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
2016-03-18余同友
余同友
张冬梅急急地乘坐火车从老家瓦县回到罗城时,已经是傍晚五点,火车站站前广场挤满人流、车流,女儿乌丽丽在单位临时加班不能来接她,出租车又打不上,连平时像苍蝇一样老在旅客身边转悠的“黑头车”也没一辆停下(后来才知道当天恰逢全城运管大检查,“黑头车”不敢出动带人)。她咬咬牙,背起体量足有她大半个人高的大编织袋,一步一步挪到公交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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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冬梅急急地乘坐火车从老家瓦县回到罗城时,已经是傍晚五点,火车站站前广场挤满人流、车流,女儿乌丽丽在单位临时加班不能来接她,出租车又打不上,连平时像苍蝇一样老在旅客身边转悠的“黑头车”也没一辆停下(后来才知道当天恰逢全城运管大检查,“黑头车”不敢出动带人)。她咬咬牙,背起体量足有她大半个人高的大编织袋,一步一步挪到公交站台。
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公交车,正是通往女儿乌丽丽居住的天华苑小区,却因为人太多,没能挤上。这在张冬梅看来,是对她体力与智力双重的羞辱。最后,她把失利怪罪于那个体量巨大的编织袋,想到了这点,她又很快找到了自信与自尊。
那编织袋确实是太大了点,里面装满了从瓦县菜市场买来的野生猕猴桃、干香菇、干木耳、腊肉等山货,甚至还有一小袋糯米。这些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农家种养、不施化肥农药的食材。也是当她从瓦县出发,拼命往袋里塞时,老伴曾担心地问她能不能背得动,但张冬梅坚持要带的东西。上了火车后,张冬梅扫了一眼车厢,目光立即锁定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戴旅行帽的男人。旅行帽上印着“瓦县夕阳红旅行社”的字样,帽子皱巴巴的。张冬梅断定这个男人是出门打工的,但脑子还活泛,愿意与人说话。她上前一搭讪,果然,男人在罗城一家塑料厂打工,这次回来是料理去世的父亲的后事。你到哪里去旅游了呀?于是,张冬梅指指他的帽子问。男人说,我哪有旅游的福气?是从我弟妹家拿的。弟妹是老师嘛,学校每年都安排他们出去游山玩水。这帽子的来历又被张冬梅猜中了。一路上,张冬梅与“旅游帽”聊得非常投机,好像是多年的邻居似的。快到罗城时,“旅游帽”不由分说,驮起巨大的编织袋,把她送到等候出租车的地方才离开。这一切,都尽在张冬梅的掌控之中。
所以,现在看着这个硕大的编织袋躺在脚下,望着毫不留情一路远去的公交车,张冬梅给自己鼓劲,从瓦县到罗城,一千多里路都扛过来了,最后几站路还能难死人?远远地见公交车又来了,她一弓腰、一咬牙,叫一声“起”,百十斤的袋子就顶在了背上。她抢先站在候车道,像一只老虎等候猎物一样,等着公交车开过来。公交一到,她第一个堵在了门口,把袋子往车上一扔。这样一来,她上不去,别人也上不去。张冬梅不着急,对付这个场面她有的是经验,她装作用力地往上推那个大袋子,其实,她的力气都用在两肩上,左堵右防,谁也别想从她的两侧突破进到车里。如此这般,几个回合后,司机忍不住了,让车上的人帮忙拉一下。立即有两个人拎着袋口往上拉扯,“咣啷”一下,袋子上去了,张冬梅“嗖”一下也无比敏捷地紧跟着上去了。
就这样一路斗智斗勇,等张冬梅艰辛跋涉到天华苑小区3幢二单元19楼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正在对大家说“再见”,张冬梅也累得不想说话了。五岁的外孙女丫丫冲上来,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抱了一抱。可随后张冬梅稍稍喘口气,喝了口水,饭也没吃,开了门就往外走。
女儿乌丽丽惊讶地说,这就出去?
张冬梅没有迟疑地说,我得去看看,听郭俊兰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队伍散了,人心乱了,我得第一时间去了解了解情况。
乌丽丽无奈地摇摇头,冲到门边对张冬梅说,好吧,侦察完敌情就立即回来。
摁了电梯,张冬梅扭头对女儿说,你给我留点饭就行,别等我。说着话,电梯门开了,她快步走了进去。
出电梯,左拐,前行,经过小区公园的一片林子、一个亭子和一块草地,再左拐,就到了小区广场。也就是十来分钟的路程。在罗城的日子里,这条路张冬梅几乎每天都要走,闭着眼都能走得到,但今天,她却觉得这路太长了。有一刻,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入夜的广场,是一个大舞台。张冬梅就站在广场边。回家待了一个多月,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再次站在这舞台,我心中有无限感慨。张冬梅看着这大舞台,好像比印象中的灯光更亮、空间更大、音乐更响,更重要的是那种气氛更激荡人心。她有些明白了,一个多月前,老伴生病,让她回家,她在瓦县家里待了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些魂不守舍,老想着有什么东西牵扯着自己,原来,就是这广场上的灯光、音响、人影、气氛哪。一站到这广场上,这灯光下这气氛中,张冬梅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微昂起头,心中顿时充满了力量。
张冬梅在广场边定定神,然后做了个深呼吸。这都是当年留下来的习惯,上场要有个上场的样子嘛。她缓缓地往广场南边走去。
天华苑小区广场是罗城的居民活动样板广场,灯光设置得很科学,小区的楼上有射灯,地面上有地灯,树木上挂有彩灯,各种灯光交相辉映。地面上铺的是考究的大理石,喷泉、雕塑夹杂其间。广场南边划分为三个活动区,如一个等边三角形。在这个等边三角形中,张冬梅领导的东方红舞蹈团占据了两边的位置,每天呈扇形分布;而那个三角形的底边呢,则是由一支交谊舞队伍霸占着。每天,“夜幕降临,华灯初放”,张冬梅便扯下做饭的围裙,理理头发,换上舞蹈服、舞蹈鞋,进电梯,下楼,走上广场。在她的带领下,扇形队伍有序打开,音乐响起来,舞步走起来,真叫人心潮逐浪高哇。
然而,今天,当张冬梅走近这个三角形,她一下子惊呆了。三角形中底边上的交谊舞队伍倒没有什么变化,一群男女在那里搂抱着,“嘣嘣嚓,嘣嘣嚓”。一贯优美的扇形却被撕破了,撕成了两块——左边的是一大块,领头的竟然是王翠花和李桂芳,队伍大约有三十多人,正踩着“你是我的小苹果”的节奏,双手画圆,两腿踏步,跳得正欢。右边的一块呢,只有十多个人,郭俊兰站在队伍前面领舞,跳的是“你从山中来”,她的舞姿虽然仍优美,但明显跳得力不从心,一点没有精气神。可原本,不管是王翠花、李桂芳也好,郭俊兰也好,都是她张冬梅领导的东方红舞蹈团的呀,四十多个人站成扇形,同听一首曲,同舞一支歌,现在,怎么就搞成这个七零八落的样子了呢?
