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秦时期的“君王接受”思想——中国古代早期读者理论之滥觞
2016-03-19陈雪军
陈 雪 军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论先秦时期的“君王接受”思想
——中国古代早期读者理论之滥觞
陈 雪 军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先秦时期,君王阅读是重要的言说接受形态。这种言说接受形态对诸子写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诸子著文言说的主要目的是让君王接纳自己的意见。为了达到进言目的,诸子不仅注重言说技巧和内容的研究,还对进言对象作了相关研究。这种关注进言对象的相关研究实际上是中国古代早期读者理论的先声。
读者理论;君王接受;先秦诸子
有丰富的史料可兹证明,古人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十分重视自己言说的对象。先秦诸子为了让对象接纳自己的意见,对言说方式、言辞内容,尤其是读者的接受心理作了详细研究。这些针对言说对象的研究,既蕴含着写作者的读者意识,又反映出读者“期待视野”对写作者的影响。因此,从有关文献中挖掘诸子文人的读者接受思想,不仅有利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先秦文学接受的实况,而且可以帮助我们窥见中国古代早期的读者理论思想。
文学最初是一个更广泛的文化概念,它包含了一切口头或书面语言行为和作品。因为人们的表达经历先有口头表达的“言”,而后才有书面表达的“文”,所以早期的文学接受既包括接受者对书面文本的阅读接受,又包括话语接受者对言说者所说之“言”的阅读接受。前者通过手眼展开书面语言交流,形成作者与读者的文学交流和传播关系;后者通过口耳展开口头语言交流,建构的是说话者与受话者的关系。我们对先秦文学读者接受思想的研究包含在这两种语言形态和关系中。那么,包含在这两种关系中的先秦读者接受有哪些主要形态?有关它的研究何以产生?怎样发展?这最终又建构出古代早期文学读者理论的哪些特点?以下试论之。
一、先秦“读者接受”中的“君王接受”
任何一种理论的形成都有一个发生、发展的过程。它最初往往以某种观念和意识的萌芽作为起源,进而发展为某些具体的思想,经过成熟思考的思想再逐渐被建构成理论,读者理论在中国古代亦是如此。先秦读者接受思想的形成有其特殊的社会文化土壤。文学作为一种话语活动,说话者、受话者、言说文本、语境是其主要构成因素。从这个层面来看,先秦文学接受活动与这一时期特殊的社会语境、百家诸子的形成、君王读者的特点等因素都有着密切关系。
先秦处于社会变革时期。春秋时代,由于周王东迁,天子地位衰微,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形势,“学在官府”局面也被打破,私人办学兴起,普通老百姓不分等级门第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习得文化知识和学问。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作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身份的士阶层兴起。同时,由于诸侯国割据,征战不休,君王和卿大夫为了扩大自身的影响,巩固地位,加强实力,除了需要得到谋臣良将的辅佐外,还需要借助“士”的力量。这些士子为其出谋划策、以身试险、奔走游说。尤其是战国时期,诸侯争霸和兼并战争愈演愈烈,各国封君权贵的养士之风盛行,“朝秦暮楚”的游说之士应运而生。士子可以通过游说或自荐,或经人推荐而担任官职。《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就记载,中牟的地方官壬登曾推荐两位学识渊博的士子任中大夫,并赏赐了田宅。由此,“中牟之民弃田圃而随文学者邑之半”[1]284。这些出身平民阶层的士子文人,为了改变自己困窘的经济状况、获得尊贵的社会地位,游学各国,或投靠卿大夫为门客,或从事私人讲学,传授文化知识,活跃在先秦的各个领域,并在政治、文化等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对此,李斯在《谏逐客书》中举了许多成功例证:
昔缪公求士……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众,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2]2541-2542
