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成语法看汉语词类研究*
2016-03-19熊仲儒
熊仲儒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语言学研究】
从生成语法看汉语词类研究*
熊仲儒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关键词:词类;分布;词类分解理论;核心;范畴特征
摘要:在生成语法中,词类是词的特异属性,登陆于词库,可通过词类分解理论与相关的句法理论进行确认与测试。处于非核心位置的成分只能是短语,而不能是词,哪怕这位置上只有一个词也得认为它是短语。有些非核心位置上的成分可以作为探针匹配的目标,需要有范畴特征上的要求,但这种范畴特征只属于整个短语而不属于其内部的词,特别是只出现一个词的情况。
汉语词类研究主要采用的是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观点,即采用分布观,认为汉语词类也是根据词的(语法)分布状况分出来的。在研究的过程中,也会受到生成语法的影响,如沈家煊(2009)[1]所引介的Lyons(1968)的批评,并引进“扩展规约”。为满足扩展规约,沈家煊(2009,2011)[1,2]提出“汉语的动词是名词的一个次类、动词词组是名词词组的一个次类”,推动了汉语词类研究的发展。从生成语法的角度看,汉语词类研究还存在一些问题。第一个问题大概就是分布观,分布观强调特定词类或成分的显现,如名词强调数量词与副词,动词形容词强调“很”与宾语等,因此而忽略了相应范畴的零形式,这导致有些学者将状态形容词从形容词中独立出来。第二个问题大概就是忽略了句法成分的短语地位,这会导致学者们在词与句法成分之间建立某种关系。在生成语法中,如果词有词类的话,那它一定不是根据分布确定的,而是事先通过假定的方式登录于词库的,登录得对不对可以通过一些理论进行确认与检验;同样,在生成语法中,词也不能充当主谓宾定状补这样的句法成分,即使某个句法成分有类别上的要求,也不会影响到句法成分内部的词。
一、词类的确认与检验
词类是词的语法属性,这是共识。生成语法认为词类不能根据词的意义、形态或分布来确定,而是作为词的特异属性登录于词库之中的,这种登录合适与否可通过词类分解理论与句法理论进行确认(confirm)和检验(test)。
第一,词类分解理论
在生成语法中,词类不是最小的原子单位,像音位、义项等一样是可以分解为一束特征的。词类可采用、等范畴特征进行描述,如:
(1)a.N:[+N,-V]
b.A:[+N,+V]
c.P:[-N,-V]
d.V:[+N,-V]
名词与形容词具有名词性特征([+N]),动词与介词具有非名词性特征([-N]),前者不能为名词性短语指派格,后者可以为名词性短语指派格,其表现是前者不能直接带名词性内部论元,而后者可以直接带名词性内部论元。如:
(2)a.the media's report of that accident
b.She is fond of butterflies.
(3)a.The media reported that accident.
b.John is in the classroom.
(2)中的名词与形容词必须借助于介词如“of”才能带名词性内部论元,(3)中的动词与介词能直接带名词性内部论元。
朱德熙(1982)[3]在区分动词与形容词的时候曾考虑能不能带宾语,即在受“很”修饰的前提下,能够带宾语的是动词,不能带宾语的是形容词,这种考虑反映的实际上就是范畴特征。比如说“喜欢”与“合适”:
(4)a.他很喜欢他很喜欢语言学
b.这个工作对你很合适
*这个工作很合适你
如果我们假定“喜欢”与“合适”分别是动词与形容词,则可以通过词类分解理论,因为作为动词的“喜欢”具有[-N]特征值,可以直接带宾语;作为形容词的“合适”具有[+N]特征值,不能直接带宾语。
带不带宾语,属于词的分布特征。结构主义语言学根据词的分布特征确定词类,生成语法是根据词类解释的词的分布特征。由词的分布特征确定词类是可疑的,郭锐(2002)[4]曾从单项分布、总体分布、部分分布三个方面进行考察,最后认为“无论是什么意义的分布,都不能证明词类是分布类”,并指出“认为词类是分布类的观点是不能自圆其说的”。道理也很简单,某种词类本来是可以受另一种词类的扩展,而扩展它的词类因为某种原因有的只能取零形式有的可取有语音的形式,如果我们不考虑零形式,就会误认为它们的分布不同。比如说状态形容词,朱德熙(1982)[3]将汉语形容词分成状态形容词与性质形容词,但状态形容词并没有表现出形容词的分布特征,如受“很”修饰。北大本《现代汉语》[5]基于分布的不同干脆将状态形容词与性质形容词分成两种不同的词类,前者为状态词,后者为形容词。从词类分解理论来看,将状态形容词当作非形容词并不合适。按词类分解理论,词汇范畴只有四类,一种语言可以有名、动、形、介四类词汇范畴,也可以只有其中的三种、两种或一种,但不能有四种以上。也就是说,状态形容词如果不是形容词,它就只能是名词、动词或介词,但很显然它不是这三类中的一种。
明确状态形容词仍为形容词,可逼迫我们去寻找论证线索。熊仲儒(2013)[6]认为状态形容词像性质形容词一样能受量度范畴的扩展,只是扩展状态形容词的量度范畴常取零形式而已。在网络语言中,扩展状态形容词的量度范畴还是可以有语音形式,如:
(5)为什么一到冬天我的手脚就很冰冷,而夏天反而身体很烫?
