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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的馈赠

2016-03-22王京燕

文史月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人面红山器物

王京燕

吉县考古缘起

2003年8月,由国家文物局课题组提出,陕西、山西、内蒙三省合作,以“河套地区先秦两汉时期的生业、文化与环境”为研究课题的西部考古工作正式启动。山西吉县州川河流域的柿子滩旧石器遗址群是我国目前距今2万至1万年间现存面积最大、堆积最厚、内涵最丰富的一处原地埋藏遗址,对探索华北旧石器时代晚期向新石器时代早期过渡等学术问题有着重要意义。以此为线索,探寻旧、新石器的过渡及农业起源,是山西西部考古工作的预定目标之一。因此山西境内的西部考古工作首先在吉县州川河流域展开。

吉县位于吕梁山南端,西隔黄河与陕西相望。吉县属黄土高原丘陵区,地形破碎,大大小小的山梁高低错落,连绵不断。由于雨水的侵蚀,黄土梁上沟壑遍布。

对吉县的调查颇费周折,八月初,调查小组奔赴目的地,可是天不作美,遇到了阴雨天,调查要翻山越岭,这样的天气让大家一筹莫展。队员们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于是想到了原吉县文馆所所长阎金铸。阎金铸一生致力于文物事业,人称吉县文物“活地图”,或许他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果然他马上提供了一处仰韶文化的遗址点——柏山寺乡的沟堡遗址,他熟悉那里的地形,相对比较安全。只是沟堡遗址远在县城西南约30公里的黄河边上,已经远远超出了预先设定的调查区域,权宜之计,聊胜于无,一俟雨停,队员们就在阎金铸及时任吉县文馆所所长阎亚梅的引领下出发了。

沟堡自然村在一个梁峁的顶部,由于交通阻隔,还保持着近乎原始的生存状态,村民们依山挖窑洞居住,窑前开辟出不太宽敞的平地做院子,木窗格上还糊着麻纸或钉着塑料布。庄稼种在峁顶周围开垦出的有限的平地上或缓坡上,由于干旱,这里丰年不多。从喧嚣的城市乍一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恍若经历了一次时空穿越,好像几个世纪的时间就在这里静止了。

遗址位于村西北约1.5公里面阳的山坡上,途中要翻过两道山梁,山里的通道是曲曲弯弯的羊肠小路。对没有山区生活经验的女考古队员来说,湿滑的山路实在是崎岖难行,有的小道边就是断崖,我胆怯得不敢迈步,在同伴的拉拽下,连滚带爬地前行着。八月的天气时已近午,炽热的阳光逼退了所有的云彩,汗水透过裤子浸出来,腿似有千斤重。绕过山梁到了一面山坡下,这里是山间峡谷,山谷层峦叠嶂,溪水缓缓地流淌在随地势参差而下的黑色岩石间,清凉驱散了酷热。坡上就是要找的遗址点了,坡底已经看到被冲下来的碎陶片,攀爬时不断能捡到陶片的喜悦,使考古队员们忘却了行路的艰难。从捡到彩陶钵、尖底瓶、夹砂罐等器物的残片来看,这里是一处庙底沟文化遗址。在距坡顶大概二十多米时,我发现前面草丛中有红色烧土遗迹。红烧土多见于陶窑、炉灶,有的房屋地面在经火烧烤后也会形成红烧土,到底这片红烧土属于什么遗迹呢?我不由加快了脚步,呈现在眼前的红烧土遗迹断断续续足有近十米长。根据以往的考古经验判断,不会有这么大的陶窑,十有八九是房址,而且不止一座,若果真如此,这里就是一处小型的聚落遗址。让人揪心的是,这里的水土流失非常严重,若干年后,这处遗址就不复存在了,而且探索地下埋藏真相的渴望也让我欲罢不能。在将沟堡遗址的情况汇报以后,立刻引起了山西省考古所领导班子的高度重视,随即决定对沟堡进行抢救性发掘。