秦国四代君王分别重用了由余、百里奚、蹇叔、商鞅、范雎等客卿策士,这些客卿策士或帮助秦国称霸西戎,或辅佐秦国国君称霸一方,或为秦国平定叛乱,使秦国变得富有强大。由此可见客卿士子在当时的地位和作用。
正是因为“士”大量涌现并在各诸侯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士阶层越来越受到各诸侯君王的重视。诸侯君王尊贤礼士,招徕文人学士,允许他们或议论朝政,或著书立说,或辩论,或讲学,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现象,文学话语活动呈现出新的形态。首先,百家诸子纷纷著书立说、发表个人意见,一批特殊的作者群体出现。其次,这些作家群体的言说著文,主要针对君王这个具有特殊身份的读者而发,他们写作的直接目的是使自己的主张和意见为君王所接纳,使其“言”行之更远。这实际上反映出百家诸子已经具有一定的君王读者意识,他们写作时心中隐含的读者对象是君王,而非普通的平民百姓。由此,针对君王读者的言说活动更为活跃,“君王接受”成为先秦时期重要的读者接受形态。
事实上,先秦时期的读者接受包括了“君王接受”和“文人接受”两种形态。如前所述,士阶层的兴起,百家争鸣,各家诸子纷纷著书立说,目的就是为了让君王能够接纳自己的政治主张。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一方面,诸子向君王进言上书,并十分重视君王对自己言辞谈说的接受,针对君王的文学接受形态得以逐渐形成。另一方面,诸子还要驳倒其他各家的学说,以使自家学说为君王所接受和采用,所以诸子之间形成竞争关系。他们相互辩论、据理力争,试图以绝对优势压倒对方,从而形成了与君王接受相对的另一种文学接受形态,即文人接受。荀子在《非十二子》中对各家学说的批判和否定,庄子在《秋水》中对儒家思想的批评,韩非子在《五蠹》中对儒生及仁义道德的质疑和否定,都反映出这种针锋相对的文人接受形态的特点。
从言说目的来看,针对君王阅读的著文谈说直接目的是为了让接受者接纳自己的主张和意见。要想博得君王这一特殊读者的认可和接纳,就需要进言者在言辞内容、方式上讲究技巧和策略以顺应君王接受者的心理、迎合接受者的趣味,有顺意博欢之嫌。这与文人接受中言说者试图驳倒对方、占据优势的直接目的完全不同。从对话关系上看,针对君王阅读的言说活动,建构的是言说者和君王之间的言语对话关系。在这种接受形态中,不管言说者是位极人臣的谋略家,还是知识阶层的诸子文人,他们与君王接受者之间形成的都是一种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不平等关系。这与文人接受的基本平等的关系也不同。
实质上,造成这两种读者接受形态差异的根源在于言说对象迥然不同的社会身份。作为统治者的君王,不仅是政治权力的占有者,而且是文化权力的掌控者,这就使得君王成为封建社会重要的文化权力主体。更为重要的是,中国古代君王是权威的化身,他们直接决定着臣民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韩非子对此有言:
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1]123
这样看来,臣子为君主效劳主要是因为受其权势的约束而非血缘骨肉之亲,君王与其他人之间的对话关系是一种以上压下的不平等关系。这样的利害关系使得进言者著文言说时,必须考虑多方因素,实现多层目的:一要考虑如何言说、立论才能使读者最终接纳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意见,达到预期目的,获得满意效果;二要考虑如何言说、立论才能取信于君王这个特殊的接受者,最终获得重用;三要考虑如何进言才能保证自己“免于难”,不陷入身危之境。
基于此,“君王接受”逐渐成为先秦时期读者接受的主要形态;同时,君王作为先秦诸子的言说对象,对诸子写作具有决定性作用。
二、先秦诸子的“君王接受”意识
由于“君王接受”成为影响先秦诸子写作的重要因素,诸子更为关注和反思自己的言说内容、言说方式、技巧、语言等问题,进而开始关注和研究读者接受的相关问题,诸子的“君王接受”意识不断加强,这为“君王接受”思想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孔子对言辞的重要性和如何使“言”被受众接受提出了要求:“‘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3]1985这里引用《志》的话说:言语用来表达思想,文采用以修饰言语。孔子认为,如果不说话,谁能了解他的志向呢?如果说话没有文采,他的话便不能广为流传。孔子在此说明了“言”是使人的思想被受众所理解并得以流传的重要手段,因此,立言需有文采。