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曹雪芹寄寓贾宝玉的人文理想
2016-03-18苏萍
苏 萍
(鞍山师范学院 文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解析曹雪芹寄寓贾宝玉的人文理想
苏 萍
(鞍山师范学院 文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本文试图从人性视角,以贾宝玉形象为载体,探寻曹雪芹寄寓其中的人文理想,亦即以尊重人性为本以人文关怀为目标的价值理念,深度体会作者之痴心与“红楼”之真味。首先厘清困扰贾宝玉形象解读的三个问题,确定本文读“红楼”之方法,然后从“拒绝成长”的心理分析入手,解析贾宝玉形象的人文价值与人生困境,结论是贾宝玉形象是中国古代文士用情眼阐释世界的情思结晶,是屈原之后性情文人的集大成者,执着地坚守人性纯真与人文信念是他们最亮色的人文理想。
《红楼梦》;曹雪芹;贾宝玉;人文理想
一、分析《红楼梦》中贾宝玉形象之前,有必要澄清三个问题
第一,贾宝玉与神瑛侍者、通灵宝玉、石头虽有联系,但不是同一形象,是曹雪芹赋予其不同意义的三个不同载体,分别代表现实、神话与宇宙(玉为石中之精品)三个世界,或者说,为了突出形象个性,曹雪芹习惯采用“分而合一”的创作方法塑造形象,读者从接受角度阐释红楼形象时,应该逐一辨析并系统综合才能品尝“一把辛酸泪”的味道,赖振寅先生“钗黛合一”观点很有创建。
敦诚、敦敏兄弟诗与红学前辈都能证明曹雪芹人生有三爱:石-剑-诗,因此形成其琴心剑胆的双重个性。曹雪芹将其分别付诸给小说中的“石头”(包括玉石)、柳湘莲(包括尤三姐)与贾宝玉三个不同形象类型,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柳湘莲与贾宝玉能肝胆相照,尤三姐竟是最懂贾宝玉社会价值——“不合外面人的式”的唯一女性,他们秉性同根,思想同源,灵魂相通,合起读之才见作者构思精妙。
贾宝玉的前身是女娲炼石补天时的弃石,这是《红楼梦》开篇第一个神话故事所交代给读者的信息,我们暂且称为“石头”故事。红学界有关“补天”之“天”的具体内涵虽有争议(或为天下,或为社会,或为家族),但是“补天”是追求社会价值的寓意,基本没有分歧,因为“石头”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寓意比较固定。最近,赵树婷先生在《明清小说研究》上发表文章《红楼梦》“石头意象”考察[1],有详细梳理,可供参考。需要说明的是:贾宝玉的前身是一块被“弃石”,而非自“弃石”,因此才有“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悔,日夜悲鸣。”无奈自嘲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自愧“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家于国无望”。最理解曹雪芹的脂砚斋在“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句侧评为“惭愧之言,呜咽如闻”,在“无才补天,幻形入世”侧评为“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愧恨[2]”,全书解不开的“有命无运”情结,正是中国古代文士“幽微灵秀”的情怀遭逢“无可奈何”处境的旷世概叹,足显作者思深虑远,没必要仅从社会角度过分强调贾宝玉的叛逆性与政治影射性。不能大济苍生,宁为精神导航,实现人文理想,这是曹雪芹对中国古代文士人生抉择的形象化总结,也是自己人生的真实写照。
贾宝玉的前身还有一个故事,就是“三生石畔”,绛珠草与神瑛侍者的故事,我们暂且称为“还泪”故事。补天无用的石头被弃青埂(情根)
峰下,“自经修炼”,“灵性已通”成为“鲜莹明洁”的“灵物”,即“石”成为“玉”——“神瑛”(瑛,微暇玉石)。这块由青埂峰转化而来的“玉石”,格外多情于草木,幻化绛珠草为女体,从此结下“木石前盟”。需要注意的有两点:一是:“玉”为石中之精品,曹雪芹化石为玉,已经赋予笔下形象不同的人生价值,肯定其精美纯粹;二是:脂评本第一回“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甲戌本侧批有这样一句话:“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补地之陷”,一说是学陶渊明晴耕雨读,一说是走贾政、贾雨村读书仕宦道路,曹雪芹借贾宝玉否定贾政的僵化守旧,更决绝地憎恶贾雨村(假语村言)的奸诈媚俗,也没能过“带月荷锄归”的躬耕生活,却与陶渊明一样回归本性——“堕落情根”,成就古人“三不朽”中之著书,亦即撰写不合时宜的“鬼话”以醒世、以自慰。可见,含玉而生的贾宝玉是有着人生不能学[2]的情慧之根、灵动之性的,这是贾宝玉“命根子”的真正涵义,也是其形象超越于人独领“华林悲雾”的内在原因。
