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义例》的真伪与价值
2016-03-20章琦
章 琦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围棋义例》的真伪与价值
章 琦
引言:《中国围棋》与“诠释”二字
成都棋院首任院长、蜀蓉棋艺出版社首任社长刘善承先生主编的《中国围棋》是棋文化研究史上一部划时代的著作。书中除了《中国围棋发展简史》等筚路蓝缕的研究外,又设《中国古代围棋文献和文学作品》《中国古代棋艺著作》《中国当代棋手简介》《中国的围棋比赛和国际比赛》《中国当代围棋资料》诸编,搜罗宏富,去粗取精,更作归类、注释,条分缕析,给研究者带来极大便利。《中国古代围棋文献和文学作品》是全书篇幅最大的部分,由四川大学成恩元教授选注,具有很高的学术含量。《中国围棋》的前言对此介绍道:
这一编有几个特点:一、 内容丰富,汇集的文献资料数量,远远超过了前人的成果;二、 选录了若干过去棋界不大知晓的篇章,例如,敦煌写本《棋经》的全文,就是第一次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三、 作了若干学术考证和注释,纠正、辩明了过去棋界流传的一些谬误;四、 注明了引用文献的来源,核对了引用的文字。“围棋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颗具有独特风采的明珠”。读者只要浏览一下本编,对于这颗明珠,就会有一个鲜明的印象。*刘善承主编:《中国围棋》,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前言第4页。
笔者在参与中南大学何云波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围棋思想史研究”、承担《中国历代棋论选》校注工作的过程中,从《中国古代围棋文献和文学作品》里获益良多。该编的参考价值毋庸赘言,但也不无可商榷之处,集中体现在文献来源方面。如旧题东汉黄宪的《机论》一文,实则出于明人王逢年之手。甚至连黄宪的全部《天禄阁外史》(八卷),亦为王氏托名伪撰。自清代乾隆年间四库馆臣考证后,《天禄阁外史》的伪作问题彻底落实,成为学界定论。《外史》是《机论》的原始出处,最早见于明代何允中的《广汉魏丛书》。《中国围棋》中的《机论》出自清代康熙年间编纂的《古今图书集成·弈棋部艺文一》,既有“中途半端”、引用二手材料之嫌,又因《集成》疏于辨伪而连带遭受古人“蒙骗”,未能吸收后来的研究成果,依然认为《机论》是黄宪所作,从某种程度上表明了棋界与学界的“隔阂”。或者说,两大圈子尚未达成充分的资源共享。随着棋文化研讨的深入,这种现象正在逐渐改良,故笔者无需多作杞人之忧。
不过,资源共享虽易实现,资源共建却仍漫长。某类文献,单凭棋界或学界任意一端的“物理变化”无法研究透彻,需要借助群策群力的“化学变化”,条件和机遇就显得尤其珍贵。《中国围棋》中就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在棋界被引述很多、影响很大的“徐铉《围棋义例诠释》”。“《诠释》”列举了三十二个围棋术语,一一解释,每条解释均采取传统训诂(“某,某也”)和补充说明相结合的方式。《中国围棋》再作研究性注释:
徐铉(917—992),字鼎臣,广陵人,初仕吴,又仕南唐,入宋,为太子率更令。与弟锴齐名,同精“小学”(文字学),号称“二徐”。