张冬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来,之前郭俊兰打电话向她汇报的情况基本属实,而且,王翠花的行径比郭俊兰说的要更加可恶。这个王翠花,不仅叛变组织另立山头,而且还蛊惑人心,意在彻底消灭我“东方红”,真是狼子野心!张冬梅立即决定: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面对敌人,展开反击!
2
东方红舞蹈团是张冬梅一手打造起来的。
一年前,女儿乌丽丽离了婚,带着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忙得焦头烂额。张冬梅知道后,立即丢下瓦县的老伴赶过来帮忙。才从县妇联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张冬梅觉得自己身体康健,思维敏捷,正在家闲得慌呢,女儿这一变故,倒让她有了重新上岗的感觉。
张冬梅到了罗城后,头两周急得猫挠心。小外孙女丫丫一早送到幼儿园,午餐在园里吃,傍晚接回来就可以了。幼儿园就在小区里面,十分钟的路程,脚板还没走热呢,就到了家门口。女儿乌丽丽呢,在医院做牙科医生,早餐和中餐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全家就在一起吃个晚餐,乌丽丽还要求吃素,两三个菜一个汤,这对于能干的张冬梅来说,简直不叫事,三两下就搞妥当了,剩下大把的时间没事做。
张冬梅开始时给乌丽丽擦地板,女儿对她说,妈,你就别擦了,再擦把地板都擦薄了。
那做什么呢?张冬梅的人生里出现了一段少有的疑惑时光。乌丽丽就让她有空到楼下走走。
其实张冬梅早就下楼溜达了。
刚来时,她常大开房门,邻居们上楼下楼,她都点头微笑,主动介绍自己是1908室的住户。可是,那些邻居们或者敷衍地点点头,或者干脆就装作没听到她的话,径直走开。张冬梅很受伤,时代不同了,这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
后来,张冬梅有了新发现,这罗城的人大概住着高楼,脚底不接地气,心里不踏实,所以见人都爱理不理的,一旦到了楼底,双脚着了地,对待陌生人的态度要大为好转。有一天,她在楼下的小花圃里散步,一个女人嘴里喊着“宝宝、宝宝”,在树下搜寻。张冬梅立即帮她找孩子,随着一声吠叫,她才发现“宝宝”是只小狗。张冬梅笑着说,哎呀,宝宝真可爱。那个女的抬起头冲张冬梅一笑,说是的呢,老可爱了。女人说着抱起小狗往楼道里走。张冬梅不失时机地赶紧跟进楼道摁电梯。几楼?她问。女人一进电梯就像换了个人,整张脸又变得毫无表情。18。她说完后不再搭理张冬梅,拧过身,脸贴着她的宝宝。张冬梅说,哎呀,我在19楼,上下层,邻居。女人不言语,好像没听到张冬梅的话,到了18楼,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飘走了。
革命干部张冬梅当然不是一个轻易气馁的人,她再次加大自己的活动半径,这样就走到了小区的广场上。那天下午五点来钟吧,女儿乌丽丽带着丫丫去参加一个培训班的亲子活动,家中就剩下张冬梅一个人,她就顺着绿道走到了广场。广场边沿有几个摆小摊的,往中间走,有几个孩子在溜旱冰,突然,灯光亮了,喷泉射了,音乐响了。她循着音乐找过去,是一个交谊舞团,十几个老年人随着曲子跳起来。
这个场景让张冬梅身体里的血液恢复了记忆,广场啊广场,她周身莫名地发热。
张冬梅热爱广场,因为她的人生是因广场而改变的。
张冬梅姊妹兄弟五个,她是老二。父母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有些心慌,还好,老二以下连着三个都是带把儿的,父亲这才喜笑颜开。但这坑苦了张冬梅,三个弟弟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每个弟弟都可以欺负她,她则绝不能对他们有任何轻慢。弟弟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张冬梅就负责送他们上学,看管他们,弟弟们在教室里上课,她在教室外上课,一直跟着上了三年级,弟弟们能结伙上学了,她就被当成家里主要劳力上山下田干农活去了。本来张冬梅也认了这命,瓦县瓦庄的姑娘哪个不是这样?问题出在瓦庄有一天来了一群知识青年。
这群来自上海的知青让张冬梅了解到,原来世界上还有那样做姑娘的。知青小陆刚来,因为知青屋没盖好,就暂时住在张冬梅家,和张冬梅睡一个屋。小陆的皮肤雪白,香肥皂洗得全身香喷喷的,白色的确良的衬衫往腰里一扎,走起路来那个美呀,张冬梅觉得小陆就是戏文里说的“七仙女”下凡。光是小陆的美丽还不足以颠覆张冬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小陆他们还有别的东西在吸引她。
自从认识了小陆,张冬梅就天天跟在小陆后面跑。知青屋建好了,小陆搬过去住了,张冬梅不管父母怎么骂她,只要有一点空就往那里跑。小陆在知青屋里吹口琴,吹《洪湖水浪打浪》,吹《十送红军》,吹《咱们工人有力量》。小陆吹口琴时,男女知青们都会跟着曲子唱歌,唱得摇头晃脑,渐渐地,张冬梅也跟着哼唱起来。有时,一个叫小吕的男知青会朗诵诗歌。张冬梅开始只是听,她觉得小吕念得怪好听,像唱戏一样,听着听着她竟然也会背诵了,只要小吕一开口,她就在一边动着嘴唇小声背诵。
小吕逗她,张冬梅,我背诗词你动什么嘴唇呢?