总之,贾宝玉不是石头,也不完全是“神瑛”,是曹雪芹虚构的诗化文人形象,寄托其所热衷的人文理想。
第二,贾宝玉与甄宝玉是相辅相成的。相对而言,甄宝玉寄托曹雪芹现实理想,影射现实人事;贾宝玉则负载着作者理想化、诗化的人文理想。这从文本中“二宝”与玉的关系可知。甄宝玉所佩之“玉”是辟邪,与今天佩玉目的相同,也是《诗经》君子佩玉比德理念的沿袭;贾宝玉是含玉而生,是生命本身的组成根基,也是其纯真灵性的载体。正因为如此,经历太虚幻境的情劫之后,甄宝玉转而开始读书,接受“读书仕宦”的现实人生观,而贾宝玉却成为天下第一情种,演绎别样人生。如果说“钗黛合一”寄托曹雪芹女性审美理想,那么“甄贾宝玉合一”蕴含着曹雪芹的社会人生理想,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是中国古代文人永恒的困惑,借助文学形象树立“诗和远方”的信念,导引社会精神价值取向,也是自屈原至曹雪芹的古代文人群体的共同心声与辛酸血泪,《红楼梦》如此之滋味,读者不能忽视。
第三,自有红学以来,学者们就在考证时代、作者、版本等问题,这对《红楼梦》阐释意义十分重大,是最基础、最重要的研究工作。但是,笔者想说的是,有些问题是曹雪芹故意不想让读者考据清楚的,因为正是如此囫囵不语,小说的历史含量才更加深厚。比如时代问题,曹雪芹开篇有关“石头记”就说“朝代年纪,失落无考”,这是“石头”超越“空空道人”之处。还有,贾宝玉与曹雪芹及其家世问题,前面说过,贾宝玉是承载曹雪芹理想之一的一个艺术虚构典型,不但不能代表曹雪芹全部理想,而且也不能等同于曹雪芹,贾宝玉身上既有明清思想家李贽的思想,也有词人纳兰性德的性情,也可能有顺治与董鄂妃的爱情,诸如此类很多,当然也不乏曹雪芹亲身经历与感悟的东西,可以说,贾宝玉形象是古代文士用情眼阐释世界的情思结晶。我们能从中找到屈原宗族之恋与高洁品格,李白的自由率性和侠义天性,李煜、李商隐、纳兰性德等的深情伤感与文学天赋,更不用说明清学者文人思想美学与进步女性观的影响。曹雪芹本身就是一位天才文人,自然就写出读不完的《红楼梦》,所以应该从文人与小说的集大成角度来尽可能全面地解读《红楼梦》真味。
二、贾宝玉的“叛逆”
纵观贾宝玉形象研究,对其界定最多的词语是社会意义的“叛逆”,笔者认为这个词对一个粉白灵秀的少年公子太夸张。别说贾宝玉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曹雪芹也难彻底摆脱对其寄食宗族的依恋,对无力挽回百年望族的愧疚。情深意重的曹雪芹不是改天换地的政治家,文人的“叛逆”多侧重于观念领域,多是透彻性情追求人文的精神领袖,伟大的文学作品也多是在如此困惑中激生出的思想启迪与情感结晶,让读者透过文学形象领悟思想哲理。因此,不能以“阶级掘墓人”的社会视角而论贾宝玉形象价值。贾宝玉的所谓“叛逆”源于天赋中固有的逆向思维,是对真善美价值系统的本能认同。也就是说,贾宝玉(不是曹雪芹)还没有意识与勇气在现实社会中选择自己的价值取向,只是在朦胧的理念中、在审美中定位自己的人生追求。这样读者就能理解贾宝玉为什么不能挽救金钏跳井、司棋被逐等大观园女儿的不幸,也只能以“芙蓉诔”与眼泪哀悼自己所爱的晴雯与黛玉;也就不能求全责备一个自身难保的大男孩,为何不能拼死阻止大观园种种的悲惨命运,不能愤恨地冠以“软弱”“无情”,甚至“公子哥”“纨绔子弟”的称号了。从社会历史角度看,贾宝玉在曹雪芹笔下,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还是一个没有公民选举权、需要监护人的未成年人,贾宝玉形象价值是为读者建构一个充满人性美的精神乐园,这是社会历史发展的“远方和诗”。正如贾宝玉赞美珍惜大观园女儿“水做骨肉”一样,曹雪芹寄予贾宝玉的是具有纯真本性与仁爱情怀的人文理想,与追求富贵功名的贾雨村双峰对峙,探寻末世文人人生道路抉择问题。
(一)“拒绝成长”,守候童心本性
“拒绝成长”是美国汉学家黄卫时在《欲望与中华帝国晚期的小说》第十章《红楼梦中的情与拒绝成长》中提出来的概念[3]。他认为人类都有一个普遍心理,对于自己所珍惜的东西,都希望她永恒不变,比如童年、感情等。究其原因是人类对真善本性的珍爱,久而久之化作信念,痴心守候,“惜时”便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孔子感慨“逝者如斯夫”,屈原感伤“恐日月不吾待”,曹雪芹更是借助贾宝玉形象具化这种“拒绝成长”心理。据红学界考证,十三岁是曹雪芹生命的转折期[4],家族的由盛而衰,致使他由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转而成为“燕赵悲歌于市”的贫民,历尽艰难。