早上起来时,在两双凌乱交缠着的手脚下,无言地消失了。
当天的行程是这么安排的:四点钟起床,打车去天安门看升旗。看完升旗后瞻仰毛主席遗体,游故宫,下午则转战鸟巢和水立方,如果时间允许,就接着去参观儿子此前就读的大学。
儿子不明白普普通通一个升旗仪式有什么好看的,一大早,广场上已经熙熙攘攘地撒满了操着各种方言的游客。三人到达时已是五点钟,拼命朝前挤也还在人群的外围。国歌响起时,儿子和兰英不得不一人抱住老马的一条腿,把他抬起来才看到运送国旗的仪仗队。
中午在胡同里找了个小馆子正要开吃,儿子的手机忽然不安地响起。儿子一开始就在饭桌上讲话,过了一会儿脸色凝重地起身去了外面,好半天才闷头闷脑地回来。
“下午去不了鸟巢了,有点事要回家处理一下。”儿子脸上写满抱歉的神情。
原来,当时儿子在房间里做隔断,小区物业的人就曾经来干涉过。问题的重心倒不是说不让做隔断,而是要向物业公司交两千多的装修管理费。儿子咨询了几个朋友,知道房间里做隔断算不上装修,一开始还抵死不从,可物业也鬼,等隔断一做好,就把水电给停了。当时四间房已经住进来三个人,一番交涉无果,也只得破财消灾,把这钱给交了。几个月下来也算相安无事。可就在前两天,北京市出台了一个关于房屋租赁的新规,严控隔断墙和人均住宅面积,目前新规还处于宣传预热阶段,到下个月就可能大张旗鼓地下来抽查。
“那是什么意思?好好一堵墙才做了几个月,就要拆掉么?”老马觉得这大城市的事情果然费脑筋。
“事情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我回去跟物业的人好好谈谈,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吧。北京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哪能管到咱这破小区。”儿子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情,可别说兰英,就连老马这样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神情背后的紧张焦虑、忧心忡忡。
老马要和儿子一起去找物业,被儿子好说歹说地止住了。儿子知道老马普通话都说不圆溜,平日里又是个火爆脾气,去了能帮上什么忙呢?
儿子把老马和兰英送回房间,打开乐视网上的《重案六组》,一去就是老半天。一开始,两人还能平心静气地看看电视剧,可半个钟头过去,儿子还没回来,老两口就有些盯不住了。老马在儿子的电脑上敲敲打打好半晌才终于把电视剧关掉,坐在敞开的窗户前抽闷烟。兰英则又进入了念叨模式,从北京的种种不好,到儿子当年不该上中文系不该谈那么个女朋友,最后转到老马一辈子碌碌无为就会败家,儿子遇上这么点事他也只能袖手旁观。
老马心里正纠缠,兰英那一长串念叨就像马桶坏掉之后没完没了的水声,让他头晕脑胀,毫无征兆地被一口烟呛得差点没把肺都咳出来。又是一场战争如箭在弦,可就在这时,一直在兢兢业业地转摇头晃脑地送来清凉慰藉的落地扇,突然蔫头耷脑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老马平生最受不得热,捉着落地扇冗大的面庞好一阵拍拍打打,也没任何反应。还是兰英机灵,试了试房间里的电灯和卫生间的洗手池,这才发现水电都没了。
堂堂北京居然也会停水停电?老马心里对伟大首都的膜拜之情顿时直线下降。在他们老家小镇上,每到夏季用电高峰都会停电好几次,这时候除了一家人百无聊赖地上街游荡直到夜深天气凉下来,没有任何办法。
兰英打开大门想去敲敲隔壁房门问问怎么回事,就看见儿子愁眉苦脸地回来了。
物业拿国家政策说事儿,无论如何不松口,隔断墙一定要拆。儿子气不过顶了几句,要求退还当初那两千多的装修管理费,物业顿时撕破脸皮,当场就把水电给停了。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人家手里有你的水电,你却拿人家没任何办法。而且从政策上讲,理还是亏的。儿子的性格老马最清楚,上学时就不爱说话不善和人打交道,工作之后也没好多少,可以想象刚才这场谈判加争吵,儿子应对得多么艰难多么委屈。
攥着手机躺在米老鼠地垫上翻来覆去沉默了好半天,儿子突然翻身坐起,开始马不停蹄地打电话。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同学,认识附近街道公安局的人,说给想想办法。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九点多,同学支支吾吾说还没联系上那个公安局的朋友,让儿子两手准备,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明天再给他最终的答复。其实儿子也知道为这点屁大的事伤筋动骨地去找关系并不值当,可心里头那口气终究咽不下去,于是决定等一晚。
幸运的是,合租的三个人一个去郊区朋友家做客,一个出差去了外省,剩下那一个儿子好言好语地说服他找个朋友凑合一宿。
小区附近有一家锦江之星,一天的房费是245,儿子本打算带着老马和兰英去开房住一晚,可老两口抵死不从,就要睡在这没水没电的房子里。儿子一开始自然是不依,可怎么劝都无果,也只得沉默着不再勉强。儿子在北京八年,这是老马和兰英头一次正经来北京玩,哪里想到就会碰上这样的事。他们知道儿子心里难受,觉得自己让他们老两口受了委屈,可没水没电算得了什么,从前在乡下,多么恶劣的境况没有经历过?