沟堡遗址的发掘

沟堡遗址面积约1000平方米,地表多见陶片。根据以往的调查经验,地表陶片较多,或是文化层堆积较厚,富含陶片;或是文化层已被破坏,陶片多数暴露在外。沟堡遗址在山坡上,水土流失严重,只能属于后一种情况,即使发掘,也所获无多。巨大的沮丧、失望击溃了初来时的兴奋、希冀,难道真的会乘兴而来,扫兴而归?情绪的低落并没有影响考古队员调查工作的细致、认真,若能从这一两处房址,捕捉到远古人类传递出的信息,也算是不虚此行吧。

考古队员们在红烧土遗迹处布5×5米探方两个,由于埋藏浅,房址很快被揭露出来。两座房址东西相距约8米,均是西北——东南向,由于严重的水土流失, 一处仅残留少量地面,另一处前半部随坡体塌落,仅存后半部。

从残存部分看,其中一处房址似圆形,为半地穴式,北壁较直,东壁内斜。清理完地面堆积的大量红烧土块,始料未及的是仅存的半座房址内遍布着的成堆陶片,居然是可复原的近十件完整器,有罐、钵、瓮等日常用器。在北壁偏西处居然还有一件完好无损的人面形器,南侧东壁下置放一大致长方形的石条,大概就算房子里的家具了。人面形器底部呈喇叭状,已被熏成黑色,顶部盖一石板。嘴、眼镂空,分别用泥块贴塑出眉毛、眼眶、鼻子、颧骨、嘴唇的形状,嘴部及一侧眉部、眼眶处泥塑已脱落。鼻梁挺直,高颧骨、两腮、嘴巴下贴塑有泥条,似为身体上的装饰。是“火种罐”还是祭祀用器?未等清理完,兴奋难捺的队员们便纷纷猜测着这件器物的用途。大家小心翼翼地揭掉顶部的石板,掏出里面的淤土,才发现这是一件口底贯通的器物,陶质松脆,眼部左右两侧分别有一个相同大小的圆孔,两个圆孔之间有镂空的弧形。显然这不是一件实用器,在以往的考古发掘中尚没有发现类似的人面形器物,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从房内所出可复原器及大量的烧土块情况来看,这座房子可能毁于一场突发性的火灾。人面形器由于紧贴北墙放置,才在这场灾难中幸免于难。毁于突发性灾难的古代遗迹中,保存着当时人们真实的生产、生活状态,而这类遗迹,在考古发掘中是可遇不可求的,这种好运气居然在偏远的吉县山区的小面积发掘中被我们碰到了。

沟堡的人面形筒状器出于居址中,陶质疏松,不宜搬挪,应是长期、固定安放于房内的。多处镂孔、无底,出土时顶部盖一块石板,不具备使用功能,不同于以往见诸报道的单一人物陶塑或作为实用器附件或装饰的人物塑像。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文化属性明确、出土地点清楚、富含宗教寓意、用于祭祀的器物。

相似的器物还见于2004年开始发掘的陕西高陵杨官寨庙底沟文化遗址中。就现有资料来看,陕西高陵杨官寨遗址是目前所知庙底沟文化时期唯一一个发现有完整环壕的聚落遗址。在环壕西部发现一处门址,门址两侧环壕内出土众多器物中有镂空人面覆盆形陶器、动物彩陶盆、涂朱砂的人面陶塑残器等。其中的镂空人面覆盆形陶器与沟堡遗址的人面筒形器十分相似,那就喻示着杨官寨的这件人面覆盆形陶器同样也是祭祀用器。

人面筒形器的宗教含义

新石器时代形态各异的陶塑人像见诸报导的已有很多。这些人像多被塑造成单一的人头像、半身像或全身像,也有的人像被设计为陶质器物的造型或作为器物的附件或装饰,成为器物的一部分,极具艺术价值和观赏性。如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仰韶文化的彩陶瓶、宝鸡北首岭遗址的陶塑彩绘人头像、裴李岗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塑人头等。这些不同形式、不同风格的形象塑造并不是为了装饰,而是出于一种宗教的、实用的、功利的目的。