张冬梅说,我,我也背诗词呀。
知青们都笑起来,说张冬梅,那你也来一个吧。
张冬梅就学着小吕的样子,清清嗓子,挺起胸,左手放腰间,右手握拳,脱口而出道:“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背最后一句的时候,张冬梅也像小吕那样将拳头朝空中晃动了两下。
知青们乐不可支,问她,你知道“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是什么意思吗?
张冬梅摇摇头。
知青们哈哈大笑。
张冬梅说,你们又没告诉我什么意思,你们要是告诉我什么意思,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话听着绕口令一样,但知青们算是听懂了,暗暗吃惊张冬梅的记忆力。过了不久,各村都按上面要求组织成立宣传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在以知青为主的宣传队里,张冬梅被准许破格加入了,因为张冬梅在背毛主席语录方面有惊人的天赋,一本毛主席语录,人家说出上句,她立即能说出下句,甚至,人家说出下句,她马上就能说出上句。
这年冬天,18岁的张冬梅随队出征,到瓦县县城参加千人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为了给张冬梅打气,大队慷慨地给张冬梅做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还给她算了半个月的工分。
比赛在瓦县县城的东方红广场举行。那是张冬梅第一次到县城,第一次见到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红旗飘飘,大喇叭不停地播放着革命歌曲,人人热血沸腾。小陆怕张冬梅紧张,安慰她说,人虽然多,你可不要怕,凭你的能力,不拿第一才怪呢。张冬梅奇怪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她就像开春的鸟儿,迫不及待地要亮嗓子似的。她点点头说,嗯,我要拿第一!
在东方红广场上,张冬梅亮出人生的第一嗓。
她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她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她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一轮二轮三轮下来,越背越长,到了第四轮,有人卡壳了,有人乱词了,而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张冬梅却越背越顺溜,越背越来劲。到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不是在比赛而是在表演了,挺胸,左手按腰,右手握拳,充满了滔滔不绝的革命豪情,这个形象一举征服了全场的人。
比赛结束,掌声雷动,县革委会主任走上台和张冬梅亲切握手,为她戴上大红花。
看着眼前的大广场,广场上的人和旗,掌声和红花,张冬梅觉得世界上最美的就是这个广场了。
张冬梅一下子成了瓦县的名人,成为全地区、全省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她到地区、到省里参加会议,到大寨、到昔阳参观学习,这些参观学习和会议少不了要讲话,张冬梅发现,人越多,地方越大,她讲话越有感觉。
因为在东方红广场上的出色表现,好运降临到张冬梅头上,不久她就入了党,到公社当了妇女主任,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只可惜,后来在广场上搞的活动太少了,以前一年还有几次公判大会什么的,后来也没有了,广场逐渐淡出了张冬梅的生活。但在罗城的这个傍晚,时隔几十年后再来到广场,张冬梅身上的某种东西再一次被激活。
张冬梅正回想着她的激情岁月,一个戴贝雷帽的老头走到张冬梅身边,略略弯下腰说,下支曲子,《月光下的凤尾竹》,我请你跳一个?
张冬梅愣了一下,摆摆手说,不会,我不会跳这个舞。
不会?贝雷帽不相信,说,看你这身材,就像是专为跳舞而生的呢。
这话张冬梅爱听,扑哧笑出声,说,还身材呢,整个一根木材,硬邦邦的。
老头也笑了,说,幽默幽默,那我可去跳了啊。我姓李,他们都叫我李旋转,你看我旋转动作做得不错吧?说着,连做了几个旋转。张冬梅看得出来,这个姓李的老头确实有两下子,动作流畅,连贯、平稳、一气呵成,没有多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李旋转旋进了队伍中,还对着张冬梅喊,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舞曲响起来,李旋转和一个女伴翩翩起舞。张冬梅看着他们拉拉扯扯来来回回,心里痒痒的,但又有点不屑。软绵绵、滑溜溜的,没劲,她想,这舞没劲。她准备往回走,看见另一个女人也和她一样,在边上不以为然地看着跳交谊舞的男男女女。
张冬梅对她笑笑说,你也是来跳舞的?
那个女人看年纪也有六十多岁了,可从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俏模样,衣服也穿得讲究,暗花丝巾扎在颈脖上,外面套了一件酒红色薄羊绒衫,烫了卷发,前额还稍稍留了点刘海,整个人显得素雅而文静。她回答张冬梅说,这个也叫跳舞?我才不跟他们跳呢。
张冬梅附和着说,是呀,是呀,他们跳得太、太、软绵绵了。
对,女人像找到了知音,是呀是呀,跳舞是为了什么?锻炼我们这老胳膊老腿呀,像他们这样,舞个什么劲呢?跳得要睡着了。
她们俩一下子找到了共同语言,以攻击眼前的交谊舞为快事,拼命地贬损,刻薄地讽刺,总之眼前的这支队伍,从服装到动作到音乐都可笑得要命,荒唐得要命。她们大加批判,同时难掩喜悦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可笑,只是两人拼命向对方表明一种态度、一种立场。说到最后,那女人到底不如张冬梅城府深,憋不住说,你跳过广场舞吗?
张冬梅摇摇头说,没有。想想又补充说,不过,我以前在宣传队里跳过很多舞,《绣金匾》、《闪闪红星》、《挑担茶叶上北京》……张冬梅一边说一边比画着。
那个女人高兴得跟着比画起来,我也跳过,我也跳过。
两个女人越比画越兴奋,最后那个女人对张冬梅说,你跳得真好,会跳这个就会跳广场舞哇,现在好多小区都跳起来了,就我们小区被这几个跳交谊舞的二把刀搞得半死不活的。
张冬梅说,那我们可以组织一个跳广场舞的队伍哇,保证把他们比下去。
这个傍晚是东方红舞蹈团的“南湖会议”,张冬梅和那个叫郭俊兰的女人商量了好长时间,弄清楚了郭俊兰是一位退休的护士,年轻时和她一样,也是宣传队的骨干分子。两位骨干在这个黄昏实现了历史性的会面,张冬梅拍拍手说,好,说干就干。
3
站在广场的暗影中,张冬梅制止住了自己冲向舞蹈队中央的冲动。看着东方红这一派惨相,她知道,问题很严重,李桂芳不是个善茬子,再加上王翠花这个二愣子,处理不好反被其害。战略上要藐视,战术上要重视,不打无准备之战,所以得慢慢来。这样想着,她悄悄退出广场,准备回头找郭俊兰仔细了解情况后再找出对策。
退到广场边缘一棵广玉兰树下,张冬梅正想着她的战术,却看到有个身影旋转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张团长,张团长,你回来了?
