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人看到,会比较舒服
2016-03-23翁倩
翁倩
“哦原来面包师傅很累”
人物周刊:回过头看,从出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至今,有哪些角色对你的表演产生过决定性影响?
张震:拍《牯岭街》时才13岁,表演是什么,那时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但其中有几场戏令我印象非常深,自觉这是表演,并且表演是很有乐趣的。
之后是《爱神》。在那之前,我的拍摄经验不多,心思也不在当演员上,整个人是比较年轻、浮动的状态。拍《爱神》之后,开始对演戏有了目标,心想如果将来可以成为巩俐这样的演员,我会很向往。
《吴清源》是我第一次和大陆团队合作,这也是我最难告别的角色。
近期影响较深的是《一代宗师》。一线天这个人物让观众看到我的另外一面,也是因为王家卫导演的一番话,我才接触了中国传统武术。我觉得练拳不是练肌肉、不是练身形,是一种内观,像行禅。在那三四年密集的训练中,我的收获非常多,之后也才有机会又拍了那么多动作戏。上春晚也是因为它。
人物周刊:大家把你形容为“学霸型”演员,有哪些“表演之道”是对你起作用的?
张震:阅读和思考我觉得很重要。村上春树对我的影响蛮大的。音乐也有很大帮助,最近在听老歌,老摇滚,平时听古典跟爵士比较多,运动时会听一些嘻哈跟R&B,偶尔也听电子。以前会针对一些演员去看电影,譬如梁朝伟、郭富城。看他们演戏,我会想,如果是我演这场戏,我会怎么演,会让我在某些判断上有自己的风格。最近一年电影看得少一点了,都是坐飞机时才看。
体验生活我也觉得很好,作为建立自己表演系统的一部分来说。演员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去了解别人怎么思考一件事,跟不同的人聊,听听他们从不同层面思考相同的事情,这样脑袋会比较灵活。在演戏的时候、突然需要转化的时候,你就可以从生活经验里把它拿出来使用。
人物周刊:可不可以理解为,对于表演,你是很忠于自己感受的?
张震:感受对于我的表演很重要。每个戏刚进组都会有个磨合期,我的个性又比较慢热,希望有提前准备的时间。比如开拍前可以习惯一下服装,或者有一些基本的训练,让我慢慢住进人物里,有一些比较实在的感受来帮助我的表演。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人物周刊:实在的感受怎么理解?
张震:比如演面包师傅,如果只是空想,或者跟面包师聊天,他讲的和你感受的可能不一样。那可以去学做面包,操作一个星期,就会知道“哦原来面包师傅很累”、“哦做面包很油”,会有真正的感觉,对这个工作是喜欢还是并不那么喜欢,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哪部分,需要一些实际的方式去做人物小传。
人物周刊:你有哪些方法让自己维持在角色里?比如跟侯导合作《聂隐娘》,周期很长,演的时候突然找不到感觉怎么办?
张震:《聂隐娘》比较好,它是古装戏,服装和化妆跟平常的自己差距很大,只要穿上戏服,就相对容易找到人物的tone调在哪里。但如果是时装,比如王家卫的戏,他不希望演员做很多准备,就要知道前面拍过什么,后面要拍什么。我以前在现场可能会觉得没有安全感,比较紧张。如果某天的戏很重,我就会专注,不跟人聊天。
人物周刊:现在这种紧张克服了吗?
张震:多少还是会有,因为每年开工的片子不多,不开工的时间相对比较长,所以到了现场会不习惯,就希望有一个磨合期,找到自己的节奏。
人物周刊:现在演戏还会遇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吗?
张震:其实每部戏都会,但基本上我现在的心态是希望表演是有趣、好玩的,不要这么严肃地看待。当然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表演似乎还差那么一点,但我还是希望以“这是个有意思的事”为基础。
人物周刊:廖庆松老师提起,以前剪你的镜头,惟一要规避的就是发音不够好的部分。参加《为你读诗》,是有这方面的考虑吗?
张震:读诗也是表演的一种,只是透过的媒介不同。一方面我想证明,在比较弱的语言方面,我也是可以有进步,因为少了语言这一项,对我来讲,在表演上是比较吃亏的。那就用不同的方式去激活它。
把真实的自己放在大银幕上,这多血淋淋啊
人物周刊:有评论认为,《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决定了某部分的现在的你。长大后再看这部电影,你认为它讲的是什么?