老马朝着物业和出这政策的相关部门接连发射了一长串湖南特色的粗口,兰英也振奋精神给儿子打气,屋里的气氛总算恢复了几分活络。
时候正是盛夏,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房间里的燠热虽不像乡下那样得到窗外知了的唱和,却被不知什么地方嗡嗡响着的马达声撩拨得有声有色。上午在天安门的时候一家人照了不少即冲即洗的大照片,这时候正好人手一张当蒲扇使。在八月的太阳底下晒出的一身臭汗经过几个钟头的冷凝,虽然已经不再黏人,但在封闭的鞋子里忙活了半天的三双脚,还是在脱掉袜子之后显出了狰狞的面目。窗户已经开到了最大,室内的空气却仍旧无法流通。儿子的脚最臭,为了让气味尽量消散,他甚至在窗前摆了张椅子,一只脚站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像面僵硬的旗帜深深地探到窗外十几层楼高的空中。
父子俩在智能手机灼灼的手电光中下了两局象棋,儿子走得毫无章法,节节败退。随着夜色渐渐加深,炎热缓缓收敛,三个人就躺在黑暗中不咸不淡地扯闲篇。
话题从儿子悠远的童年到国外那大半年穷游,从老马无节制的酗酒到去年中风时几乎撒手离去的某个夜晚,从兰英久治不果的偏头痛到二十年前的大年夜两人一场大吵之后兰英偷偷带着儿子离家出走藏在后山的坟堆里……
一直在老马和兰英之间紧绷着的那根弦,在这场黑暗的谈话中无声地消融着。不知从窗外什么地方射进来的几缕猩红的光,把衰老松弛的兰英涂抹得满脸通红,就像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场简陋的婚礼。这些年,他们没少打架闹离婚,也只有从去年老马因中风瘫倒在床差点没走掉开始,相互之间的敌意和仇恨才有了实质性的缓和。恨着恨着就老了。而爱,是一件多么古老的事情啊。
“峰儿,你说句老实话,你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老马突然发难。
“五六千吧,税后,不包括公积金过节费年终奖之类的。”儿子显然早有准备要谈到这个话题。
“那也就是说,一年下来合个六七万?”老马使劲吧嗒了几口烟嘴,小小的红点在黑暗中醒目地忽闪着。
“把各种现金收入都算进来,十万的样子。”儿子说完这句话,像个刚刚把生日礼物递到女朋友手里的小男生,诚惶诚恐地沉默着。
“衣食住行杂七杂八的一年总得花个五六万吧?那也剩不下多少了呀。房价又这么贵。”兰英轻轻叹了口气,“以前你读初中时住咱家隔壁的那王晓林你还记得吗?我听人说他现在一年能赚个小二十万呢。他学的什么专业来着,是不是土木工程?好像也就是个一本吧?跟你的学校比差远了。高考那会儿,我说让你别上中文系吧,人都说文科不好找工作,你就不听。”兰英说这番话的时候特别轻特别缓慢,同时支棱着耳朵注意着黑暗中儿子的动静,只要儿子稍微表现出一点不对劲,她这话就能随时打住不往下说。不过儿子一直八风不动地坐在原地,看不出是什么反应。倒是老马觉得兰英说得有些过了,按捺不住地敲起了桌子:“峰儿这不才在起步阶段么,一出来上班就有这个收入,我看很不错了。而且你别不信,我觉得能考上名牌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就是比别人有长劲,再过几年你来看看峰儿的发展,啧啧……”
“行了,行了,就你会宝贝儿子!峰儿当时的录取通知书你复印了多少份啊,见个人就发一份!”老两口一阵闹腾,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因为怕戳到儿子痛处,两人始终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儿子的感情问题。在闲谈之初,儿子也是三言两语,节奏鲜明地矜持着。可说到后来,纷繁的旧事到底激起了儿子一吐为快的欲望,老马和兰英迅速沦为了一对战战兢兢的听众。
儿子的回忆完全是兴之所至,杂乱无章,欢乐和悲苦像两个互不相干的泳者,在浩浩荡荡的流水中久久沉潜,又胡乱地浮出水面。儿子的语调也随着往事的节拍时而高昂时而阴郁时而跳跃时而迟滞。终于,叙述进行到了临毕业时那个残忍的四月,老马和兰英两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儿子的情绪突然失控。
“那个人不过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根本就不爱她,她只不过是他众多猎物中又一个盲目的牺牲者。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偏偏她就执迷不悟。这一年多来我不敢跟任何从前的同学联系,生怕听到她遇人不淑的消息。为什么曾经那么相爱的人一眨眼就会形同陌路,为什么那么多共同的回忆竟然经不住一点小小的诱惑?”儿子的声音明显开始不连贯,措辞也变得深奥,眼看局面将会变得无法收拾,老马赶紧抓住一个空隙,向儿子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峰儿,你和她睡过了么?”
“什么?”儿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在黑暗中向着老马转动脸庞。
“我问你睡没睡过她?”老马铿锵有力的话语在房间里久久回荡。在老马第一次发问之后,兰英就急吼吼地拽了拽他的手肘,可老马还是义无反顾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个……睡过的……”儿子显然不习惯突然在父母面前谈论这个话题,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他的尴尬和惊讶。
“睡了多少回?”老马乘胜追击。
“数不过来……”
“好家伙!”老马冲儿子竖起大拇指,“吃亏的是人家,你在这多愁善感个什么劲啊!”
“爸,你是这么想问题的么……”儿子嗫嚅着,完全不知该如何将谈话进行下去了。
兰英从床上翻身坐起,使劲扇了扇手里的照片:“这屋里太热了,我出去透透气。”
兰英的脚步声随着大门关闭的声音渐渐远去,老马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嗓音:“再好看的女人也经不住天天睡啊!你说句老实话,你们好了那么久,睡了不知道多少次,你就一点不腻烦?她这一走,我觉得你应该求之不得才对,让你主动赶人,恐怕还没那容易得逞吧?人家被你免费睡了这么多年,临走也没跟你要半毛钱,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爸,你这是闹哪样啊……我们好了五年,时间一长确实会有磕磕碰碰,有时候腻在一起太久确实也会麻木也会心烦,但哪有你说的那么恶劣?我们之间是爱情,不是只有睡觉!”
“爱情?就那么回事儿。你老子我年轻的时候也玩过,年纪越大越觉得扯淡。正经事就是抓紧时间多睡几个女人,省得老来睡不动了干瞪眼。你妈这些年一直跟我闹离婚,不就是因为在外面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不过我办事小心得很,她怀疑了多少年,也没正经拿着我。你知道吗,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痛心得很!你想想你这条件比你老子我强过多少倍吧,堂堂一名牌大学毕业生,工作又稳定,长得也挺俊,放着大好年华不好好利用,却整天愁云惨雾地去想一个不爱你的女人,我敢担保以后回想起来你会把肠子都悔青了!”
老马义正词严,恨铁不成钢。儿子则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想到会和自己的父亲突然陷入到这种谈话里。
“爸,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妈妈带我去姥姥家探病,我实在无聊,就自己偷偷跑回来了。我敲了半天门没动静,趴到窗户那往里一看,床上的被子鼓鼓囊囊的明显是有人,地上除了你的黑皮鞋,还歪歪扭扭地摆着一双我没见过的白凉鞋,那时候你是不是正在跟谁风流快活呢?”
老马嘿嘿讪笑:“臭小子,那次差点被你撞破。我不是找了个借口赶紧把你支走了么,当时你就在怀疑了?小小年纪还挺机灵的嘛。不过你也真够义气的,这么多年也没和你妈说过,男人和男人之间,就该有这种默契!”
儿子腆着脸找到了八卦的状态:“看在我这么够义气的份上,快告诉我,被子里那人是谁啊?那天我一共看到三个人穿那种白凉鞋,我大姨、我舅妈、我表姑,到底是谁这么有品位,钻进了你老人家的被窝?”
老马瞬间恢复严父状:“对不起,这是个人隐私,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隐私,等我们都要死了我才能告诉你!”
“无耻啊!我要向老妈告密去!”父子俩像一对小伙伴那样在黑暗中激烈地打闹,以致兰英回来时被屋里的气氛吓了一跳。
“我才出去多久啊,你们爷儿俩聊什么这么开心啊?”
老马和儿子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像两个合奏者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休止符一样异口同声地说:“他放屁!”