不用看,张冬梅就知道是李旋转。
李旋转把贝雷帽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好像帽子与他的头是一对仇敌似的。
张冬梅客气地说,哦,李教授,我也是刚刚从老家回来。
李旋转虽然一直在交谊舞团跳交谊舞,但自从张冬梅组建了东方红后,他便常常舍下交谊舞团的队友,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张冬梅她们跳广场舞。一般来说,跳交谊舞的人是不大看得起跳广场舞的,善于在舞池中旋转的李旋转也不例外。可是看过几次张冬梅跳舞后,他就对张冬梅刮目相看了。你绝对跳过《红色娘子军》,跳过《绣金匾》,跳过《阿佤人民唱新歌》,是吧?他对张冬梅说,你跳得真好。发展到后来,李旋转来到广场上,都不大跳交谊舞了,就站在旁边看东方红舞蹈团跳舞,看得出,他也想加入这群老太太舞蹈团,但因为没有别的男士参加,他也就不好意思进入其中。
郭俊兰悄悄告诉张冬梅,你看这个李旋转,天天来参观我们跳舞,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冬梅问,为什么?
郭俊兰说,人家是为了看你呀。
张冬梅瞪了郭俊兰一眼,你可别瞎说呀。嘴里这样说,心里也不禁一动,再看看李旋转那眼神,都是过来人了,那点事还真瞒不住。张冬梅知道一点李旋转的情况,大学教授,七十多了,身体还挺硬朗。老伴一年前去世了,他一个人独过。据说他还是搞中国古典文学的,说起古诗词来一套一套的。张冬梅此后刻意与李旋转拉开了距离,不大与李旋转搭腔,但天长日久,经不住李旋转天天在那里含情脉脉,张冬梅也就放松了一些警惕。李旋转借着跳舞结束后的时间,与她一起往回走,她也就随着他把自己送到楼下,一路上扯些家长里短。李旋转说起话来很有趣,张冬梅竟也和他谈得来。
过了几个月,有天晚上两人又结伴从广场回到住宅区,经过小区公园的一个人工林,李旋转忽然顿下脚步,对张冬梅说,张团长,你听,这个林子里天天晚上有鸟鸣呢。
张冬梅就侧耳去听,果然听到几声鸟叫。
李旋转说,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张冬梅说,不知道,在我们老家可没听过呢。
李旋转说,哦,这种鸟叫夜莺。这是只公夜莺,它这么叫是为了……为了找对象。李旋转说完就看着张冬梅,紧张地把头上的贝雷帽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
张冬梅看了李旋转一眼,忽然大笑起来,李教授,你可真幽默,你从鸟叫的声音都能分辨出公母来呀?说完哈哈大笑。她笑着往回走,李旋转也只好笑着往回走。
这算是一次试探,失败后,李旋转还算识相,没作进一步的表示。但不知为什么,每当舞蹈团里有人问起家庭情况,张冬梅总是不愿意说自己在瓦县老家还有个老伴,别人含含糊糊地问她是不是单身,她也就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一个多月前,老伴在家扭伤了腿,行动不方便,她只好回瓦县去照顾。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张冬梅对李旋转说她要回老家待一个月。李旋转立即显出不舍的神情,问她为什么要回去?是不是不再回来了?张冬梅说,过一个月就回来,女儿这边也离不开她呢,回去是原来的单位上有些事要处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现在,看着直喘粗气的李旋转,张冬梅定了定神,问他,你们跳结束了?
李旋转摇摇头说,没有,我看见你了,知道你肯定心里难受。
张冬梅觉得自己也没必要隐瞒心事了,就说,是有点难受,我才走了一个月,队伍怎么就乱成这个样子了?
李旋转说,所以嘛,东方红没你不行啊。
张冬梅问,你知道事情的原委吗?
李旋转于是像个得到老师嘉奖的学生似的,立即详详细细地报告起来。
原来,张冬梅走后,郭俊兰接管了东方红。第一天晚上,因为排一个新舞,郭俊兰不客气地说了王翠花两句,李桂芳就为王翠花打抱不平,当场和郭俊兰争吵起来。郭俊兰气呼呼地指着李桂芳的鼻子说,退团,你们俩必须退团,我们东方红早就不想要你们这些害群之马了。郭俊兰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把两个人的年费退了。没想到,第二天李桂芳就自己出钱买了一个大功率的好音箱,早早占据在广场上。李桂芳和王翠花也成立了一个广场舞团,名字叫红太阳广场舞蹈团。李桂芳宣布,所有加入红太阳的成员都不要缴纳年费,而且对坚持一年以上的成员,每人奖励一套舞蹈服。这可好,开头有几个人还看着郭俊兰的脸色没有动,过了两天陆续有人跑到红太阳那边去了。随后,一个月不到,几十个人呼啦啦地叛逃过去了。
听着李旋转的汇报,张冬梅暗暗怪罪郭俊兰,这么大的事不及时向她通气,到最后局面不可控制了才打电话给她。当时,郭俊兰在电话里对她说,叛变的都是下岗工人、保姆等社会层次不高的,不值得计较。张冬梅狠狠地批评了郭俊兰,说这问题才更严重,一帮层次不高的都能拉走那么多人,我们苦心经营的东方红还有什么面子?
看来,有一场恶仗要打。张冬梅沉思着,转身往回走,李旋转也紧跟着她。到了小区楼下,张冬梅对李旋转说,李教授,我有个请求。
李旋转正了正身板子,说,你说。
张冬梅说,这两天我先不出面,你不要对别人说我回来了。
李旋转连连点头,行,行,你放心,我还是个党员嘛,保密纪律我是懂的。
4
在那个黄昏,和郭俊兰商量了一些细节后,张冬梅便着手筹建广场舞的队伍。对于取什么名字,两人想了很长时间。郭俊兰提了好几个,如夕阳红、喜洋洋等,都被张冬梅否定。不够有劲,她说。最后张冬梅拍板,东方红,就是东方红了。郭俊兰说,这个是不是太老气了?张冬梅说,我们就是要坚持传统,东方红,听着就长精神,就来劲,是不是?张冬梅说着就哼唱起来,东方红,太阳升……这一唱,郭俊兰也觉得全身热血沸腾了,行,就这个名,响亮,大气!
