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传?凤凰泪

白泽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二十四诗品》唐·司空图

【一】

关于凤凰花神离珠收六音为徒这件事，后世有神族猜测是因为离珠看中了六音天资聪颖，是可造化之才，而更多的神族却选择相信离珠是看中了六音盘古族嫡系继承人的身份。

但实际上，唯有才刚归位的十二花神们知晓，当初离珠之所以收六音为徒，不过是因为她一个人孤单太久，再也不想要一个人生活罢了。

【二】

六音跟离珠之间的纠葛说来话长。

彼时她还不是后来名震三界的凤凰花神，他也并非盘古一族高高在上的继承人。她不过是混沌界中为了存活不择手段的卑贱花妖，他亦只是一个因为修炼不当走火入魔，从而被族中抛弃在混沌边缘，非神非魔连样貌都模糊不清的怪物罢了。

那会儿神族与魔族刚在混沌边缘结束了一场大战，混沌界中阴魂遍布，妖魅横行，混乱得不可开交。

离珠本是混沌界中的一株普通花树，因时常有神魔的鲜血洒落在她的枝干，日子一久，她便渐渐生出了灵识幻化成妖。

花妖们的样貌大多美艳惑人，但由于自身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是以花妖们在混沌界中是最卑贱的一等妖物，为了活下去，许多花妖都会选择以色侍人。

离珠生得极好，若她愿意将有许多大妖愿意给她庇佑供她修炼存活，可她却从一开始便想要选择和其他男妖那样走上自强不息的道路。

只可惜在人人都擅长逢迎诡辩的混沌界，根本容不下一个花妖的任性，屈服则生，反抗则死，离珠根本别无选择。

六音与离珠最初遇见的那天，血月高悬，阴风呼啸，他身上的魔息沸腾，嗜血的渴望不断蛊惑着他，然而就在他准备自戕亦不愿成为只知晓杀戮的魔时，却突然听到一阵极其凌乱的脚步声，他堪堪抬头便瞧见一个眉眼倾城的姑娘用剑支撑着身子，步履艰难地走了出来。

许是才刚进行了一场恶斗的缘故，她的周身形容很是狼狈，云鬓松散，穿着的红色衣裙破碎不堪，就连脚上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六音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十分复杂，神魔皆有之，这是混沌界堕落迷失的花妖们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在混沌界中这些年，六音曾杀过许多企图魅惑他的花妖，是以当离珠出现的瞬间他便立马决定，要在死前为这个世间再减少一个祸害。

他以为这一次也定会和以前一样，轻轻松松便将那只俨然已经重伤的花妖干掉，却没想到不过几个回合，他便被离珠彻底揍翻在地。

微微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灰尘，累极的离珠嫌弃地上肮脏，竟直接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他背上完全将他当作坐骑躺椅一般。六音觉得身为男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刚准备奋起反抗，便被离珠用剑鞘狠狠打在了臀部，如此循环了数十次，六音只好无奈作罢，磨牙恶狠狠地怒斥：“别碰我，肮脏的妖怪。士可杀不可辱！”

离珠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应道：“谁说的我要杀你，本姑娘这是在帮你压制魔息罢了，否则你以为彻底入魔的你还能有意识与我清楚对话？”

六音顿了顿，在察觉身上不停翻涌的魔息确实渐渐趋于平静后，他方才再度谨慎开口道：“为何要帮我？”

明明他刚刚的杀意那般显而易见。

抬手拭去嘴角因为强行动用妖力而涌出的血迹，离珠想也未想便应道：“许是因为刚刚死里逃生之后，觉得自己一个人活着挺没意思的。生无人记得，死无人惦记，这么多年拼命积攒学会的东西也无人传承，刚好我打算随便捡个倒霉蛋继承衣钵时，便遇上了你。”

离珠说得直白，就好似收徒弟跟在路边捡石头没什么两样，如此对比下来，天界那些只会说这位少年（少女）我看你骨骼清奇，跟着我包管日后必成大器的老家伙们反而显得亲切和蔼了许多。

