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御医,妙手驻书魂
2016-03-21
古籍御医,妙手驻书魂
李之末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闯进古籍修复,张平说自己也是半路出家。19岁,他进入北京第二印染厂成为一名模型工。模型工首先要会看图纸,尤其是木模型,既要懂得铸造技术又要懂得木工技术,所以张平的动手能力得到飞速磨练。几年之后,张平进入国家图书馆工作,师从于肖顺华学习修复古籍。
对于这一行的认识,张平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底古籍修复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工作,跟传统字画装裱有什么区别,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才慢慢有了认识。装裱是这个工作的基础,离开装裱,古籍修复是不可能的;但停留在装裱的基础上也是干不好的。这个工作要求从业者必须掌握中国的造纸技术、印刷技术、装帧装裱方法……”
在这个高速前进的快餐化时代,还有一群人从事着一个古老而又寂寞的行业:埋首于浩瀚如烟的古籍之中,手边是宣纸、剪刀、丝线、浆糊……触摸着千年古卷,小心翼翼地修修补补,这些人就是古籍修复师,人们又称之为“古籍御医”。
作为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研究员,张平已从事古籍修复工作三十多年。面对古籍修复,张平说,这是一个神圣而庄重的职业,也是一个寂寥而无奈的行当:“‘仁心护国宝,妙手驻书魂’是写照,更是理想。”
正因为要求全面,张平刚入行的时候吃了很多苦。“我没有相关的基础,清理残页、拌浆、除酸、打补丁等,每一道工序都由师父传授,而每一道工序都像中国传统绣花工艺一样的细活,得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去学、去揣摩。”
张平对古籍修复投入了“枯灯独坐”“皓首穷经”的劲头,而师辈们的言传身教则大大地开阔了他的眼界,“师辈们的修复功力让人叹服,其中最有名的案例当属国宝古籍《赵城金藏》的修复,对我来讲,用‘震惊’毫不为过”。
《赵城金藏》是一套金代佛教大藏经,共计约7000卷。当它经历战火被辗转运到北平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时,因长期遭受水浸,近一半经卷已面目全非:许多经卷皱缩成一根根棒子,无法打开,有的长满黑霉,还有的一碰即碎。“我们见了,一筹莫展,师傅们的解决方案却举重若轻:蒸。将这些粘连在一起的经卷用宣纸包好,再包上一层毛巾,放入柳木笼屉里,像蒸馒头一样地蒸。每蒸几分钟就取出经卷,用针或镊子慢慢地将其表层松软的部分一点点挑开,直到挑不动了,再放入笼屉蒸。这样循环往复,直到经卷全部被揭开……”
这样的师承让张平理解了古籍修复的价值,也让他明白了创新的意义,所以他一直身体力行。最典型的案例是,上世纪90年代他前往大英博物馆帮助修复敦煌遗书后,用三年的时间研制了对方馆的纸浆补书机。“那台机器对于纸张拉力比较好、虫蛀较多的书页修复效率特别高,一张朽坏的千疮百孔的古宣纸,浸入带糨糊的水里,在机器的自动控制下就可以修补破洞了。当时我就想,这么好的东西,不借鉴真是浪费。”对于张平来说,古籍修复不再只是纯技术活,而是一门科学了。
看似神秘,却都是苦累惊险
在外人眼中,古籍修复是神秘的,但对张平来讲,只能用如履薄冰来概括。2002年7月,张平主持被誉为国家图书馆四大镇馆之宝之一的《永乐大典》的修复工作。修复《永乐大典》的难点在于材料。《永乐大典》封面用的是一种生丝,而这种生丝已经绝迹。为找到与原书皮一致的丝织品,张平带着专用放大镜,骑着自行车挨个问、拿着样品逐一对比……整整奔忙了一个月,终于在百年老字号瑞蚨祥布料店里找到了合适的生丝,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对书页修复材料的选取。《永乐大典》首开以文物作修复材料的先河。由于找不到满意的纸张,张平提出采用国家图书馆收藏的一批清代早期的高丽纸作为修复材料:“这种纸本身就是文物,目前生产技术已经失传,用一点就少一点。”
