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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晚唐进士的“入幕”风气

2016-03-22王洋

文史月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及第幕府幕僚

王洋

在科举制已大体确立,并成为选拔官吏主要途径的唐代,进士及第是当时士人们投入毕生心血所追求的目标,并成为选拔高级官吏时考量其出身的最主要标准。唐人有“进士初擢第,头上七尺焰光”之说,可见进士登科在士人心中乃至整个唐代社会中都具有“登龙门”般的效应。京师应举的举子人数众多,韩愈称“以千数”,但每年实际录取的人数只有几十人,可见进士考试的高淘汰率。值得关注的是,正是在对进士出身推崇备至的中晚唐时期,却有许多进士及第的文人进入各地的藩镇“幕府”担任幕僚。相对于中央朝廷,分布于各地的藩镇具有浓重的军事色彩,“基层”的军事政务也无疑是繁重而琐碎的。唐代士人素来有着“重京官而轻外官”的观念,缘何幕府对于这些饱读诗书的才子们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天之骄子” 争相入幕

唐代时,科举考试成为中央和地方选拔人才的主要手段。早在隋代,“其法既极弊而不可挽救”的九品中正制便已逐渐被统治者摈弃,隋炀帝“始建进士科”,但仅限于“试策”方面。唐代的进士科显然更为重要,已成为中下层文人得以仕宦的主要途径,同时也是中晚唐时期选拔高级官员最主要的来源。据统计,进士在宰相人数中的比重,从安史之乱后肃宗时的三分之一左右,至贞元、元和年间进士出身者在宰相中完全“占据绝对优势”,懿宗时21名宰相中有20人俱是进士出身。相较于中晚唐时备受推崇的进士一科,明经科与门荫入仕等途径则在高级官员的选拔方式中被逐渐排挤和淡化。明经科依旧开设,但影响和社会评价已远远不能与进士科抗衡。《剧谈录》中载李贺以“明经擢第,何事来看李贺?”讥讽上门结交的元稹,可见时人对“明经擢第”者甚至有轻视之意。与明经等科黯然失色相比,“进士及第”的身份在唐人心目中可谓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中晚唐时期的进士一朝及第,社会地位将会迅速攀升。中晚唐时期的社会各阶层对于进士的重视和推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所谓“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许多文人为考取进士焚膏继晷,殚精竭虑,更有年逾七十依旧热衷科举者。天复元年,曹松等五人及第,“皆年逾耳顺矣,时谓‘五老榜’。”总之,作为举子中选拔出的精英人才,在进入仕途时较之明经和其他“杂科”出身者,从资历、地位以及社会声望等方面看,都更具有优势。

恰恰在中晚唐时期,不仅是掌握科举选拔权力的中央,日渐崛起的藩镇也在不遗余力地招揽精英人才。安史之乱后,藩镇的数目和规模迅速扩大,至唐亡时约有四五十个。藩镇幕主开设的幕府中不仅有为数众多的武官,更需要有文官来从事案牍工作,辅佐藩帅。对于考中进士的士子来说,唐代的铨选制度规定了进士及第后并不能直接授官,绝大多数新晋进士的文人必须在相当长的守选期内等待,吏部铨选是他们最为普遍的入仕之路,但官阙数量有限,相形之下,以藩镇之多,幕府之广,需求的人才数量自然也是巨大的。一些进士会在幕府的热情招揽下选择离开京师,进入幕府供职。杜牧出身京兆杜氏,祖父杜佑是三朝宰相,可谓门第显赫。大和二年(828年)杜牧进士及第,同年便入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沈传师廉察江西宣州,辟牧为从事,试大理评事”,杜牧自述“我烈祖司徒岐公与公先少保友善,一见公喜曰‘沈氏有子,吾无恨矣’”。可见其之所以成为藩镇僚佐,与幕主的招揽有很大关系。对一些社会公认的才子,藩镇幕主甚至会采取强硬手段“抢夺”人才。令狐楚弱冠及第,才名远播,藩镇幕主多有礼聘之意,“桂管观察使王拱爱其才,欲以礼辟召,惧楚不从,乃先闻奏而后致聘。”藩镇幕主“求才若渴”的急迫心态可见一斑。

进士们投入藩镇的另一现实诱因是藩镇丰厚的俸禄待遇。中唐曾有多道诏令规定进士可以蠲免赋税和徭役,姚合感叹“阙下科名出,乡中赋籍除”,唐代进士虽享有一些政策上的优待和特权,但是一些家庭贫寒的进士仍旧难以摆脱入不敷出的困境。王泠然描述自己进士及第后的状况,“兄弟未有官资,嗷嗷环堵,菜色相看,贫而卖浆”,虽有促狭之意,但仍从侧面说明了家贫进士的经济状况未能因及第而迅速改变。进士及第也意味着巨大的开销,庆贺及第的宴请繁多,“一春之宴”往往耗费万钱,一些进士由于贫寒而“苦于成名”。进士需要解决及第后尚未任官时的生计问题,因此进入幕府的情况十分常见。大中五年(851年),李商隐受剑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礼聘任节度判官。幕主“赐钱三十五万以备行李”,诗人自谦“尚遥玉帐,已赉金钱。”“古求良材,必有礼币。”一方面幕主对进士们不惜重金相邀,另一方面,进士们虽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匮乏的经济状况和无法马上获得官职和俸禄导致的现实困境令他们暂时放下为朝廷供职的诉求。且从财力来看,藩镇幕僚在俸禄上往往比同级别朝官具有优势,这些都是促使守选进士和郁不得志、无法升迁的任满进士远赴藩镇的重要原因。