自尊心再度受创的六音一口老血哽在喉咙：“你是妖，我是神，没有任何神族会自甘堕落地去拜妖为师。”

六音口吻嫌弃，但离珠却好似一点也不在意：“眼下我距离飞升之期已不算太远，只要等我度过天劫便会位列仙班，你所谓的身份障碍便不存在了，我可以教你控制魔息，也可以教你斗法技巧，还是说你不在意会继续走火入魔，更不在意无法返回天界？”

六音抬头看了看天界的方向，三十三重天阙之上有他的族人有他的家，虽然他已经被族中所放弃，可一朝为神，永生不忘。尽管身处暗无天日的混沌界，他也依旧渴望着能够重回天界，去履行神的职责。

“你当真能教我彻底控制魔息，让我变强吗？”

他想，如果这个嚣张的花妖胆敢欺骗他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当然，我的乖徒儿。”

她想，徒弟的眼神好可怕，调教养成什么的果然任重而道远啊……

【三】

混沌界危险重重，心智不坚之人很容易被亡灵吞噬魂魄，成为空有躯壳的行尸走肉，而心智坚强者若没有强大的实力作为支撑，也会很快沦为妖怪魔兽的果腹之粮。

想要在混沌界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加上六音只要一动用神力体内被压制的魔息便会再度爆发，是以当两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几乎都是离珠一马当先地战斗。

若敌人三两下被她揍翻，她便会扬着精致的下颌，得意扬扬地向他炫耀：“看看你家师父多厉害。”

若敌人实力强大，她一察觉不对，便让六音先行离开。只是不管当时他们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强大，她都会在他离开之前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小六别怕，师父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的。”

六音微微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由于想要学会控制魔息和让自身变得强大，他之后当真拜了离珠为师，但在他内心深处，依旧看不上离珠现在花妖的身份。

因此离珠让他离开，他便毫不犹豫转身便走，在他看来，便宜师父死了，于他而言也没有多少损失，而便宜师父若能活着，他在混沌界的日子便会多上一分安全保障。

六音记得最危险的一次，他们恰好碰到了混沌界最强大的妖怪之一——犀渠。

犀渠虽外表看上去就好似最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但生性残忍好杀，最喜食人脑。

对上这样强大的妖怪，六音本以为他的转身离开便代表着永远诀别。

只让他没想到的是，三日之后，当他以为离珠已经彻底死去的时候，她却硬是撑着一口气寻到了他。

明明浑身是血，伤得惨不忍睹，可偏偏每次她都会在看见他的瞬间，笑靥如花地对他说：“小六，师父回来了。”

那样欢快的语气，那样明艳的微笑，好似十里春风，能吹走所有的阴霾。

虽说对于她的安好归来，他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但当他察觉离珠身上的气息再度变得混浊时，想到花妖在混沌界中那些不堪的传闻，他想也未想便开口嘲弄道：“不过是以色惑人罢了。”

那样的话极是伤人，几乎在他语罢的瞬间，离珠原本熠熠生辉的眼便会瞬间失去所有的光芒。

她嘴唇翕动，好几次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可最后直到残阳西落，月上树梢，她才咬了咬唇，眼眶通红地对他说：“小六，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以后我就再也不会用那样的方法了。”

兴许被偏爱的大多都有恃无恐，彼时他以为她的沉默不过是因为他恰好说中了她的痛处，让她无法反驳，却从不曾想过若不是她不惜豁出一切保护他，让他先行离开，他兴许一早便因为动用神力过多坠入了魔道，更兴许一早便死在了那些强大妖魔的手上。

【四】

离珠是这样说的，之后也是这样做的。

自从答应过他不再以美色惑人之后，离珠便放弃了所有的魅术，哪怕明知这样做的结果会极大程度上降低她的存活概率。

她收他为徒，虽然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传承衣钵，但六音却觉得，她更像是孤单太久，想要找那么一个人相依为命罢了。