张冬梅很熟悉组建队伍的流程,在这方面,她的经验远胜于只做过妇产科护士的郭俊兰。依郭俊兰的想法,她们俩各拿出一点钱,买一只音箱,在广场上放起来,见人就拉,这队伍不就建起来了?事实上,不少广场舞团队也就是这样运作的。但张冬梅不这样看,她说,那样子只能搞个草台班子,名不正言不顺。要找到组织,一定要找到组织!
张冬梅让女儿给她打印了一份要求组建小区老年广场舞团的报告,报到小区所属的街道居民委员会。居委会负责民政事务的老徐有点头痛,这个报告他们居委会还从没有碰到过,批还是不批?询问了另外的居委会,得到的答复是,这个不属于民间组织管理范围,任其自生自灭就是了。老徐把这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张冬梅。
张冬梅立马不乐意地说,居委会办公室墙面上写的是哪几个字?
老徐没回答,心想,不就是毛体的“为人民服务”嘛。
张冬梅见老徐不应声,她自己大声念出来,为人民服务,你们服务了吗?没有。那好,我再问你,业主们要求成立这个广场舞团队有什么不妥没有?
没有。
违反什么规定没有?
没有。
那好,不反党不反社会,没有任何不妥,我们业主的正当要求到你们这里就没有一个回音,你们算什么为人民服务?
老徐被张冬梅的一连串反问弄得头大,他捋捋思路说,大妈,你们跳舞只管去跳就是了,要我们批准做什么呢?我们居委会要是都像你们这样还要不要开展工作?
张冬梅说,你的思想有问题,我们跳舞就要正规地跳,当然要取得上级领导批准,我们可不是街头流窜的,这个公章啊,你不盖我就不走。
老徐一脸无奈地说,好,我就给你批一个,盖一个章。
张冬梅拿着这张报告到图文打印社放大,做了一个广告板,立在广场上,又在广告板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报名处”的小牌子。她和郭俊兰分工协作,郭俊兰负责登记来报名参加舞蹈队的,张冬梅负责宣讲相关章程。我们是经过组织批准的正规广场舞舞蹈团,增强体质、陶冶情操、弘扬正气,欢迎报名!张冬梅这样一介绍,立即有不少老太太前来咨询。张冬梅的语言感染力极强,一周内就有二十多人报名。
选了一个周六的黄昏,张冬梅在广场上拉起了横幅,“热烈祝贺东方红广场舞蹈团盛大成立”,还邀请来居委会的老徐,请老徐发表重要讲话。老徐在居委会从没有得到过这么隆重的待遇,高兴地连说了几个好,巴掌鼓得山响。
东方红广场舞蹈团正式成立,张冬梅任团长,郭俊兰为副团长,团员们每人每月交费五元,主要是分摊电费、音响折旧费等,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成员就发展到47人。东方红从人员规模、音响分贝、精神面貌、音箱质量等等软硬件上,全面超越了原先的交谊舞团队。每每“夜幕降临,华灯初放”之时,张冬梅便带上音箱早早来到广场,占据了广场上最显眼、最宽阔、最明亮的地方。团员们到齐了,音乐响起,郭俊兰领舞,这阵势把一旁的交谊舞团队比得黯然失色。
有了东方红,有了这个广场,张冬梅在罗城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也因为有了东方红,有了广场,张冬梅得以深入地了解到天华苑小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天华苑小区属于较早建设的高档小区,这样的小区就像一个曾经美丽的女人到了中年,虽然风韵犹存,但脸上的衰相时不时就会露出来一点,于是,最早一批在这里置房的成功人士,又迁移到更新、更高档的小区去了,而一些次成功人士接手了这里的二手房,因此,这里住户的人员构成便复杂起来。
队员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彼此的底细,但张冬梅的犀利目光如探照灯,很快就探明了47个队员的具体情况。针对这些队员的情况,她对队列做出了精心设计,从身高、年龄、舞技等各方面综合考虑,既让队伍整齐划一,又能让队员间互相监督,很有些军事化管理的味道。当然,随着情况变化,队伍的安排也在不断调整中。
在安排王翠花与李桂芳时,张冬梅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这两个人比较特殊。王翠花是个保姆,却在这个小区里待了近六年,她的雇主据说是罗城的一位前局级干部。王翠花与这个干部是同乡,一直处得不错,好像是那个家里的一员似的,所以,吃过饭做完家务,她竟然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悠悠闲闲地到广场上跳跳乐乐。这个王翠花虽然在罗城待了那么多年,可一点也没有受到大城市的滋养,一张脸遍布皱纹,黑如锅底,身材瘦如秸秆,偏偏还滑稽地在头上扎了一朵花头饰。她说方言,紧跟着李桂芳,我侬两个在一堆哈,我侬两个在一堆哈。在张冬梅看来,这个王翠花活赛个刚刚从田里拔出来的泥萝卜。
与王翠花相比,李桂芳就是一个白胖的大白萝卜。她肤色红润,穿的也比王翠花讲究多了。李桂芳一说话就捏着嗓子,想要憋出一口普通话来,但总是憋得不像,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别人还是听不明白。她一急,就索性不憋了,一口方言汹涌而出,而且嗓门奇大,能盖住半个广场。这不算什么,要命的是,张冬梅隐约觉得这个李桂芳在刻意隐瞒什么。她了解到,李桂芳家是一年前搬到小区来的,她有个儿子,有个女儿,儿子还开着一辆大众牌的小轿车,但就是不见儿媳妇和女婿。据李桂芳解释,儿子、女儿在罗城做生意,儿媳妇和女婿等都在老家。
为什么不让儿媳妇和女婿还有孙子、外孙子也到罗城来呀?你们的房子又不是住不下。张冬梅问。
李桂芳有些支支吾吾说不清。
张冬梅紧追着问,你儿子、女儿做什么生意呀?
