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女人(外一篇)
2016-03-25胥得意
胥得意
那年抗洪,我们撤回时住进了嫩江边上的一个村子。
村子里一定养了许多的牛和羊。天一直下雨,我们没有看见那些牲畜出来走动,但我相信它们都是存在的。村子的泥路上覆着一层这些动物的粪便,被雨水浇得四处漾着。偶尔有马车从泥路上走过,尺把深的车辙里挤满了浑黄的泥水。
终于在一天傍晚的时候,天放晴了,天边出现了许多彩霞。低矮的土房里不一会儿便跑出了三四十个孩子,赤着脚,穿着各式各样的短裤,唧唧喳喳的。他们高兴的样子里一点都没有了对洪水的恐惧。他们在泥粪水里追逐跑动着。
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不知她是从哪个土屋中走出来的,看到她的时候已经离我们很近了。她要穿过那条满是车辙印和泥粪水的路往我们这边走。我们看见她穿了一件很紧身的旗袍,半旧,粉色的。我身边的一个战友笑了,我回头看一下,和我们站在一起的那个老百姓也在笑。穿旗袍的女人在过横路时迟疑了一下,她用两只手抓住旗袍的腰用力向上提,然后趿着那双拖鞋往泥里去。她从泥中提出脚时拖鞋陷进去了一只,她用一只手拽住旗袍下摆,一只手在填满了泥水的脚印里摸。我就听身后的老百姓说丢人现眼。
那个女人终于从路那边过来了。她在我们身边找了一块稍瓷实一点的地方把拖鞋摆正,两只脚分别伸进粪水里涮一涮,穿上拖鞋。粪水把她的脚涮得白白的,如果不是亲眼见了,都会让人怀疑是用了美容院的哪一种药水洗过的。
她就在离我们两米远的地方靠在了土墙上。她冲我们笑。我看见我的战友在冲我笑。他们是从城市入伍的,几乎没和农村接触过。我们谁也没吱声。因为不知说什么。
她问我们吃了没有。我点了一下头。
我身边的那个老百姓说我们吃的烀棒子。那个女的说,我家也是。说完就嘎嘎地笑了,把路上的泥粪水震得一荡一荡的。
那个女的问,大坝上水撤了?我刚要告诉她。我身边的老百姓说水不撤了他们敢撤吗?女人冲我说,我一直想上大坝上去看看你们,听别人讲你们可苦了。那个老百姓又抢白她,就空嘴说白话,那你咋没去?
女人不吱声了。不一会儿,她冲我说,我想给你们送点玉米棒子,熟的,家里除了这也没啥了。
我就看她。她的头发很枯燥,但还是认认真真地梳过的。脸上淡淡地擦了一层白粉,夕阳一照很明显。
她靠在墙上和我们说话,不一会儿围过来许多孩子。她从孩子群中扒拉出两个拉到她跟前,让孩子叫我们叔叔。孩子泥儿猴似的往她身后钻,不肯叫。她就说农村孩子,没出息,长大了让他们也去当兵,也去抗洪。
我身边的老百姓又说话了。我家孩子可不让当兵去,多危险呀,太遭罪。
女人又不吱声了。
蚊子很多时,太阳也没了。战友问我回去吗?我说走吧。穿旗袍的女人说,你们啥时走告诉一声,我送送你们。
我们往回走那个老百姓就跟在我们身后,他说,这是我村独一份。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女人穿的旗袍。后来他问我们有没有迷彩服,送他一身。
第二天下午部队就撤走了。那个要了我们迷彩服的老百姓在屋里看见了,隔着窗户向我们打招呼,“吃饭呢,不送了。”我们也向他招手。
汽车从村子里启动时,我忽然看见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挎着一个筐往我们这边跑,好多的孩子在她后边远远地追着。她把一筐冒着热气的玉米棒子举到车厢上,她说快接了,还没煮熟呢。才听孩子说你们要走,咋不吱一声呢。
汽车启动了。走到老远时我们看见她拉着孩子向我们不停地招手。
回到营区时,部队正组织家属向灾区捐物。妻子说,从电视上看灾民的东西全冲走了,连穿的都没有,一个男人没办法竟穿了一条别人捐的裙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事。我看见妻子捐的衣物里有一件她穿过的旗袍。
但不是粉色的。
老人就住在对面的楼里。岁月的风经年吹过,使他的身躯佝偻成一个巨大的问号。即便这样,他每天还是早早地起床,拖着大扫把把这里的路面和街道扫得干干净净。人们每一次见了他都会投去敬佩的目光。
医院就处在这段路上,老人每次扫到这里时都要停留一阵,注视着楼上那个大大的军徽,然后把医院门口的路面扫得一尘不染。
女兵们早就发现了这个举止怪异的老人。她们私下里嘀咕。“他就一个人住在对面的楼里吗?”“他怎么不穿清洁工人的黄马甲呢?”“原来他是义务在干那些活呀!”“他每天都看我们楼上的军徽做什么?”关于那个老人引起的话题在女兵中间嘁嘁喳喳一直也没停过,谁也说不清这个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人像是谜一样,只要出现,女兵们就私下里议论一阵。
临到腊月的一天,一个女兵忽然惊奇地发现,老人今天没有出现。这个消息迅速在女兵中间传开了,她们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焦急,也产生了一种等待。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当女兵们等了三天还是没有见到老人时,
盛开的女兵花她们坐不住了。难道他病了吗?她们要到对面的楼里去寻找那个老人。
老人的家很快被女兵们找到了。因为在那个陈旧的楼里,人们都知道一楼住着这样一个单身老人。
女兵们敲那扇门。许久,她们听见室内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门被老人打开了。三天不见,老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阴苍,看上去像是一片黑枯的落叶。
老人惊诧地望着门前花一样的女兵们。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出现在他的家里。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知是不是应该让这些像燕子一样的女兵们飞进他的房间。
老人病了,喘气都有些费劲。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冲女兵艰难地笑了笑,便又坐到了床上。
进到屋里的女兵们惊异地发现这个小小房间被老人收拾得千干净净,每天都像是在等待着客人一样。正中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镌着一个年轻军人的照片,那个军人的胸前还挂着几枚军功章。
老人发现女兵们在看照片,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羞涩,“那是我当兵时照的。现在老得不成样子了。一生病,连扫扫马路这样的事都做不了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想象了。这个楼里的人们发现,对面医院里平时天使一样的女兵开始轮流出现在老人的家里,有时她们拿着盆子抹布,有时她们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过年时还能看见她们手中拿着彩纸提着灯笼,最让楼里邻居想不到的是每年春天都有一天,女兵们会拿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走进老人的家。人们从女兵的举动中能够猜到那个平日没有一点声音的房间里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也能想象到那个屋里荡漾着的春天。
三年后,那个无儿无女的老人安详地去世了。临终前,他拉着女兵们的手,欣慰地笑了,“你们是开在我晚年岁月里的花朵。”
老人出殡的那天,前来送行的群众挤满了门口。各式各样的花圈在老人的遗体旁开得热闹非凡。然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花圈显得很是特别,它用医院里常用的纱布做成,二十三朵小白花做成的花圈上飘着一条挽联,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我们爱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