她是个很好的师父，一旦危机解除，就算她伤得再重，也会不厌其烦地教他压制魔息，教他各种斗法的技巧。

所有的术法中，仅有音杀之术不用耗费什么神力便能发挥极强大的效果，六音亦将音杀之术学得出神入化。在离珠的倾囊相授下，不过短短数十年，他的音杀之术便越发炉火纯青。

两人单比试音杀之术，离珠第一次输了他半招之后，遂果断决定收拾包裹，带六音去寻坐镇混沌界最南端的大妖玄蜂。

“为什么要去寻玄蜂？”出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考虑，闲来无事时六音便习惯收集各路妖怪们的消息，自然知晓统率南方的玄蜂是实力不逊于犀渠的强大妖怪。因此对于离珠的提议，六音很是不解。

抬手替他拂去落于肩头的枯叶，离珠潋滟的凤眸写满了志在必得：“当然是因为玄蜂手里有整个混沌界最好的琴，只有那样的琴才配得上我家小六。”

他抬眸怔怔看她，良久，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早些年他魔息缠身，面容狰狞丑陋，时不时还会突然暴走伤到她，不能动用神力，跟废物没什么两样，可她却总是会将最好最多的食物分给他，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别人嘲讽她挑衅她，她总是毫不在意，可一旦有人说他半点不好，她便会揍得那人哭爹喊娘地向他认错。

后来他学会了控制魔息，容貌恢复到了在天界时一般无二，引来了很多妖怪的觊觎，惹来很多危险和麻烦。但不管怎样艰难的境地，她都未曾丢下过他。

离珠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师父保护徒弟不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吗？”

或许世人皆是如此，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便越不知晓珍惜。

离珠说她的好是理所当然，他便将那些好使用得理直气壮淋漓尽致。

玄蜂很难对付，就算他们事先潜伏在南方，用很长的时间策划好了一切，最终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拿下。

玄蜂的琴名唤九霄，是一把通体雪白，触手冰凉的上古好琴，配合他的音杀之术，不过片刻便将他的残部悉数拿下。

权力和力量，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抵御的诱惑。

自得到九霄之后，六音心中对于返回天界的渴望便日渐强烈。

他估摸着以他如今的修炼进度，恐怕还需要数百年的时间才能彻底掌控压制体内的魔息，可如果他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压制魔息，重归天界。

他已经受够了混沌界的阴森黑暗，他渴望见到阳光，见到那些与他流淌着同样血液的族人。

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执念，再加上离珠总是无条件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六音便用他们共同商议困住玄蜂的方法经过改良之后，诱离珠入局设计了她。

分明还是熟悉的局，但当年的布局人，如今却成了落局者。

“小六。”被阵法控制住的少女缓缓抬眸，一贯悦耳温婉的声音也满是委屈：“我以为这么多年，就算是块石头也早该被焐热了，还是说我对你不够好？”

“你对我很好……”

比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好。

可是，他想要的却远不止这些。

灵力通过阵法迅速转移到他身上，他在变强，而她在衰弱。

“可你是妖，混沌界的花妖。”

强行被抽离灵力的疼痛堪比凌迟之刑，当最后一些灵力转移到六音身上之后，离珠亦终是因为力竭痛苦倒地。

一个花妖若不能飞升成神，她的年龄最多不过千年，在她遇到他的时候，她才两百岁的年纪，如今五百年过去，她将人生一半的时光都倾注在了他一人身上，可最终她却被他视之如命的徒儿狠狠捅了几乎致命的一刀。

第一次被那些大妖们威胁逼迫的时候她没有哭，第一次重伤濒死昔年受过她恩惠之人皆冷眼旁观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可眼下当她看着他抱着九霄琴步步生莲地向她走近，清澈的眼却渐渐蒙上了雾霭。

她颤声问他：“因为我是花妖，所以就注定被辜负。因为我是花妖，所以就永远不能与神交好。因为我是花妖，所以你才不想要我这样的师父对吗？”