徐铉的《围棋义例诠释》一文,是我国史籍中专门解释围棋基本术语的最早的一篇文章。……他列举了三十二个基本术语,到北宋张拟写《棋经十三篇》时,在《名数篇第十一》中所列举的仍是“围棋之名,三十有二”,二者基本相同。只有两点不同,一是各条名目排列的次序大不相同;二是徐文的“毅”字在张拟的《棋经》中改成了“杀”字。*《中国围棋》,第154页。
这则注释考察了后世棋论对“《诠释》”的继承和发展,以凸显“《诠释》”在围棋文化史上的首创地位,颇见问题意识,但也留下了一些疑问。从目前掌握的基本古籍来看,“诠释”二字在唐宋以前较少使用,更有甚者,“诠释”用作书名的情况在整个古代都很罕见。如果名为“《围棋义例诠释》”的文献真的存在,其作者更可能是徐铉之后的其他人,其产生时间更可能晚于北宋的《棋经十三篇》,那么,继承与发展的线索就得反方向考察。我们需要查找“《围棋义例诠释》”的来源。
一、 《围棋义例》或《围棋三十二字释义》
“诠释”二字虽然不尽合乎古书命名的通例,但也不至于无中生有,由今人随意添加而成,况且不存在添加的必要性。《围棋义例》是否有其他名称?明代项世芳《玉局钩玄》、褚克明《秋仙遗谱》收录了与《围棋义例》内容相同的文本,题作《围棋三十二字释义》,不署撰人,显得不那么“正式”*(明)项世芳:《玉局钩玄》,明万历夷门广牍本;(明)褚克明:《秋仙遗谱》,明嘉靖三十六年徐慰怀刻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09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55-356页。。可以认为“围棋三十二字释义”是“围棋义例”旧有的别称,或者是一种通俗浅明的改称。不过明代文献里似乎再难寻觅到诸如“围棋义例诠释”、“围棋三十二字诠释”等说法。从“释义”到“诠释”,尚有一段距离。
幸运的是,笔者在清代文献《古今图书集成·弈棋部汇考》发现了“诠释”产生的缘由。《汇考》的目录有“唐徐铉围棋义例诠释”,前列“汉扬雄方言围棋”、“魏侍中肇儒棋格全式”,后列“宋司马光古局象棋图序”、“宋刘仲甫棋诀一布置二侵凌三用战四取舍”等等。不难看出,小字与大字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翻撷正文,“诠释”另起一行,作为“唐徐铉围棋义例”的小标题,和其他文献共同印证了目录所预设的体例*(清)陈梦雷等:《古今图书集成》,清雍正铜活字本。。“唐徐铉围棋义例诠释”的篇幅与《说郛》本《围棋义例》一致,也就是说,《古今图书集成》确定现存的《围棋义例》是残卷,仅仅留存了原书中名为“诠释”的部分。理由何在,不得而知。这是《集成》的独创观点,未见他书佐证。鉴于《集成》晚出于《说郛》等书,该观点的可信度大打折扣。即便遵从《集成》,题名也当处理为“《围棋义例》”或“《围棋义例·诠释》”,《中国围棋》的著录易引发误解。最关键的是,“诠释”的发现反而证明了《围棋义例》书名的正确性。《弈棋部汇考》位于《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艺术典》第七百九十八卷,《集成》之《理学汇编·经籍典》第五百卷《杂著部汇考四》有“元陶宗仪说郛目录”,目录的“卷第一百二”里沿袭了“围棋义例徐铉”的著录。