贾宝玉刚出场在林黛玉的眼中就是一位“青年公子”,他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就是“宝珠”“死珠”“鱼眼睛”理论,不希望姐妹们长大出嫁,希望“趁她们在,我就死了”,都表明其拒绝长大心理。有学者批评贾宝玉只赞美女儿,憎恶女人,是女性观问题,这的确是“不解其中味”。贾宝玉对女儿的依恋不舍,是恐惧女儿长成女人被迫屈服于社会,失去纯真自由的本性,甚至失去做人的尊严,只得通过“拒绝成长”让女儿获得理论上的“缓刑”。贾宝玉之言看似“疯话”,实则《红楼梦》主旨之关键。“童心说”出自李贽《焚书》卷三《童心说》:“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文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5]。”李贽是明末清初思想家,“童心说”应该是曹雪芹塑造贾宝玉“拒绝成长”特性的理论基础。而“童心”内涵应该是老庄哲学中的“赤子”“婴儿”之真心、本心,是具有“本源”“太初”意义的“道”——自由、纯真、素朴、生生不息。这是贾宝玉性格特质,也是其人文理想内涵之一。
(二)千古第一情人——“意淫”:以尊重为骨的人文关怀
《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姑有关“意淫”内涵的论述:“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唯‘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警幻概述很明确:一是贾宝玉是天生性情仁爱之人,自己难以改变其本性;二是“意淫”是纯净的精神之恋,与“皮肤滥淫”有本质的区别;三是 “意淫”痴情者最可为闺阁知己(怡红公子),却难成功名大业,两种人生选择是超越时代的永恒悖谬,不合时宜。所以,警幻受“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导引贾宝玉不“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要学会“世事洞达”的学问,也就是走贾雨村的人生之路,“读书仕宦”,光宗耀祖。
曹雪芹让贾宝玉顺应本善天性,选择了做闺阁良友的人生之路,亦即做感情至上的性情中人。需要说明的是,贾宝玉的“意”,即情,不仅仅是爱情,还包括亲情、友情等所有人间感情,也包括宇宙万物之情;贾宝玉的爱是博爱,也是深爱,一味简单地指责贾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行为,以及对花流泪、见月伤怀的乖僻,都不能真正理解曹雪芹真意,也不能更好解读贾宝玉形象内质。
人之深情常常是警幻仙姑说的“意淫”特征:“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宝黛爱情经常处于“得意忘言”境界,脂砚斋与畸笏多处用“囫囵不解”来形容他们的爱情心语。如第十九回是宝黛心灵契合的关键一回。贾宝玉面对林黛玉的心灵探试说:“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在此处,脂砚斋在庚辰本双侧有大段批语:“......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令(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2]畸笏壬午九月在庚辰本眉批有“《石头记》每用囫囵语处,无不精绝奇绝,且总不相犯[2]”,这就是宝黛爱情价值——心有灵犀的感情,以心语沟通,心领神会,任何语言都不能传达那份深情爱意,这是爱情中的人文理想内涵,也是黛玉形象负载的人文价值。贾宝玉的“意淫”之情,还表现在以“闺阁昭传”为己任,以关爱裙钗为事业的人生选择上。曹雪芹借助贾宝玉所昭传的是蕴藏于女儿身上纯真美好的人性,呵护的是女儿善良柔美的品性,不能容忍社会对人类这些美好品质的践踏,贾宝玉的柔韧与执着都在这种捍卫中体现出来,直至“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6],最后对社会彻底绝望而“悬崖撒手”。