上古时期的神，自记事开始便一直被反复告诫一条准则：神与妖魔不共戴天，若遇妖魔，必杀之。

六音想要重回天界，便势必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曾与妖有过这样深的纠葛，虽然理智上他很清楚最好的办法便是对离珠斩草除根，但当他看见离珠落下的泪时，胸口处却开始翻江倒海地疼，最后的离开几乎可算得上是他在落荒而逃。

他用从离珠身上夺得的力量强行压制住了体内的魔息，随后便迫不及待地返回了天界。

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他很害怕，若再看离珠一眼，是否自己便会再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

【五】

对于曾经的弃子再度变强归来，六音本以为旧日故人会或多或少都会因此尴尬愧疚，谁知族中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的嫡系身份不说，居然还替他举办了一场极为轰动的归族宴会。

莺歌燕舞，笑闹红尘，六音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触动，但看着身旁这些血浓于水的亲族为自己的存在而忙碌，他一直空荡孤寂的心，却霎时圆满。

时隔多年，浮世痛苦挣扎，如今他终于回家了。

他亦有家，有在乎他的亲人。

才归族的那几天，是六音最安宁的一段日子，只偶尔想到那个红衣乌发，言笑晏晏地唤他小六的绝色花妖时，心脏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闷痛。

然而世间之事本就难得圆满，得到一些，就注定会失去一些，就算是会念着离珠的名字一生不安，六音也从未有过半点后悔。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渴望了千年的得到，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影罢了。

当他盘古族嫡系的身份彻底传遍三界那日，族中长老竟对他说：“在你归族这些日子想必早已听说神族与仙族之间多年交恶，已于近日开战的传闻了吧？”

自三十三重天阙诞生者为神，而自下界飞升上天者为仙。

神族仗着血脉传承和天生神力，千万年来从来不把下界飞升之仙放在眼里，甚至大部分的神族都理所当然地将仙当作奴仆，肆意驱使欺凌。

仙族不满神族的奴役，遂与妖魔联手一并向神族发难。而神族为平息祸乱，已经组织了好几次的大型反扑，只可惜神族将士多年来已经过惯了好逸恶劳的日子，但凡与妖魔二界开战，也都是派遣仙族上战场。眼下一经与奋起反抗的仙族交战，神族屡战屡败，提及上战场便犹如被下了必死令。而盘古族之所以爽快承认了他的身份，无非便是想让他替族中嫡系去那九死一生的危险战场罢了。

身为盘古族人，六音早已做好了为族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觉悟，他原本还想着再过一两日，便自动请缨去往前线战场，谁知族中却想也未想便再度决定率先将他抛弃。

见六音沉默不语，并没有立马反驳，当先的长老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接着道：“如今仙族日盛，你在战场可随机应变，若瞧见神族当真全面不敌，亦可代表我族先行与仙族示好谈判。”

没想到外在光风霁月的神族，内里已经腐朽糜烂到了这种地步。

看着四周手持各种法宝林立在侧的长老，六音便知晓此番根本容不得他拒绝。

那天的最后，六音终是应下了出征，而与此同时，由于心绪的剧烈波动，他原本一直苦苦压抑的魔息也随之剧烈反噬。

起初他还能勉强控制心中的暴虐嗜杀，可随着战争时日愈久，他苦苦支撑依旧等不到任何救援，因为对族中的失望和怨恨，因为不甘心就此被算计死去，他索性放任心中的魔息横行。

他想，总归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死活，那他是神是魔，又有何区别？

分不清过了多久，交战之地，血流成河，尸骨成堆，因为过度的杀戮，六音身上鳞甲密布，额上也生了魔族特有的尖角，成了天界人人得而诛之的魔。

然而就在他快要彻底忘记自己的姓名，忘记自己成为神的职责信仰，永坠魔道之时，他却再度遇到了离珠。

明明此时他早已与过去全然不同，变得面目全非，可脚踏赤凤，眉目如画的少女却将目光牢牢锁在了他的身上，嘴角微扬，露出一抹十分好看的弧度对他说：“小六，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也直到那时，六音才知晓，离珠没有死在混沌界，反而重新回到浸染了无数神魔之血的本体。她想着，如果她的小六当真只是介意她身为妖的身份，那她便修成神再去寻她。

