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许镜清我没得到应得的名和利

2016-03-23钟瑜婷张丹黄妙红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框框阎肃作曲家

钟瑜婷++张丹+黄妙红

这些天,许镜清先生一直忙着跟人谈音乐会的事。他的愿望也许真的要实现了。

许镜清在微博的粉丝有三万多人,其中最热门的一条微博转发量也是三万多:“想开一场《西游记》音乐会真是难啊。去年在微博上发了一次寻求信息,不久,数十电话约我,数十人访我。喝了数十杯茶,说了无数的话。一次次充满希望的激动,一次次暗淡凄凉的失望。现在又回归往昔的平静了。我在翘首企盼助我之人的到来。苍天啊,我的西游记音乐会路在何方?”

1983年,在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担任音乐设计的许镜清,为《西游记》剧组写了15首插曲,上百段配乐。片头曲《云宫迅音》、片尾曲《敢问路在何方》,插曲《女儿情》、《天竺少女》,器乐曲《猪八戒背媳妇》传播甚广。其中《云宫迅音》以器乐曲的形式出现,还用了电子鼓,在中国电视配乐中开了电声音乐与管弦乐队、民乐结合的先河。

采访在北京一家酒店大厅的咖啡馆进行。在我到达之前,许镜清刚见了一家知名门户网站的工作人员,对方主动找来跟他谈版权合作的事。看上去他心情还不错,毕竟三十多年来,他感到自己受到的待遇并不公平——几乎就没收到多少版权费。

多年前写《西游记》配乐养成的习惯延续至今,许镜清仍然是到半夜三四点才睡。这个夜晚,长达3小时的访谈对他来说并不艰难。带着一种平缓、常常失落又偶尔自得的语气,他讲起音乐创作和自由的关系。谈到音乐版权问题时,他的不甘显而易见——无论名还是利,他唏嘘自己都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常常被舞台、被人群所隐藏、所遗忘。即便是在这小小的暗色咖啡厅,你也能感觉到他的坎坷:他好像不知道这个蛋糕可不可以吃,孩子般轻轻问了助理一声:我能吃这个吗?

这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艺术家谈起自己的命运时,表情常常带有疑惑——眼睛茫茫然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正是这种疑惑最让人印象深刻。答案很复杂:也许跟他不善圆滑的真诚甚至在外人看来堪称笨拙的处事方式有关。当然,也少不了跟这个时代的土壤有关。

无论如何,内心是不平衡的

在外面我惟一的符号就是著名作曲家。总有人叫我“大师”,我说别叫我大师,我不够格。前些年,有些商人或者官员经常叫我过去吃饭,给他们做门脸,每次都把我捧得非常高,“哎呦艺术家大作曲家来了!”要么就说,“哎你那个歌我特喜欢,我给你唱两首。”他们唱完我一般都会说,“唱得好。”

2007年,有一位号称有几十亿资产的老板说要帮我开音乐会。“不就几百万块钱吗?”他说,“你先把你的歌让我听一遍。”我当时用积攒了有十多万块钱的稿费把这个音乐重做了一遍,把他请到棚里听,结果他喝醉了,在他的呼噜声中,音乐就放完了。他醒了后说诶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说请你来听音乐。他站起来说,这个方案还不行,要重新做。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后来他也没再提过这事。

像这样的事我碰到过不止一次。后来我干脆就不再尝试了。我心里当然很不舒服。不过生气归生气,我不会挂在脸上,不高兴我就闷在心里。

到后来我也明白了,我跟这些人交往的结果,就是“我被人用”。老板不会无缘无故给你出钱做演唱会。有人跟我讲,许老师你再去这个场合,你得跟他说你得给我出场费,我哈哈大笑,我还能跟人要出场费?

我也不懂什么叫运作。一些世俗之事,比如说人来人往该做的事我都不懂。每个人和我说话我都觉得他不会骗我,但是我受过很多骗。还是大前年,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孩跟我说,许老师,我要请你到我们办公室当顾问,给你一办公室,一年给你一百万。我当时心里一咯噔,跟他说我没那么值钱,没过多久,公安局说那人是骗子。

我身边那些大作曲家小作曲家都开过音乐会,有的人连作品也没有,也开音乐会,开得非常红火,找毛阿敏一些大腕来唱歌。可能他们关系比我厉害吧,有的跟领导关系好,有的本身就是领导,团长啊副团长啊,我本身也没当过官,所以别人叫我老头我也不承认。我老是老,但我没当过头。你看我也不会拍(马屁)也不会吹,没做过让领导高兴的事。一旦有人帮我的话,我会一辈子都感激他。

