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东西”让自我与灵魂对话
2016-03-22胡艳丽
胡艳丽
《我脑袋里的怪东西》是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睽违六年之后一部自我突破的长篇巨著。在这本书中,他冲破了自身旧有的创作限制,首次将目光从中产阶级身上移至游走在城市边缘的底层民众,通过实地采访众多街头小贩、餐馆打工者,了解他们半个世纪以来的迁移、奋斗史,用底层民众的视角,以虚构的笔法重现了伊斯坦布尔从1969?2012年间的真实城市变迁史。
全书以街头小贩麦夫鲁特的故事为主线,牵扯起3代人爱怨纠结、枝蔓缠绕的命运之网,在他们的命运遭际背后是伊斯坦布尔徐徐展开的城市发展变迁图谱。麦夫鲁特从12岁起来到伊斯坦布尔,一边上学,一边子承父业跟随父亲学习如何做一名街头小贩。40年间,他穿街过巷叫卖钵扎、酸奶、冰激凌、鹰嘴豆饭,还当过兵、贴过标语,做过餐厅经理、当过收费员,在关系复杂、爱怨交织的亲友中间小心游走,躲避孤独寻找温暖。麦夫鲁特一生最辉煌的事迹就是在部队服役的3年期间,坚持给一个只在堂哥的婚礼上见过一次面的女孩儿写情书,并成功说服女孩与他一起私奔、结婚。然而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美妙,这一切仿佛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阴谋,那个与他私奔的女孩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有着美丽大眼睛的漂亮姑娘,而是她的姐姐。误会也好、阴谋也罢,这个浪漫而冒险的故事就像一颗种子,铺散开了全书的故事情节,也埋下了悲剧的命运伏笔。
书中的很多镜像很适合用黑白相机一一拍照,串成一条长长的、缓缓的时光走廊,从鹅卵石的路面到柏油马路,从低矮的房屋渐变到高层公寓楼,从光秃秃的山头,到雨后春笋般长出的一夜屋,曾经的沿街叫卖声、曾经传统的手工艺渐渐退出了城市,一个个新兴的行当时尚、简洁、光影迷离。40余年的城市生活,使麦夫鲁特的命运早已与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融为了一体,但可悲的是,他永远也无法到达这个社会的核心。在一座遍地是机会的城市里,勤劳、隐忍、坚持,其实未必能给人带来好运气,但懦弱、胆小、缺乏主见,没有谋划,一定会成为致富的绊脚石。那些能够在转型变迁的社会中突破命运魔咒的成功者通常都有着独特的生存技能,比如头脑灵活、擅于把握机会、会钻营,甚至是厚黑等,但麦夫鲁特并不具备这些特质。
面对纷繁变化的世界,麦夫鲁特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他不明白为何同为农村出来闯世界的人,会因为各种原因彼此械斗;不明白在政治动荡中,左派和右派所谓何来;不明白那些发家致富的人如何一步步享有物质丰富的生活。他真正明白的便是钵扎这种传统饮料,正在逐渐被这个世界遗忘,它被各种新型酒水、饮料代替。在越来越高的城市楼宇,越来越逼仄的生活环境中,它终会淹没在城市的纷繁万象、泯灭于人们的记忆当中。
麦夫鲁特的身影,很多中国读者都会很熟悉,他像极了我们的父辈,固执、坚忍,头脑尚不灵光,在转型变革的社会中坚难求生,他是一代人记忆的底色。想起他、想起“钵扎”,我们会想起逝去的慢时光,想起那些与我们渐行渐远的传统民间小吃、传统民间技艺,还有那些正在远离我们,曾经贴着土地行走的纯朴、憨厚的老乡们。
在主人公麦夫鲁特的大脑中,始终有些怪东西奔跑个不停。他少时看着食物在锅里翻滚,感觉是被地狱之火烧炙的怪物在疯狂翻滚;独自一人在家时,总是感觉暗处有魔鬼的眼睛在盯着他,让他不敢挪动脚步;长大时在暗夜叫卖钵扎,他感觉周围的事物都会变形,一个个张牙舞爪,想要将他吞逝。他惧怕黑暗,但在遭遇人生变故时,他又需要用黑暗来消解心中的创伤,积蓄平复的力量,他将那些可怖的真实归集为头脑中的怪东西,以至真实与荒诞在他们心中模糊了界限。
书中没有明言这种“怪东西”究竟为何物,它们有时是一种意象、有时是一种孤独,有时是一种恐惧,有时又是一种不甘、反抗。之所以说它是“怪东西”,是因为它们生于麦夫鲁特的脑袋里,很难诉诸文字,也难与人共享,只能成为自己与城市、孤独、黑暗相处的一种方式。我总以为这种怪东西并不怪,它们其实是麦夫鲁特在城市的边缘艰难求生,在缺少安全感、缺少爱、缺少关怀的情况下,自然生出来的对世界的想象,也是城市的面貌在他大脑中留下的投影。
记得年少时,在每一个独自在家的夜晚,我的大脑中也会有无数的魔鬼在奔跑,它们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而一旦父母归家,这些怪东西顿时会消散于无形,它们其实就是我内心深处的恐惧。而年岁渐长,我不再想象那些“魔鬼”,但在辗转飘泊中,仍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安、不甘,以及无法与他人言的奇思怪想来敲门,它们比我的理智更强大,需要我用尽力气来安抚或者接纳它们。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头脑中的怪东西,它们就是“自我”与“灵魂”对话的媒介,它们的“进化”恰也证明了我们的成长。假如有一天“怪东西”消失,我们身上的个性和存在感恐怕也就一起泯灭于看似个性张扬,实则毫无个性的城市生活中了。
一座城市的变迁史实际是无数个人命运变迁的合集,在城市的大变迁中也必然裹挟着无数小人物命运的起承转合。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会令中国读者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中国近几十年飞速发展的过程中,无数城市上演了类似伊斯坦布尔的故事,来自农村的迁移者,游走在城市的边缘,他们有缘见证城市的变迁,但并非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融入社会发展的洪流。社会资源的不公平、世俗的偏见,让他们饱尝了社会悲辛,也帮助他们生出了与这个世界或抗衡或和解的智慧,当然更多时候,他们都在抗衡和和解之间犹疑徘徊。在本书的结尾,城市发展繁荣兴旺,而读者分明感受到的是一种人心的凋敝,夜晚,在无数的高楼和灯火闪烁的窗户之下,其实是迷路的人在寻找爱,寻找温暖,寻找逝去的时光。■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 1952—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当代欧洲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有《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我的名字叫红》等。生于伊斯坦布尔,自幼学画,大学主修建筑,后从文。200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称:“在探索他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他的作品已经被译为60多种语言出版。
《我脑袋里的怪东西》是一个讲述钵扎小贩麦夫鲁特的人生、 冒险、幻想和他的朋友们的故事,同时也是一幅通过众人视角描绘的1969—2012年间伊斯坦布尔生活的画卷。《纽约时报书评》评价:“作者将一系列独到的视角、丰富的地理人文与激荡的社会变革等元素围绕在书中这位忧郁的主人公周围。因讲述街边故事而寻到其最真挚声音的叙述方式也让人感受到了作者大师般的笔法、学识上的丰腴、情感上的敏锐以及行文的自由。第一人称的叙述也足够讨巧,也让这部关于麦夫鲁特的故事有了多彩而各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