直到第二天早上,兰英还在寻找那个屁的蛛丝马迹。据说她十五岁的时候,差点通过市里的选拔,成为我党的情报人员,被派到台湾去为祖国统一燃烧青春。后来查出她姥爷年轻时曾在国民党某军队服过役,事情就此作罢。可那时候受到的特殊训练却留在了她的性格里。这也造成了儿子心头挥之不去的疑惑:难道老马偷腥时比国民党特务还要狡猾,连我党的预备情报人员都在这么多年的辛勤工作后还劳而无功?抑或兰英早就对老马的拙劣伎俩了若指掌,只是不稀罕当场捉奸而已?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一家人在鸟巢和水立方晃悠了一上午,同学的回复还是迟迟未到。十一点多儿子打电话过去催问,那边明显有些不耐烦地没说上几句就挂了,又过了半个钟头才发来一条短信,措辞十分简单地告诉儿子,抱歉,事情办不了。
其实这结果昨天也料到了。新规虽然无可避免将会推涨北京的租房价格,但从居住安全的角度考虑,也是势在必行。国家机器的高效运转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逻辑,个人在其中螳臂当车,显然是不自量力也不合时宜。
中午,儿子去物业那里签下一份保证书,约定在半个月内将隔断墙拆除,恢复了水电。在签保证书的时候,物业要求儿子出示身份证件,儿子的身份证是刚进大学时候办的,地址还是某某大学中文系,物业一看还轻呼了一声:“哟,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呀。”潜台词自然是名校毕业怎么还干二房东而且还落到咱手里了。儿子当时闷头闷脑地没有接腔,心里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善后。
两个隔间住的是一男一女两个房客。恰好那个男生刚毕业在北京待了一年多受不了沉重的生活压力,决定下个月回老家发展,儿子讲好免去他半个月的房租,原本签了一年的合约就这样友好中止。另一间住的是一个和儿子一样在杂志社工作的女孩,得到消息时人正在外地出差,没等儿子开口道歉,就大马金刀地说:“小熙要走了?那正好,你把隔断墙拆掉,我在客厅里拉一大厚帘子,把原来他那片地儿也圈起来,我住得还比从前宽敞呢,房租你也别给我涨,也不用给我降,咱一切还照旧,你看行么?我东西太多了,受不了三天两头地搬家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因为两个房客只走了一个,儿子的损失降到了最小。把打隔断、拆隔断、买家具的钱平摊下来,儿子每个月的房租大概是2100,基本接近房子的市场价格,只是这一番折腾,就啥也没捞着,还白白受了许多气。好不容易接爸妈来北京玩一次,也被这事儿给搅得七零八落。不过还好,拆隔断有半个月的缓冲时间,接下来几天,儿子就一心一意地陪着老马和兰英到处乱转。
几天时间倒也逛得起兴,之前的不快都不再提。一到晚上回了家里,老马就打电话给老家的亲戚朋友,眉飞色舞地诉说今天去过的地方、遇到的新鲜事,有时同一席话翻来覆去地说给好几个人听。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儿子读书七年的大学。因为之前已经去过了清华北大,再来儿子的学校,顿时就有些局促。儿子也是有段时间没来,在给老马和兰英做导游的同时不停感慨学校变化之快。就连他从前住过的破宿舍楼都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女生公寓,楼下成双成对的都是约会过后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侣。
一路上,儿子都在讲解沿途的景致和自己七年的青春岁月。一棵树、一张长椅、几级台阶、一个小池塘,都在儿子记忆的潮水中踊跃地起伏。儿子的神情语态,也随着往昔的喜怒哀乐紊乱而急遽地动荡着。
在靠近东校门的一个小花园里,儿子在一棵矮小老迈的树下无言驻足,一阵恍惚。咫尺之外,音乐喷泉风骚百态地唱北京欢迎你,向围观的人群夸耀着雄浑铿锵的歌喉。儿子长舒一口气,低声说:“她和我同院不同专业,我偷偷注意了她好几个月,可恨没机会认识。有天晚上想她想得实在受不了,就爬到这棵树上用小刀在树皮上刻下她的名字。后来,也是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吻了她,我向她发誓,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努力奋斗让她在北京过上更好的生活。”
老马轻轻咳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儿子旁若无人,自说自话:“她说,要把这句话在日记里记下来留作证据,免得我说话不算数。”
兰英插嘴:“这孩子,心眼儿真多!”
儿子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老马和兰英:“爸,妈,北京好玩吗?”
老两口语声参差地答:“好玩!”
儿子调皮地笑:“好玩以后就常来,北京欢迎你哦。”
那时花开
1
走着走着一抬头,满树的石榴花都浴在日光里了。
小勇走在最前,不时地扭过头来有说有笑,说着笑着眼珠子朝后骨碌一转,似乎很不经心的了,但在老木怦怦悬着的心里,却立时觉出了挑衅的意味来。
就不去看小勇,埋头战战兢兢地举着步子。
不知名的虫儿隐在四近的草丛里七搭八搭地鸣着。肚子里咕噜噜响了一下。像有一个磨盘沉甸甸地坠着似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像解了索的狼狗一样,拘不住啦。小勇的嗓门真是亮,偷偷掠一眼,看看飞舞的唾沫星子,就知道喝得必定也不少了。托着隆隆的肚皮,觉得似乎只是轻轻戳一指,就要从喉咙里哇地涌上来一口水了。
老木不乐见他们老母鸡一样嘈嘈地说笑,但想想还是盼望这路再长一些吧,就这么久远地走下去也好呢。
春天的太阳,升上来也就懒在那里,像是没人搡它一下,就要这么永久地生下根来了。不涂上几点凝定的云彩,简直见不出它怎么就会从天东头换去了天西头的。
沿路的树木渐渐高大起来,阳光也因着调整了自身,生出许多细碎的斑点了。探着陈年的落叶,七弯八拐,转开眼睛光用角落里的余光,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一抹斑驳的红了。
说定了的事情,躲,也是躲不过的。
在后山静处的破庙里,老木和小勇并足站好,齐齐地撩开裤裆。眼看着小勇身前的石灰墙上刺啦刺啦地湿到半人高,老木一低头,发现自己的竟然分成两股,斜斜地坠在离墙老远的地板上,并且还微微有些泛黄,像清澄的溪水给人在水底踏了两脚。老木奋力鼓一鼓小腹,那两股分流稍稍减了减角度,随后却颓然倒了回来,把一边裤裆凉凉地润了两大块。
围着的人轰然笑成了一片。小勇得意地哼起夸张的小曲,摇臀晃脑间把本属老木的那面墙也浇了一大半,裤头一提,被一群人拱月似地拥着扬长去了。
“不要耍赖。我们在老地方等你。”小勇回了一下脸,一行人扰扰地没入树丛中。
高处的枝叶轻轻响着。一阵微风带着外面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婉约地缠上来。老木撒尿的家伙瘦在风中,蔫里巴唧地觉出有些冷来。憎恶地甩掉辞树的落叶般不舍的几滴,一时颇悔当时为何受下这一赌局了。