笔者基本同意张锦池先生的观点:以“尊重”“关爱”“体贴”三义释贾宝玉的“意淫”而以“尊重”为骨[7]。笔者认为贾宝玉对女儿品质不仅仅是“尊重”,甚至可以说是敬畏,因此才激起本能地呵护,甘心做小服低,坚信“死名、死节,不如死于为诸丫鬟充役”,这不是词语表层的物质涵义,是求取功名与人文关怀的两种人生观的抉择,更是中国古代文士“死守善道”的人生信仰,有着超越时代局限的历史意义。在此,大观园女儿只是这种美好人性的物质载体,贾宝玉以尊重为骨的人文关怀都表现在对大观女儿的呵护与珍惜上,人生观、价值观、生死观都是由此信仰决定的。正如脂砚斋批语说:“除闺阁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做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做有心则谬矣[2]。”正因为如此,每次作诗贾宝玉都倒数,元春省亲也不在意,挨打了喊声姐姐妹妹就不觉得痛,等等,万事不留心,只把心思放在女儿身上,被世人称为痴、傻、狂、呆,只是信仰过于坚定执着而已。不能如此理解贾宝玉,那就是傅家婆子水平:认为宝玉“一点刚性都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了”。“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这是奴性实足的标志——不敬畏人格尊严而甘心服从权威,这是一种悲哀,也是最难剔除的封建意识。《红楼梦》之所以百读不厌,就在于它不但是中国社会而且是中国人思想意识的缩影,穿越时代尘埃,至今仍值得我们深思。以尊重人性为本的人文关怀也是曹雪芹人文理想内涵之一。
(三)“凤鸟偏从末世来”——贾宝玉不合时宜的人生抉择
贾宝玉与王熙凤都是《红楼梦》的一号人物,只是结构需要,分别领衔了人间感情与家族衰落两条主线,最后是殊路同归,共同接受“树倒猢狲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必然结局,所以,“凤鸟偏从末世来”处境也适合贾宝玉,是曹雪芹浓重的忧伤情结。脂砚斋第五回批语“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时有“感叹句,自寓”可证[2]。如此时代,读书明理治民辅国能有几人?[2]
贾宝玉天生情种,抓周脂粉钗环,却肩负着“略可望成”家业的重任,必须走“读书仕宦”之正路,这种尴尬处境是《红楼梦》提供给我们的显性信息,还有一个重要的隐性信息就是贾宝玉生逢封建末世,百年望族走向灭亡已成必然,任何人无力挽回。适逢末代,社会呈现的现实多是战国末年庄周揭示的现状:“无耻者富,多信者显”,权钱成为人们追求的目标,为此不惜人性物化,身为形役。趋炎附势、心狠手毒就成为社会人立足于世的看家本领。《红楼梦》中贾雨村与王熙凤就是这种人生观的代表人物,脂砚斋对其二人评价是一致的,都冠以“奸雄”之称,并愤慨“欺人太甚”。可是,王熙凤毕竟是“规格殿堂的破落户”,不能代表清末知识分子的人生选择,更何况作者对这个新兴资产阶级女性的态度也是有些模糊——理智上预感到一个新兴阶级的到来,具有血腥原始资本积累所需求的价值观,但是感情上不能接受,所以曹雪芹让王熙凤横行一世,却归宿最惨,这是其情理矛盾的结果。曹雪芹最可贵的是为我们叙述了读书人贾雨村的人性蜕变过程,由待飞穷儒到贪酷知府再到草菅人命的刽子手,既是对滋生其人的社会土壤的批判,也是对“读书仕宦”传统人生选择的否定。这里需要说明两点:一是,曹雪芹不是不想大有作为,兴旺家族,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自责与痛悔——“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脂砚斋甲戌本侧批王夫人“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时,也不会有“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2]。”这些都是曹雪芹社会价值取向在贾宝玉形象塑造上留有的痕迹,但是在尊重人性与社会进取不能“两美必合”的末世,曹雪芹让贾宝玉承载起以尊重人性导引世风的重任,成为时代的殉道者。值得深思的是,最能理解贾宝玉这种仕途抉择的竟然是尤三姐。第六十六回,小厮兴儿说宝玉“成天价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这是宁荣二府对贾宝玉的共识,连贾母也“解不过来”,黛玉也只能走进贾宝玉的爱情世界,茗烟只能理解贾宝玉追求自由的本性,而尤三姐在此则反驳兴儿说:“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原来他在女孩儿跟前,不管什么都过的去,只不大和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由于特殊的经历,尤三姐是大观园女儿中最见过世面的,而且是正直刚烈的女性,她对贾宝玉“糊涂”的解读是接近其本质的。尤三姐说的外面的“式”,我们从宁荣二府男人身上就可得之。