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的迷幻天空——解读贺奕《身体上的国境线》中的性爱叙事
2016-03-28雷成佳
雷成佳
(广西大学行健文理学院,广西南宁530001)
情爱的迷幻天空
——解读贺奕《身体上的国境线》中的性爱叙事
雷成佳
(广西大学行健文理学院,广西南宁530001)
性爱叙事作为文学表达的一种基本形式,贯穿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始终。很多时候,小说中的性爱叙事作为一种特定时期的文化现象,有其特殊的文化隐喻,然而在市场经济日益发达的今天,泛滥的性爱叙事也常因为为了增强文本的“声”“色”效应而沦为商业图书市场的消费符号。贺奕《身体上的国境线》中的性爱叙事散发着一种青春成长的私语气息,同时在爱之本质的深层探寻下不乏个体焦虑和家国文化的主题隐喻。
贺奕;《身体上的国境线》;性爱叙事;个体焦虑;家国文化
贺奕《身体上的国境线》被认为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私小说”之一。所谓“私小说”,即日本近代小说的一种形式,主要是指作者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而侧重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的小说,如久米正雄对“私小说”作了如下阐述:“就是作者把自己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以作家身边的事情或亲身经历为题材,大胆描写灵与肉的冲突,摈弃一切的虚伪,忘掉一切矫饰,痛切凝视你自己的现实,先是凝视,然后你就忏悔。”从这个角度来讲,《身体上的国境线》确实具有“私小说”的气质,按照贺奕本人的说法,“这个小说在写作的时候对我来讲就是青春小说,一定意义上也是成长小说”。从文章内容看,小说讲述了大学教师庄祈与众多年轻的外国女留学生的情感纠葛,主人公看似放荡不羁,实则在自暴自弃的纵欲中消解着内心排之不去的孤独与迷惘,在灵与肉、性与爱、爱与友谊、爱与非爱中纠缠挣扎,作者以细腻精到的文笔将主人公内心的矛盾焦虑展现得淋漓尽致,或是梦中人的喃喃呓语,或如宣言式的高声呐喊,抑或是涓涓流淌的内心独白,其间也不乏大段而赤裸的性爱描写等私人场景,都毫无遮掩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满足了观者的窥视心理。然而,与日本“私小说”代表作田山花袋笔下《棉被》中的性苦闷仅仅是个人生活中出现的人性表现不同,贺奕《身体上的国境线》中的性爱叙事有着丰富的内涵,在爱之本质的深层探寻下不乏个体焦虑和家国文化的主题隐喻。
一、游牧式性爱中的时代映现与真爱探寻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性爱文学的创作共呈现两个浪潮阶段。一次是五四时期,性爱主题在“以人为本”的大背景下其象征性和启蒙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作家们通过对性爱的专注来表现一种新的人生观、道德观以及与此时代相契合的价值观。另一次是20世纪90年代,与市场经济相得益彰的消费性阅读使性爱叙事自然而然成为既能满足读者快感欲望又能切合出版指标的小说与文本形式,文学中的性爱叙事以“欲望化”表述的形态蔚然而成大观,甚至出现了以卫慧和棉棉等为代表的作家创作中完全没有方向感和操行感的性爱狂欢状态。相比之下,在20世纪30—7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性爱主题与阶级观念形成一种微妙的关系,政治观念的极端强化淹没了性爱实质的存在。直到20世纪90年代,贾平凹的《废都》和陈忠实的《白鹿原》相继出版,其间大量露骨的性爱描写引起热议,张贤亮的《习惯死亡》也完全没有了《绿化树》中的性启蒙痕迹,我们发现,文学中的性爱诉求已经发生了从“启蒙人性”到“欲望泛滥”的写作转型。当然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关注“性”的写作在艺术上就一定低劣,但是过分关注“性”的作品也就难免有庸俗之嫌。“评价一篇描写爱情生活的作品也同评价描写其它任何题材的作品一样,首先要看它是否符合生活的真实,切合人物思想性格逻辑,是否同作品反映的时代脉搏和社会环境相吻合。”从这一点来看,贺奕的《身体上的国境线》成功地反映、体现出了世代变迁中一些实际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情景。