来米家在山那面稍低的地方。只要穿过几丛日渐枯瘦却依旧张牙舞爪的荆棘,铺满落叶的黑色小路就会更加湿润了。纵使抄远路从橘园那里过,也没有几步脚的。破庙傍着橘园,橘园那边是油菜地,油菜地连着一口水浑浑的池塘,来米家就正对着池塘。
春日的山中是不乏声响的。看见的只是几只蹦来蹦去的麻雀,竖耳一听,各种独异的声音都有:叽叽,喳喳,咕咕,噜噜,一时应和着奏一支谐和的交响曲,一时又都怀着某个深仇大恨一般激烈地相骂了。
老木缓着步子,忽而觉得,这路上的景致真有点美不胜收呢。
在金黄的油菜地旁边,老木弯腰扯过一朵油菜花凑到鼻子下,那独有的清香便在满圃的香味中脱颖而出,一下一下,痒酥酥地闹着老木的鼻子。老木闭了眼,几乎忍不住就要扑闪起双臂,承认自己是一只蜜蜂了。要真是只蜜蜂也好呢,不快意的时候,两边翅膀一张就嗡嗡地飞起来,不飞到天遥地远万水千山一丝丝人迹也没有的地方,就决不罢休的。
想就这么赖在油菜地里不再走去了,不合偶然地一抬头,看日头在那样紧迫的位置红了脸像是在催促什么,终于喘着粗气跳着心茫茫然奔了起来。
弓着身子绕到房屋一侧,拨开竹林里横逸的枝条,脚步轻得像一只初出洞的老鼠,老木想这时候如果被来米爹当偷儿捉住,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好不容易挨到那临山的土房子背后,真就听见哗哗的水声隔着墙壁断断续续地喧响着了。
老木靠在土墙上歇了歇缓。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偶尔一声警惕的鸟鸣。那哗哗的声响浮在这寂静中便充满着磁铁般强有力的吸引了,就连间或的一霎儿停顿也因着显得异常丰盈。
墙是用大块的土砖砌成的,砖头与砖头的结合处并不严密,经了岁月的侵蚀,有的地方便穿出幽微的光亮来。老木看住那些通透的小孔,脸上一派警戒的神情,仿佛那孔中藏着什么厉害的陷阱,使他迟迟难下观看的决心。正当他选定了其中的一孔,慢慢递上眼睛,空中一只麻雀忽然威胁地喊了几声,老木一惊,刷地红了脸,又羞又气地望向那些轻轻摇晃着的竹枝。一人一鸟严肃地对峙了一小会儿。似乎已经知错而又想挽回一点小小的颜面,那雀儿又虚虚地叫一声,然后屏息凝气,再没了半点声讯。
老木长吸一口气,稍稍定了定神,这才想起四面检查了一眼,幸好没有人,终于落下心来。
2
“怎么样?”小勇拍着老木的肩膀,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到什么了?”
老木深深地低下头,还是感到众人的目光火辣辣的,把他两边脸都烫热了。
“没看出你还这么怕羞嘛。”小勇蓦地伸手,在老木裤裆里猛抓了一把。老木一惊,像半夜里撞到鬼,一蹦子跳开老远。小勇偷袭成功,把那抓过老木裤裆的手四面展示着,仿佛真就抓到了什么一般:“哈哈,直撅撅的,绷得慌!”小勇粗着喉咙坏坏地笑,其他人就也跟着坏坏地笑,笑声聚拢在一起,老木觉得,这真是一把刚刚扫过茅房的扫帚,劈头盖脸地朝他身上招呼呢。
笑归笑,指下的任务是不能含糊的。
小勇逼上一步,揪起老木的衣领,其他人也满含着期待围了上来。
“你不是临阵脱逃了吧?说,你看到什么了?”小勇揪得有点紧,老木仰起脸摇晃着身子,好使领口宽松一些。
日头终于像是又升高了一点。几颗淡黑色的小脑袋把老木拱在中心,像一朵午夜的向日葵。
老木斗争着,终于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说:“两个大肉包包……颤巍巍的……冒着腾腾的热气……”
众人点头,小勇却摇头:“大肉包包是个女的都有,你拿你娘的在哄我们吧?”说完得意地笑,很欣赏自己这句话似地把“你娘的”三个字又重复了两次。
有人提醒说老木娘的肉包包扁塌塌的根本颤不起来,小勇没有理,继续逼迫地看住老木,老木只好闭眼想了一下说:“两个肉包包中间的缝里有两颗痣,一颗大,一颗小,大的在上面,小的在下面。”
小勇这才满意地拍一下老木的后脑勺,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只是笑,那老练的作派让人觉得小勇仿佛成了一个什么重要的领袖人物,这轻轻的一拍便是授予了极其荣耀的嘉奖一般。
授奖完毕,小勇倒退几步,啪啪拍着巴掌高声说:“注意!注意!”
大家就都安静地看着小勇。
小勇的目光像一盏探照灯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现在,再没有人还没见过大肉包包了吧?”说完又补充一句:“自己娘的不算。”
孩子们嬉笑着回答:“看过了,都看过了。”
老木沉默着,没有吭声。
小勇偏着头打了一个脆脆的响指:“很好。今天就教你们一招,也算你们没白跟我混。过来,都过来。”
小勇边拍巴掌边招手,孩子们很快围成了一圈。
小勇把手插进裤裆里摸出他撒尿的家伙,托在手上轻轻地掂了又掂。
一个孩子奇道:“又要比撒尿么?”被旁边的孩子一掌拍在后脑勺上:“咕哝什么,看就是了。”
小勇闭上双眼,皱起的眉头一跳一跳,像在回忆什么重要的事情。渐渐地,他的手轻轻舒开,手里的东西爆米花似地膨胀起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比先前壮大了好几倍。
孩子们一个个诧异地瞪大了眼,有人啧啧叹道:“勇哥好厉害!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
小勇不答,依旧紧闭双眼继续回忆着什么,一只手却把着那雄赳赳气昂昂的东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耍弄起来。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询问地看来看去,谁都不知道小勇在鼓捣什么。
这时候小勇脸红红地喘着粗气,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了。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似乎在经受着一种极大的痛苦似地扭曲着,喉咙里滚出咕噜噜的声音。
“闪开!”小勇猛地睁眼,把站在他跟前的孩子拨到一旁,随着一声夸张的呻吟,一注白色的液体激射而出,落在小勇身前的草丛里。
老木呆呆地立着,脑子里嗡嗡地响,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紧,闭了眼就不敢再看了。孩子们的声音在较低的地方叽叽喳喳地喧着,似乎在认真地研究着什么,可研究来研究去,只是一人一个说法,并无什么结论,就连小勇,也不过满足于大家的惊叹,极力推荐地咂着嘴说“舒服死了”,又再得意地补充一句“我发明的”,究竟是怎么一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木再睁眼时,就真看见孩子们模仿着小勇方才的样子,一个个紧张地握着自己出尿的家伙,竞赛似地努力着。小勇背起手来来去去地巡视着,不时地拍一下某个孩子的脑袋,帮助他掌握正确的姿势,很有几分兢兢业业的味道。半天过去,大家都没有动静,小勇猛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自责地说:“都怪我!忘了说了,要闭上眼睛想想看过的大肉包包才有用的!”歪起脑袋思索了一回,双手举到胸前像去抓什么东西似地晃动着十指示范道:“好大,好白的,大肉包包,啊,摸上去就跟,棉花糖一样,软,一样甜呢……”说着转过头来:“老木,你愣着干吗?过来一起!”