李桂芳含糊其词,嗯,我也搞不清,我只负责给他们烧菜做饭洗衣服。李桂芳好像特别不喜欢这个话题。
王翠花与李桂芳本来不是来自一块田的萝卜,但她们俩好像很对路子,到东方红来报名是两人一道来的,跳舞时两人也黏在一起,一边跳一边不时对个眼神、递个话,每次跳完后,两人又是咕咕哝哝地一路说着话回去。但这一胖一瘦一白一黑排在一处不符合张冬梅的审美,她借排练新舞曲之际,将两个人分开了。王翠花不乐意,她跳着跳着就四处张望,见到李桂芳,就不管不顾地挪到李桂芳身边。一曲终了,趁换曲的空当,张冬梅很严肃地拉住王翠花,把她拉往她本来应该待的位置。但王翠花不走,李桂芳也拉着王翠花不放,两人脚底暗暗铆上了劲,张冬梅再有劲也搬不动两个人,何况,这哪是比手劲的事呢?眼看着四周跳舞的人都停下步子来围观,从大局出发,张冬梅及时松了手,说了一句当心别跌倒了,便归到自己的位置上,找准音乐的节奏,跟着郭俊兰示范的动作重又跳了起来。
表面上看,张冬梅面不改色,可是心底却涌起波澜,她不能容忍在东方红舞蹈团里存在这样的个人主义,但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她一时没找到办法。不过她不急,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郭俊兰私下建议将这两根萝卜清除出组织,张冬梅没有接受。她说,刚组建队伍就要清理,这不大好,要团结不要分裂嘛。队伍刚成立,百废待兴,我们要把精力放在带好队伍出成果上,要把东方红带成一个远近闻名的广场舞蹈团。
像那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东方红,太阳升。东方红就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光芒照在小区广场上。半年不到,东方红成员就达到了80多人,队列整齐,舞步也整齐,成了天华苑小区的一道风景,而接下来的一件事,更是让东方红在社区里名声大振。
那一天,东方红的老大妈们跳到八点半,最后一曲即将结束,忽然,张冬梅听到广场边缘有个女声喊,抢钱了,抢钱了,抓小偷,抓小偷哇!
张冬梅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小区一向治安良好,不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抢钱吧?她大声喊停,平时严格训练这个时候显出了成果,大家立马听话地停下舞步,关掉音箱。果然,那个女声还在喊,抓小偷,抓小偷!
张冬梅一声令下,快,追小偷!说着带头冲向喊话的方向,其余的人也跟着撵去。大妈们广场舞跳得一身畅快,这时两条腿活动开了,身上正有劲儿,呼啦啦一阵风,80多号人齐声喊着,抓小偷,抓小偷!
这阵势太强悍了,挟着这声威,大妈们浪潮般向前涌去,那个小偷(事后发现是个不到20岁的大专生,因为上网吧缺钱,饥不择食地决定到小区抢一把就走)吓得一边跑一边把抢来的手机和钱包甩到草丛里。小毛孩子慌不择路,一头钻进楼道,大妈们堵住楼道口,拨通报警电话。不一会儿,警车来了,小毛孩子抖抖瑟瑟地被警察押送出来。
警察冲着大妈们直竖大拇指。这一幕被罗城电视台《夜线110》栏目及时地摄到镜头里,第二天电视台就播出了这则新闻,一时间,东方红广场舞蹈团在小区里的知名度与美誉度迅速提升。
看着电视新闻,乌丽丽说,妈,你这真有点穆桂英挂帅的意思呀。
张冬梅知道女儿在揶揄她,当下也不恼,笑眯眯地说,这说明我们这群大妈还是有高度的革命自觉性和能动性的,是完全可以再利用的一支重要力量。
5
为了找到应对红太阳舞蹈团的对策,张冬梅在家里谋划了两天没出门。两天里,她把这件事前前后后理了一遍。虽然她嘴上有些怪罪郭俊兰没有处理好队伍团结问题,但心里清楚,这件事,现在不发生,以后也可能会发生,因为李桂芳早就存有分裂之心了。
说起来,李桂芳要另起炉灶更是对张冬梅的一种示威。这个根源要追究到几个月前。
那时,女儿乌丽丽在跟一个卖酒的商人谈恋爱。那个商人姓胡,快五十岁了,很有一些钱,天天开着小车,送花送红酒送巧克力,到后来送苹果手机,从苹果4一直送到苹果6。可乌丽丽才三十出头一点,好歹也是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的呀,张冬梅内心是不同意的。所以只要张冬梅在家,老胡从来不敢进门。张冬梅和女儿谈了几次,女儿说,你还以为我是香饽饽呀?在罗城,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有找这种五十岁的了,何况我还带着丫丫呢。我只需要一个对我好的人,怎么叫对我好?没有钱怎么都不好。
张冬梅听出女儿有点凑合的意思,不禁为女儿着急起来,这婚姻大事哪是凑合的事呢?第一次婚姻就坏了菜了,这第二次无论如何也要慎重。她从郭俊兰那里得知,罗城有不少年轻人自己没有时间去相亲,就由家长“代理”。张冬梅决定自己为女儿先搜罗一下,她不相信,罗城这么大地方,凭女儿乌丽丽的条件,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男人。
就在那个星期六,张冬梅早早出了门,来到罗城北三环的森林公园相亲角。相亲角里,树与树之间串起了一根根绳索,绳索上用文具夹夹着相亲资料,除了各种生活照外,旁边还有打印出来的个人简介:某男,36岁,工学硕士,有房有车……那些资料组成了一个迷宫,张冬梅在迷宫里钻来钻去,最后把自己眼看花了,迷失在迷宫里出不来。这一看,把张冬梅吓了一跳,她发现,四十岁以下的男人,几乎无一例外要求女方在三十以下。把条件摆一摆,亮一亮,女儿乌丽丽要想找个年龄、职业等各方面都合适的还真不容易。
她忧心忡忡地往回走,走到森林公园外,一条人流拥挤而狭窄的街道。这条街是罗城有名的花街,洗头房、足浴城、KTV等都集中于此。张冬梅正准备穿过街道去乘坐公交,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那人好像也看到了她,低头闪避。
张冬梅的警惕性立即提高了,她扫了一眼,便躲到路边一间门面房前的广告柱后,往前方观察。果然,不一会儿,先前那个人出动了,像窝在洞里的老鼠出洞一样,左望望右看看,然后迅速往前走。张冬梅紧追不舍,当然她会注意隐蔽自己。到了一个店面前,那人又左右看看,确定没人看见,才一头扎进去。张冬梅一看,那家店招上写的是“红磨坊洗头房”。她一下子猜到李桂芳的儿子、女儿在做什么神秘的生意了。
张冬梅本来是要把这个秘密替李桂芳保守下去的。一开始,连郭俊兰她都没有告诉。可是,后来有一天,这个李桂芳跳着舞,跟王翠花又黏到了一起,搞乱了阵形。
张冬梅有点生气,就盯着李桂芳说,你得有点组织纪律性!