为了能修得天生神体，她忍着剧痛将本体染就的魔血悉数抽离，随后又放尽了自己的妖血，将本体收集到的神血重新注入体内，最终方才彻底从花妖重新修成花神。

她到天界的第一时间便寻到了盘古族地，想要狠狠教训一顿自己那忤逆不孝的徒儿。

谁知为避免他坠魔之事泄露，天界诸神皆一口咬定六音已死。

她不相信这样的传闻，她想要寻到他，遂但凡天界有战事发生，她便主动请缨前往战场，一来方便去打听他的消息，二来她想提高位阶成为真正可以与她的小徒弟并肩，给他足够保护庇佑的存在。

一年又一年，当她终于从当初籍籍无名的花神，成了如今与三皇五帝并肩的存在，让无数的神族嫡系想要拜她为师。可除了六音，她却仅收下了一个水正一族的小姑娘，只因那小姑娘骄傲倔强的眉眼，像极了当初的他。

【六】

几乎在看见离珠的瞬间，六音下意识地便想捂脸逃跑，他宁肯现在死去，也不想被她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在魔化后被诸神不停追杀的这些年，他心中唯一能记起的温暖便是曾经与她相处的光阴，他渴望的家，他渴望在意他的人，其实他一早便拥有，只是后来却又被当初带着种族偏见的自己亲手丢掉了。

也正是因为心中仍旧还有那么一点对光明的眷恋，他才咬牙坚持着与魔息抗争，一直未曾彻底入魔。

可如今当他等的那个人终于跨越千山万水来寻他了，他却一点也不想被她看见比他们初遇时更加丑陋的自己。

然而论对六音的了解，离珠称第二，绝无人敢道第一。

因此六音这厢刚刚准备跑路，那厢离珠便先一步布下结界拦下了他。

“小六。”她款款向他走近，看着他的眼，徐徐道，“如今你我师徒多年后的相遇，为师要教导你的第一件事是犯了错，便要主动去改，并非一味地逃避。”

她说：“小六，我知道神族都看不上妖的身份，可现在我已不是妖了，只要你愿意回头，以我现在的实力已经足以给你庇佑。”

她的眼中清楚地倒映着他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她的眼中有怜惜，有心疼，却唯独没有他想象中的厌恶和憎恨。

哪怕她明知他的鄙夷，哪怕她曾被他那样毫不留情地伤害。

“为什么？”他喃喃问她，眉眼皆是茫然，他不懂，为何他一无所有，她却要为他倾尽所有，苦苦寻他这么多年？

他以为她会如以前那般说一些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的理由搪塞他，谁知她在仔细地用绢帕替他擦拭干净脸上沾染的血迹后，却以从未有过的郑重姿态对他道：“混沌界中几乎都是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妖魔，只要是为了活下去，伤害他人，利用他人，以自身为饵……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可我寻到你时，你却将刀尖对准了自己，宁肯结束性命，也不愿意肆意杀戮他人，后来你对我动手，亦不过是想在死前为这个世间再做点什么罢了。许是因为体内有这些神血的缘故，对于神族我一直有着天生的好感亲近，再加上，我也想跟着你，彻底弄明白妖魔与神究竟有何区别，为何妖魔生来便被人唾弃，而神则生来便受人推崇。

“在我们相处的那些年，但凡遇到危险，我都会让你离开，可你每次都看似走得十分干脆，暗地里却会悄然掉头默默助我，也正是因为如此，你体内的魔息才会周而复始地爆发。你一贯不喜欢对他人之事过多置喙，可是却会因为我以色惑人而勃然大怒，那段时间你以生气不想看到我为由时常一消失便是好几日，后来我才知晓，你是冒着入魔的危险替我杀掉了那些曾经欺辱过我的妖魔，因为你担心若以后我真的飞升天界，他们便会成为我永生无法摆脱的耻辱。