不容置疑,《身体上的国境线》是一部爱情小说。小说中自始至终都渗透着包括作者在内的以及作品中所有人物对爱情本质的思考和追问。庄祈的第一任女友蒲佳盈的离去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创伤,他因此陷入迷惘,如果说后来主人公与伊莎贝塔等外国女留学生们的性游戏是失恋后的补偿性行为,那么主人公与多名外国女留学生却始终没有达到精神与肉体的重合,在欲海中漂浮的庄祈陷入了更大的孤独和困惑。主人公庄祈看似玩世不恭、纵欲无度,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恰恰是通过这种游牧式的性爱方式不断地探寻爱之本质,叩问爱之真谛的大门。直到他认为遇到伊莎贝塔找到真爱时,却因为彼此的文化背景和情爱观相左而不得不仍然处于情海的漂离状态。其实正如卡罗琳所说,庄祈和伊莎贝塔两个人的行为方式是一样的,大概是他们从前都受到过这方面的打击,因而对异性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对长久地维持男女之爱失掉了信心。伊莎贝塔和庄祈都已经习惯了漂泊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惯性使得他们无力承担有责任和义务的生活,因而对他们来说,灵魂最好的栖息地仍然是漂泊。
漂泊,无疑是形容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情感状态最为精准的词语。现代社会高速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在得到极大满足的同时,精神世界却荒草丛生,情感逐渐荒漠化。社会失去了它原有的宁静,到处一片喧嚣嘈杂,爱情的纯净神圣也已经遭到严重玷污,据一些网站帖子的调查显示,如今一夜情的发生率已经高于69%,另有17%的人有这种想法,可想当今社会的爱情已经走了味。李存葆先生甚至针对当下社会的性爱泛滥现象写成散文《飘逝的绝唱》,发出这样的悲叹:“当梁祝化蝶的情愫早已飘逝,当崔张联姻的绝唱早已曲终人散,当罗密欧与朱丽叶忠贞的灵魂也早已深埋墓穴的时候,在放纵的性欲已使艾滋病成为‘世纪之泣’的当今, 何处才是人性解放的最后底线!”《身体上的国境线》中的伊莎贝塔明显就是这种漂泊式性爱的坚守者,并且完全被这种游牧式的爱情生活同化,而失去了全身心投入爱河的能力,正如她所说:“我们不希望在一起花太长时间,我们害怕卷进更深的感情里去。我不希望跟一个男人相爱,因为当爱完结时,必定会带来伤害和痛苦。”
《身体上的国境线》对爱情的本质作了真挚而又执着的探讨和追问。作品极为准确地展现了与以往不同的时代背景下的情感特点,小说给出了关于爱情的很多定义,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对于爱情的看法,其中以庄祈和伊莎贝塔为代表的人物的爱情观具有明显的时代色彩。无论是庄祈马不停蹄地与不同国家的女孩交往,还是伊莎贝塔不断地更换性伙伴,抑或是卡罗琳对两性之间的爱情和友情的透悟,作品中所展现的三个人的心态一直都是矛盾甚至与自身行为相悖的。当卡罗琳发现丈夫有外遇时,仍为婚姻面临的危机和威胁感到痛苦;伊莎贝塔宣言“只有友情值得去花一辈子的时间去保持和维持”时仍然掩饰不住在爱情与友情之间徘徊纠缠的痛苦;庄祈更是在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掩藏不住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对真爱的渴望。只是一直到小说的结尾,作者也没有给出爱之本质的真正答案,反倒是庄祈的最后一丝心念让我们感到困惑和恐惧,“不再困惑于爱的本质,而只会困惑于怎样才能像爱她那样,去爱上任何一个别的姑娘”,是不是就意味着庄祈真正地失去了爱的能力?小说最后我们依然被其中所散发出的孤独气息所感染,不得不钦佩作者本人对这样一种可谓是“爱情时代病”的敏锐洞察力,作者清醒地看到,每个人都在爱情的洪流中苦苦挣扎,怎奈却停不下来仔细地看一下爱情的本真面目。
二、非常态性爱下的个体焦虑与国家意识