尤三姐接触最多的“皮肤滥淫”贾赦、贾蓉之流不说,读书人的“式”更值得深思:依靠祖宗阴德承袭官位的贾政,固执迂腐,缺乏治国韬略与齐家本领,还间接成为贾雨村等“禄蠹”的帮凶;贾雨村是曹雪芹塑造的封建末世“最和时宜”的读书人,脂砚斋在甲戌本侧批《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时,连续用三个“奸雄”,两个“奸雄欺人”,一个“全是假”,并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侧评为“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2]”,这些“式”都是与贾宝玉人文理想背道而驰的。即使红楼中最温顺的平儿都骂贾雨村为“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贾宝玉也只能在清白女儿中寻找到灵魂的共鸣,而在整个男性仕途社会,贾宝玉是彻底失语,更无法融入,这也是贾宝玉看似疯傻的客观原因之一。宁荣二府中还有一个读书人,就是贾瑞的祖父、贾宝玉学堂老师贾代儒,曹雪芹对之态度应该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是一个迂腐老儒,也是贾宝玉不能引以为楷模的人生方式;还有一个被曹雪芹作为结构角色用于伏笔的人物——甄士隐,笔者一直认为这是曹雪芹塑造的唯一正面读书人典型,为人、为学、为事都称得上君子,但是却落得妻离子散的结局。这是曹雪芹感受到的最沉重的悲哀,也是读书人最难解的困惑,最后只好让如此君子悟彻“好了歌”后“悬崖撒手”,也为自己的心灵归宿埋下伏笔,这是一个“死守善道”的读书人。
可见,与历代末世文人一样,贾宝玉不是不想“大济苍生”,而是执着于人性本真与人文关怀,为此宁愿穷困潦倒、举世嘲谤,这是一个精神殉道者,而非社会实践者。深陷“无可奈何”的困境,只好追求“幽微灵秀”的真性情。曹雪芹用其“时代不可考”,巧妙地暗示其悲剧超越时代的永恒性,可谓用心良苦,发人深思。
二是,有关贾宝玉不喜欢读书问题。红学界都承认贾宝玉喜欢“杂学旁收”,不喜欢读“四书五经”。可是《红楼梦》文本中,明确写着“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撰出来的”;“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这种观点正与近代历史学家顾颉刚“经书”是后人用“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相同[8]。贾宝玉肯定《四书》,说明他读过,况且“明明德”出自《大学》,元末明初江南大儒宋濂就极力劝说朱元璋以《大学》之道来治国,把“治国”与“治学”统一起来。诗书礼簪之家出身的贾宝玉(此处与曹雪芹同),不能不知道这段历史,也不能不懂得《大学》是以德治国之书,那么贾宝玉肯定“明明德”的目的就很明确:肯定孟子“仁义礼智”之善性,反对物化人性的血腥;渴望以“明明德”来成就大业,反对奴化的“禄蠹”行为,这是中国古代文人永恒的价值观,曹雪芹借助贾宝玉形象传递这种理念,是符合实际的。
红学界有两种观点值得商榷,一是批评贾宝玉没有冲破儒家思想的藩篱,还推崇四书;二是为贾宝玉开脱,认为“明明德”的内容不是孟子的“仁义礼智之性”,而是李贽的“童心”。
笔者认为第一种观点太绝对,儒释道融合是自唐之后许多中国文人的思想体系,没人能彻底摒弃儒家思想走向佛道,内儒外佛与内佛外儒区别而已。曹雪芹也不例外,其笔下的贾宝玉也如此。虽然“释道”也不同程度影响中华民族,但儒家始终为主导思想,尤其是在价值观选择上,积极进取建功立业,实现“三不朽”,始终是中国人所热衷追求的人生之路,关键在于以什么方式去获得社会价值,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进取应该在君子之道允许范围内,即要“明德”,要符合“仁义礼智之性”。这是符合贾宝玉价值观定位的,虽不是其人生追求全部,也不是主流,但也不能因此否认贾宝玉也希望时代认可,实现社会价值,这样才能理解《红楼梦》时时流溢的“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的感伤,只如此类话语,既是“反用春秋”,也是无奈,是舍弃追求激发出的悲壮性崇高美。至于第二种观点,未免牵强,实在没必要为此绕弯论证。贾宝玉的倾心追求确实是守候“童心”,渴望自由,但是对孟子善良本性的肯定也是事实,文本中还有贾宝玉能背熟《孟子》上部,而下部就不能了。曹雪芹在暗示读者贾宝玉认同孟子儒学理论,而否定其开启“儒学”变成“儒术”的做法。可见,“死守善道”也是曹雪芹借助贾宝玉书写的人文理想内涵。
(四)“爱博心劳”——贾宝玉人文理想的崇高悲剧美
鲁迅说宝玉“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又说,“悲凉之雾,便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6]。”鲁迅感悟力极强,评价极是。