“后来我们去找玄蜂夺琴，你本可以直接杀掉我，这样便不会有人知晓你曾经拜妖为师。可你却仅是取走了我的力量，却将你所有的宝物都留给了我，我也正是靠那些东西才彻底清除了体内的魔血，重新修成神体。当时我就在想，不管妖魔神有何区别也好，你以后是否还会继续介怀我曾是花妖也罢，对于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善良傻瓜，我一定要照看好他，不让他被任何人欺负。”

六音别开脸，不想让她看见他眼中的泪，可他开口时的哽咽却依旧泄露了他极力想隐藏的情绪：“师父，可如今的我杀了很多人，我已经成了人人唾弃的魔。”

他问她：“师父，我只是想回家，想要拥有在乎我的家人，可为什么会那样难呢？”

他蜷缩在角落里，断断续续地对她道尽了这些年的心事委屈。

整个过程离珠一直没有说话，唯有当破晓的晨曦驱逐了黎明前的黑暗，当六音终于终止了诉说时，她方才伸手缓慢而坚定地拥住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别怕，一切都有师父在。我没念过书，也不是很明白那些圣人道理，我只知道做错过的，我们就改，伤害过的，我们就尽全力弥补，你曾付出的真心关怀，已经为你换回了一个师父，日后你若一如既往竭诚待人，也定会拥有更多的家人朋友。”

【七】

六音犯下的罪孽，按道理说罪无可恕，但离珠却用她这些年所积攒的所有功勋，换得了天界的一次额外宽恕。

但因着此时他身上魔息依旧未能彻底压制，天界不容许三十三重天阙有这样危险的神，离珠想也未想，便决定带六音离开。

随后的那些年，离珠一边想方设法地替他祛除体内的魔息，一边带他辗转在三千世界行走。

他们一起帮助了很多的人，也结识了很多足以肝胆相照的朋友，六音亦慢慢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付出，到最终都只会收到辜负，真正的用心是可以换回同样的真诚。

骄傲的少年退却了偏执逐渐变得成熟可靠的同时，他体内的魔息却一日强盛过一日。

离珠一直不肯放弃任何一点希望，可唯有六音自己知晓，这一次他魔化的时间太长，遇见她的时间太晚，一切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在又一次魔息爆发将想要压制他的离珠重伤之后，恢复了意识的六音第一时间便将剑放到了离珠手中，紧紧地抵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身上流淌着盘古一族的鲜血，通过这些年的杀戮实力越发深不可测，如今连离珠这样的巅峰强者也制不住他了，他很难想象若有朝一日他当真彻底入魔，会给好不容易平和的三界带来什么样的浩劫。

他已经错了一次，如今再也不想要第二次历经那些血腥残酷。

“师父。”他朗声唤她，嘴角轻扬，浅浅笑道，“其实从当初被魔息缠身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自己最终的结局终究难逃一死，要么入魔前被杀，要么入魔后死去。这些年你不惜损耗功力替我压制魔息，让我清醒地在世间行走了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也已是赚到了。”

他在这世间最为亏欠的便是她，他看开了所有，心甘情愿地想要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她终结。

离珠怔怔看了他良久，终是缓缓握住了他递给她的剑。

然而就当他放松了神情，准备从容迎接死亡的时候，她却用定身术定住了他。

“为师素日是怎么教导你的？”扬手丢掉了手中的剑，离珠俯下身，扼住了他漂亮的下巴，“既然知道欠了为师，那就必须要偿还，别想着用死来结束，那是懦夫的行为。”

因两人隔得极近的关系，六音只觉周身都被她身上独有的凤凰花香所萦绕，白皙的耳尖顿时变得通红。

然而不过一瞬，当下一刻他看见离珠念诀的动作时，瞳孔微微一缩，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师父，你……”

