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
2016-03-23刘慈欣
刘慈欣
老人是昨天才发现楼下那个听众的。这些天他的心绪很不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帘和音乐把自己同外部世界隔开,但做不到。
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当他在狭窄的阁楼上推着婴儿车,在专利局喧闹的办公室中翻着那些枯燥的专利申请书时,他的思想却沉浸在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以光速奔跑……现在,普林斯顿是一个幽静的小城,早年的超脱已离他而去,外部世界时时困扰着他。有两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论,另一件是原子弹。老人并不是在想自己的功过荣辱,他的忧虑要深远得多。他梦见了一片荒原,上面有被残阳映照着的残雪。他试图跑出这荒原,但它太大了,无边无际。后来他看到了海——残阳中呈血色的海,才明白整个世界都是盖着残雪的荒原……他从梦中惊醒,这时,一个问题像退潮时黑色的礁石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人类还有未来吗?这问题煎熬着他,他几乎无法忍受了。
楼下的那人是个年轻人,穿着现在很流行的尼龙夹克。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听他的音乐。后来的三天,每当老人在傍晚开始拉琴时,那人总是准时到来,静静地站在普林斯顿渐渐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里九点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时,他才慢慢地离去。这人可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学生,也许听过老人的课或某次演讲。老人早已厌倦了从国王到家庭主妇的数不清的崇拜者,但楼下这个陌生的知音却给了他一种安慰。
第四天傍晚,老人的琴声刚刚响起,外面下起雨来。从窗口看下去,年轻人站到了一棵梧桐树下。后来雨大了,那棵在秋天枝叶已很稀疏的树挡不住雨了。老人停止拉琴,想让他早些走,但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不是音乐结束的时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浸透了雨水的夹克在路灯下发亮。老人放下提琴,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走下楼,穿过雨雾走到年轻人面前。
“你如果,哦,喜欢听,就到楼上去听吧。”
没等年轻人回答,老人转身走了回去。音乐又在楼上响了起来,年轻人慢慢转过身,恍惚地走进门,走上楼去,好像被那乐声牵着魂一样。楼上老人房间的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
老人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拉琴,没有回头,但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到来。对于如此迷恋自己琴声的这个人,老人心中有一丝歉意。他拉得不好,特别是今天这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回旋曲》,拉得常常走调。有时,他忘记了一个段落,就用自己的想象来补上。还有,那把价格低廉的小提琴很旧了,音也不准。但年轻人静静地听着,他们俩很快就沉浸在这不完美但充满想象力的琴声中。
这是20世纪中叶一个普通的夜晚,这时,东西方的铁幕已经落下,在刚刚出现的核阴影下,人类的未来就像这秋天的雨夜一样迷蒙……时间过得似乎比往常快,又到九点了。老人停止拉琴,想起了那个年轻人,抬头见他正向自己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哦,你明天还来听吧。”老人说。
年轻人站住,但没有转身,他说:“会的,教授,但明天您有客人。”他拉开门,又像想起了什么,“哦对,客人八点十分就会走的,那时我还会来的。”
第二天雨没停,但晚上真有客人来,是以色列大使。老人一直在祝福那个遥远的新生的自己民族的国家,并用出卖手稿的钱支援过它。但这次大使带来的请求让他哭笑不得,他们想让他担任以色列总统!他坚决拒绝了。他送大使到外面的雨中,大使上车前掏出怀表看,路灯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时间是八点十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哦,您来的事情还有人知道吗?”他问大使。
“请放心,教授,这是严格保密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许那个年轻人知道,但他还知道……老人又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那么,您来之前就打算八点十分离开吗?”
“嗯……不,我想同您谈很长时间的,但既然您拒绝了,我就不想再打扰了,我们都会理解的,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就把这困惑忘记了。琴声刚刚响起,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轻人说了昨天的话:“你明天还来听吧。”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不,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像还会下雨,这几天都是阴雨天。”
“是的,明天会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之后还会下一天,您拉琴时也下,我会上来听;雨要一直下到大后天上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觉得年轻人很幽默,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天气精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言。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他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拿出一把小提琴。他没说什么,用双手把琴递给老人。
“不,不,我用不着别的琴了。”老人摆摆手说。有很多人送给他小提琴,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作品,他都谢绝了,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对不起,教授,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但没有弦!再仔细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极细,如蛛丝一般。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吹断。他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年轻人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弦上,弦没断,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的强劲的张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动,那弦便发出了声音。这时,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
老人拉起了《回旋曲》,立刻把自己融入了无边的宇宙。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慢得像晨风吹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轻柔地波动着,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晶莹的露珠;能量之风浩荡吹过,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此后,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而且有时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虑,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但那声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要回那把琴时,他又像开始时那样每晚拉那把琴了。
每天深夜,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有磨损的痕迹,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在黑暗中,还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像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
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年轻人突然出现了。
“你来要回琴吗?”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真对不起,教授,绝对不行。我不能在现在留下任何东西。”
老人沉思起来,他有些明白了。双手托起那把琴,他问:“那么这个,不是现在的东西了?”
年轻人点点头。他现在站在窗前,窗外银河横贯长空,群星灿烂,在这壮丽的背景前,他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老人现在明白了更多的事。他想起了年轻人神奇的预测能力,其实很简单,他不是在预测,而是在回忆。
“我是信使,我们的时代不想看到您太忧虑,所以派我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呢,这把琴吗?”老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在他的一生中,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大惊奇,正因为如此,他才超越别人,首先窥见了它最深的奥秘。
“不是的,这把琴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来自未来。”
“怎么证明呢?”
“在您的时代,人们能够把质量转化为能量——原子弹,还有很快将出现的核聚变炸弹。在我们的时代,已可以把能量转化成质量,您看——”他指着那把小提琴的琴弦,“它变粗了,所增加的质量是由您拉琴时产生的声波能量转化的。”老人仍然困惑地摇摇头,年轻人接着说,“我知道,这两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论:第一,我不可能逆时间而行;第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的那么多的质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宽容地笑了,说:“哦,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
“两个信息。”
“那么第一——”
“人类有未来。”
老人宽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像每一个了却了人生最后夙愿的老者一样,一种舒适感涌遍了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孩子,见到你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投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是人类最后两颗用于实战的核弹。20世纪90年代末,大部分国家签署了禁止核试验和防止核扩散的国际公约,又过了50年,人类的最后一颗核弹被销毁。我是在那200年后出生的。”
年轻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说:“我该走了,为了听您的音乐,我已耽误了很多行程。我还要去三个时代,见五个人,其中有统一场论的创立者,那是您百年以后的事了。”
他没说的还有:他在每个时代拜见伟人都选在其不久于人世的时候,这样可把对未来的影响减到最小。
“还有你带来的第二条信息呢?”
年轻人已拉开房门,他转过身来微笑着,似乎带着歉意,说:“教授,上帝确实掷骰子。”
老人从窗口看着年轻人走到楼下,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人。年轻人开始脱衣服,他不想带走这个时代的东西。他的紧身内衣在夜色中发着荧光,那显然是他所处的时代的衣服。他没有像老人想象的那样化作一道白光离去,而是沿一条斜线急速向上升去。几秒钟后,他就消失在群星灿烂的夜空之中。他上升的速度很恒定,没有加速过程。很明显,不是他在上升,而是地球在移动,他是绝对静止的,至少在这个时空中是绝对静止的。老人猜测,他可能使自己处于一个绝对时空坐标的原点,他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上,看着时间急流滚滚而过,愿意的话,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处。
爱因斯坦默默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又拿起了他那把旧小提琴。(谢 言摘自豆瓣网,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