李桂芳大大咧咧地说,纪律?跳个舞还天天纪律纪律,跳舞不就是轻松轻松吗,何必搞得正儿八经的?
张冬梅大声说,我们是正经人,就是要跳得正正经经的!
这话让李桂芳有点挂不住,哎,你可说清楚了,谁不是正经人?
事已至此,张冬梅索性加把火,是不是正经人,做不做正经生意,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不要仗着赚了几个钱就抖起来!
这话一说出口,李桂芳真就全身发起抖来,她跺跺脚说,老娘不跳了,不跳你这个破舞了,有什么了不起!
李桂芳作势欲走,王翠花一把拉住了她,劝道,凭什么不跳呢?我们也是交了钱的!
张冬梅知道话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了,便停止敲打,继续播放舞曲。那次交锋之后,李桂芳倒是老实了许多,但张冬梅看得出来,李桂芳眼里的神情总是不屑和不服,说不定,从那时起她就准备要另立山头呢。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肯定是在密谋着,怎么能一夜之间瓦解东方红。
把这些事前前后后一想,张冬梅越发觉得这个李桂芳实在是个阴谋家。她找来郭俊兰商量对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果断地换了音箱,是那种最先进的能和手机连通的进口音箱,功率大、分贝高、清晰度强。这个音箱要一千多元,自然比原先那台两百多元的强多了,但这个钱由谁出呢?李桂芳那边据说都是她一个人出的,她有钱嘛,钱就像纸一样,看把她烧的。郭俊兰这么说,自然是不想让自己和张冬梅两个人摊钱。张冬梅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垫着,到时再说,真不行,我一个人掏这笔钱。其实,关键是人心,我们不是跟她们比音量。张冬梅这样说着,自己心里也仿佛有了底。
当天傍晚,张冬梅提着新音箱登场了。多日不见,坚守下来的队员们拥上来,对着张冬梅问长问短,张冬梅刹时浑身热血上涌。她先试了试音箱。新音箱的播放效果确实好,而张冬梅的一番话说得更好,她说,我们现在虽然队伍散了些,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的队伍将会越来越壮大,为什么?你看看我们这边的人员构成,我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革命者,我们曾经是护士、老师、会计、公务员,而那边……
张冬梅一句话放在喉咙里故意滚不出来,旁边的郭俊兰早就接上去了,那边整个一个保姆团!
另有一个尖刻的小声说,说她们是保姆团都客气了,老鸨头子当团长能有什么好的?
东方红的团员们哈哈大笑。
将大家的激情和自豪感激发出来后,张冬梅说,她们可能是有钱点,不要交费用,可我想那点钱是不会收买走我们的志气的!
张冬梅这样一说,大家纷纷表示,不会被资本主义那一套收买,所有费用还是大家平摊。虽然张冬梅再三表示,新音箱的钱由她个人承担,但大家坚决不同意。
张冬梅一回来,两边实力似乎旗鼓相当了,当晚就在广场上进行了一场暗战,比哪边的声音大,比哪边的动作整齐,比哪边的精神更足。平时跳舞,还会中场休息,评点一下各人的动作协调不协调,但这一晚上只顾着跳啦,都不想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跳着跳着,双方的战斗豪情更加高涨。
郭俊兰发现李桂芳那边有个团员跳到她们这边场地上了,立即说,哟,抢地盘了呀!你们这些乡下人,这些年一直抢我们城里人的地盘,这跳个舞还抢啊?她越说越来气,带着东方红的团员们就往红太阳团的地盘上跳。
李桂芳那边也急了,哟,哟,城里人,没我们这些乡下人,你们连屎都没得吃!再说了,往上数三代,你爷爷奶奶不是农民我就跟你姓!说着,她们也往东方红这边跳。
于是,广场上两只音箱都放出最高亢的乐曲,两拨人马都激情地跳动着,但她们不再各自为阵,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边跳,一边往对方阵营冲击。
这阵势让张冬梅无比愤怒,场面完全失控了。
一场大战最终以居委会老徐跑来叫停而告终。老徐说,有居民把电话打到市长热线那里去了,你们跳就跳吧,别搞出那么大声响啊,人家还要休息呢。
两边老太太正愁着没地方叫屈,老徐一来,她们鸡一嘴鸭一嘴似的,争相声讨对方。老徐不耐烦了,最后在广场上划了一道线,这样吧,你们各跳各的,不要越界,声音呢,也尽量小一点!
6
张冬梅虽然满心气愤,但还是冷静下来,散场后,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走到红太阳队员中间,和她们打招呼,说说张家长李家短,就像她们还是一个团里似的。接下来的几天里,张冬梅一直表现得十分大度,不屈不挠地与红太阳团队的人打成一片,仿佛投奔到李桂芳那边的人只是一时贪玩的小孩子,现在,时间到了,就该回家了,回到大本营来了。可恨的是,那些人见到张冬梅过来说话,不是躲避,就是敷衍,要不干脆低头不语,纵使你说上天,就怕我不沾边。几天的游说毫无效果,这让张冬梅觉得,现如今的人只认得一个钱字,就讲个实惠了。不就是不交那点活动经费吗?就一点原则一点精神都不讲了?如今的人思想觉悟都到哪里去了?张冬梅在李旋转面前发着牢骚。李旋转也为她抱不平,这个广场舞本来就是你操持起来的,她们现在另立山头,还跟你对着干,真是良心叫狗吃去了!他边脱贝雷帽边说。
接下来的几天,场面确实让张冬梅窝心。广场上划定了两个舞蹈团的界线,只要东方红有人越界一点,李桂芳就憋着一口变种普通话说,请回去!这是我们的地盘,谢谢!
更可气的是,保姆团有不少人的丈夫就在这个小区里做保安,一旦东方红团的音箱声音大一点,保安们就带着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上前干涉,而对方的声音飙上来时,从不见他们的人影儿!
这叫什么世道!张冬梅天天在家念叨,把女儿乌丽丽念叨烦了。乌丽丽说,你费劲搞这个做什么呀?你真要去健身,让老胡送你一张健身房的健身卡,那里什么都有,跳舞、瑜伽、跑步机、老年门球,累了还有果汁喝,服务生把你当慈禧太后服务呢。
张冬梅摇头说,不,我要为我们这个团争取生存空间,不仅要生存下来,还要重振辉煌!