如前所述,《中国围棋》中的《机论》出自《古今图书集成》。继续选取《集成》本《围棋义例》,将小字“诠释”调整为大字,也不足为奇。只是《中国围棋》作此调整后,为何又将文献来源标示为无“诠释”二字的“《说郛》(续)》”?《古今图书集成》不曾注明《围棋义例》源于《说郛》。《集成》的“元陶宗仪说郛目录”中,“围棋义例徐铉”虽亦在处于“古局象棋图司马光”之前,却在“棋诀刘仲甫”之后,怀疑《弈棋部汇考》和《杂著部汇考四》(依《说郛》原本顺序)不属于同一传抄体系,《集成》本《围棋义例》也就不一定源于《说郛》。黄俊《弈人传·徐铉》的“《围棋义例诠释》”,与《中国围棋》表述雷同,而《弈人传》没有指明“《诠释》”出处,既看不出《集成》,也谈不上《说郛》。如果说《中国围棋》同时注意到了《说郛》和《集成》,在认为“围棋义例诠释”正确的情况下,坚持标示文献的早期版本,那么《机论》为何不与此同例,反倒标示《古今图书集成》?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里,有一点似可论定:《中国围棋》没有注意到《机论》的原始出处《天禄阁外史》。那么,《围棋义例》的原始出处是什么,在徐铉现存的作品集中可否找到?这就涉及到文献的真伪问题。或许这个问题在《围棋三十二字释义》不署撰人时就具有某种倾向性。另外,宛委山堂本《说郛》的版刻情况相当复杂,历来遭到学界的质疑。
二、 《围棋义例》非《棋图义例》
《四库全书》收录了一百二十卷本《说郛》,并参照其他文献,对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一百二十卷本《说郛》的诸多舛误,可见清代四库馆臣之严谨态度。《围棋义例》为《说郛》中的短制,改动之处较少。为便于进一步讨论,现将四库本《围棋义例》标点迻录如下:
立,历也。沿边而下子者曰立,恐彼子有往来相冲之患也。
行,行也。连子而下曰行,使有粘连不断之绪也。
飞,走也。隔一路而斜走曰飞,有似禽鸟斜飞之义也。
尖,签也。两路斜签而下子曰尖,使有觑之之意也。
粘,连也。彼欲以子断之,我即以子连之,故曰粘。
干,间也。谓以子间之,曰干。
绰,侵也。以我子斜侵彼子之路,而欲出之,曰绰。
约,拦也。以彼子斜拦我子之头,而反闭之,曰约。
关,隘也。两子正相对而立者谓之关,有单关、双关之名。
冲,突也。直速子而入关,谓之冲。
觑,视也。有可断而不断,先以子视之,曰觑。
毅,提也。棋死而结局曰毅,既毅而随手曰复毅,俗又谓之提。今集中但以提字音之,欲易晓也。
劄,札也。有若两虎口相对者,夹而札之,使有复毅。
顶,撞也。我彼之子,同路而直撞之,之谓顶。
捺,按也。以子按其头曰捺,自上而按下也。
跷,翘也。我彼之子皆相倚联行,而我子居下,势不能张。而欲先取其势,则以我子斜出一路,而拂彼子之头,若翘首之状也。《经》曰﹕“宁输数子,弗失一先。”正此意也。
门,闭也。闭之使不得出曰门。隔一路曰行门,二路曰大门。
断,段也。段之而为二曰断。
打,击也。谓击其节曰打,连打数子曰赶。
点,破也。深入而破其眼曰点。旁通其子,透点。
征,杀也。两边逐之,杀而不止曰征。
嶭,截也。谓以我子截住彼之头绪,次着断也。使之急,曰嶭。
聚,集也。凡棋有求全眼者,则反聚而点之。有聚三、聚四、花聚五、聚六之类。
劫,夺也。先投子曰抛,后应子曰劫。乃有实东击西,弃小图大之功也。
拶,逼也。以子促而逼之,曰拶。
扑,投也。以我子投彼穴中,使其急救曰扑,所以促其着也。
勒,束也。使其无眼曰勒,与劄、刺之义小异耳。
刺,刺也。连子而直入曰刺。若戈戟之伤物,此亦使之无全眼也。
夹,甲也。两子夹一子曰实夹,两子自夹曰虚夹。
盘,蟠也。两棋隔绝而欲连之,沿边而度子曰盘。
松,慢也。棋家取其玲珑透空,疏而不漏之谓也。
持,和也。两棋相围,而皆不死不活曰持。有两棋皆无眼者;有两棋各有劫者﹔有各一眼活者;有彼棋两段各一眼,而我棋一段无眼,间其中而俱活者。盖取其鹬蚌相持之义,故曰持。