老木再不敢停留,屁股一拧飞快地跑了起来。
3
那天下午,日渐西沉,老木迎着日暮奔跑,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使他的脚步显得滞重而迟缓。不知过了多久,当路一口昏黄的池塘,竟然又到了来米家。
这,是低头只顾奔跑的老木不曾料到的。
但,既然到了,老木就想顺便给来米提个醒。
他想告诉来米,找个泥水匠把临山的土墙补一补吧,不然挂一幅布帘子也好呀,这都花不了几个钱的。来米会不会听呢?老木一路想了多遍,就怕来米问一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补墙?为什么要挂布帘子?有什么用?来米如果这样问,老木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为不透风,预防寒冻么?现在是春三月,那么大的太阳,冻得着一个屋里的人?为使墙壁坚固莫要崩塌了么?村里谁家的土房子不是一个样,几时见有崩塌的?至于挂布帘子,就更说不过去了,老房子采光本来就不好,真要把里头弄成个黑箱子啊!
这么一来,事情就复杂了。
木格子门吱呀地响着,从中间裂开一条缝。来米抱一只木盆,沿着石板铺出的阶梯,下到塘边上洗衣服了。
被风吹着的池塘如渐老的女人那样微微起了皱纹。似乎一池的春水都顺着风向从塘这头流向塘那头了,但无论流多久,这头的水又并不减少,那头的水也未见增多,水面仍是平的。
来米穿一层薄薄的单衣,衣服本来不觉得小,但在胸口那里却拘着一对暴躁小兽似地紧紧绷着,颇有点不那么合身,走几步蹲下时,就更显局促了。真担心来米会喘不过气来呢。
这样想着,那衣服就像穿到了自己身上一般,胸口突然发起紧来。
老木看见过村里的女人洗衣服。她们把木盆和槌衣棒往地上一放,也不管脏还是不脏,一屁股就坐在石头阶梯上,两条腿肆无忌惮地分开着,几乎成了一个钝角,木盆就在两腿之间,洗起来十分方便。不独上了年纪的妇女,便是年轻姑娘,也都这样洗的。
但,来米却不。
来米洗衣服的时候,木盆放在身体一侧,一条腿踮起来支撑整个身体,另一条腿微微偏在一边以保持平衡。这样蹲着当然容易累,来米就不断变换着两腿的功能,有时干脆站起来稍事休息。这么一来,来米洗衣服,就洗得非常慢。
老木有时候想,这真是何苦呢,心里甚至暗暗发过笑,但有时候又觉得,那样蹲着的样子看去还真是有几分特异呢。
来米蹲下时,一头湿润的乌发便拖把头一样散漫地披垂着了。虽然隔了一池浩荡的春水,老木竟也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发香。池塘四岸点缀着几株粉嘟嘟的美人蕉,老木吸着鼻子,一时分不清哪是发香,哪是花香了。
晚饭的时候尚早,临近的一家农舍却莫名其妙,抢先似地传来了切菜的声音。刀是好刀,砧板也厚实,声音干脆得仿佛把切着的菜换成一块花岗岩,都会一刀两断的。为这乒乒乓乓的声音所诱引,老木的肚子似乎也闹着意见,咕噜噜响了起来。
日头是渐渐地下去了。小勇他们也该都散了吧?像是有个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了老木脑袋上一样,老木隐在缀着黄花的丝瓜棚下,也不曾苦思苦想,忽然就有了主意。
来米的衣服还没有洗完。
老木并不着急离开。
4
春天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村里传起了来米和大勇的闲话。
大勇是小勇的哥,比小勇大了八九岁,他从山外的世界归来,穿着紧巴巴的牛仔裤,嘴里永远翻来覆去地嚼一块口香糖,走路的时候,两只手,左和右,都把大拇指勾在裤袋里,另外四指张成半开的扇形,挂在横开的裤袋边上,和村里其他的年轻人就很有些不一样。
大勇是小年前后乘轰隆隆的绿皮火车到家的。他回来之后,先是来米的一只腕子上戴起了一块黑乎乎的电子手表,有时发出滴滴滴滴的声音,这是村里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必是大勇赠送的无疑了,他自己手上就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呢。后来就有人看见来米和大勇在日落黄昏时上到后山深处的树林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有人问起时,大勇只是挤着眼睛得意地笑,虽没有一言半语,却像是说了千言万语,要听的人自行去领会一般。大家也就不吝描头画角绘声绘色地编排起他们的种种事来。最让老木憋气的一个说法是,来米不但和大勇亲了嘴,睡都睡过好几回了。关于后一点,说的人虽没有亲见,但只要看看来米走路的样子,他们认为事情就已经很昭然了。
看走路能看出什么呢?老木不解。但他们很有把握地说,和男人睡过的女子,下面开了叉,收是收不回去了,走起路来两腿就比黄花姑娘张得开一些。这算什么屁话?就凭这个对来米说三道四,老木都懒得和他们理论了。虽如此,再见来米时,老木竟也鬼使神差地留心了一下来米的两腿。然而,来米从前走路时两腿间的距离老木并没有测量过,这时看去,似乎也见不出有什么不同。
心里总算稍稍安定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这么多的风言风语,来米怎么想?来米会不会心里不痛快?老人们常教导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希望来米不要在意,天天有份好心情才是。
村里人传闲话的本事老木可是早领教过的。老木爹一次开玩笑说,家里米缸又快见底了,到没饭吃时就把老木娘胸前那一对肉包包切来当饭吃吧,那地方储水量那么丰富,没准今天割下来明天就又长出一对更挺拔的来呢。这话也不知怎么传出去的,第二天就真有一茬茬的妇人借着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拥到老木家,没头没脑的寒暄话扯了一大篇,一双眼睛却只顾朝老木娘胸前剜。来看看也就罢了,有人回去还真传话说,这件事再没有疑问,她可是亲自检视过了。泉湖村王家男人割了女人的奶子全家做饭吃的奇闻一时间就在临近几个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老木恨死那些个无聊的大喇叭了,有一天将她们的大舌头通通剪了喂狗吃,那才叫好呢。
好在一世界的蜚短流长似乎并没给来米带来什么明显的影响。她照常是上午打猪草,回来喂猪,下午放牛,隔三岔五地端一个木盆下到塘边洗衣服。
人家打猪草是打猪草,心无旁骛,来米打完猪草,一背篓的猪草之外,手里还满满当当地攥了一把摘来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什么都有。有的是常见的满天星和婷婷袅袅的矢车菊,有的看着眼熟可叫不上名字;至于瘦得像一只手骨的黄瓶子,那是老木家屋后的菜园里也开着几茎的。来米放牛的时候,有时伏在牛背上,相互之间像在说着什么体己话;有时拽着牛绳满山满岭地瞎逛,倒像是在遛狗;有时干脆丢了绳子,一顶草帽盖住脸,仰在草地上睡大觉。那牛倒也乖得很,自己吃草,并不走远。老木见过它辛苦拉犁的情景,但有时候又不可思议地想,那样一种简单自在的生活,真不免叫人有几分眼红呢。
老木家不养牛,但也喂着一口猪。打猪草一向是老木娘在做,但老木忽而觉得自己已经不小,该给家里分担一点事情才是。老木自己主动提出,老木娘自然也就乐意地把活儿交给了老木。老木觉得,来米打猪草真是会拣地方呢,猪草又密,杂草又少,去那儿打猪草的人还不多,怪不得来米家的猪那样的脑满肠肥呢。这样,老木就决定也到来米打猪草的地方去打猪草了。一开始是下午去,上午去似乎就在和来米抢着打了,不好。后来想想,独独地打那么久的猪草,总有些闷人的吧,来米就不愿有个人说说话解解闷什么的么?