还有一些进士是迫于时势,不得不离开朝廷而避入幕府。《容斋续笔》中载“刘蕡对策,极言宦官之祸……考官见蕡策,皆叹服,而畏宦官,不敢取。”刘蕡落选,皆因对策矛头直指宦官。甘露之变后,宦官大权独揽,刘蕡处境凶险,在朝廷无立锥之地,所幸藩镇幕主及时给予庇护。“令狐楚在兴元,牛僧孺镇襄阳,辟为从事,待如师友。”可见藩镇相对于中央权力中枢的相对独立性,可以不畏宦官威权,任用刘蕡这样仗义执言的文人。

“入幕”风潮 事出有因

风行于中晚唐时期的进士入幕现象,究其根源来看,最重要的原因无疑是安史之乱后大批藩镇的崛起与中央实力的逐渐衰落。朝廷将辟署幕僚的权力放宽正是在安史之乱时期的从权之计,玄宗下诏“其诸路本节度使、采访、支度、防御等使……其署官属及本路郡县官,并各任便自简择。”辟署权一经下放便开启了藩镇自行任命僚属,各藩镇间争相聚拢人才,乃至与中央争夺人才的序幕。

藩镇辟署权的放宽,为无法入仕的人才打开了新的通道,但中央并未将任官的权力全部委任给幕府,进士出身高级佐僚的辟署有一套必须遵守的正式而相对完善的程序。进士担任的多是中高层文官,于幕府所署宪衔外,须藩镇为其奏请,由朝廷赐予“朝衔”。另外,对比安史之乱前从军幕僚的出身不难发现,唐前期的进士幕僚不仅人数上较少,担任幕职的时间较短,地域也局限在一些戎马倥偬的边镇中,且幕职迁转的流程并未像中晚唐时期那样完善,入幕不能有效地让进士们的仕途通向更加显要的职位。“进士及第后辟入藩府,入朝为清官,这在宪宗特别是文宗以后,成为士大夫迅速升迁、致位显要的捷径”。中晚唐时期进士通过入幕途径捷转朝廷,继而晋身显位,这一方式已成为被越来越多人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捷径”。而且“唐代士人不可能一生只任京官,必须常在仕宦中途普遍出任外官”,辟署权的放宽和藩镇的人才需求,铨选制的弊病以及进士自身对“显达”的渴求,令“入幕”成为进士们在必须出任外官时优先考虑的“捷径”,也导致“入幕”成为一种社会风气。

从朝廷一方的角度来看,首先,中央掌握着科举考试和铨选的权力,但政治风气和制度上的弊端使一些进士不得不先入幕而后入朝。中晚唐进士参加铨选前的守选期比明经等科短一些,如进士及第守选三年,明经及第守选七年,童子科及第守选十一年等。总体来看,进士的守选期都具有一定优势,这体现了朝廷希望进士科人才能够尽可能多为朝廷所用的态度,但仍然不足以抑制进士们走入幕的捷径。韩愈贞元八年(792年)中进士后,参加吏部博学宏词试却屡屡折戟,所谓“三选于吏部而卒无成”,以至于处境十分落魄,“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不得不入宣武军董晋幕府任掌书记。即使进士获得了官职,朝廷官吏四考一任,任满须继续参加铨选才能重新获得官职的规定,进士们需再次行卷。从大量进士入幕时间都发生在守选期的事例,可以发现正是唐代铨选制度的特点给藩镇引进人才创造了可乘之机。铨选制的弊病和守选期过长的局限导致进士们必须继续通过考试的方式求得一官,也导致漫长的守选或应试过程中人才的必然流失。不甘等待或回乡、隐逸的进士们通过入幕解决生计问题和谋求仕途上的出路,是基于当时现状而做出的选择。藩镇待遇之隆,倚仗之重,也是这些在朝暂时无法大展才干的“白衣公卿”们投效的重要原因。