同时,孔子又提出“情欲信,辞欲巧”[4]1644,还要“辞达”[5]2519。所谓“辞达”是要“达及他人”,实现预期的语效;所谓“辞欲巧”即指言辞要有技巧,这样才能使情理为受众所信服。“言之有文”、“辞达”、“辞巧”都是孔子对言辞提出的要求。在孔子看来,立言者所立之“言”不仅需有文采而且还要讲究技巧、准确表达,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接受者愿意接受并能够接受。在这里,孔子从语言表达方面探讨了言辞(文本)得以为受众所接受的方法问题。与孔子不同,孟子从主体的“气”等方面探讨了言辞接受的问题。孟子提出,“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7]62。孟子所谓的“气”是体现儒家之道的人的内在精神气质。在孟子看来,“养气”成功,才能“知言”。而“知言”是指具有辨别言辞的能力。这既是对立言者提出的要求,也是对受言者提出的要求,他认为,具有浩然之气才能具有辨别言辞的能力。
尽管先秦诸子对言辞谈说的内容和技巧作了探讨和实践,但是并非所有的实践都能达到预期的目的,获得满意的效果。孔子为了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不辞劳苦,用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奔走游说,却四处碰壁,甚至遭到打击、排斥、嘲讽,晚年只能致力于教育与著述;孟子亦曾仿效孔子,带领门徒周游各国,但不为当时各国统治者所接受,最后也只能退隐与弟子一起著书。由此可见,仅仅探讨进言谈说的内容和语言技巧问题,并不能很好地实现针对君王接受话语活动的目的,取得令人满意的效果。荀况在这方面则有所突破和创新。
荀况对“言”有详尽的分析,他提出了“圣人之辨”四方为纲、匡正天下,而“小人之辨”混淆视听、淆乱天下、难以顺应明王的观点。实际上,荀况这一观点已经蕴含了言辞与君王接受心理之间存在关系的意味。
荀况在诸篇章中区分了各种不同的“言”,有“善言”与“奸言”之分,有“圣人之辨”、“士君子之辨”和“小人之辨”,有“智者之言”和“愚者之言”。不同的“言”具有不同的特点,它们对政治、风俗及人们的思想产生了不同的影响。例如,《非相》篇和《正名》篇均论及了“善言”与“奸言”,圣人之“言”、士君子之“言”与小人之“言”的区别:
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7]56
正因为“圣人之辨”能够“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即一发言就很得当,既富有文采,又合乎礼法,措辞和改换话题都能随机应变而不会穷于应答,所以,圣人之“言”,“说行则正天下,说不行则白道冥穷”[9]282;由此,荀况提出“如圭如璋”的“圣人之辨”应成为“四方之纲”,即君子崇敬的对象、效法的圭臬。因为这样,才能使“言”对接受者产生好的影响,才能匡正天下、和齐百姓、顺应明王。
在荀况看来,士君子若能以圣人为楷模,认真研读经书,其言则能“涉然而精,俛然而类,差差然而齐”,“文而致实,博而党正”。君子之“言”的这些特点使之能“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9]283,不像“愚者之言”那样轻浮粗鲁,缺乏条理,“眩其辞,而无志义者”。更重要的是,君子所乐辨的“善言”,赠之于人“重于金石珠玉”,观之于人则“美于黼黻文章”,听之于人则“乐于钟鼓琴瑟”;它通俗易懂、意义明确、立论有理,这样就使受众从生理上获得满足感、舒适感,进而从心理上产生了美感,受众听之、读之、受之,就会喜之、悦之、爱之。
相对于圣人和君子之“言”,小人之“言”则是:
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7]56
可见,小人之“言”虽动听却不成体系,还夸夸其谈、唯唯诺诺,“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这种不合先王、不顺礼义的奸言邪说还“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在”[7]57;它“离正道”,存“三惑”:用名称来混淆名称、用实物表面的异同混淆实质的异同、用事物名称的异同混淆事物的实质的异同。这样会使事物的“名”与“实”不符,混淆天下老百姓的是非观念,会淆乱天下。
其实,荀况是从自身作为士的身份来论述言说的接受问题的。他关于“言”的论述也是从谈说者的角度而非接受者的视角展开的。但是,荀况认为“善言”使接受者获得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审美享受,认为“言”要“顺明王”,甚至还把是否顺应了君王平天下的心意作为衡量“言”之善恶的标准,这些思想直接启发了韩非子的君王接受思想。