想归这么想,老木上午去打猪草,来米就在举目能及的地方,这一个咳嗽一声打个喷嚏,那一个都会听得清清楚楚;老木好几次觉得自己已经跑过去和来米说话了,猛一回神,他还蹲在原处,扯着一把苦马菜却不使力揪下来。
日头已经行过了天心。老木偶一抬头,觉得真是突然。中午饭都快到了,竹篓里竟几乎还是空的!自己晚些吃饭不打紧,饿到了猪崽崽,哇哇叫起来,老木娘要心疼死的。对着空空的竹篓,老木几乎看到他娘焦急不安地在猪圈门口转着步子了。于是定定心思,最后深看来米一眼,埋头加快了动作。一丛丛苦马菜、炮仗稞不情愿地倒下去,老木手上渐渐黏乎起来。垛在一起的藤条断口上冒出白色的奶汁,像是流尽了最后的鲜血,被太阳微微一晒,就神情黯淡地蔫了下去。这,也是一个个微小然而真切的生灵么?为着供养一口那样肮脏慵懒的生物,要牺牲多少这样美丽温顺的小家伙啊。从前和村里的孩子打架被扯掉了几根头发老木都疼得直流泪,何况是像这样被整个地从茫茫世界中拔除出去呢。它们也有疼痛,也会叫喊么?当它们在阳光下潦草地死去,它们恨不恨老木,恨不恨来米?
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又慢了下来。
打猪草有两种打法,一种是用手扯,一种是用镰刀割。来米爱惜自己的一双手,每每抄一把镰刀;老木就有些猛野了,有时还伸一只脚踩住下半截不要,有时干脆就连根拔起。这样拔,当然有危险。混生的植物里,有不少是有刺的,务须小心地避开。但,长在水边走,总不能不湿鞋的,这时老木手上一痛,送到眼前看,竟就滴了血。低头找寻时,又并不见有刺,原来是一种样子看起来像稻叶,实际长着一身锋利毛刺的东西,手指稍稍用力一碰,就划拉出一条细长的口子。
痛倒并不如何痛,但老木忽而生了自己的气了。而且生了很大的气。打一个猪草,哪来的这么多麻烦事!老木你到底有个什么用呢?你用石头堵住土墙上那些洞穿的缺口,他们就不会想办法再抠出来么?拿一根铁丝从剩下的细缝中插进去,轻轻一撬,那些洞口不就完好如初了?你打架打到被小勇骑着趴在地上求饶,比射程也比不过他,人家那样说来米的坏话,你几时又出过一分力,帮到一点忙了?
真不如死了干净呢。
于是不顾手上的伤痛,发疯一样见着藤藤蔓蔓的就扯。藤条断口上的白色奶汁混着老木手上滴下的血液,不知为何不但没有互相稀释了彼此,反倒增加着对方的色泽,一时白得晃人眼,一时又红得惊人心。四近的植物也像是明白了今天没碰上好日子,一个个拧着身子缩成一团,尽量地躲避着。
物以类聚。但野生的植物相互之间不分彼此,喇叭花缠到丝瓜棚上,蒲公英飞进芦苇丛里,是常有的事。打猪草不光是打猪草,打的时候,就要把猪草和其他杂草区分开来;打完了,若是混进去的杂草太多,猪崽崽必不愿动嘴,还须再拣选一遍的。这时候老木一咋呼,不但打下来的猪草七零八落混杂不纯,并生着的一些花花草草也连带着受了殃。这些运命不济的小家伙给胡乱地堆在一处,方才还迎风招展沐着朗润的春光,一会儿工夫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失了性命,神情委屈得几乎要落泪了。
老木疯狂的斩伐在一茎瘦瘦的蝴蝶兰面前骤然凝住。这惊恐万状的小小生灵在乍起的风中剧烈地摇晃,似乎不待老木出手便要咔嚓一声断为两截。然而微一瞩目又会发现,那两片微小的花瓣像极了一张紫胀着的脸,含着某个极大的义愤,气呼呼地瞪住老木不放呢。
老木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眼皮一交,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抬头看时,来米已经不在了。
5
将到家时,远远地看见屋门紧闭,不知为何爹娘都还没有回来。
老木自己开了门,先拌好猪潲送到猪栏里,再盛了一竹筒米淘了烧饭吃。饿急了的猪崽一头拱进木盆里就安静得哑然,两片突出的嘴巴子埋在潲食里迅速地开合着,吧唧吧唧的声音从屋前屋后的鸟鸣中骤然拔起,把鸟鸣声冲刷得七零八落,偶尔几点顽抗的叽叽喳喳也被随后一阵快活的哼哼闹了个灰头土脸。
就觉得猪真是一个幸福到可恨的生灵呢。一粥一饭都有人伺候着,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做皇帝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经了上一冬的霜雪,门前的夹竹桃又长成了一些。不但个子明显地高了,在如何梳妆打扮、如何布置这一身花束上,似乎也比去岁在行了许多。哪些枝条先开花,哪些枝条后开花,哪处开得疏,哪处开得密,都有了慎重的讲究了。一眼看去,不再是乱糟糟的一团了。
几只灰溜溜的麻雀,落到粉嘟嘟的花束里唱歌,又飞去了。剩下的枝条便微微晃着,坠下两片早衰的花瓣来。老木真愿意捡起那凋零的花瓣,再安回到树枝上去,然而这样美丽的花儿,究竟也不能长久啊。
远远地听到了几响哞哞的叫唤。先是一只牛头,接着一个牛身,然后一瘸一拐的七喜拽着长长的牛绳,从山坳里踅了出来。七喜的头微微偏在一边,嘴里哼着肉麻的小曲,看样子心情是很欢腾了。经过老木跟前时,七喜打一个响亮的唿哨,把绳子拴在一截桃枝上,稍稍背转身子,当着老木的面松开裤带就朝路边一株瘦小的灌木上哗啦啦浇了一泡尿。水流颇急,那灌木被浇得东倒西歪,试探着想要避开,但七喜转动手指连续变换着角度,终于还是把它浇了一个透。
若在往常,老木倒也不曾多么在意过这小小的植株,但这时眼睁睁看它受辱,却像是自家的孩子给人无端欺负了一般,一蓬热气从脚底直蹿到当头,全身都烧得风风火火了。这个七喜,长得倒还不坏,可是瘸了一条腿,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心里想必很有些变态了,见着个姑娘家就要油嘴腻舌地歪缠半天;说来米闲话的人里头,他就是最得力的一个。
瞅七喜不防,老木勾腰抓起一块石子就掷在牛背上。那牛吃了痛,嗷嗷地叫,七喜转头看时石头早落了地,七喜就不知道牛为什么叫。老木又掷了一块石子,牛又叫,七喜又没有看到。老木再掷一块,七喜忽然转身大踏步地朝老木逼了过来。
老木心里一跳,赶紧把掷石子的手藏到身后,不自觉地就倒退了一步。
七喜走上几步之后却停下来,抬左手在右手肘上挠了两下,脸上做出讨好的神气说:“木仔,爹娘在家么?给口水喝吧。”
近了看七喜的身上真有些脏,而且他一张嘴,老木就觉出周围的空气味道也有些不对了。
老木就皱起眉在鼻子前扇了扇手,很有些不客气地说:“带水杯了么?”