通观全篇,“跷”字条的引经据典最为引人注目。“宁输数子,弗失一先”的“《经》”,正是北宋《棋经十三篇》。《棋经十三篇》原文稍有不同,见《合战篇第四》“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李毓珍:《棋经十三篇校注》,成都:蜀蓉棋艺出版社,1988年,第60页。。《围棋义例》诸版本中,惟明代《秋仙遗谱》征引无误。此点小细节并不重要,本可自由发挥,如《西游记》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开头全文借用《合战篇》,易名为《烂柯经》,文字略有差异,此句作“宁输一子,不失一先”*(明)吴承恩:《西游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17页。。又如清初《弈学会海》的编纂者董耀,吸取“十三篇之精英,撰为《棋经捷要》,云:……宁失数子,莫失一先”*黄俊:《弈人传》,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198-199页。。重要的是,《棋经十三篇》的作者张靖(1044—1078)出生时,徐铉已经去世五十余年了*《棋经十三篇》的作者主要有张拟和张靖两说。宋代两部书收录该文,《忘忧清乐集》题作“皇祐中张学士拟撰”,《新编纂图增类群书类要事林广记》记载“宋皇祐中学士张靖撰”。元代以后,署名多作张拟,积非成是。《中国围棋》即持此说(见前言所引“到北宋张拟写《棋经十三篇》时”句)。“拟”为仿拟之意,非人名,且未发现学士张拟的材料。从题署、序跋、注文内证、他文旁证可知作者为张靖。近现代著名学者余嘉锡、钱钟书,古文献学家胡道静、朱南铣,围棋史专家李松福、李毓珍等先生均持张靖说。关于《棋经十三篇》的版本与作者,参见《棋经十三篇校注》,第1-50页。无论“张拟”还是张靖,生活时代远在徐铉之后的事实无法改变。。
出现了徐铉身后的文献,《围棋义例》是伪作的可能性大大增加。问题在于,《义例》到底是一个十足的伪文本,还是经由后人补充,而主体部分依然出自徐铉之手?再看“尖”字条“斜签”一词,原义是侧身,此处指对角,但“斜签”多出现在元代以后的戏曲、小说文献中。徐铉是五代宋初精研文字音韵的审慎学者,“斜签”的使用似乎不符合时代特征与个人风格。推而广之,徐铉校定的《说文解字》是后世最通行的“大徐本”,围棋三十二字的整体风格是否带有“大徐本”的痕迹?试列表对照:
术 语《围棋义例》大徐本《说文解字》立历也。住也。行行也。人之步趋也。飞走也。鸟翥也。尖签也。无“尖”字。“,铁器也……”下注“臣铉等曰:今俗作‘尖’,非是”。粘连也。无“粘”字。有“黏,相箸也”。干间也。犯也。绰侵也。无“绰”字。约拦也。缠束也。关隘也。以木横持门户也。冲突也。涌摇也。觑视也。无“觑”字。有“,拘,未致密也”。毅提也。妄怒也,一曰有决也。劄札也。无“劄”字。有“札,牒也”。顶撞也。颠也。捺按也。无“捺”字。跷翘也。无“跷”字。有“,举足行高也”。门闭也。闻也。断段也。截也。打击也。击也。(小字)点破也。小黑也。征杀也。无“征”字。有“徵,召也”。嶭截也。巀嶭山也。聚集也。会也。劫夺也。人欲去,以力胁止,曰劫。或曰,以力止去曰劫。拶逼也。无“拶”字。扑投也。挨也。勒束也。马头络衔也。刺刺也。君杀大夫曰刺。刺,直伤也。夹甲也。持也。盘蟠也。无“盘”字。仅“盟”字条引《周礼》“朱盘玉敦”一处。松慢也。木也。
围棋三十二字的释义仅与大徐本《说文解字》相同一处:“打,击也。”“击也”是大徐本中的小字,当为徐铉所训释。与其以此一点孤证徐铉《围棋义例》的真实性,不如把它看作是唯一的巧合。尽管上表其他字在《说文解字》中的释义均源自东汉许慎,但徐铉一生濡染于“许学”,《围棋义例》倘若由徐铉撰作,字里行间恐怕不难发现许慎的影子。而事实上,《义例》和《说文》的大部分解释相距甚远,甚至出现了徐铉在《说文》里不认可的“尖”字,更遑论《说文》里未收录的字了。或许异议者认为,《围棋义例》着眼于专业术语,三十二字的释义应体现其特殊性,徐铉跳出《说文解字》的普适框架,另辟蹊径也不无可能。然而,类似“行,行也”、“刺,刺也”等“不明就里”的解读,既不符合常理,又不符合徐铉的学术水平。由此可见,《围棋义例》是一个十足的伪文本。