三、韩非子的“君王接受”思想
韩非子在《说难》中专门从读者心理的角度分析了“君王接受”的诸多问题,还针对君王阅读提出了进言论说的要领及原则,可谓发中国古代“君王接受”研究之先声。
韩非子的“君王接受”思想源于其先师荀况。如果说荀子是从谈说者角度间接地谈及了有关读者接受问题的话,那么,韩非子则是从接受者角度微观地、具体地阐述了“君王接受”的诸多问题。尤其是他针对君王接受心理,提出进谏游说应具备以下技巧或注意以下要领:
其一,要先了解、明察君王受言者的不同心理。《说难》开宗明义地阐明了游说进言是困难的,其困难并不在于进言者的才能、智慧的高低,也不在于进言者口才是否雄辩,更不在于进言者是否有极尽其意的勇气,而在于进言者是否能够明察君王的心思(心理需求),所进之言是否符合君王的心理需求: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佚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此不可不察也。[1]91-92
可见,韩非子认为,君王是使整个话语活动得以开展的关键,他充分地肯定了君王作为接受者在进谏言说活动中的决定性作用。游说进言者要想使其说为君王所采纳,获得君王的录用,既要揣摩清楚君王的心理,又要选择妥当的言说内容来迎合君王的心理。否则,进谏就会遭遇失败。这在《五蠹》中有例证。齐国准备进攻鲁国,鲁国派子贡去游说齐国。子贡虽机智善辩,却在向齐国游说时,未能明察齐王的心思,说之于美名高德,致使游说失败,鲁国失地。因此,进谏言说者需“知所说之心”,即了解被游说对象的心思,并使所谏之言与之相合,方有可能成事。
其二,要在了解君王心理的基础上,选择妥当的言辞来迎合君王的心理。进言者若未能明察接受者的心理并选择相符的言辞,轻则致事不能成,重则还可能触发君王逆反心理,使自己身陷危境。韩非子在《说难》篇中对进言者谈说什么内容、做哪些事有可能触动君王的逆反心理作了详细归纳:第一种,言说内容触及受言者的隐匿之事,使君王产生抵触的逆反心理;第二种,深谙君王借此事来办成其他事的意图,使君王产生防范的逆反心理;第三种,进言者迎合君王筹划“异事”,却被某些聪明人沿着蛛丝马迹猜测出来致使事情泄露,君王会对进言者产生怀疑;第四种,交情尚浅却与之说知心话,这样会导致的结果是:即使进言成功,其功德却被忘记,如若进言失败就会被怀疑;第五种,以礼义之由,挑君王的过错、毛病会引起君王的不快;第六种,君王获得好的计谋而想将之归为自己的功绩,进言者参预此事;第七种,君王不能做的事,勉强他做,君王不愿意停止的事,阻止他做,这样会使其不快。这七种情况都有可能会使进言者身陷危险处境,故而进言者要谨慎处之。另外,韩非子很明确地指出,进言者须十分谨慎地考虑其言谈中论及哪些人、哪些事,还要使言说内容的详略、长短、深浅尽量合宜、得当。因为进言者的言说内容和言说特点也会引起君王的负面心理和情绪。例如与君王论及“大人”、“细人”会使君王觉得是“间己”和“卖重”,如若谈及君王所爱、论其所憎,会使君王觉得进言者是在“借资”和“尝己”。同时,进言者言说过于直言不讳会让君王觉得其不聪明、笨拙;对烦琐的事旁征博引会让君王觉得其冗长啰嗦;言事不详、只述大意会让人觉得其胆小、不敢尽言。韩非子之所以详尽阐述这些,是因为进言者的言说内容、言说方式直接影响着君王接受者的心理,不合宜、不得当的言说会让君王产生负面的情绪,从而造成游说的失败,轻则被怀疑,重则危及生命。
其三,要在取得君王受言者的信任和恩泽后,再畅所欲言、直陈要害。在韩非子看来,这是获得进言成功的前提。因为只有取得君王的信任和恩泽后,进言者才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智慧和辩才,在为之深入谋划时不再被怀疑,畅所欲言、据理力争时不会获罪;更重要的是,进言者才能够直指是非,端正君主言行,剖析利害,成就君主功业,最终实现进谏的目的。那么,如何才能取得君王的信任呢?首先,言说者在平时的言谈论说中要注意:善于粉饰其自夸之事、掩盖其自耻之事;要有办法以合乎公义之名鼓励君主去做虽不合公义的私急;美化君主不能克制的卑下念头;称赞君王不做那些虽企求却无法实现的事;为君王寻找到可以自耀其才智的事理论据;粉饰与君王污行相同的事,称赞与君王行为相同的人。其次,要根据进言目的的不同而采用不同的进言方式。例如进说者若想向君主进献与人相安的话,就必须用好的名义阐明它,并暗示它合乎君主私利。进说者想要陈述有危害的事,就明言此事会遭到的毁谤,并暗示它对君主也有害处。再者,要顺应受言者的心理。例如,君主自夸力量强大时,就不要用让他为难的事去压抑他;君主自以为决断勇敢时,就不要用他的过失去激怒他;君主自以为计谋高明时,就不要用他的败绩去使之难堪。除此之外,进言者还要有以卑下言语或身份来成就伟业的信心和勇气,如伊尹和百里奚为成就大业而不惜为厨、为奴之委曲求全之举。总之,在韩非子看来,进谏言说的要旨是诸事不能违逆君王,顺着其心意,言辞上不能与之抵牾。正因为韩非子对君王接受者的心理做了如此细致的分析和揣摩,他才能总结出如此具体的游说要领。