许是早就防着他会拼尽全力挣扎，她施加在他身上的定身术是从未有过的繁复。

莹白如玉的双手快速地掐着一个又一个法诀，优雅的动作看上去好似灵蝶曼舞，可落入六音眼里却是说不出的绝望。

“小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一生最幸运的是成为你的师父，最遗憾的却是仅为你的师父。”

也直到那时六音终于知晓，离珠之所以待他那样好，最真实的缘由不过是她爱上他罢了。

昔年刚刚生出灵识的凤凰花树，因为混沌界的煞气缠身正值濒死之际，便遇到了刚刚因为走火入魔被丢到混沌界的神族少年。

他身上蜿蜒流淌的鲜血唤醒她的生机，也让她生出了贪婪觊觎之心。

凤凰花树抽长了枝丫，原本准备趁他病，要他命，谁知少年轻轻一弹指它便再无法动弹。

成王败寇，弱小的凤凰花树沮丧地以为自己的一生才刚开始便已经走向了尽头，谁知少年却将染血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树干上，解除了她的束缚，轻声对她道：“这血若对你有用，便拿去吧。总归，没有人会在意我这样的弃子，活着还是死去，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当时凤凰花树并不太懂少年说的话，但她却记住了少年说话的声音和那悲恸的语气。

许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相待，凤凰花树最终并没有吸尽少年的鲜血，只是当她吸收了那些神血醒来的时候，那眉目倾城的少年却早已不知所终。

她再遇见他的时候，他虽已魔息缠身，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澄澈干净，再加上她对他血液的味道从未遗忘，是以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时她不只是妖，且为了在混沌界存活双手不知染上了多少鲜血，他们之间除了种族界限还有太多无法横越的东西，她唯一想到的能理所当然与他在一起的方式便是成为他的师父，只有如此才能理所当然地帮他护他。

但同时却也代表着，在这个礼法森严的世界，她穷其一生也无法与她心爱的少年携手并肩。

【八】

他身上的魔息在转移到离珠身上的瞬间，原本风华无双的姑娘便彻底变成了形容恐怖的魔。

因着此番魔息转移的动静过大引来了此间无数魔物，天界也派遣了数万天兵天将前来此处平乱。

入魔后，即死。

这本是他应当经历的命运，可最终离珠却代他生生受了。

她爱了他那么多年，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年，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她半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其实她可以将他逐出师门，余生换他来守护她，无论她是妖是魔他都不会再嫌弃她。

人，便这么没了。

就算他将那些残破的凤凰花瓣一片片拾起，重新回到混沌界小心翼翼地埋入土壤，年年岁岁，那个乌发红衣的姑娘始终没有归来。

后来他不再等待，他将那些已经枯萎的凤凰花瓣装进了小瓷瓶，一步一叩首，用最虔诚的姿态寻到了极乐世界的佛。

佛看着他沾满血迹的面容良久，沉声叹了口气：“积攒大功德，可向创世神许一个愿望。”

他虔诚谢过，随后一直在世间奔走。

他助十二花神复位，他助人美梦成真，他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们。

千万年时光过去，天帝轮换了数位，人间沧海桑田变迁了数回，他熬过了孤单寂寞，扛过了辛苦艰难，终于得到了一个愿望。

神问：“你想要什么？永生？正果？抑或是权倾天下？”

白衣胜雪的男子坚定叩首：“我不要永生不要正果亦不要权倾天下，我只想回到与师父初见那年。”

【尾声】

阴森昏暗的混沌界，枯萎濒死的凤凰树。

出于对鲜血的渴望，凤凰花树拼命吸取怀中少年的鲜血。

少年眼眸熠熠生辉，却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唯有当凤凰花树吸饱喝足准备休养生息的时候，他缓缓伸手抱住了凤凰花树的枝干，轻声笑道：“这血若对你有用，便拿去吧。”

总归今生，不会再有师徒，她会永远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