现存明代以前的围棋古谱屈指可数。宋代李逸民《忘忧清乐集》,元代严德甫、晏天章《玄玄棋经》均收录《棋经十三篇》与刘仲甫的《棋诀》,却都没有《围棋义例》。到了明代,《围棋义例》突然打着徐铉的名号,出现在古谱以外的文献——《说郛》一百二十卷本里。《说郛》一百二十卷本本身就有很多问题,相对更受学界认可的一百卷本没有《围棋义例》。古谱中与《义例》内容相同者,并无“围棋义例”和“徐铉”的题署。
综合上述各点,笔者认为《围棋义例》是明人伪作。伪作者选定如此人名、书名,着实费了一番心机。宋代官修书目《崇文总目》和元代《宋史·艺文志》著录徐铉《棋图义例》一卷*(宋)王尧臣撰、(清)钱东垣辑释:《崇文总目辑释》,卷三,清汗筠斋丛书本;(元)脱脱:《宋史》,卷二百零七《艺文志》第一百六十,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后惜亡佚,给书贾提供了盗名牟利的可趁之机。如果不对文献细细考察,很容易以为《围棋义例》是《棋图义例》的节本,这可能是清代《古今图书集成》标示“诠释”的理由——图已荡然无存,惟余说明文字。为专业文献配图刻版,难度和成本非同一般,不如直接拼凑、杜撰文字更见经济效益,且有残卷的假象,初看之下误生辑佚之欣喜,又避免了乍遇“全本”的疑虑。传世古谱以《忘忧清乐集》为最早,伪作者也实在找不到与《棋图义例》同时代的棋图作为参照。徐铉的棋图是何面貌,如棋盘路数、棋子形制、手数阴/阳文等,炮制不当,一经眼便露出马脚,不妨放弃。纵然想“自成一体”,也受限于伪作者自身的棋力。而用来炮制《围棋义例》的材料,可从《棋经十三篇》及其后世文献中寻找。
三、 从《棋经十三篇》到《订谱小叙》
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提到:“伪书有许多分明是伪而仍是极端有价值的。”*陈引驰:《梁启超国学讲录二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89页。全面总结古代围棋战术技巧,是《围棋义例》最明显的价值。明乎《义例》的真伪以及借鉴《棋经十三篇》的表征,本文前言所引《中国围棋》注释的研究方法,颠倒了因果关系,好比对弈时行棋方向有误,看不到明朗舒畅的结局。让我们追溯《棋经十三篇》之《名数篇第十一》:
鉴于《围棋义例》为明人伪作,用来“正名”的文献,最晚不应迟于明代;《义例》比《棋经》多出的补充说明,也应有不迟于明代的文献依据。造伪的方式可能是“一步到位”,也可能是东拼西凑。而《棋经》由元讫明的注解,或许是构建《义例》的主要元素。《棋经十三篇》注本众多,是否也有某本具备《围棋义例》“某,某也”的训诂特色?明代围棋国手苏之轼,字具瞻,代表作《弈薮》附有《棋经并注》一卷,《名数篇第十一》注释按顺序全部摘出并断句:
冲,突也。直连子而突入关,曰冲。
斡,间也。谓以子投入关而间之,曰斡。
绰,侵也。以我子斜侵敌路,而拂其子,曰绰。
约,拦也。以我子斜拦敌路,而遏其子,曰约。
飞,走也。隔一路而斜走曰飞,隔二路曰拆二斜飞,有似禽鸟斜飞之意也。
关,隘也。两子正相对而立,隔一路者曰关,倍而并之曰双关,隔二路曰拆二单关。
劄,札也。有两虎口相对,投子索劫曰劄。
粘,连也。防敌冲断,连之曰粘。遇拶而连之,曰实粘。
顶,撞也。当其头,以我子压之,曰顶。
尖,签也。斜行一路曰尖。