其四,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地选择进言时机、进言方式和进言内容。韩非子以关其思和邻家之父为例,阐明了言说进谏的时机及场合不同、言说者与受言者的关系不同,都会对进谏、劝说产生不同的影响: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1]98
郑武公表面与胡国示好,实际想要吞并胡国,关其思不但深谙郑武公此行之意,还在进谏言谈中透露了郑武公隐匿之事,这正是韩非子在前面所列致己身危的几种情况之一,所以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邻家之老父原本出于好心提醒富人,却未想因其身份而受到富人怀疑。因此,进谏言说的要旨不仅仅在于了解、明察接受者的情况、心理,还要因时、因地、因人考虑进言劝谏与否和如何进言的问题。
总之,从荀子到韩非子,诸子探讨了有关读者接受的诸问题,这种针对君王读者的接受所作详细而具体的研究,为中国古代读者理论的构建奠定了基础。
四、结论:先秦时期“读者接受”思想别具特色
综上,先秦时期,君王成为士子文人的主要言说对象;士子文人开始不断地实践和探讨进言谈说的策略及技巧,君王读者意识得以形成并不断加强,由此形成了有别于西方的读者接受思想,为中国古代早期读者理论的建构奠定了基础。
其一,先秦时期的读者接受思想主要是针对君王而形成的。西方接受理论强调作者对读者的重视,提倡作者要根据读者的审美趣味、审美理想调整自己的创作以实现创作者与接受者的审美交流。现代西方理论家大多是以精英身份,在对意识形态文学和大众文学的批判中去建构他们的文学理论的。西方接受理论家的研究也就建立在大众读者和精英读者的这种分类视野中。与之不同的是,在先秦诸子看来,君王读者是进言性话语活动得以完成的决定性因素。因为先秦诸子写作主要是针对君王的,君王才是诸子最为关心的接受对象。先秦诸子写作是把君王作为第一接受对象来设置的,他们心中想象的、预设的“隐含读者”就是君王。诸子广泛、深入地探讨进言谈说的语言、方法、技巧,尤其是对君王接受心理的揣摩、分析,归纳其在读者接受过程中的作用和效果,研究君王接受心理对进言者、进言效果所产生的直接作用。这些探讨和分析,一方面显示出他们大多重视君王读者,具有强烈的君王读者意识,另一方面又反映出君王读者对于先秦诸子进言谈说所产生的重要作用。
其二,先秦的读者接受研究更侧重从微观、主观的视角入手,围绕读者的审美感受、接受心理等主体问题展开论述,讲究接受活动的实效性。西方接受理论则把读者放在一个宏观、整体性的视角,先提出重写文学史的口号,以读者为中心,从读者与文学史、与文本、与作家之间的关系探讨文学接受的相关问题。而中国先秦诸子不仅意识到君王读者对其言说著文的决定性作用,还具体地凸显读者接受心理在接受活动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如荀况看到“善言”对读者生理、心理上的作用,强调“顺明王”的重要性;韩非子详尽论述了读者接受心理的类型、作用及特点。这种着眼于细微、重主观因素、重细致分析的研究为中国古代读者接受心理的理论建构奠定了基础。
其三,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读者对作者产生的直接影响。韩非子看到了君王接受心理的流动性,认为读者的接受心理是影响进言谈说成败的关键因素,更是关系到进言者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的直接因素。相对而言,西方接受理论中的读者对作家和文本的影响始终限于文学活动领域中。言说者的言说著文是好是坏,符合或不符合读者的审美趣味,都不可能对言说者的身家性命造成直接的影响。
总之,先秦诸子进言著文重视君王读者,分析君王接受心理,总结君王接受的特点,形成了中国古代早期的君王读者理论思想。它是先秦时期特殊时代背景和君王读者特殊身份的产物,有其特殊的理论内涵。
最后,值得提出的是,先秦是一个文史哲不分家、诗乐舞一体的时代,文学在这个时期具有文化属性,因此,对这一时期文学诸现象的把握需建立在“大文学观”的基础上。在此观念下,“君王接受”既是先秦读者接受中极为特殊和重要的文化现象,也是一种文学现象。这种特殊的文学现象以诸子的言说著文为载体,建构了“君王接受”的思想,成为了中国早期读者理论的重要内容。当然,中国早期的文学接受思想在民歌谣谚、《诗经》、《史记》、《离骚》、《楚辞》等文学艺术作品中亦有所体现,并呈现着不同的文学接受形态和特征,鉴于篇幅所限,不能一一涵盖。笔者在此仅以先秦诸子的言说著文为立论之本,重点分析和论证“君王接受”的思想,以期抛砖引玉。
