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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震自己找到该蹲该站的地方

2016-03-23翁倩高伊琛庞礡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牯岭张震德昌

翁倩++高伊琛+庞礡

目前活跃于大银幕的内地一线小生,无一例外是学院的产物。根据时代流行的审美,他们从万千考生中被挑选出来,接受表演及成为明星的栽培,自入行开始便被赋予很高的期待。资金和注意力堆积在他们身上,以至于成名只是时间和程度问题。市场会用精密的计算来决定他们的价值。

《春光乍泄》

与他们同时代的台湾演员张震,则呈现出一种不同的面向——非科班出身,开悟于片场,所饰演的角色,无论纯情少年还是王侯将相,都带有不同程度的阴郁;在娱乐市场如此喧嚣纷繁的当下,他却潜入角色,尽量拒绝不必要的干扰,一个例子是, 《一代宗师》 上映前,很多媒体用“复出”来形容他的再次出现,而那几年,为演好一线天,他入了师门,每天在北京的小树林里练6小时八极拳。

25年来,在最优秀的华语导演的作品中,张震贡献了可圈可点的表演,有些形象早已被奉为影史经典,如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里的小四,《春光乍泄》 里的张宛, 《最好的时光》 里的一人分饰三角。

人们在对科班与非科班培训系统下诞生的明星进行比较时,标准一直在博弈。正因看多了字正腔圆的吐字和剑拔弩张的表演,观众才会对另一种个性化的、精雕细刻的表演产生期待,这种期待是相互参照而又实时变化的,会让人舒服,也会让人厌倦。演员需要在流动的节奏中恰如其分地出现,这是打动观众的前提。

张震告诉 《绣春刀》 导演路阳,他的梦想是在台湾的山谷里买一个村子,当个道士。他经常被拿来与梁朝伟作比较,在他身上,最接近梁朝伟 (以及张国荣) 的,可能是有着同一种精纯的质地,或者就当下影视圈而言,是一种稀缺的腔调。

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他,仍有很多未被开发的地方。他想拍更多好作品,这不可避免会让他更深度卷入当下的电影市场,但这个市场里既没有杨德昌,也很难复制十年磨一剑的神话。如何转换此前积累的神秘感,选择合适的露面频率及场合,既可以自处又获得自由,可能是他的新挑战。

“那我就去拍吧”

“他3岁时,演过我的小孩。”台湾老牌演员张国柱说,儿子张震首次“触电”那晚,剧组熬夜,要拍他时已是后半夜了,他在现场睡得正香,张国柱把他挖醒,“那个年纪的小孩一般比较任性嘛,可他好像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没哭没闹,煞有其事地开始工作。”

1978年,台湾还是“二秦二林”时代,银幕上大多是琼瑶式的、有闲阶级的浪漫爱情片。29岁的张国柱教了7年书、当了一年兵,已经成家立业。小儿子张震两岁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又有序地发生,直到飞腾公司筹拍《欢颜》,找到他,请他出演男主角。

体育系毕业的张国柱,上大学时曾兼职拍过几支广告,但没想过做演员。飞腾公司那句“立志拍一部跟时代划清界限的电影”打动了他,《欢颜》成为他的电影处女作。这部电影1979年在台湾上映后,得风气之先,不仅捧红了胡慧中,还将插曲《橄榄树》唱到了刚刚开门看世界的对岸。

《刺客聂隐娘》

第二年,在电影《三角关系》中,因为剧情需要一个小孩,3岁的张震在“不明就里”中,贡献了首次演出。

“他小时候很活泼,全身都圆,有时在家会裹条毛巾、躲在纸箱子里,好像在演什么。可是哪家小孩不这样呢?”首次“触电”后,有朋友向张国柱提议,不如让张震去当童星吧,但做父母的想得长远,不为所动——谁能保证他将来一定能做这个呢?曾经有个小童星,演过侯孝贤的戏,后来学坏了,在监狱进进出出,侯导还去劝过,但很难救回来。“一当童星,功课基本就荒废了,那个年代,有些层次的父母不会希望孩子做这个。”

1990年,杨德昌导演筹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以下简称《牯岭街》),制片余为彦找到张国柱,“三四年前拍《暗夜》时见过你儿子,算算年纪,大概13岁,跟小四相仿,能不能见一见?”

