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坚决
2016-03-28尧山壁
1980年的一天,省文艺组的几个人正在院里大柳树下晨练,一个蒙白毛巾的半大老头急匆匆走进来,直奔家属楼而去。李满天看着那人的背影说:“老坚决又来找老坚决了。”
外来的老坚决叫雷金河,小名喳子,晋县周家庄不脱产的公社书记。院里的老坚决叫张庆田,解放初从省委宣传部下放到晋县当副区长,在周家庄安家落户。两个人摽在一起搞农业合作化,一个前台指挥,一个幕后参谋,把个周家庄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周家庄雷金河与五公耿长锁、西铺王国藩齐名,成为河北乃至全国三个农业先进典型。两个人志同道合,配合默契,是因为“朋友就是另一个我”。共同的脾气性格是不盲从,敢抗上。
雷金河坚决。五八年大跃进,强迫命令瞎指挥,丰产方要插篱笆,高产田要浇狗肉汤,小麦要放亩产五六千斤的卫星,拆社员的房子盖公社剧场,都被他一个一个顶回去了。三年困难饿肚子,他根据多年的经验,实行一套调动生产积极性的管理方法,大队对小队,小队对社员,实行“包工、包产、包开支,超产奖励”,简称“三包一奖”。1960年冬天全国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参加了,在霸县工作团。在简报上看到批判周家庄搞资本主义、物质挂帅。第二年中央颁布“人民公社六十条”,规定体制是以队为基础,生产队核算。周家庄实行的是大队核算,需要立即改正。雷金河想不通。给周恩来写信,中央书记处负责人彭真奉命亲临周家庄,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一左一右。小喳子面无惧色,据理力争。彭真说:“你提的问题我不能回答,让他们(地委)解决吧。”小喳子嬉皮笑脸地说:“就算判死刑,来个缓期执行吧。”一句话把彭真说笑了,对人说:“这人有头脑。”小喳子总算过了这一关,“三包一奖”保留下来了。
张庆田坚决。一是坚决执行“作家深入生活”的指示,从1952年到1960年,一个猛子扎下去八年,对农业合作化和雷金河这个人物十分熟悉,写了长篇小说《沧石路畔》。二是不顾“歌颂与暴露是作家的试金石”的告诫,以雷金河为原型,写了短篇小说《老坚决外传》,塑造了一个实事求是,敢开顶风船的典型人物,外号“老坚决”,名字叫甄仁,等于宣告素材来自真人真事。小说一出世就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在1964年大连小说会上,受到茅盾、赵树理的肯定。不久康生认定“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向作家开刀。张庆田首当其冲,先说是“中间人物”论,后上纲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文革”伊始,他和康濯、李满天就被当做河北的“三家村”,成为大批判的重点。
中午张庆田送客回来,又被李满天和我碰上。他说小喳子磨扇压住手了,又面临一道难关。安徽省联产承包风行全国,我们这一带行动落后,领导有压力,又搞起一阵风,说不搞一刀切了,实际上切一刀。华北地区是革命老区,抗日战争时就兴起互助合作。全国劳动模范多,山西第一,河北第二。有些老典型,搞了四十年农业合作化,对集体经济有了感情。冷不丁叫散伙单干,适应不了。大势所趋,别无选择,听说耿长锁还大哭了一场。为了帮助雷金河转弯子,上边派来干部同吃同住同劳动,大有做不通工作不罢休之势。省里有位领导还说:“周家庄还不散,就派个工作组去。”雷喳子还听说,如今全省的钉子户,只剩下周家庄和前南峪两家了。
张庆田又给小喳子出主意,毕竟时代不同了,民主的气氛比过去浓了。这次不要上书了,依靠群众。小岗村是二十户社员按手印,要分,咱也交给一个个生产队表决。结果周家庄百分之百的户也摁了手印,不分。因为生产生活水平明显高于周围,不分是民心所向。最后彭真和主管农业的杜润生都表了态:“要实事求是,不要千篇一律。”老坚决又过了一关。
回头看来,雷金河这次又“坚决”对了。像亿万农民分田到户改变了命运一样,周家庄发展集体经济也未尝不可。前几天我又到周家庄,虽然雷金河和张庆田已经不在人世,他们精神的物质的遗产还在。如今的周家庄,宽阔的马路,整齐的民居,俨然一座现代化的小城镇。生产和文化有了较大的发展,一万三千口人,四千名劳动力,三千人务工,一千人务农,去年农工商总产值五点六亿元,人均收人八千二百六十二元,位于当地先进水平,农民享受着十一项福利待遇。眼前的农业观光园,更是景色迷人,布谷声声,柳条丝丝,桃花灼红,梨花雪白,油菜金黄,玉兰淡紫,花香袭人,蜂飞蝶舞。林海中的红领巾如跳动的火焰,公园里的湖水碧波荡漾,农家食堂前游人熙熙攘攘,大锅菜和黄窝头冒着馋人的香味,等待着大家品尝小康生活的滋味。路旁并立两棵高高的白杨,身上长满了“眼睛”,贪婪地守望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它们该是那一对生死不渝的朋友,那两个风浪中的难兄难弟的化身,那两个让人永远记住的老坚决。【作者尧山壁,河北隆尧人,1965年成为专职作家,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协主席,河北大学教授,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曾任《河北文学》(《当代人》杂志前身)编辑。】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