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恨歌》之前的岁月(上)
2016-03-18
[编者的话]
王安忆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她1954年出生于南京,一岁后来到上海生活。她的母亲茹志鹃和父亲王啸平也都是知名作家。
作为一位享誉文坛已有三十多年的著名女作家,从早年的知青文学、寻根文学,到后来的海派文学,王安忆在各个时期均有佳作问世,代表作有《长恨歌》、《小鲍庄》、《流逝》和《发廊情话》等,曾获得过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和第三届鲁迅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并获得了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与她几十年如一日始终旺盛的创作活力相比,她在面对媒体时,却一向十分低调,极少接受采访。本文取自上海电视台曹可凡先生对王安忆女士的专访,带领读者进入她的内心世界。
文学“基因”
王安忆,1954年出生于南京。1955年,母亲茹志鹃从南京军区转业到上海,在《文艺月报》担任编辑,年方一岁的王安忆也随之来到了上海。她的父亲王啸平是一位新加坡归国华侨,也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剧作家。上世纪80年代,这个文学家庭曾经一家三口共同举办签名售书活动,留下一段佳话。但在童年时期,王安忆对父亲的印象十分模糊。很多年以后,她以父亲的故事为蓝本,写下了中篇小说《伤心太平洋》。
曹可凡:安忆老师,你好!
王安忆:你好!
曹可凡:我记得我刚开始做主持人的时候,大概是在1987年,那时我主持了一档叫做《我们大学生》的节目,在那个节目当中,有幸第一次跟两位作家零距离接触,第一位是吴强先生,另一位就是你的母亲茹志鹃老师。那个经历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忘的记忆。不知道在你的心目当中,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安忆:让一个孩子来谈自己的母亲,往往不会是很客观的,因为都经历过一个激烈的反抗的时期。我在想,我就属于那种在母女关系、父女关系里面,比较激烈的反叛者。尤其是当我写作的时候,对父母那一代人,他们的价值观、意识形态、成就,我可能会持一种挺不屑的态度。但就是在这种反叛里,我们成长起来了。其实我是在我母亲去世以后,才开始冷静地去考虑她的写作、想法和文学观。
曹可凡:你母亲的《百合花》,那时候就被选入了中学课本。当时茅盾先生看了以后,在一篇文章中对这篇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所以无论是你母亲还是这篇小说,其实命运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王安忆:其实茅盾先生也没有给予特别高的评价,他只是称赞了一下,但这个称赞对于我母亲很重要,因为这篇小说是经过了一个比较长的退稿过程,最后是在《延河》发表的,《延河》就是西安的一个杂志,很地方,很偏僻。
曹可凡:所以我觉得茅盾先生真是慧眼识珠。
王安忆:不仅是慧眼识珠,我想他更大的是一种勇敢。因为那一代作家都是从五四运动走过来的,他们的学养都比我们要好,他们有他们的小说理想和小说观。可是在1949年以后,尤其到我母亲写作是在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时候,正好是我们意识形态非常紧缩的情况下。在那种情况下,我想其实好和不好,大家都在不断地要求修正,那是一个不自然的状态下。为什么我会觉得茅盾先生不仅是慧眼,还是一种勇敢呢,因为他能够一下子指出它的价值,而这个指出,我觉得不仅是对我母亲一个人,而是对当时整个文风都是有作用的。
曹可凡:听说你父亲很早就受到了冲击。
王安忆:是的,1957年,他被打成了右派。
曹可凡:南洋回来的知识分子,右派,所以我相信你妈妈也一定是经历了一个很大的挑战,她要抚养你们这么多孩子,你们家兄弟姐妹好几个,所以你小时候记得妈妈差不多在什么样的时间是可以写作的?
王安忆:所以我刚才说茅盾先生对我母亲这篇小说的称赞,其实对我们全家都是有重要意义的,因为它使我母亲可以有自信来做一个作家,不仅是她能够做作家,似乎我们一家又有了一个合法的身份。因为当时我父亲是在军队里面,变成右派了,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可是我那时候还太小,不大明白这里面的事,我记得当时我姐姐很是痛心,她哭了,我到现在还有这个印象,可是我好像还可以,因为我还是小学生,还没有加入到政治社会里边去。但是后来也经常会听我母亲讲这段故事,我们没有受太大的苦,就是靠我母亲,她支撑了这个家。至于,母亲在什么样的时间是可以写作,我想她若是想写,总是能找到一些时间的。
曹可凡:你们小的时候,妈妈有没有推荐你们看一些什么样的书?
王安忆:我的母亲倒也不大推荐我们看书,我想是因为我父亲的遭遇,她内心里面不太希望我们这些孩子(当时只有我和我姐姐,我弟弟还没有出生)从事与人文艺术有关的职业,其实我小时候曾很喜欢画画。
曹可凡:而且你舅舅沈之瑜先生就是学美术的?