张震:大时代造就的人的故事。除了女主角、小四和小明以外,小四的家,小明的家,整个校园的氛围,都是非常写实的。那是我父亲的年代,他们确实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所以你看侯导的《恋恋风尘》和《悲情城市》,有他全部的影子在里面。
人物周刊:经历了杨导和侯导的时代,你怎么看现在的台湾电影?
张震:从整个电影生态来说,台湾跟内地的确不太一样。台湾热爱电影的人很多,但其实在90年代末以后,好莱坞电影对本土电影的打击是非常大的。当然每个导演都希望像侯导那样,在国际上、票房上拿到好成绩,可是在整个电影产业,不是好的电影环境。这么多热爱电影的人,没办法光靠电影的工作来获得稳定收入,导致很多电影人跑去拍广告。电影人大量流失之下,你要培养出一票新人其实蛮困难的。侯导这10年给了很多年轻人机会,让大家自由自在地去做,电影产业比较有延续性。
人物周刊:和你密切合作的大导演,比如杨德昌、王家卫,在你成长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张震:以前在现场,我很怕杨导,以至于现在面对导演我都会觉得非常畏惧,会很尊敬,有距离感。杨德昌导演会在现场摔帽子、会很大声骂人,当然他是针对事情,不是对人,但在我那个年纪,会觉得可怕,因为不想挨骂。
王家卫导演,怎么形容我跟他的关系呢?又近又远。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可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但同时我又对他刻意保持距离。这种感觉很难解释。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碰到他的感受,我们跟杨德昌导演的《麻将》去参加柏林影展,首映的时候,我进戏院时看到两个很高的人站在戏院的走道上,其中一个手抱在胸前,戴着墨镜,一副很屌的样子——原来是他和张叔平。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们一起经过这么多事情,从《春光乍泄》到《一代宗师》,拍过这么多,工作之外还有一些私底下的碰面,每个跟他在一起的瞬间,对我都蛮重要的。
人物周刊:还有侯导,他要求演员建立自己对人物的理解,而不是编剧、导演、观众对人物的理解。那能不能这样理解:在侯导的戏里,你演的角色会比较像你自己?
张震:侯导很会利用演员的优点,绝不会硬要我做一个跟我个性不合的人。但这对于演员是很痛苦的,因为没有一个演员会愿意把真实的自己放在大银幕上面,这多血淋淋啊,不可能有这种人。
人物周刊:痛苦?
张震:要演真实的自己,是很痛苦的。就好像今天如果有一部纪录片来拍我的一天,我接受不了。因为我可能整天都躺在床上,没事就穿个内裤躺在那里,我不要,哈哈哈。
人物周刊:太疯狂了。
张震:我的性格可能就是这样,又不想让人家看到我真实的性格,所以肯定会隐藏。
人物周刊:你的意思是,比起被大家了解真实的你,你更愿意让别人误解?
张震:当然。电影演员比较特别,他是需要跟观众有距离的,不能太让人认识和了解。我有一些很好的粉丝,我还蛮害怕他们的,因为熟了以后,他们就会知道我的想法、重点在哪里。大家变得很像朋友。有时我写一些东西贴在微博上,其实我是别的意思,但他们都看得懂。那时我就会觉得好可怕,这样的话,我以后演戏,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很无趣?
人物周刊:之前你给人的印象是内敛、有神秘感,直到近年才逐渐看到你随性、有趣的一面。这是你这些年的变化吗,或者是现在的你已经越来越愿意袒露自己了?
张震:我做的采访不多,通常是透过文字,可是文字传达的东西……除非我们坐下来好好聊,或是我们认识很多年,你可以真的听懂我讲话的意思,否则会比较难。因为我不是很会透过话语去表达自己的人。我觉得,透过文字去了解我,会少了一些东西,例如幽默感。在生活中,如果一个人听得懂我讲什么,我可能会讲很多话,因为我表达能力不是太到位嘛,现在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稍微有点样子。(笑)
人物周刊:你害怕得到无趣的评价吗?
张震:熟了以后会怕。因为有神秘感才能说服观众,这样我演赛车手别人会认为我是赛车手,我演医生别人会认为我是医生。而不是演来演去别人都认为在演我自己。我觉得还是要有一点距离感,才有美感。我对曝光一直很小心,目前还是有自己的节奏,就是希望工作跟生活是可以有区隔的。
人物周刊:成名25年了,这么长时间里你是怎么做到不疲沓的?