国家意识作为民族文化心理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必然会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体现。“近代以来中国所遭遇的内忧外患强烈地激发了人们的主权意识,伴随着这种主权意识及国家独立意识的高扬,中国人的近代国家意识逐渐形成。” 因此把性与政治作为一枚硬币的两面来表现,使之既获得思想的力度又不失强烈的阅读效果,这就成为许多作家乐此不疲的一种叙事策略。最明显的如五四时期,在对私人化的性爱领域进行表现时,必然会赋予其国家民族的色彩,这样在符合时代需要的前提下,小说中的性爱叙事获得某种合理性。如郁达夫的《沉沦》中大量的性苦闷描写,他正是通过主人公的逐步沉沦,揭示出祖国贫弱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与痛苦,主人公的性苦闷始终与屈辱的民族地位相交织,他说:“表现人生,务须拿住人生最重要的处所,描写苦闷,专在描写比性苦闷还要重要的苦闷,因为性欲不是人生的全部。”也因此,他的小说常引起广大知识青年的强烈共鸣。即使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经济的发展及社会转型使通俗文化、消费文化等出现并快速发展壮大起来,传统的价值观念受到严峻挑战甚至被颠覆,使得这一时期小说性爱叙事中出现了消解国家神圣、思想统一的观念的倾向,最为典型的就是王小波,但是在其解构与颠覆的背后, 王小波的目的仍然在于建立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正视当下民族性中丑恶的一面,最终形成一个作家理想中的中国。90 年代中国小说的性爱叙事所体现出的把性本质化的倾向, 消除了性爱叙事与国家民族命运相联系的可能,取而代之的是卫慧、棉棉等作家们彻底抛弃精神性的东西而回到纯粹的肉欲写作。相比之下,我们不得不承认,文学中性与政治的“合谋”确实能获得更深刻的思想力度。
不同阶段作家的作品中所表现的国家意识也有所不同,其中忧患意识是构成国家意识的一个重要内容,即作家通过自己对社会对生活的理解而认识到的国家在特定阶段里亟需解决的问题, 他们以艺术的方式指出这些问题甚至提出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如五四时期主要是对国家主权的坚持,20世纪80年代则体现在人们精神层面的坚守。90年代以后,如果说贾平凹的《废都》通过主人公庄之蝶与唐宛儿、柳月、阿灿和牛月清四个女人的性爱关系反映了当下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危机以及当代文化的溃败现象,陈忠实的《白鹿原》又以“不回避,撕开写”的性爱叙事在人性的多面性和丰富性的层面上折射出中国民族的文化内涵,那么贺奕《身体上的国境线》则以性爱叙事敏锐地探查到了全球化大背景下中国以及个体公民所面临的挑战。
贺奕《身体上的国境线》作于2001年,于10年后再版,这正是我国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高速发展的时期。经济全球化是一把双刃剑,它既是加快经济增长速度、传播新技术的有效途径,但也是一个侵蚀本国文化和传统、威胁经济和社会稳定的过程。消费文化日益盛行,文化呈现出世界趋同或融合的趋势,所以说任何一个民族都面临外来文化的冲击。不难看出,《身体上的国境线》整部小说都笼罩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之中。身体上的“国境线”并不仅仅指的是男女之间性别的界限,在文中更多指涉的是国与国之间文化的差异。小说中庄祈与外国女孩的性爱游戏,借用文中卡罗琳的话来说是一种“文化氛围下的性吸引”,那一圈异国文化的光环使他们相互吸引,因而庄祈很容易地甚至是轻而易举地跨过了那些异国女孩子们身体上的防线。然而同样又是因为这不同的文化背景,庄祈和伊莎贝塔等不得不分离,这是更深层次的异国文化相碰撞之后的分崩离析。庄祈深深地热爱着自己的祖国并且坚守着本民族的文化。那个和伊莎贝塔谈情说爱时提到的“解放全世界,直到所有国家的上空都飘满红旗”的笑话谈资实际上是全球化背景下“文化推广”的隐喻,当庄祈听到自己班里的外国留学生发出有损中国形象的言论时,浪荡不羁的他立即制止,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庄祈就是中国文化的代表,一个与他国文化交融时从喜到忧的状态,喜的是外来文化的丰富多姿,忧的是本国文化所受到的冲击。