七喜摇头:“出来放牛,哪还带个水杯呢?”
老木也摇头:“那对不住,请你回自己家喝去。”
七喜一呆,解了牛悻悻地去了。老木又抓一块石子朝他走去的方向虚掷了一下,石子落在七喜身后的草丛里,骨碌碌翻了好几个身。
七喜没再回头。
6
日子就这么过着。有时抬头一望,天空飞着鸟儿,背景是一片浩渺的蓝、几点缥缈的白。不飞行的时候,鸟儿做什么?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总在天上飘着吧?日子真有些困乏了。
日光掩在郁郁的云里。来米在山那面唱歌呢。听不出是什么调儿,几只燕子的飞行却因着显出微妙的和谐了。歌声高时,燕子往上升,歌声一低,燕子也跟着低低地滑翔起来。
老木也想跟着唱,也想跟着跳呀。可老木的手脚僵得像冬天的树枝,多大风也活不起来;至于嗓子,说句话已经够难听了,若是唱歌,就好比一根生了锈的铁棍在颓圮的老墙上划着道儿。
老木还是跟着唱了。可是不敢大声。何况还是现学。一边唱一边啪啪地跺脚,算是伴舞。唱着唱着脚步就挪了。挪着挪着来米就近了。来米站在一棵槐树下,手指尖捏着一枝淡紫色的花朵轻轻转着,一山的花花草草也在骤起的风里摇头晃脑了。
就觉得来米真不像是这世界中的人呢。把泉湖村抖开了翻一个遍,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来米?七喜之流是想也休想的,家仁、建华、小白这一伙子人倒老实,日子过得却有些窝囊了;召国很有几分北方人的高大威猛,可仗着他爹是村长,整日里呼朋引伴,没有几天不闹出事来;大勇本来还不错,可自从去了一趟外面就变得油里油气了,根本靠不住的。算着算着,心里猛地一跳,竟突然有了把自己也算进去的意思。仿佛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老木就是一个潇洒倜傥的大小伙儿了,就可以和来米平起平坐了。这个念头让老木很是惶恐了一阵子,但老木越是想躲开,它就越是放肆地闹着老木的心。
老木自己知道他长得并不算好看,甚至皮肤还略有点黑,但只要待个几年工夫,当他噌噌地蹿到召国那样高,再做几套新衣裳好好装扮装扮,总不会差到哪去吧。而且,老木自己觉得,他有一样好处,是别人任谁也不能比的:老木如果欢喜一个人,他就全心全意满盆满钵地待她好,决不朝她动一根指头、吐一口粗气。不但如此,老木还下定决心要一个人承担起全部的田间劳作和大半的家务活,完全尽起一个男人的责任来——仅就这一点,村里有哪个男人做得到?当然,老木至今还没怎么下过地,一应的农事活儿也不甚熟悉,但他既下了决心,必定可着劲儿通通学到手的。到那时,他就让来米住上又宽敞又亮堂的大屋子,四壁全是红砖,而且用石灰糊得严严实实,一丝丝风线儿也穿不过去!
老木要在池塘旁边的菜地里一边挥锄,一边看来米微蹲着洗衣服,他要和来米爬到半山腰上,他打猪草,来米唱歌,打完猪草唱完歌,他的竹篓里是满满一篓猪草,来米的手里呢,则是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花。猪草送到猪栏里,猪崽崽吧唧吧唧吃得眼看着往肥里长,野花花插在床头上,两个人的梦里就都有了颜色,有了芬芳。
两个人一道儿,可以做的事情有多少啊!老木的心忽然跳得慌了。他想起那个日光慵懒的午后,那间四面透光的土房子。房里的水哗哗地响,在最后的时刻,老木猛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像遇见了瘟疫一般飞快地跑开了。野径两边的灌木啪啪地掠着两腿,已经过去了,还在身后发出轻轻摇晃的声音,像是有人一路紧跟着追了上来。其实,当时与小勇定下赌局并且果然败了,未尝不是老木所私心窃愿的呢。至于那两颗大小痣,是早有相好的伙伴悄悄告诉的。
那天夜里,老木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老木耳边喧着哗哗的水响,老木眼前晃着一对暴躁的小兽。
窗外池塘里的青蛙像眠了一冬就不再有睡意了,呱呱地聒到深更。渐渐地,老木觉出自己裤裆里生出了奇异的变故,探进去一只手时,吓得赶紧又缩了回来。三两脚把被子踢到一边,就看见裤子里撑起了一个圆圆的小帐篷,一抽一抽的似乎极不稳妥,可待了许久又并不塌下去。
于是想起小勇在田野上教授给孩子们的种种手段了。
小勇说,要想着某个大肉包包才美劲的。可老木脑子里没有大肉包包,只有一对暴躁的小兽。它们给拘在来米单薄的衣衫里,蹦得老木喘不过气来。老木一只手已经探在裤裆里捉住了那个不老实的小东西,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这种时候不应该想来米,不应该让来米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可越想不想就越想,老木眼前全是来米的一颦一笑,他像被来米在口里含过了一般,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着来米的味道了。
窗外的青蛙不知何时起忽然噤了声,像是在等待着一个什么重大的事件。
老木的手里也蹦起了一只暴躁的小兽。他身上像烧起了一把烈火样剧烈扭动着,恨不能找个什么东西来几下戳破掉。那小兽蹦得愈来愈厉害。老木已分不出是他的手在控着那小兽,还是那小兽叼住了他的手。不管怎么说,那只手已经骑虎难下了……
风忽然停住吹。来米忽然停住唱。耳朵里就插进来一个男人粗重的鼻音。
那人不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打地下钻出来的,总之老木眼里多出了一个人。那人面向着来米,只给老木一个宽阔的背脊,但看看装束,老木知道这就是大勇了。
来米背靠在槐树上,大勇伸一只手撑在比她肩膀略高的地方。
和大勇待着,来米可欢心呢。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咯咯咯好一阵笑。说着笑着,大勇的手像是撑乏了一般渐渐往下掉,掉到来米肩膀上大勇像是忽忽儿想起什么,一下就把来米扳到自己怀里了。
大勇的唇在来米的唇上徘徊,间或滑到耳边,滑到脖子里。来米闭紧了双眼,一张脸向天空微微仰起。她的手紧紧掰在大勇背上,大勇的手伸在两个人中间,看不出是什么动作。当大勇的裤子像一道瀑布滑落到脚面,老木眼前昏黑了一小会儿,他把半篓子猪草朝地上一撂,两手空空就胡乱跑了出去。