觑,视也。有可断而未断,则先以子觑之。所谓觑者,即钻其罅也。
门,闭也。闭住敌子,使不得出曰门。隔一路曰小门,二路曰大门。
打,击也。击杀之曰打。
断,段也。截而为二曰断。
行,走也。连子而下曰行。两棋并行曰紧行,自行曰慢行,使有粘连不断之绪也。
立,历也。沿边而下子曰立,连子据边直下曰鹗立,恐彼子往来有相冲之患。
捺,按也。以子按其头,自上而压之下。
点,破也。深入其地,破其眼曰点。傍通而点之,曰透点。
聚,集也。敌地虽多空阔,未有全眼,则聚而点之。有聚三、聚四、聚五、聚六,皆谓之聚。
跷,翘也。我彼之子皆相倚联行,而我子居下,势不能张。而欲先取其势,则以我子斜出一路,而邀住敌子之头,若翘首之状,曰跷。
夹,挟也。两子挟一子曰实夹,两子自挟曰虚夹。
拶,逼也。以我之子而逼彼之子,曰拶。
嶭,截也。邀绝敌路而次着断之,曰嶭。即可纽断之,曰紧嶭。
刺,戕也。连子而入,冲敌要路,使之无眼曰刺。
勒,束也。束其路,使之无眼曰勒,与劄、刺之义小异耳。
扑,投也。以我子投敌穴中,破眼曰扑。
征,杀也。两边逐之,杀而不止曰征。敌两路被征曰双征。既征之,且受毅、拶,而复征之,曰漏征。
劫,夺也。先投子于敌虎口曰抛,后复打曰劫。劫而不受杀者,有金井、辘轳及重鋂、舞剑诸势。
持,和也。两棋相围,而皆不死不活曰持。有两棋皆有劫者;有各一眼活者;有彼棋两段各一眼,而我一段无眼,间其中而持者。
杀,斩也。棋死而离局曰杀,俗谓之提。既提矣,而随手杀者,曰复杀。
松,虚也。取其玲珑通达,疏而不漏之义。
盘,蟠也。两棋隔绝而欲连之,沿边而渡过曰盘。*(明)苏之轼:《弈薮》,辽宁省图书馆藏明天启二年(1622)刻三色套印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098册,第100页。
笔者曾一度以为,《围棋义例》借鉴《棋经十三篇》注本以外的文献已经亡佚。直到在学习、整理《中国历代棋论选》时,从明代汪廷讷的《订谱小叙》里找到了答案。汪廷讷(1573—1619),字昌朝,号坐隐先生。所谓“订谱”,即其自撰之《坐隐先生订棋谱》。汪《叙》提到了“《经》有三十二法”,已和《围棋义例》有了共同的思想源头,以下汪《叙》补充曰:
《订谱小序》与《围棋义例》的术语顺序依然不同,三十二字的命名则完全一致,每条术语的阐释与《弈薮》如出一辙。可以说,《棋经十三篇》之《弈薮》注本与《订谱小序》是《围棋义例》产生的必要条件,三十二字逐渐成为古代围棋术语的经典。表面看来,该经典由《棋经十三篇·名数篇第十一》所确立,实际的“幕后功臣”却是晚出而流传更广的《围棋义例》。《义例》实现了《棋经》“意在万周”、“难逃此名”的预期,甚至在文中引用《棋经十三篇·合战篇第四》,试图把《棋经》各部分的文化意蕴融会贯通。
《义例》还是沟通古今围棋思想的媒介。如“打,击也。谓击其节曰打”,比《弈薮》、汪《叙》“击杀之曰打”更有内涵。北周写本敦煌《棋经》有:“平之计,有节便打,使有劣形。”*成恩元:《敦煌棋经笺证》,成都:蜀蓉棋艺出版社,1990年,第68页。三十二个术语中,立、飞、尖、粘、关、冲、顶、门(吃)、断、打、点、征、聚(杀)、劫、扑、刺、夹、盘(渡)至今仍在使用。“行”相当于现今的术语“长”。“绰”、“约”有边上扳、挡的含义。“劄”相当于“抛劫”。“捺”、“跷”为下扳、上扳的两种形式。“勒”相当于“卡眼”,等等。
余论:“三十二”与术、艺典范的形成