最终,庄祈还是没有跨过大国投射在小儿女身上的这层属于文化的国境线。在庄祈对伊莎贝塔给予帮助,试图争取伊莎贝塔的爱时,伊莎贝塔决定用结婚的形式来对庄祈进行报答:“只要我们办了结婚手续,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自动获得意大利公民身份,也就是整个欧盟的公民身份。这样你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离开中国了。”“难道你不觉得生活在中国,生活质量太差,而受到的限制也太多了吗?或许你们中国人已经习以为常,而在我们西方人眼里有许多限制简直无法忍受。难道你不想从中摆脱出来?只要我们名义上结了婚,你就可以自由地去欧洲定居、学习和工作,自由地去世界上任何地方旅行。”由此可见在庄祈看来纯洁的爱情,在伊莎贝塔那里被当成了换来一个“西方居民”身份的工具,她心灵上的国境线对于庄祈永远是闭锁的。用该书的推荐人杨俊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表面上看起来,这种无法消融的隔膜和不可穿透的壁垒是横亘在两性当中的迷障,深究其中隐义,却发现这其实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对立在小儿女身上的再次反射”。当前中国处在经济全球化的语境之中, 过分单一而片面地强调民族、国家是不利于中国自身的发展的, 与世界的实际情况也相违背, 但是如果丧失国家民族的独特性, 任由民族传统文化在外来强势文化的冲击下日渐消亡, 这实际上是再次沦落到被殖民的境地中去。如何在经济全球化语境之下, 形成既具有广博的包容性又不丧失民族独立特性的国家意识, 这应该是作者通过本书所抛给我们的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20世纪90年代初,观众读者谈论最多的是王朔、周星驰、村上春树、米兰·昆德拉以及王家卫等,那是因为他们最早觉察到了后情感主义文化在中国的蔓延,并自觉不自觉地以艺术的形式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出来,使观众读者感到新奇哗然。当情感成为事件,使得情感从个人的德性中脱离,而成为一种被包装和操纵起来的消费品时,作家们同样以一种谐虐、调侃的笔调来解构以往庄严神圣的叙事,其实际是对人类情感回归本位的呼唤。《身体上的国境线》则以庄祈荒诞不经的行为来反衬人物内心无尽的落寞,同样是对社会对文化的有力深思。庄祈与王家卫的电影《阿飞正传》中的旭仔有着较为相似的身份象征。庄祈和旭仔所经历的都是一种非常态下的性爱,在同样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都有着一颗哀伤孤寂的心灵,他们寄瞬间于永恒,无脚鸟的传说象征着旭仔与生俱来的无根感、疏离感、漂泊感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对无限的渴望和注定失落的命运。庄祈有着世纪之交时代变换中颓废青年的味道,伊莎贝塔同样是这种漂泊文化下的被消费者。经济一体化情势下国与国之间大幅度接轨,而中西方文化的矛盾冲突却愈加暴露突出,以庄祈为代表的青年人不断地追逐外国文化,在文化碰撞中陷入迷茫甚至哀怨的状态。小说自始至终流动着一种孤独无助、迷惘绝望的情绪,作品中人物则象征了无根命运的漂泊、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疏离、孤独感的绝望与放纵等。
具有特别文化敏感性的性爱主题在贺奕的笔下生发出了丰富的内涵,他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和理解方式,对转型期的中国和文化做了深刻的分析阐释和反思,当然,主题的生成更是得益于作者精到的文笔和超凡的语境营造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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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庄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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