那个年代还没流行海选和试镜,主要靠圈内人推荐。约在朋友开的花店,张国柱带着张震去了。余为彦清楚地记得,那天张震背着书包,戴着近视眼镜,安安静静的。他颇为满意。张国柱也很高兴。杨德昌对电影充满理想主义,演他的戏能学到东西,更是件荣耀的事。

张震却不表态。隔了一个礼拜,余问张,“怎么样,他的意愿是什么?”张国柱回家追问,张震才勉强答应下来。

“那我就去拍吧,他说。他的性格是比较曲折的。”张国柱后来总结,不直接答应,也许是张震心中有个推脱——“是你们要我去的,弄得不好可不是我的责任。”

1991年7月,《牯岭街》上映,拿下多个重量级的电影大奖。金马主席、影评人焦雄屏回忆,当年她是亚太电影节主席,5个评审,《阿飞正传》和《牯岭街》二比二打成平手后,她投了致胜一票;金马奖最佳影片,《牯岭街》和《阮玲玉》打平(当年入围的是《牯岭街》《阿飞正传》《阮玲玉》和《推手》,水平相当高的一年),最后一票在王小棣手上,她投给了《牯岭街》,“杨德昌连续两天拿了两个大奖,非常激动。”

15岁的张震最终还是因为拍戏耽误了功课,《牯岭街》计划拍两个月,实际拍了9个月,他旷课两百多天,中考失利,但他也凭小四一角,成为金马奖最佳男主角最年轻的入围者。当年和他一起竞逐该奖项的,是父亲张国柱、郎雄和张国荣。

戏拍完,张震回到了学校。令张国柱意想不到的是,他变得异常沉默,吴念真曾用“郁郁寡欢”来形容那时的张震。“变化太大了,《牯岭街》里的小猫王,原本开开心心的,也变了。少年找寻自我,会有某种程度的沉默,但拍戏对几个小孩都产生了加成的作用。”你把我儿子的微笑带走了,他对杨德昌说。

“当自己的小孩在带”

“张震是在一种大家庭的拍戏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台湾知名剪接师廖庆松认为,这决定了张震的底色。他分别在《牯岭街》《最好的时光》和《刺客聂隐娘》中与张震合作,看着他长大。

拍《牯岭街》前,杨德昌找来台艺大的学生和老师,给小演员们作表演培训。张震的角色吃重,杨德昌常把他和柯宇纶叫到一边,跟他们聊。

有一场弹子房杀人的戏,拍摄那天,刚吃完饭,杨德昌把张震臭骂一顿,然后把他拉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关灯,让他在里头面壁。莫名其妙被罚了半小时站,时间一到,又把他拉到镜头前,开机。

还有一次配音,一遍又一遍,杨德昌不满意,把他叫到外边说,我要跟你单挑。“他不是把张震当成演员或工作人员,而是当自己的小孩在带。张震不会反抗,这里面有信任的成分在。”廖庆松说。

那个时期的张震,安静、认真,没太多自己的主意。有些演员面对杨德昌的严格,会有情绪,但张震不会,也有可能他不觉得以后要做这一行,反而比较平和。

表演是什么那时他还不懂,但隐隐感觉,原来电影是这么一回事——很多分工不同的人同心协力做一件事,这让他感觉安全。

在1996年杨德昌执导的《麻将》中,张震饰演一个名叫“香港”的角色,同时在剧组负责道具。《麻将》的副导演是还未成名的魏德圣,当时张震和他混在一起,早上到公司把道具搬上车,运去现场,等其他人来,收工后再搬回去。有时好几天都睡在公司里。一天拍夜戏,收工时天已经大亮,两人开一辆“小发财”回去,等红绿灯时,都睡着了。

“我们从事这个行业二十几年,台湾电影从来没有好过,但拍电影并不完全是黑暗的,只要努力,外头还是对你有肯定。”余为彦举例,拍《牯岭街》时,侯孝贤打电话给杨德昌,说六七年前拍的《青梅竹马》在海外卖出版权,会有一些钱回来,正好《牯岭街》可以用。“这不是娱乐圈,也不是名利场,张震的学习和感受,是从这儿来的。”