日头掩在云垛里。燕子忽而停住飞。
老木一起跑,就难得停下来。野径两边的灌木啪啪地掠着两腿,已经过去了,还在身后发出轻轻摇晃的声音,像是有人一路紧跟着追了上来。老木的裤管挽在膝盖处,脚脖上渐渐就爬满了血痕。可老木腾不出心思觉得痛,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没想起要跑去哪里。当脚下绵绵地踩住了一片茵茵的草地,老木啪一下就把自己放倒在草上了。
阳光天的云可真白呢。日头掩在云垛里,白里又透出金黄。
老木也想变作一朵云呀,就这么给日光照着,给风吹着。日头黑下来,风一大,也就吹散了。就不在人前现眼了。
一只粉色的蝴蝶飞着飞着像受了老木的吸引,盈盈地落下来,原来老木耳畔婷婷地立着几株矢车菊呢。微风吹起来,老木是死的,那花却活了。粉蝶儿判准方位,两边翅膀轻轻一收,纤细的腿脚却攀得那玲珑的花瓣也微微低了首。
老木一只手原来摆在草地上靠近膝盖的地方,这时却偷偷运上来,看准一个时机,突然间闪电样戳出去!不提防一阵风来,粉蝶儿随着花枝微一摇晃,已然偏了两分。粉蝶儿吃惊,一颠一颠飞快地逃开了。
老木霍然站起,撒丫子就追出去。这仓皇的小东西忽然引起了老木的兴趣,他想看看它受伤后去向哪里。
粉蝶儿似也知道受了追踪,灵机一动,就拣着丛深难行处急急逃窜。老木腿脚不慢,可转过一小片树林,那蝶儿还是失了踪影。
停下来喘口气。老木想去把竹篓子捡回来,顺便看看来米还在不在。不管怎么说,老木决定还是把猪草打完,回家也有个交待。但没行几步,老木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是小勇。身后跟着其他几个孩子。小勇的手里攥着四枚铁钉,要去轨道那里做四把小刀。铁钉摆在轨道上,火车来了,轧过去,到边上的枕木四近找出来,就是刃薄的刀片了,就可以绑在木棍和竹竿上接身近战了。
小勇的鼻子底下留有一条鼻涕寡淡的痕迹,但老木看去,却觉出他的脸上重叠了另一张脸,他的背影重叠了另一个高大的背影。老木的火气就有些上来了。老木就说,不做刀子了,比赛走轨吧。
走轨就是两个人各走一条铁轨,看谁先到达规定的终点。后到的,一不留神脚着了地的,就算输。
老木不是第一次和小勇比赛走轨。小勇和村里每个孩子都比过。他步子灵快,平衡能力强,不论比的是谁走得最远,还是谁走得最快,小勇都没怎么输过人。若在往常,老木必不敢向小勇搦战的。但今天不同。今天他老木非得跟小勇比一比,非得把小勇比下去不可。
不得不承认,老木对走轨是不怎么在行的,稳妥起见,老木提出这次不比快,也不比远,咱就比谁走得最久吧。小勇的快和稳,老木是知道的,可保不定自己的耐力比小勇好,能比小勇坚持得更久呢?
有希望,当然就要比一回。
小勇答应得很爽快。他们跳上铁轨,其他孩子尾随在一旁监督,比赛就开始了。
因为是比久,走快了反而容易跌下去输掉,两个人就都走得很小心很悠然。轨道一边的孩子呼啦啦地给小勇加油鼓劲,小勇就稍稍提了一点速,好使自己始终比老木领先那么一筷子的路程。老木自己低着头,步子碎得像雨后泥路上的蜗牛,不时地还停下来稍事休息。小勇并不着急,老木一停下,他也等在稍前处,老木休息够了,两个人再一同前行。
一阵小风横过轨道,小勇的衣角轻轻飘起,老木张开两臂微微摇晃了一下。
旁边的孩子们一路跟着,额头上冒起细密的汗珠,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停下的意思。这么比下去,就不知要比到何年何月才有个结果。孩子们着急起来,有两个索性停住不走了。
一个孩子问小勇:“勇哥,还要走多久?”
小勇不答。
小勇不看老木。
老木也不看小勇。
孩子们停在轨道旁,老木和小勇渐渐去远了。
这才知道,春天的太阳也是很有些温度的。老木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水都汇到了脚底,鞋垫湿了,脚底几乎有些打滑了。小勇仍然领先老木一筷子的路程。
忽然感到脚底传来了些微的震动。仔细感了感,不是幻觉。轨道真的在震动。震着震着一声大吼,一列火车瞪着两只方形大眼,从山坳里撞了出来。
老木几乎一蹦子跳下轨道了,但转头一看,小勇没有跳,老木就也不跳。两个人装模作样地捱着象征性的步子,不时地互相看看彼此,分明是在盼着对方首先跳下轨道。
火车轰隆隆地响,火车呜啦啦地叫。驾车的司机眼见这一情形,真不知是作何感想了。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老木灵机一动,趁小勇不注意,偷偷后退了几步。待小勇发觉,也来后退时,火车离老木比火车离小勇已经隔了有一扁担的路程。小勇后退,老木也后退,老木就比小勇安全了许多。
火车头瞪着两只长方形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这两个奇怪的孩子。
从山坳里拐出来的铁轨几乎全是直的,整列火车在老木眼里便只剩了一张越凑越近的脸。这张脸和来米的脸毫无共同之处,但老木却忽然想起:来米在哪里?来米这会子在做什么?来米还在打猪草?来米还在笑?来米还在唱着歌么?
老木的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恨不得一脚踹在小勇的屁股上,把他踹到路边的草窝窝里去。
十米。五米。火车离老木还有五米,离小勇只有不到四米的距离了!
小勇恨恨地剜一眼老木,大吼一声:“日你娘!”咕噜噜滚到草窝窝里去了。
老木听不见小勇的吼。老木的眼里蓄着泪,看什么都是湿湿的。他看见来米脸上挂满水珠子,轰隆隆想扑到他怀里来呢。
起风了。是来米在槐树下唱歌时那种畅快的风。风从来米扑来的方向灌到老木脸上、身上,爬进老木裤裆里。来米脸上的水珠子被风一吹,四下里乱飞,脸上湿湿的来米真是楚楚可怜呢。
老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迎上去。
作者简介:
彭敏,1983年生于湖南衡阳,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京城某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