显而易见,围棋术语不大可能正好三十二个,应该还有更多。明代三十二字的内涵和宋代已不尽相同,每字的外延又有所扩展,暗含着三十二字以外的新领域。即便宋明三十二字固定不变,到了清代再也无法一仍其旧。《弈学会海》之《弈法定名》是上文下图的模式,文中术语已不止三十二字,图内尚有文中没有的术语,如“审”等字。然而《定名》开宗明义地强调“《经》有三十二法”,解释极似《订谱小叙》*(清)董耀:《弈学会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5页。。施襄夏有《落子定名四十八字》——“投、飞、拆、逼、镇、罩、门、封、托、压、扳、退、嵌、斡、顶、冲、长、行、夹、渡、并、立、双、关、盖、贴、跳、跨、挤、拼、搪、拦、引、征、觑、虎、断、接、转、尖、扑、收、点、吃、打、劫、提、粘”*(清)施定庵著、钱长泽重编:《弈理指归图》,北京:中国书店,1987年,影印版凡例。,淘汰了三十二字的“绰、约、劄、捺、聚、跷、拶、嶭、刺、勒、持、杀、松、盘”,似乎没有三十二字著名。“四十八”与“三十二”差距较大,施襄夏的名作《凡遇要法总诀》由二十八组骈偶句组成*(清)施定庵:《弈理指归续编》,北京:中国书店,1987年。,倒是无意间接近了三十二的数量。三十二字业已成为围棋技巧的总称,经历了从微观到宏观、有意到无意的过程。四十八字乃至更多更精确的定位,均显蛇足之嫌。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三十二”本身也可以改头换面。站在《围棋义例》伪托者徐铉的立场,唐末沙门守温三十字母、宋初三十六字母是音韵学的重大进展,围棋三十二字是否亦可等量齐观?清代钱长泽的《残局类选·三十字母》就是术语与韵文相结合的产物。就算没写过《围棋义例》,大文豪徐铉与围棋依然因缘不浅,其曾撰《金谷园九局谱》一卷,作五律《棋赌赋诗输刘起居奂》。宋代江少虞《事实类苑》谓其将“平上去入”的四隅古棋图之法改为十九字,甚为简便。清人因此致误,认为徐铉发明了十九路棋盘,其实唐以前就存在这种规格*[日]渡部义通:《敦煌〈棋经〉与孙吕遗谱——古代中国围棋源流浅析》,蒋学松、李行译,《四川文物》,1996年第1期,第76-77页。。猜测《棋图义例》与十九字有关,论证《围棋义例》与徐铉无关,却无法忽视一个更重要的事实:三十二字在“徐铉们”的改造下,打通了术、艺的界限。明代通俗小说《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二《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又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将“围棋三十二法”推向“国外”: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举,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
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劄,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点,有聚,有跷,有挟,有拶,有嶭,有刺,有勒,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9页。
《棋经十三篇》行文,名目更近于《围棋义例》。“挟”字又有不同,恐是受了《弈薮》“夹,挟也”的影响。明代朱常淓《潞藩辑纂万汇仙机棋谱》里的《围棋三十二法》《围棋三十二法式图》依旧作“夹”*(明)朱常淓:《潞藩辑纂万汇仙机棋谱》,《续修四库全书》第1099册,第196、229页。。“三十二法”的定名终不能定,“三十二”的说法却早已深入人心。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