我的皮肤算得上是白,但不是很雪白的那种,有点黄。
孩子的心灵是很雪亮的,所以我们要保持童心。
为什么有的人喝酒后脸上会很通红,有的人就不红?
最近申彗星把自己练得很结实,晒得很黝黑,看上去很男人。
沈家煊(2011)[7]的解释是“状态形容词的摹状性在磨损减弱,需要通过一定的方式来重新增强摹状性”。这可能是一个原因;此外,无语音的量度范畴也为“很”提供了位置。这些状态形容词受“很”修饰,也表明状态形容词确实受量度范畴扩展。北大版《现代汉语》[5]还从能否带补语的角度区分状态(形容)词与(性质)形容词,从语料来看,这种区分并不明显:
(6)此时,湖边一定好冷,巢一定又湿又脏;里头的蛋也冰冷得像颗石头。
泉眼发出刺鼻的火药味,并在土面上留下一层沉淀,雪白得耀眼。
除了沉默,别无选择……触目惊心!令我心里雪亮得再无睡意。
他声音喑哑,呼吸急促,眼睛又暗又绿,而孔紫涨紫涨的,耳朵又通红得可怕!
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脸色却像半透明的云母石。
第二,句法理论
生成语法中的管辖约束理论有很多模块,它能够帮助我们检验特定词项的词类正确与否。比如说移位理论,它要求只有结构体才能移位;比如说约束理论,它要求反身代词在其管辖范畴内必须受成分统制它的名词性短语的约束。比如说被动句中的“被”,汉语学界认为它是介词,因为从分布上看,“被”跟普通的介词如“跟”一样,不能单独作谓语,不能重叠,不能带“着、了、过”,如:
(7)a.我跟张三很处得来
张三被李四打了
b.*我跟 *张三被
c.*我跟跟张三很处得来
*张三被被李四打了
d.*我跟了张三很处得来
*张三被了李四打了
但从句法行为上看,它跟跟普通的介词如“跟”并不相同,如:
(8)a.我跟张三很处得来
跟张三我很处得来
b.张三被李四打了 *被李四张三打了
(9)a.*那封信1被李四带回自己1的家里
那封信被李四1带回自己1的家里
b.张三1跟李四讨论自己1的想法
*张三跟李四1讨论自己1的想法
如果“被”是介词,它就会跟后边的名词性短语构成介词短语,根据移位理论,“被李四”可以整体移位,但实际上不能,如(8b);但真正的介词短语如“跟张三”是可以整体移位的,如(8a)。据(8),可以怀疑 “被”为介词,注意这只能怀疑而不是否定。同样,由于“被李四”作为介词短语,其中的“李四”并不能成分统制“自己”,根据约束理论,“李四”应该不能约束“自己”,但事实上“李四”可以约束“自己”;作为介词短语的“被李四”只能充当附加语,根据约束理论,“自己”应该受主语“那封信”的约束,但事实上“那封信”不能约束“自己”,如(9a)。真正介词短语“跟李四”中的“李四”确实不能约束“自己”,而只有主语“张三”才能约束“自己”,符合约束理论,如(9b)。据(9),可以否定“被”为介词。正因为如此,Huang、Li与Li(2009)[8]排除了“被”为介词的可能性,而假定它为动词。“被”是不是动词,还可以做进一步的确认和检验。
二、句法成分的短语地位
