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对望(外一篇)
2016-03-24蒋雨含
蒋雨含
秋日的呼和浩特。一路向南。
在昭君墓停下脚步已近黄昏。这个时候,昭君墓园内日影渐斜,人影疏落,就连风声和浮尘也都随着夕照的收束而落将下来。
这里,我已经来过多次,都是在最热闹的节庆期间,人流如潮,摩肩接踵。笙歌笑语飘荡在空气中,被风吹来吹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喧嚣,让人心不由地欢躁。
在这样的热闹中,我总是那个难掩倦容的看客,眼里空荡荡,仿佛刚刚被冲洗过的陶碗,还有着那么一点碱水沾过的涩痛。好在,每一次都因为有任务,而使内心的空洞感添了那么一件意义的彩衣,也就不觉得那么无趣了。
今时之来,却是别样的恰当。也许是引领者的匠心,让青冢在秋日的黄昏里,恢复了她本该有的神秘与荒凉。于是,也让我们静下心来,与远古的风情对望。
坐在昭君高大的塑像前,凡人肉身也罢,泥塑石雕也罢,我们同披今夕的残照默默对望。此刻,真想化作一只蝴蝶,飞越时光的阻隔,去聆听这落雁美人的心语,然而千年的光阴,终究如浩浩之水不可逾越。
想起曾在前面一排回廊的葡萄架下,采访过昭君的后人,那女子肤色很白,有一种说不出的雅致。以为她会说一口江南软语,一开口却是极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柔和清亮。一问才知她是昭君故里——兴山昭君纪念馆的讲解员。这个工作,于她再恰当不过。
那日烈烈的日头下,我仔细端详她的面容,试图看出点什么,终归徒劳,又想把很多问题都如数倾出,然而那一刻四周的喧闹,让我的思绪如断线的风筝。
其实现在想来,那一种端详,实在是为日后的回忆留下些许印迹。毕竟是几十代的后人了,岁月流转,很多东西都已经淡远,已经改变。
不变的只有那一条源源不绝的香溪,以及珍稀的桃花鱼。
在昭君的故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香溪和桃花鱼。她们都带着那么浓厚的情感色彩和浪漫情怀,也沾染着不可多得的暖色。
香溪是昭君故里的一条母亲河,起步于神秘的神农架,由北向南而流,于西陵峡西口汇入浩瀚的长江。相传,有一天,昭君在河口边洗脸,无意中将颈上项链的珍珠散落河中,从此河水碧清透明,水中含有香气,因而得名。此说虽有些牵强,但是香溪两岸银瀑飞泻,漫山杏花桃花艳如彩霞,众多溪流青山夹岸,蜿蜒流淌……山峻水柔,如仙境一般,足让人神往不已了。
而那桃花鱼更是存活了千年的精灵。
据记载,每当香溪河畔桃花盛开的季节,香溪河中,会出现成群结队的桃花鱼。鱼儿个个通体透明,有玉白、乳黄、粉红三种颜色,散开后酷似桃花瓣,美丽至极。
“相传,昭君远嫁匈奴前曾返回故里探亲。辞别那日,父母、乡亲送了一程又一程,难舍难分。昭君走上接她的龙舟,抱起心爱的琵琶,弹起哀婉动人的别离之曲。盛开的桃花似她的知音,听到感人处,竞纷纷飘落,有的落在船上,有的落在她身上。昭君不禁潸然泪下,泪水洒落在桃花瓣上,又飘入河中。这些沾满昭君泪水的桃花瓣便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小鱼,追随龙舟游动。”
桃花潭水,幻化咸鱼,亦情深如许,想来难得。起初以为只是传说,后来才知道,桃花鱼确有,科普知识里称其“非为鱼类,而是桃花水母,外形像撑开的伞,或者倒扣的碗,桃花水母体态晶莹透明,在水中游动,状若漂浮在水面的桃花花瓣。桃花水母对生存环境有极高的要求,水质不能有任何污染,活体罕见,极难制成标本,被国家列为世界最高级别的‘极危生物,拥有15亿年的生命”。
在昭君故里,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溪中都会有桃花鱼浮现。可见那里的水质何等清纯。
此刻,在这夕阳的光影里,我猜想着已经被历史尘封了多年的昭君的心思,依依惜别故乡,从江南来到塞外,遥遥迢迢,走了一年多的时间。每一个远行的脚印都让她离自己的故乡更远,这塞外大漠的风沙霜雪覆盖了她多么深刻的乡愁。那时,乡关万里对她是一个残酷的概念,那也意味着此生难再。
然而,那是她的选择。选择了,就义无反顾。
也正是这份甘心,这份决绝,让一个女子促成了民族团结的大义,让一种文化源远流长,绵延至今。
想来昭君如何也想不到,当时光的河流向前奔涌的时候,她的故事为世代文人传唱;在21世纪的呼和浩特,她的名字又一再被擦亮,成为一座城市和平、团结、开放精神的不同寻常的文化符号。
此刻,我用心倾听,只听见小心翼翼游走的秋风,这秋风是否也从秦汉而来?我用心抚摸,只感受到了那沁人的寒凉,这寒凉是否能侵蚀凝固的笑容?我用心凝视啊,千年的光阴溶进夕阳的残照,覆盖了这巍巍青冢,也覆盖了低回在灵魂深处的那一首出塞歌。
死亡·重生
困倦将我的双眼合上的时刻,混沌的脑海中分外沉寂。
突然,一个念头蹦出来:睡着了,算不算一种死呢?