吉县境内多山,沟壑纵横。沟堡遗址靠近水源,宜于居住,适于农耕,具备基本的生存条件。但是这种活动面积有限的山坡,只适于小规模的人群居住,少者也就是几户人家。可以认为沟堡遗址所出的人面形器物提供了一种家内祭祀的模式。人面形器物无底,上下贯通,应该有特定的含义。从目前考古发现来看,类似于沟堡遗址的人面形器物,宗教寓意明确的遗物并不多见。在内蒙古白音长汗兴隆洼文化遗址北区清理出29座房址,其中的一座房内发现了栽立于中心居住面上的石雕人像,这座房址和其它的普通居址并没有什么不同。由此看来,似乎家内祭祀并没有普及到每个家庭,或者还存在其它祭祀形式。也不排除家族或氏族内只有巫师一类的人物才能在家里设祭的可能。

两种文化不同发展道路的启示

从考古发现来看,新石器时代雕塑人像发展的最高阶段,就是辽西地区红山文化牛河梁祭祀遗址中的陶塑、泥塑女神塑像。这些塑像有的体形较大,和真人相仿,比例适当,形神兼备,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坛、庙、冢相结合的宗教祭祀场所的出现说明原始宗教已经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这种宗教祭祀场所“绝非一个氏族甚至一个部落所能拥有,而是一个更大的文化共同体崇拜共同祖先的圣地。女神庙内围绕主神,群神并列的情况,也许正是昭示着女神们代表了不同的氏族或部落,当时的社会集团是高于氏族社会基本组织的,是跨地域的部落联盟。

同沟堡遗址人面形器物类似的筒形器,在辽西红山文化晚期墓葬和祭祀遗址中有大量发现。这种筒形器,大口,无底,多彩绘。在墓葬中一般是环绕墓葬整齐排列。如牛河梁第二地点四号冢。下层筒形器围绕墓葬摆放。墓上是两个石砌圆坛,圆坛上的石围圈外陈列一周密集筒形器。在女神庙平台东坡发现的筒形器残片堆积下,是一个长方形的竖穴土坑,内有层层的筒形器残片和大量灰烬,显然和多次用火有关。辽宁阜新县胡头沟红山文化墓葬墓上揭露出一个大石圈和排列有序的彩陶筒形罐11个。它们都叠压在石圆圈东外侧下面,立置,成一排,筒口皆残,残口上都覆盖一至三层薄石板,有的器内放河卵石一二块,有的筒形器底部有孔。无底筒形器大量用于红山文化的墓葬和祭祀遗址,无疑是祭祀用器。

沟堡遗址的人面形器物是泥质灰褐陶,无底,出土时和胡头沟墓葬上的筒形器一样,口上都覆盖有石板。人面形器物出于日常居址,无底筒形器出于墓葬和祭祀遗址。它们的共同点都是用于祭祀。从两种器物的形制来看,都是无底器,或许当时的人们认为正是这种口底贯通的器物才能沟通天地人神。筒形器见于红山文化晚期的墓葬和祭祀遗址中,目前已发现十余处。红山文化晚期年代大致为前3500—3000年左右;庙底沟文化晚期年代在前四千纪末期。红山文化在形成发展过程中,和中原地区仰韶文化的联系从来没有中断过。先是后岗一期文化,随之而来的是庙底沟文化。庙底沟文化对红山文化的影响主要在红山文化晚期。此时的红山文化已经形成了自己坚固的文化传统,有了海纳百川的容量。生命力旺盛、势头强劲的庙底沟文化的到来,并没有在红山文化势力范围内,形成一种简单的文化殖民,而是融入到这片大海内,翻起了朵朵漂亮的浪花。远隔千里的沟堡人面筒形器和红山文化的筒形器,在形状、功能上体现出的某些相似性也就不足为怪了。

李伯谦通过仰韶文化、红山文化墓葬规模、随葬器物的比较分析,认为在距今5500—4500这个阶段,仰韶文化、红山文化均以已发展到“古国”阶段。红山“古国”采取的是无限扩大神权的模式,大规模的宗教祭祀设施的建设和宗教活动消耗了大量的社会财富,失去了持续发展的基础,红山“古国”由此趋于衰亡。而在军权、王权结合基础上突出王权的仰韶“古国”则崇尚简朴,上层统治集团并没有把部族的前途完全寄托于虚幻的宗教祭祀仪式上(庙底沟文化大型遗址灵宝西坡、高陵杨官寨均未发现大型祭祀遗迹),采取的是更贴近于现实生活,顺应时势的治世措施,从而走上了一条不同的发展道路,为初级文明国家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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