笔者认为,进士与藩镇之所以“一拍即合”,正是建立在藩镇自身是一级拥有对其下州县的管理权的行政建置的基础之上,正如《剑桥中国隋唐史》中所提到的,“大的方镇衙门有时很像具体而微的朝廷”。基于中晚唐藩镇自身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以及朝廷需要其对下面的州县进行管理这一特殊性,其对文职幕僚的选择范围必定不可能只满足于有才名的“布衣”或初唐时常见的武人幕僚。幕主身为藩镇的管理者,同时也是隶属于朝廷的将领或朝臣。因此在对幕僚的选拔方面,幕府与朝廷的标准也极为相似。进士既是中晚唐时期朝廷高级官员的主要来源,同时也是中高级文职官员的主要来源。进士作为时人青睐的精英,虽及第但因为铨选制存在弊病,求官之路漫漫,以“入幕”作为对策,也就可以理解了。

入幕历练 经世致用

对于进士来说,入幕最明显的作用是能使他们的政务能力得到提高。唐代士人赴州县、藩镇等地方锻炼能力,积累经验的做法,并非安史之乱后才提出。所谓“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早在玄宗时张九龄便建言“凡官,不历州县不拟台省”,即高官只从有过基层工作经历的官员中选拔。元和二年(807年)宪宗又诏令“台省官及刺史,赤令有阙,先从县令中拣择。”朝廷要求士人任州县官也从另一侧面体现了朝廷对官员锻炼实际政务能力的重视。进士出身的幕僚在藩镇受到更多礼遇,与幕主的关系也更为亲厚。但藩镇的事务也是十分繁重的,幕僚在幕府不仅要承担案牍工作,辅佐幕主,熟悉藩镇政务、军务,也要主持所属州县考试。一些文采出众的幕僚需作文为幕主宣扬政绩,高级佐僚还需要充任与其他藩镇交往的“使节”,或代表幕主入京,进行“朝正”等任务。一旦遇到兵乱甚至是所在藩镇幕主叛乱等情况,幕僚实际处理事务的能力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就成为备受考验的必要条件。许多藩镇中的突发事件因幕僚的出色表现而得以消弭,尤以藩镇最常见的兵乱为甚,高级幕僚的处置方法往往直接决定事态发展的轻重缓急。令狐楚在太原郑儋幕中任节度判官时,“郑儋在镇暴卒,不及处分后事,军中喧哗,将有急变。中夜十数骑持刃迫楚至军门,诸将环之,令草遗表。楚在白刃之中,搦管即成,读示三军,无不感泣,军情乃安……”从中可以看到,在突发状况频出的藩镇,幕僚的个人能力是非常重要的。朝廷的吏部铨选在“身言书判”四项上对进士的实际能力作出了要求,而幕府的日常事务更磨砺了进士们的能力。进士们在幕府对军事政务耳濡目染,经受多番历练,弥补了文学取士的不足,在思想上摆脱了“迂夫子”或“官僚”的窠臼。这种入世经历也正好暗合了进士时务考试中“或用古事,或取今事,亦无定程”,要求进士们“闳辨通敏”,从而经世致用的风格。

需要注意的是,在中晚唐的大多数时期,进士们无论在幕府的仕途多么顺利,他们的主观上还是倾向于将幕府当做“跳板”,最终的目的依旧是回到朝廷。“从士人的立场看,入幕只是为幕主个人服务,好比是幕主的‘私人助理’而已,格局似乎小了些……如果出任正式的职事官却是为天子服务,那则是为整个国家、朝廷做事,是传统士人‘学而优则仕’的‘正途’,似乎更清高一些。”

幕僚们渴望得到幕主举荐,必然需要表现出实际才干和政绩,这也令藩镇的政务能够有条不紊地维持日常运作。文人以朝廷为“正途”的态度决定了大多数幕僚在藩镇发生兵乱或幕主叛乱时,能够坚决地拥护唐朝廷政权。这些“小人物的忠诚”很大程度上在基层维持了唐政权的稳定。另外,有过入幕经历的进士对骄横的藩镇态度反而更加强硬。董晋去世后,韩愈目睹汴州军乱,作《汴州乱》指出兵乱的根源是“庙堂不肯用干戈”,即统治者姑息纵容。杜牧在牛僧孺幕日久,作《罪言》建议朝廷“先取魏,后图河北。”作《守论》斥朝廷“行姑息之政,是使逆辈益横,终唱灾祸”,锋芒直指河朔三镇及骄横的其他藩镇。“时德裕制置泽潞,亦颇采牧言。”可见杜牧的军事思想不仅有理有据,而且极为实用,这与他多年幕府生活的历练有极大关系。这些现象折射出进士们深受儒家思想浸润,当他们亲身经历了藩镇割据之乱,目睹了大众饱受流离之苦的惨象后,往往会产生盼望中央能够积极作为,惩治藩镇的思想。

“进士入幕”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唐代制度的不完善,令这些人才找到了施展抱负的天地,有利于社会的稳定。由于多数进士抱有以朝廷为“正统”的心态,身处藩镇而积极拥护中央政权。唐政权能够避免分崩离析,入幕的进士们所起的作用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另外,有才学、有抱负的人才先进入地方和“基层”历练一番,积累经验,增长见识。这种经历客观上对人才培养所起到的积极作用,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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