张震:因为戏接得少。我其实很了解自己的性格,如果在一段时间,例如两三年里,让我做得非常极致,我可能很快就倦怠了,不想做了。我不想让这件事情发生,所以会把节奏放慢一点,让自己舒服一点。当然我也可以排得很满,整年都工作,可我不想这样,就算可能表演会进步很多,会有很好的成绩,我也不想。
回到“自己喜欢”是最重要的
人物周刊:你会怀念自己是普通人时候的那种无拘无束吗?
张震: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其实我在台湾的生活也还是一样上街买菜,很生活化。台北人碰到明星不会有什么反应。而且我去的地方差不多就那几个,所以人们看到我也不会有那种碰到大明星的感觉。有时我发现被人看见,就走得蛮快的,别人还来不及反应我就走过了。而且我比较低调,习惯了存在感比较低的状态,但这是当演员很大的缺点,因为在一个意念上面,存在感越高越容易被大家瞩目,我是背道而驰,希望不被人看到,会比较舒服。
人物周刊:你是什么时候适应名声这件事的?
张震:随着年龄增长,思考会不一样。比较年轻的时候会想,要很有钱、做有实力的演员,可是现在觉得不是那么重要,拍一部真正好看的电影比较重要。
人物周刊:之前聊到你在角色中必须找到感觉,那生活中呢,你对哪些事情的感受力比较强?
张震:我比较擅长观察别人的情绪,对方现在是什么状态,急躁的、放松的、温和的、着急的,这一点我很敏感。可是有些事情我消化起来反而比较迟钝,比如“9·11”那天看到新闻报道,很震惊,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这件事情,要过一两年,回去重看这些新闻片段,才能把这件事情重新组合、把情绪完整地连接起来,知道自己需要怎么去面对。
人物周刊:对于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你是依靠直觉还是理性去做决定?
张震:顺其自然吧。我跟我太太,其实到了不是像年轻时谈恋爱的状态,在一起发现不喜欢不适合就要分开,我是觉得到了对情感要负责任的阶段,所以慢慢想要往结婚这条路上走。
人物周刊:婚姻生活有改变你什么吗?
张震: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很自我,例如今天突然想去北极,就去了。而两个人要看“她可不可以”,思考会更多。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的时间会更受限。电影这件事没法改变,那我玩的时间就变得更少。以前喜欢跟朋友出去喝酒、出去玩,现在这一块直接拿掉,数量极少,可能就一次两次。选择变得重要很多。
人物周刊:做父亲之后,现阶段你有什么生活理想?工作中完美的一天会希望怎样过?
张震:小孩变得太快了,每天都不一样,现阶段我相对会更珍惜跟家人相处的时间。完美的一天,希望可以睡到自然醒。如果中间可以打个盹,或者稍微运动一下、出门工作一会儿,就觉得很棒。工作中每周有两天可以让我回家看小孩,也会觉得很棒。
人物周刊:在你眼里,现在的你是男孩还是男人?
张震:中间吧,我属于成熟比较慢一点的人,男人的稳重和成熟感,我还比较难有;现在慢慢觉得要有一些责任感,有一些目标任务去完成。
人物周刊:什么任务?
张震:希望在这一两年内找到能更舒服地面对人生和工作的方式。想和更多优秀导演合作,可我一年只有12个月,所以在挑剧本时就非常犹豫、难以决定。后来发现,回到“自己喜欢”是最重要的。相信自己做决定的感觉,好好地去表演,剩下的就听天由命。这10年蛮重要的,在可以做选择的时候,要好好把握机会,好好去选。
人物周刊:这两年做演员之外你有一些尝试,例如做了导演,有哪些想做但还没做的事?
张震:就我而言还是想回到电影。会想做监制、宣发,去接触、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前觉得电影拍好就好了,现在想搞清楚方方面面。
人物周刊:是想主动掌控更多?
张震:能不能掌控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我只是想主动地认识这个行业更深一点。演员可以碰到的,主要是戏院工作人员、导演跟观众,其实还有很多电影相关的人,怎么开会,怎么设计海报,宣发设计的路线是怎么回事,我都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如果一个演员能够参与这些,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人物周刊:将来演到什么程度,你会觉得“OK,对得起自己了”?
张震:我希望是渐渐的,演戏这条路可以走得再久一点。每个年龄层可以做的角色是不一样的,也希望再精挑细选一点。有次跟钟阿城聊天,他说,电影最难呈现的是什么?是味觉。我觉得他讲得很棒。演员要在电影中散发自己的味道是很难的。这没法演,要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