贾宝玉的命根子是来自青埂(情根)峰的玉石,曹雪芹以此神话赋予贾宝玉对情、对美有着超凡的领悟天赋,能见树流泪、对鸟说话,周旋于姐妹纠葛之中,痴到“情不情”的地步。他不愿长大,不喜分散,渴望留住自己心灵归宿的美好世界,而且永远不变质,为此他有“宝珠鱼眼睛”理论,有“禄蠹”的诅咒,更有“女儿水做骨肉”的赞美,作为神瑛侍者的化身,贾宝玉下凡人间就是以“为诸丫鬟充役”为己任,做“怡红公子”“绛洞花主”,为此宁愿“无事忙”,即使化灰、化烟也在所不辞。然而,不仅现实中无人理解,即使黛玉、湘云也常误解宝玉,使其陷入高处不胜寒的旷世孤独困境。眼见苦心呵护的女儿世界渐行渐远,贾宝玉的痛苦与绝望无人可知。“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痴、呆、傻、狂便成为贾宝玉留给世人的表面印象,究其实质,是贾宝玉人文理想现实追求破灭的绝望。
笔者最近看胡文斌先生用中国医药文化理论解读贾宝玉的痴狂个性[9],很有启发,也很信服。笔者不懂医学,只是从心理推测上来解读贾宝玉之情。有关贾宝玉“无事忙”(反用春秋)与“癫狂”个性,脂砚斋在第二十二回有明确注释,这回因为史湘云直说林黛玉像戏子,贾宝玉好心解劝,致使宝黛钗湘,同时搅进矛盾漩涡。庚辰本脂评双批有:“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2]。”庄子以“无”为宇宙本源,以“无用”为大用,以“无为”为大治。“多情”必为多事自寻烦恼,贾宝玉因为博爱经常自陷“无可奈何”处境,也便经常以庄禅解困。此回贾宝玉悟出“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禁大哭”,脂评在此批“此是忘机大悟,世人所谓疯癫是也。”原来贾宝玉的疯、癫、狂是彻悟大道的状态。贾宝玉同时悟到:“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即是无可奈何、无话可说的境界,正是人生存在的惯常境界。庚辰本脂评在此双批曰:“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有情,续《庄》亦由情,可笑。”可笑原因是“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无成也[2]。”脂评再次强调贾宝玉终生为情所误,以致癫狂。对此,“非颦儿,第二人无此灵心慧性也[2]。”红学界公认第五回在整部书中的价值。脂砚斋在 “幽微灵秀地”处甲戌本侧批为“女儿之心,女儿之境”[2],接着在“无可奈何天”甲戌本侧批为“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是皆从无可奈何而一个孤鬼儿。”“赌气上床睡了”,脂评在此曰“又到无可奈何之时了”[2];在“见宝玉泪痕满面”侧批“正是无可奈何之时”[1]。可见,贾宝玉的呆傻常常“由无可奈何”而来的无语无助状态,更何况第五回“无可奈何”的前面是“千红一哭”的谶语,后面是“万艳同悲”的预言,知晓却无力挽救最钟爱女儿们的悲剧结局,理想追求在现实中无路可走,正是贾宝玉最深沉的伤痛。至于后文贾宝玉失玉时的呆傻痴迷,正是这种情急之至的外在表现。脂砚斋在第二十一回总结贾宝玉有三病:“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此是宝玉第三大病......宝玉有此世人不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2]可见,贾宝玉确实为情所误,不但呆傻痴狂,寂寞忧虑,而且必然走向心死绝望的悲剧结局,这种清醒看着社会毁灭美好希望,却无力无助无奈的心理,应该是《红楼梦》最惨烈的悲剧,悲剧总是与崇高相伴而生。
贾宝玉是中国古代末世文人的典型代表,“石头”“通灵宝玉”与“神瑛侍者”是作者赋予贾宝玉不同层面涵义的象征物,博爱本善的人文关怀与率真自由的人性坚守,既是儒道合一的哲学理念,又是贾宝玉形象的人文内涵,而贾宝玉对大观女儿的尊重乃至敬畏,本质寓意正是以尊重人性为本的人文价值取向形象化诠释。“裙钗”品质是曹雪芹人文理想的物质载体,并非仅仅是现实中女儿群体,“大旨谈情”之“情”揭示红楼人文性情主旨。贾宝玉如此人文价值追求不合时宜的困窘处境,不仅造成其进取守德的两难选择,也造就其“有命无运”的悲剧人生,最后只能是在现实或者意念中的晨钟暮鼓中慰藉自己的心灵,留笔墨于人间,寄予后人思索与玩味人生真谛所在,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寺”,其心灵归宿是一样的,人文价值选择是相似的,原因都出于无奈。“无可奈何天”确实是《红楼梦》“最难”之处,最浓之味,也是脂砚斋一再提醒“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2]的关键。曹雪芹模糊时代考证的书写方法寓意极其耐人寻味。