[1] 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3.新编诸子集成本.
[2]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十三经注疏本.
[4] 孔颖达.礼记正义·表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0.十三经注疏本.
[5] 何晏,邢昺.论语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十三经注疏本.
[6]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
[7] 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54.诸子集成本.
[责任编辑 阳欣]
On the Thoughts of the Monarch’s Acceptance in the Pre-Qin Period——An Origin of the Early Readers’ Theory in Ancient China
CHEN Xue-j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4, China)
In the pre-Qin period, the monarch’s reading was an important form of verbal acceptation. This form of verbal acceptation had a direct impact on the pre-Qin philosophers’ writing. The main purpose of the philosophers’ writing was to make the monarch accept their opinions. In order to attain this purpose, the philosophers not only researched on verbal skills and contents, but also made correlation researches on target persons. This correlation research which focused on the verbal objects was actually the harbinger of the early readers’ theory in ancient China. This thesis tries to exploit the thoughts of the monarch’s acceptance in the pre-Qin period from the pre-Qin philosophers’ documents, and then summariz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readers’ theory in the pre-Qin period. It has a special significance for us to take insight into the thoughts of pre-Qin literature acceptance and fully understands the value of pre-Qin literature.
readers’ theory; monarch’s acceptance; Pre-Qin philosophers
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4.014
2015-12-20
广西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08BZW002);广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广西优势特色重点学科”2015年度开放课题“《文心雕龙》文学接受理论研究”(院字[2015]11号)
陈雪军(1976- ),女,广西玉林人,广西师范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批评。
I206.2
A
1001-6597(2016)04-009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