我的工资、稿费基本上就够生活。我们(一些作曲家)经常骂音乐著作权协会,它只是想着把自己该赚的钱赚到手,不会尽力替我们争取权益。有时他们不仅没法为你争取,反而把价钱压得非常低。前年韩寒的电影《后会无期》,协会没经我同意跟他们要6万,我说你怎么要这么低呢,这里有作曲的还有作词的版权呀。最后我们没办法收了10万块钱,版权协会分到20%,上交税20%,最后我和杨洁(《西游记》导演、《女儿情》作词者)一人到手3万块。那天音乐著作权协会的领导跟我说,我拿了150多万版权费,是协会所有作曲家中最高的。我想真是好笑,入会二十多年了,一年七八万块钱,很多吗?好像我还得感激他们似的。

十几年前有两首彩铃最火。一是《两只蝴蝶》,另一首就是《猪八戒背媳妇》。《两只蝴蝶》的作者赚了一千六百万,我只拿到了八千块钱。四十多家网站加起来一共八千块,其中一家网站支付的版权费仅为两块七毛钱,“我当时就说,下回别给我打钱了,直接给我邮盒烟就行了!”我问音乐著作权协会,他们说人家屋里好多电脑监督下载量呢,但协会没有那么多设备啊。

很多人会说,这辈子做事不是为了钱,讲这个话都是虚伪的。为什么不讲真话呢?不为了钱你靠什么活着?没有钱你能感觉到自己生活幸福吗?当然第一位可能是为了创造欲,但当别人挣到钱,你没有挣到,无论如何你的内心是不平衡的。我付出的辛苦劳动绝不少于你,你不就唱唱歌张张嘴吗?我创作一首歌付出多少辛苦,经常彻夜不眠,我要绞尽脑汁思索,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创造这个音乐。

到了2013年,东方歌舞团一导演问我要不要开音乐会,我说想开,可至少需要100万,但我连20万都没有。她就提议发个微博求助。我也没想到这事影响力还挺大,很快就转发近万了。

可能是我这个人平时说话比较直

求助微博发出去后,有网友回复说,蒋大为唱了你那么多年的歌,你应该跟他要版权费。又有人说,你应该起诉蒋大为。其实我这些年没想要起诉蒋大为。

不过,蒋大为唱了我这么多年的歌,没感激我一次,没给我一分钱。他亲口跟我说的,他每月演出20场到25场,每场费用从25万要到35万,一年下来六七千万。他还跟我讲,《敢问路在何方》作为压轴歌曲,全场上千人甚至上万人和我一起合唱,气势非常壮观。我听了就点点头,我能怎么表示,难道我要说,“你怎么不给我钱呢?”首先我没有给他授权,我没有说蒋大为你可以唱这歌;其二,他没有向著作权协会以及我本人交过一分钱的版权。他所在的文化公司没交,那本人应该要交啊。

这件事慢慢再看吧,走一步看一步。我希望蒋大为重新申请我给他演唱的授权,按目前的版权法,只要是商业演出必须经过我授权。其次,如果你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你该向我做什么样的赔礼道歉,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如果你觉得对我没啥可表示(包括经济上的表示),那我也没办法。

《西游记》很火,唱《西游记》主题歌的蒋大为也很火,写《西游记》歌词的人更火,演员也很火。但那就怪了,唯独作曲的还没有出来。有一次我在路上开车,有点违规吧,一位警察把我拦住了,他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作曲的,作《西游记》的曲。 ”“你?《西游记》作曲?我还《红楼梦》的作曲呢!”后来我就拿着各种证据给他看,他才赶紧跟我握手,“哎哟,见到您不容易啊。对了,那《西游记》不是阎肃的吗?”我说,阎肃是作词的。他说,我们就知道阎肃。

不知为什么,很多次领奖都是阎肃一个人领奖,从来没人通知我,我都不知道我在这个社会里,把哪个领导得罪了?我觉得我没有得罪谁啊?就是不找我,就是不叫我,同样的一首歌首先应该有作曲者。比如说北京电视台有一年评选十首电视经典歌曲,《敢问路在何方》被群众投票选中了。我一看电视,阎肃在台上领奖,人家来领奖的作词作曲者都在,唯独这首歌只有阎肃。我心里有点不平衡,就给阎肃打电话,我说阎老爷子,这个奖怎么没叫我去领啊?他说:“你别找我别找我,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西游记》主创大合照

可能是我这个人平时说话比较直,有人跟我说讲话别讲那么多,要藏起来一点,留有余地,但我讲话不留余地。有时可能我的话被人添油加醋说成另外一个意思。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电视台了。

阎肃先生病了后,我听说要开研讨会学习他,但从没有人找过我。我比较低调,也没去打电话问,诶,你们怎么不叫我去呢。阎肃先生的追悼会没人告诉我,我自己赶紧主动过去了。到了追悼会,很多媒体都在采访和他作品没有任何关系的作曲家,就没人来找我,我是他重要作品的搭档啊。我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进去后,跟他夫人见了面之后握了手,然后给阎肃先生鞠了一躬。