[1] 赵树婷.《红楼梦》“石头意象”考察[J].明清小说研究,2010(2):75-88.
[2] 郑红枫,郑庆生.《红楼梦》脂评辑校[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3] 张慧.拒绝成长与压抑欲望[J].红楼梦学刊,2010(4):285-312.
[4] 朱淡文.红楼梦论源[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5] 蔡景康.明代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6]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人情小说[M]//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 张锦池.贾宝玉的叛逆思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8] 顾颉刚.我是怎样撰写《古史辨》的?[M]//古史辨: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9] 胡文斌.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M].北京:中国书店,2005.
(责任编辑:刘士义)
An analysis of Cao Xueqin’s humanistic ideal placed in Jia Baoyu
SU Pi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AnshanNormalUniversity,AnshanLiaoning114007,China)
This article attemp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 nature,to explore the image of Jia Baoyu which ignited the humanistic ideal,that is to respect human values as the humanistic care to the targetto deeply understandthe infatuation with “red” true taste.Therefore,this paper starts from clarifying three issues plague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image of Jia Baoyu,then confirms the method of reading the novel,and finally explores the humanistic values and life difficulties of the image of Jia Baoyu from his refusing to grow psychologically.The conclusion is the image of Jia Baoyu is an essence of the ancient Chinese’s interpretation of the world,a master of true literati after Qu Yaun.And persistently adhere to the human nature and humanistic pure faith is their most brilliant humanistic ideals. Key wordsADreamofRedMansions;Cao Xueqin;Jia Baoyu;humanistic ideal
2016-08-12
2015-2016年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以优秀传统文化涵养大学教师的人文精神研究”(L14DSHO14)成果之一。
苏萍(1963-),女,辽宁鞍山人,鞍山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
I206.2
A
1008-2441(2016)05-005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