张平说这种力求尽善尽美来自于血的教训。大英博物馆处理馆藏敦煌遗书,曾使用过塑封、丝网加固等方法,甚至为了上墙考虑,将原本图卷并不规整的遗书拉平装裱上墙,结果几十年后问题全部凸显出来:塑料老化变成了“毛玻璃”,丝网加固采用的动物蛋白质纤维没过多久就发生老化……因为这些失败的先例,张平对新技术始终保持高度审慎的态度,每一道工序张平都要和团队的修复师们亲力亲为。《天禄琳琅》上的函套锦缎都是纯真丝制成,不混有任何化纤成分,可和国图合作的好几个厂家出产的锦缎多少都含有化纤成分,张平只好另起炉灶;外面的糨糊不可信,张平亲自上阵调制,从成分的配比到稀稠度的把握,再到调制糨糊的用水,都一一细究……
古籍修复林林总总近百道工序,每本书常用的有几十道,每一道都考验着修复师的耐心,衡量着修复师的艰苦。“不能喘大气,因为一个轻轻的呼吸就可能将古籍吹跑;不能有心情起伏,心情一波动,修复水准也跟着波动;职业病是过敏,因为很多古籍修复前已经发霉,打开后满屋子霉菌飘散;生活常态是‘老僧入定’,心不动,书动……”
张平说,“干这行要有匠人精神”是师傅当年给他的训诫:“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宝贝。如果修坏了,那就是千古罪人。”
坚持该坚持的,守望该守望的
历史上,修书曾是一个繁荣的行业。宋代,修书已是一项专门的手艺。清末民初,书市繁盛,一本名贵的宋元善本与琉璃厂半条街等价。在近代,文人雅士也依然多会学几手装裱、修补技术,比如鲁迅先生,他有多次去琉璃厂淘书、修补装订古籍的经历,所珍藏的一万多册图书品相完好,没有一册出现污损、破散。
那时的修书人,既是工匠又是专家,学识未必丰富却目光如炬,一眼便能辨认书籍年代、真伪;而那时的文人,有着爱屋及乌的惜书之心,对修书人也分外敬重。国图第一代修复专家张士达,就曾为鲁迅、郭沫若、冯友兰、郑振铎、李一氓等先生修过书,被尊称为国手,信任备至。但现在的情形已与当年迥异,古籍修复师待遇差、地位低已成常态。古籍修复师们发光发热的各种文化单位属于事业编制,享受各种福利和便利,但古籍修复师们却被打入技术工人行列,没有编制,收入低微。至于地位,则更无从谈起,即便是张平这样的资深专家,也常常遭遇到冷眼。“不受重视、被人视作‘修书匠人’都不论了,在全国性的行业会议上,也常有‘专家’质疑:‘古籍修复师做的不过是修修补补的活,这个行业就不该有高级研究员职称。’”
这种冷遇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从业人员严重不足,且专业素养欠佳。2007年时,全国范围内古籍修复专业人员不到一百人,被大家戏称为大熊猫,工作人员的学识水平也基本局限于中专及高职。“发达国家古籍修复人员需要经过正规的修复保护学历教育后,实习合格才能拿到学位,得到修复文物的资质。他们文理兼修,既理解手里文物的价值,又懂理论有技术,甚至在一些修复博士眼里,他们的工作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创作,英国国家图书馆的一名博士修一件敦煌遗书可以用上三年。而我们国家,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才少,流失还严重。”
这样的现状让张平不断地多方奔走呼号。“古籍不等人,比如三十年前我们测某本书纸叶的PH值还是中性,到了现在就变成酸性了,如果PH值降到4以下,那就几乎变成粉末很难再修复了!”
除了多方呼吁,张平还积极投入到实战中。他倡导实施了“中华古籍保护计划”项目,以国图为主要人才培养基地,通过开班授课等方式常年不断地向各级相关单位传授技艺、培养骨干。九年的不懈努力之后,全国公共藏书单位的古籍修复师已超700人,而古籍修复的意义也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自2013年起,国图首次恢复了一对一师带徒的传统,而已经退休的张平率先请缨,成为师辈中的中坚力量。“现在的学徒中有很多大学生,有知识,对古籍修复又有兴趣,带起来很快乐!”
张平打算带徒至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书。“我的理想是古籍能很好地保存实体与内容,古籍如果没有了实体,对于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悲哀。作为修书匠,我对此有义不容辞的职责。”
编辑 钟健12497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