怎么说呢,我现在心里不能释怀的有两件事:第一,我为什么要开这个音乐会,我想让世人清楚明白《西游记》的作曲是我许镜清做的,不是别人,就这个意思;二我要告诉所有人,尽管《西游记》音乐大家已经听了三十年,但现在听起来依然会有另一番感觉。从来没有人在音乐会上从头到尾把它演奏出来,我一定要做到。

最近我打算起诉万晓利,他是我起诉的第一个歌手。因为他唱着我的歌,拿着我的歌商演挣钱。我当时说我给你授权,他说有这个必要吗?我就跟我的律师查出他十几场的演出证明,发了律师函,然后他有点慌了,这两天一直在给我打电话,我没理他,没法理他。律师说他表示承认错误。光承认错误就行了吗?你要为你的错误负责。我罚是肯定要罚。

我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名和利。经历到现在呢,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得到的就必须得到,遇上不给你的,这是社会的不公,或者他人的不对。比如说现在的版权保护意识,做得还是不到位,至少对侵权者的惩罚力度还是不够的。我这也并不是纠结于名和利,只是该起诉就起诉。你拿着我的歌去商演赚钱,不给我钱,对不起,不可以,我该得到的就要得到。我内心不存在折磨和纠结。

写音乐没框框

许镜清与《西游记》导演杨洁

其实在我心里,《西游记》的配乐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好。我想之所以传播到现在有几个因素:一是原著的知名度,我沾了吴承恩的光;二是电视台每年都播,这音乐你年年听反复听,人们自然觉得这是经典。再加上这些音乐配画面配得比较准确,准确到大家觉得换别的音乐都不合适。但你要从音乐的角度讲它怎么好,我不敢承认,我不是客气也不是谦虚。

写音乐的时候,我这人是天不怕地不怕,写音乐没框框。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其他几位给《西游记》写歌的作曲家,人家都没给他画框,他们内心自己就装了个框,要歌颂高大全,要有正反面人物形象。因为我们那个年代,脑子里灌输的就是文艺作品里要体现阶级斗争,有斗争就会有正面反面。你看八大样板戏,正面人物都完全没有错误,反面人物一上来就都是恶毒的、凶狠的、与人民为敌的。直到1983年大家还是这一种思想,这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在《西游记》配乐里,我写的妖魔鬼怪也有可爱之处,他也是人,人和鬼我觉得没有严格的区分,鬼也有爱,也有七情六欲,比如兔子精也可以爱上唐僧。

如果当年一堆人开会讨论如何创作《西游记》配乐,那估计什么东西都写不出来了。在我之前有其他7位写《西游记》配乐的作曲家,其中一位是用纯民乐队演奏,很容易让人想到一老农民在忆苦思甜。《西游记》不但神不起来,还土回去、缩回去了。还有人写的音调上太革命化,“当啦当啦当”,特阳刚向上。我从小就很爱《西游记》,《西游记》本身是没有框框的,孙悟空有框框吗?他没框框。《西游记》的音乐加上一个框框就不对了。我写(曲)的时候就尽量追求虚无缥缈的感觉,同时赋予人物以感情。所以我加了电声。电声在当时还挺新鲜,你没见到孙悟空在天空上走吧,我就用你没听过的电声来表演。但在领导眼里,什么架子鼓、电子音乐都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东西,用它们来歌颂中国传统四大名著不合适。所以中央电视台台长召开会议,会上明确说要把我换掉。杨洁听了这事当下就气得拍桌子。后来她口述一封信,大概意思说如果艺术上让我负责,那么台长就不要干涉我,如果艺术上不让我负责,那我拍完了后期制作全交给你。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真正好的艺术作品确实值钱,但同时也是金钱买不到的。它给大家带来的精神力量,鼓舞人去踏平坎坷成大道,这精神值多少钱?你用钱能买到吗?买不来的。我这个人,一辈子从来没说过假话,不懂得拐弯抹角,之所以把心里话说出来,也是因为性格使然,74岁的人了,没办法改变了。现在惟一希望,能在今年把“西游记主题音乐会”办成,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喜欢我音乐的观众朋友们一个交代。

(本文口述内容已经过受访者审阅)

猜你喜欢

框框阎肃作曲家
小小作曲家
青年作曲家危阳简介
和框框玩文字游戏
著名作曲家杨天解
爱之吟
阎肃:调教“顽劣”儿子成才
阎肃:勇于自嘲,变难为易
框框
精神永驻 路在远方——忆艺术家阎肃老师
框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