2015年11月21日,我在泽东公司台北的工作室见到张震。他没带妆,头发随意侧分,看上去有点累,笑着说是7点起床、中午没打盹的缘故——他当天的安排是:一早起床带女儿,下午来公司接受采访,6点半将跟随《刺客聂隐娘》剧组走红毯,再在国父纪念馆颁出第52届金马奖最佳男配角。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脚上的黑色老头布鞋,谈到兴起,它们会跟随他的脚自在地轻晃。

房间里有好几组人在等着:品牌公关为他试戴当晚走红毯的手表,经纪人要和他对颁奖词,还有化妆师和服装师在等待为他变装。换下散漫的黑T恤,紧身西装和窄腿裤加身,再回到我们身边让摄影师拍照时,那张熟悉的、年轻姑娘爱慕的英俊的脸出现了,棱角分明、眼神深邃,在镜头前透出神秘的吸引力,也像戴上了一层隐形防护罩。

“哦,这就是大家说的表演”

张震喜欢描述感觉,形容一个人,“很特别”;形容某件事,“很有趣”,感觉是他认识世界的工具。

第一次体验到演员和角色合二为一的那种“有趣又奇妙”,是在拍《牯岭街》小四杀人那场戏时,很难解释,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杀了人。“哦,这就是大家说的表演”,他想。那场戏杨德昌没有喊“卡”,拍完之后张震哭了很久。

后来拍《吴清源》,在日本乡下,就快杀青了,一个顺利的拍摄日结束后,他远远看到导演田壮壮坐在公园的小凳上,满腹心事。那一刻他感受到“巨大的孤单”。他默默跑去贩卖机买了一罐热咖啡,递过去。

“他很放松,所以演戏时会有观察力,这跟他平时生活、跟人接触是贯通的,不做作。”与张震合作多次的知名录音师杜笃之说,张震是那种在片场看到一条狗,会跑去跟狗玩半天的人。他会注意到旁边的女演员冷,然后递件衣服过去。不需要人伺候,他会自己找到该蹲该站的地方,只要一到拍摄的环境,他就可以融入其中。

生活中的张震,在吃一碗面的时候,有时会提醒自己跳脱出来,从旁观察自己吃面的样子,也会观察别人吃面。他曾跟父亲说,因为没受过科班训练,寻找非正式演员道路的过程,挺难的。杨导所教授的表演,加起来也就五六十个小时,只是个开端。

“你要有个图书馆,在电脑里面,”张国柱对他说,“那些伟大的演员、经典的影片,某个桥段怎么诠释,你可以参考,但不要模仿,将来争取跳到另一个层次。”

遇到王家卫后,他得到很多启示。拍《春光乍泄》,刚到阿根廷,王家卫丢给他一张CD,说,这是我要的感觉。当时就懵了。之前拍杨德昌的电影,逗号句号问号惊叹号都不可以改,中间不可以自己断句,也不可以加词,节奏必须和剧本一模一样——现在只有一张CD,这怎么演?

他拿回去反复听,惊喜地发现音乐真能帮人找到感受。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一次。拍《一代宗师》前,张震对这部戏要拍成什么样完全没概念。王家卫到台湾,和他去喝茶,突然问他,“你有没有听说过八极拳?跟一部日本漫画《拳儿》有点像。”张震说:“哦,那漫画我小时候看过。”“如果让你现在去学拳,你觉得怎么样?”“好啊。”由此他开始了三四年密集的训练。

下围棋、潜水、练拳……这些令外界惊叹的“技能”,对他来说并不神秘。他没有理论,所以必须找到支点,转化成对角色的感觉,这些技能和看书、听音乐相同,甚至和放空也没什么两样。他有阵子特别喜欢看推理小说,之后接到《赤道》的邀请就很高兴。在表演需要转化的时候,生活经验里储存的感觉可以任他调遣,“这种感觉很棒。”

“被命运推着走”

焦雄屏说,没有第二个台湾演员有张震的好机缘。他经历了最好的导演,他们在不同时期帮他塑造了最好的形象。《爱你爱我》之后,他遇到李安;王家卫时期,他得到了成为明星的多方面培养;侯孝贤最初选中的是舒淇,因为他跟舒淇银幕形象登对,又选了他,在侯孝贤的作品里,他贡献了最成熟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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