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黄昏依然萧瑟
2016-03-28孙炎
孙炎
一个仲秋的上午,在从波兰南部名城克拉科夫搭车去奥斯威辛的路上,我已是心情沉重了:肆意的杀戮,无尽的磨难,扭曲的人性;惨绝人寰的毒气室,吞噬肉体的焚尸炉……虽然这一切在70多年前已经定格,但“奥斯威辛”这几个字出现在影视上、小说里、回忆录中时,仍旧会让人心灵震颤!而此刻,我要亲身去感受这段血腥历史。
快到奥斯威辛的时候,出现了一片密林。我不禁想:当年的受害人如果能够逃到这里,是不是就有了生的希望?
然而,到了目的地,我却愣住了:这就是那个吞噬了数百万生命的人间地狱吗?!怎么全无想象中的肃穆与沉郁?相反,参观者熙熙攘攘,神态轻松,让我恍惚中以为错到了一个公园。
导游来了,大家跟着,先去被称为奥斯威辛二号营的比克瑙集中营。路上,我盯着那些参观结束的人,希望这些“受到震撼”的人能有些庄重与深思。前两群人确实如此,让我稍感安慰。但再往前走,却见一个圆脸女孩摆着姿势、笑着在一个牌子前留影,而她衣服上的大卫星说明她就是犹太人。
我一直侧头看着这个女孩,以至无意中抬头,才发现我们已经走过了那道著名的门,那道在影视和画册中出现过无数次、上面装饰着“劳动使人自由”大字的门。其实,这门不大,也不显眼,但就是这道不大也不显眼的门,阻断了数百万人生的希望。
同样不起眼的还有那间简陋的小屋,犯人乐队被迫在屋前演奏,帮纳粹看守欺骗新来者,以便“清理”工作能够“有序高效”地进行。亲眼目睹家人被杀、知道自己也难逃一死的人,却要帮忙欺骗那些与自己一样命运的同胞或同族,他们是什么心情?
我们跟着导游走过一个个房间、一座座囚房、一个个院落。虽然,因为我的英语水平有限,加上人多拥挤,还要拍照,因此只能听懂一部分。但血淋淋的事实是不需要用语言来解释的:
成堆的锅碗,成堆的玩具;成堆的鞋子,成堆的眼镜;秘密枪决犯人的小院,公开处死犯人的绞架,更不用说阴森的毒气室和冰冷的焚尸炉……这背后,是无法计数的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收拾好这些东西全家一起出发时,本以为这里将是他们的新家。然而,他们中,只有7650人撑到集中营被解放的那一天。
而最让人震撼的,是堆成小山、摆了好几大展柜的头发;还有那条人发织成的毛毯!虽然读过无数关于奥斯威辛的资料,看过无数相关电影,但亲眼目睹,我的心还是震颤起来。苏军1945年初解放奥斯威辛集中营时,发现了7.7吨人发和1.4万条人发织成的毛毯。想一想,这背后是多少条生命!而这些,竟然只是纳粹没来得及运走的一小部分!
奥斯威辛一号营兼关押、劳役和屠杀于一体,面积更大,但多数房子已经倒塌并被清理,只有烟筒突兀地立在那里,显得很空旷。
因为空旷,铁丝网更格外醒目。当年的犯人,望着这道生死障碍,心情是何等复杂:越过它,可能就有自由;隔着它,就意味着死亡。
因为空旷,大树格外挺拔。深秋时节,枯叶满地,但仍有不少执著地抓住树枝,正如那些苦苦挣扎求生的受害者。
因为空旷,死亡铁道格外刺眼。当年,受害者——其中90%是犹太人——被塞进几乎封闭的火车,经过几天几夜的煎熬,来到这里。车门打开,他们刚刚呼吸到新鲜空气,就被驱赶着接受“筛选”,那些“不适合劳动”的人被直接送进毒气室。这里有感天动地的亲情与友情,也有今天的我们无法想象的冷漠:一个年轻女人意识到带着孩子母子都难逃一死后,就拼命想甩掉自己幼小的儿子;一些老犯人盼着新牺牲品的到来,因为他们需要这些人行李中的东西。奥斯威辛的残酷在于,它不仅毁灭生命,更扭曲人性,包括那些刚读完诗歌就能坦然释放毒气的士兵,也包括那些为了极度渺茫的生存机会而不择手段的犯人。
秋天的奥斯威辛,黄昏来得格外早。我徘徊着,忽然发现,偌大的营区,只有那些刚做完仪式的以色列孩子和我。忘记过去,就可能重蹈覆辙!但看着那些孩子,我有些迷惑。很多人曾说,听着同族悲惨的过去,他们往往会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在两间营房里,我看到他们在唱国歌,唱得很认真很投入,其中一人似乎还在抹泪,但仅此而已。二战难道真的离他们渐行渐远了吗?
回去的路上,一个巴西人和我聊起来。他说:“你们中国人真幸运,没经历过二战。”我吃了一惊:“没经历过二战?我们和日本人打了14年,死了几千万人……”他听傻了,半天才说:“真的吗?亚洲也有二战?不可能吧?我们可是对亚洲一无所知。”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反思二战,我们做得远远不够。二战不只属于卷入硝烟的那一代人,它是全人类的浩劫;二战不只是两个阵营的军事较量,更是每个人心中善与恶、人类道德与动物本能的较量。二战已很遥远,但武装冲突远未根除,人类暴行时有发生,人性仍旧面临考验。二战,永远是我们的教科书和校对仪。我们要做的,无论如何反思、如何研究,都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