王安忆:对,他是搞美术的。其实当时我很想学绘画的。但我母亲和我父亲却绝对不让我沾这一行,所以我母亲给我请的家庭教师是英语教师,可能他们觉得这一行太危险了。
曹可凡:那你舅舅看了你的画以后,有没有说将来你也许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
王安忆:因为没人教,瞎画。我有一次自己画了一幅画,旁边写点文字什么的,我妈妈献宝似的给我舅舅看,我舅舅看完以后就说了一句话:“她的诗比画好。”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幸亏我没学画。
少女演奏员
尽管茹志鹃并不赞成女儿搞文艺,但一切就像命中注定的一般,王安忆的人生轨迹终究还是向着文学步步趋近。1970年,十六岁的王安忆离开了上海,去往安徽淮北农村插队落户。她曾经有过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演奏员。那是在1972年,十八岁的王安忆离开安徽淮北农村,考入了徐州文工团,在乐队里拉手风琴和大提琴。直到1978年调回上海之前,她在那里度过了6年时光。这个文工团后来还出了一位名人,那就是著名演员李保田。在那个物质条件和精神生活都很贫乏的时期,她的文学天赋开始显山露水。
曹可凡:茹志鹃先生在《从王安忆说起》这篇文章当中谈道,她其实从你的来信当中慢慢发现,你在写作方面是有一些才能的。
王安忆:做家长的总是会夸大自己孩子的才能,在我母亲去世以后,我从母亲遗物里面找到我小时候画的一张画,我母亲很郑重地在下面写了:安忆九岁画。其实画得很糟,我在想一个九岁的人怎么画得那么糟糕,九岁已经很大了嘛。但是她很夸赞我的才能。母亲在我插队落户时,对我的信比较重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赞成我做一个作家。因为她觉得我生活这么凄苦,离家又远,还那么小(当时我出去时才16岁),在一群陌生人中问,连正常的粮食都吃不到,怎么办?那我们就找点乐趣吧,这乐趣可能就是写作。当然我母亲是觉得我信写得不错,还拿给她同事看,因为她也很无聊,那时候她也没有书看,她觉得这也蛮好玩的,小孩子写的东西。
曹可凡:你跟李保田是在同一个文工团,但是你们俩对于同一个文工团的记忆却是完全不同的。
王安忆:他写的那篇文章,我非常感动,写得我真的是要掉眼泪了,完全不同。
曹可凡:你可以跟我们说一下,你的《文工团》的文本和他的记忆,最大的不同在什么地方?
王安忆:我的文本还是从一个知青的遭遇出发来写的,因为我介入这个团的历史是比较晚的。我们最早这个团是江苏省戏曲学校的一个班,一个柳子戏班,这个柳子戏已经失传了,是山东的一个戏,这个戏是很古老的剧种,李保田就是那个戏班的,他等于是学员。后来我们这个团就慢慢分离了出来,开始变成一个歌舞团体,所以我所介入的这个文工团,正好是它的一个新时代,李保田是在老时代。我曾看过一篇他写的和他师父,还有师兄弟的关系的文章,那里面还是一种旧式戏班的体系。里面有一种伦理,他写得很好。但到我去的时候,这种伦理都破碎了。
曹可凡:在你的记忆当中,当时在文工团里的那些生活细节,今天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有哪些?
王安忆:我当时就觉得挺苦闷的。
曹可凡:你是搞什么乐器的?
王安忆:我刚进去时,是手风琴,后来因为我们乐队缺低音,我又学了大提琴。刚进去的时候,因为它旧戏班的那个遗韵还在,那个地方不像新兴的歌舞团那么新型,它还是有些旧的传统。在那儿,我觉得好像没有合乎自己要求的东西。
曹可凡:你还记得第一次你有文章被印成铅字发表,母亲是不是会在你的文章上作一些修改?
王安忆:我第一篇拿出去发表的文章,是我母亲帮我送出去的,因为她觉得我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却身无长技。我在歌舞团里是搞乐器的,我乐器也不好,水平很一般,自己也不是很喜欢,感情上没找到一个可以寄托的东西。那时候我母亲也蛮为我着急的,人又是远在异乡。
曹可凡:鞭长莫及?
王安忆:对,就是鞭长莫及。她就是为了鼓励我写作。在她看来,我好像生活当中,四顾茫然,唯有写作还能够使我喜欢,因为我喜欢看书。当时,上海文艺出版社要编一本知识青年的散文集,里面文章的作者,都是一些已在当时文坛上小有名气的人。母亲把我的一篇散文送过去,有点走后门的嫌疑,但这确实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出版社谈稿子,是张抗抗和我谈的。但是,这本散文集的命运很不好,后来没有出来,出版社一人送了我们一本样书作纪念,剩下的都打成了纸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