仿佛一枚石子投入无波的心湖,一个圆推动着一个更大的圆,一波一波,直将睡意推散。
死是什么?好像说得清,好像又说不清。
当然,这貌似秩序井然的世界,存在着很多人为的定义,死肯定有它的定义,也有派生出来的各种引伸义。
这似乎也是一种荒谬,人活着在乎得太多,包括定义,包括答案,其实很多时候,恰恰是这些堂皇的东西消隐了生命的本质体验。
比如此刻,当我想到死是什么,我很自然地想到它在生理学上的定义,想到呼吸的停止,心脏的停止,生命迹象的停止。至于死还有一些什么,好像已不值得去想。
可是,就在我要睡着的时候,却想到死,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是不是可以认为,人的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死亡呢?
当然,从呼吸、心脏什么的生理意义上说不通,但是睡眠究竟和醒着是两个世界,至少在感受上,甚至是隔绝的。
睡梦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她常常是另一个世界的呈现,与白天醒时的生活完全不搭界。
记得父亲生命垂危的时刻,他最害怕睡着,怕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这是一个人对生的眷恋,因为万千红尘中还有那些难以割舍的牵挂。
对睡着的人来说,睡着了有睡着的状态和独立的世界,睡眠像一扇隔断,把生的一切已经隔在了外面,也就不再有生的那种悲欢,更无牵挂。或者还可以重回生的俗世烟火,那就只能醒来,脱离了睡眠之中的世界。
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可以被认作死,而后死而复生呢?
如果死是一种消失,一种永不相见,一种隔绝,那么死也就是无处不在的。
台湾的一位诗人有过这样的诗句:
每一次分别
都是一次小小的死亡
这句子真让人怦然心动。
爱情里的人,恨.不得时时刻刻相守,离别,哪怕是很短暂的,也仿若死亡一般恋恋难舍。
自古以来,我以为睡眠最为美的,就数汤显祖的《牡丹亭》中的梦境吧。
杜丽娘与柳梦梅各自在梦中见到有情人,并在牡丹亭畔相会。梦醒后,杜丽娘愁郁而终。柳梦梅赴京应试偶拾杜丽娘画像,发现是梦中佳人,于是有了与杜丽娘的还魂夜会,打开墓穴,让杜丽娘死而复生,并结为夫妻。虽然后来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为梦而迷,为爱而死,因梦而聚,因爱复生,实在是浓郁着浪漫主义的色彩。
曾看过昆曲的《牡丹亭》,爱极了那华美悠远的曲牌,也爱极了那一对痴男怨女的脉脉情深,那一对才子佳人白衣男女,出梦入世,遁世入梦,这样的旖旎、奇幻之美,想来也只有昆曲才能与之匹配。
在这一部经典中,死也就显得不那么苍白、冰冷,而是有着复生的暖意。
仔细想来,即使不再复生,也没什么可怕的吧,因为在他们的所谓的死的背后,还有梦里的相逢。
在常人看来,死是不祥的,是与恐惧、哀伤、冰冷等等联系在一起的,可以想见,有人看到我把睡眠和死联系在一起,定有种种不解,甚至是嗔怨。
这也是一个角度问题。
其实,若是把每一次入睡都当成一次小小的死亡,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毕竟它的后面,是每一个清晨,在阳光扑面的时刻的重生呢。
死,或者更应该让人想到的是真实,因为没有人可以永生,那么,在有限的生命旅程中,更应该好好地活着。
而重生,给人的应该是一如新生儿的纯净和鲜活。
如果,每天清晨都能以重生之心去面对新的一天,又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