朱德熙(1985)[9]认为:在印欧语里,词类和句法成分之间有一种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而汉语词类和句法成分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即“汉语词类跟句法成分(就是通常说的句子成分)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朱德熙这种概括的背后假设是词可以充当句法成分。其结果不仅直接导致汉语词类研究的第一重困境,即做到了“词有定类”却“类无定职”,也直接导致汉语词类研究的第二重困境,即满足了“简约原则”却违背“扩展规约”(沈家煊 2009)[1]。
第一,非核心位置的成分须为短语
生成语法在表征短语结构时采用的是X'-结构。在X'-结构中,除了核心之外,其它处于非核心位置的成分都是短语,这意味着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与补语等句法成分都是由短语充当。比如说“张三”“吃”“饭”,假定它们在词库中有如下信息:
(10)a.张三:N,SEM1,PHON1
b.吃:V,{1,2},
c.饭:N,SEM3,PHON3
N、V是词项的词类信息,{1,2}是词项的论元结构信息,
(11)a.[NP[N]'[N]张三]]]
b.[VP[ ][V'[V]吃][NP ]]]
c.[NP[N]'[N] 饭 ]]]
c.[VP[NP张三][V'[V吃][NP饭]]]
在(11a)中,“张三”是所在结构的核心;在(11b)中,“吃”是所在结构的核心;在(11c)中,“饭”是所在结构的核心。将(11a)与(11c)分别插入(11b)的指示语与补足语位置,可获得(11d),这种插入操作,也称为替代操作(substitution)。“张三”是“吃饭”的主语,“饭”是“吃”的宾语,“吃”是结构的核心,充当的主宾语的“张三”与“饭”都是短语,如(11d)。在光杆短语结构理论中,处于非核心位置的“张三”与“饭”也要看作短语,虽然它们是最小的投射,但也须处理为最大投射,即短语。
第二,特定位置上的短语有范畴特征要求
如果句法成分由短语充当,我们就不会从词的角度考虑词类跟句法成分间的对应关系,比如说(12)中的“去”,它至少存在三种结构:
(12)去是有道理的。
a.[CP ...去]是有道理的。
b.[DP ...去]是有道理的。
c.*[VP ...去]是有道理的。
CP为子句,DP为限定短语,VP为动词短语。根据Chomsky(2001)[10]的协约理论,作为目标的主语跟作为探针的时制范畴要凭借phi-特征集进行匹配,而只有[-V]的成分才有phi-特征集。这样一来,只有(12a-b)符合要求。(12a)选择子句作主语,(12b)选定限定短语作主语。
将主语位置的动词考虑作子句内成分,可从省略的角度来理解。陆俭明(2015)[11]曾指出:“由于可以大量省略,造成动词、形容词可以在主宾语位置上落单。”比如说:
(13)a.你说吧,干有什么好处?不干有什么害处?
b.抄袭是很不道德的。
表面看(13)中各句是动词性词语“干”“不干”和“抄袭”做主语,但陆俭明(2015)[11]认为:“实际上或者说从本质上说,是小句做主语,只是因为省略的缘故,在句子表面只剩下‘干’‘不干’和‘抄袭’这样的动词性词语了。”如:
(14)a.你说吧,我们干有什么好处?我们不干有什么害处?
b.你抄袭别人的文章是很不道德的。
(12)中的“去”也可以补足相关成分,如:
(15)他暂时不去是有道理的。
从生成语法的角度看,仅指出某些成分因省略而落单为词可能还不够,还需要进一步指出非核心位置的成分皆为短语,该短语可以只出现一个词,如(11c)。
将主语位置的动词考虑作限定短语内成分较难理解,因为汉语的限定范畴一般可以零形式的方式出现。不过限定范畴也可以实现为代词或“的”,如:
(16)a.我深深地理解,这哭,不仅仅是高兴、激动、同情的哭,而是有种更深层的内涵。
b.这哭不是由于难过也不仅因为委屈,并不源于憋闷也不单单为了她生活中所有的获得和所有的失落。
c.他的研究者认为呢,就是说康奈尔大学的这个研究,没有说服力,它这研究主要是在实验室内进行的。
d.如果我们研究两种生物,即使是这研究是周密进行的,除非我们得到大多数的中间连锁,我们就不能辨识一个物种是否是另一变异了的物种的祖先。
(17)a.[DP他的去]是有道理的。
b.[DP他的不去]是有道理的。
c.[DP他的暂时不去]是有道理的。
“去”的结构无论采用(12a)还是(12b),它都只能归结为动词,直接证据是“去”可以受潜在的副词修饰。
尽管时制范畴要求主语必须为非动词性短语,但非动词性短语内部还是可以出现动词的,甚至以动词为词汇核心进行扩展。至于英语动词后边可以出现“-ing”,那是别的缘故,即动词短语在扩展为DP之前还受到n的扩展,其中的动词仍然具有动词性,如带宾语和受副词修饰(熊仲儒 2005)[12]:
(18)a.the enemy's suddenly destroying the city
b.*the enemy's sudden destroying the city
由此看来,即使某些探针(probe)对某些短语性目标(goal)有范畴或范畴特征上的要求,但它也不会改变其内部成分包括所含词的类别。
三 、结语
词类作为词项的语法属性,是假设或规定的而不是通过分布特征确定的,它的假设或规定是否合适可根据词类分解理论与句法理论进行确认或检验。分布特征具有自身的缺陷,一是只考虑显现形式或潜在的显现形式而不考虑零形式,二是只考虑前后的组合能力所体现的线性分布而不考虑结构的层次性,这使得状态形容词与“被”“把”之类的词在归类上会出现偏离。词项从词库中提取出来是作为核心进行投射的,其最大投射为短语,短语中的非核心位置只能被短语替换,所以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与补语等句法成分只能由短语充当,这些位置上的词实际上是短语内部的词,它的类别与该位置所要求的类别可以无关。也就是说,即使时制范畴要求主语必须为名词性短语或非动词性短语,动词也是可以出现在主语内部的,因为主语做为非核心位置上的成分,它首先必须是短语,哪怕它仅由一个词充当。
参考文献:
[1]沈家煊.我看汉语的词类[J].语言科学,2009(1):1-12.
[2]沈家煊.朱德熙先生最重要的学术遗产[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1(4):7-19.
[3]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郭 锐.现代汉语词类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5]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汉语[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6]熊仲儒.量度范畴与汉语形容词[J].世界汉语教学,2013,27(3):291-303.
[7]沈家煊.从韵律结构看形容词[J].汉语学习,2011(3):3-10.
[8]Huang,C.-T.,Y.-H.,Li & Yafei Li.The Syntax of Chines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9]朱德熙.语法答问[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10]Chomsky,Noam.Derivation by phase[A]∥Michael Kenstowicz,ed.,Hen Hale:a life in language.Cambridge,Mass.:MIT Press,2001,1-52.[11]陆俭明.汉语词类的特点到底是什么[J].汉语学报,2015(3):2-7.
[12]熊仲儒.以“的”为核心的DP结构[J].当代语言学,2005,7(3):148-165.
责任编辑:凤文学
Study of Chinese Categories from Perspective of Generative Grammar
XIONG Zhong-ru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Anhui241002,China)
Key words:category; distribution; categorial decompositional theory; head; categorial feature
Abstract:In generative grammar,the categories,as one of the idiosyncratic properties of particular lexical items,must be specified in the lexicon,which can be confirmed and examined on the basis of the decompositional theory and some relevant syntactic theories.The element in the non-head position must be a phrase,and not a word.Even a single word is in that position; it should also be treated as a phrase.The element in the non-head position should have the requirement of categorial feature,when it is a Goal matching with a Probe.However,the categorial feature belongs to the whole phrase,and not a word inside the phrase,especially when the phrase consists of only one word.
DOI:10.14182/j.cnki.j.anu.2016.04.007
* 收稿日期:2016-02-2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AYY002)
作者简介:熊仲儒(1971-),男,安徽潜山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中图分类号:H0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6)04-04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