乌丽丽一脸无奈,只得由张冬梅去折腾。
在焦躁中,张冬梅等来了一个机会,区妇联要举行一个重阳节老年广场舞大赛,张冬梅的东方红与李桂芳的红太阳都报名参赛了,这可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比赛,张冬梅把这场比赛当作一场战役来打。
打败李桂芳的红太阳,张冬梅本来有足够的把握,这个保姆团的人来跳舞也就是凑个热闹,跳来跳去,还是停留在僵尸舞的水平,每天单调地平举两手,前蹦两步,后退两步,连这个动作都做得七零八落的,能有什么竞争力呢?没等张冬梅出手,李桂芳就先发制人,打了张冬梅一个措手不及。
那个黄昏,当张冬梅以一个准胜利者的姿态来到广场上时,她吃惊地发现,红太阳团所有的队员都穿上了红底镶金边的舞蹈服,兴奋得像一群刚长出新羽毛的母鸡。更让张冬梅没想到的是,李桂芳还请来了一个教练。这些保姆团的成员们高声喊着“教练,教练”,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们请来了一位教练似的。
李桂芳的举措让张冬梅不由得重新审视自己,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之中。她对郭俊兰说,我盲目乐观,掉以轻心,低估了保姆团的实力,没有做到知己知彼。
郭俊兰问,那怎么办?还有一个月就要比赛了,我们难道就这么认输?
张冬梅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姿势,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郭俊兰说,那你有办法了?
张冬梅说,我正在考虑呢,考虑成熟了我们再动手!
张冬梅决定和李旋转商量商量。这段时间,张冬梅和李旋转还是走得比较近的,李旋转也是坚定地站在张冬梅一方,对李桂芳的行径大加鞭挞,很多时候,李旋转成了张冬梅的安慰剂。有天下午,那个卖酒的老胡又来了,送上两张票,说是要请张冬梅和乌丽丽去看京剧演唱会,其中就有著名演员演唱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等选段,这可正对张冬梅的胃口。看来,女儿是把老胡当作不二人选了,连她老妈这个喜好都告诉老胡了。张冬梅半推半就地要去看,乌丽丽却临时有事走不了,张冬梅当然不会让老胡陪她去,她最后是约了李旋转一起去看的。
李旋转有些受宠若惊,招呼的士,买饮料瓜子,屁颠屁颠的。坐下来看戏时,两人坐在一起,张冬梅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李旋转却不时拿眼角瞟着张冬梅。其实,张冬梅不用眼睛都能感觉到李旋转的眼神,她越发做出一种端庄投入的神态来。终于轮到革命样板戏联唱环节了,随着阿庆嫂一开口,“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张冬梅禁不住用手指在大腿上敲着节拍,跟着小声地哼唱起来。
以前,这些整本的我都能唱全呢。张冬梅忍不住对李旋转说。
李旋转用一种铁杆粉丝的眼光看着张冬梅,整本的?我的天!你要在革命年代就是一个阿庆嫂!
李旋转准备继续与张冬梅讨论一下她与阿庆嫂的共同点时,张冬梅又盯着台上看得目不转睛了。
张冬梅突然对李旋转说,看来,服装是重要!
李旋转不明白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旧点头表示认同。
看来,这动作也重要!过了一会儿,张冬梅又皱着眉头说。
李旋转这才明白,张冬梅人在剧场心在广场呢,她还在想着东方红的舞蹈比赛。李旋转想了想说,你是说,你们东方红也要重新设计服装和动作?
张冬梅点点头,对!她这才转过头对李旋转笑着说,你是大教授,你帮我想想嘛。
这一笑,让李旋转精神焕发,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几乎没看节目,而是脑筋急速运转,思考着张冬梅抛出的问题。
节目散场了。李旋转和张冬梅一起散着步往小区里走。走到小区人造池塘边,李旋转突然一拍巴掌说,有了!
张冬梅说,有好主意了?
李旋转一把抓住张冬梅的手说,有了!
张冬梅没想到李旋转会抓住自己的手,她想抽出来,可看看李旋转兴奋的面孔,就任由他抓着。她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一边催促李旋转,你快说呀!这声音在张冬梅自己听来都有点娇嗔了。
数到“七”的时候,张冬梅从李旋转的手里抽出了手。
李旋转说,我们要参加比赛呀,得跟着形势走,对不对?
张冬梅说,对呀,到底是大教授,说到了点子上。
李旋转又不停地脱下帽子戴上帽子,说,那你说,现在的形势是什么?
张冬梅有些惭愧,猛一下子要她说出眼下形势是什么,她还真说不上来。现在的形势不像她背语录那会儿,大喇叭里天天播,倒着都能背出来。她摇摇头。
李旋转说,打鬼子呀,这阵子,小日本不是又在钓鱼岛闹事吗?那啥,不又去参拜靖国神社吗?
对呀!张冬梅说,新闻天天播呢,听说都有人游行了。
李旋转说,所以呀,我们就来个“打鬼子舞”,一准能赢!
张冬梅连连点头,这主意好!
李旋转说,我就是想出这个主意,具体怎么舞,你再琢磨琢磨,如果需要有个跳鬼子兵的,我愿意参加!
张冬梅说,那真是太好不过了!她说着伸出手对李旋转说,太谢谢你了,我得回去再细化一下,再见哇。
李旋转没想到张冬梅会主动伸手和他告别,忙不迭地两手握上,好,我QQ开着呢,有问题我们随时上QQ聊哇。
张冬梅说,好!
7
当晚回到家,张冬梅就在东方红QQ群里和郭俊兰商量起“打鬼子舞”的事。
QQ群是张冬梅央求女儿帮她建立的,群成员除了李旋转,其他都是东方红舞蹈团的成员,她们经常在跳完广场舞后,凑在群里聊上一阵子,也有发布新舞曲的,或是通知交季度费用的。作为群主的张冬梅大多数时候是潜水员,但她时常关注着群里的动态,一旦有人发布不合时宜的言论,她会立即上前说上几句,像社区里戴红袖章的纠察队员。
“打鬼子舞”是个大事,张冬梅和郭俊兰商量了半天后,看见李旋转的头像还亮着,便上去问他,大教授,你还没睡?
李旋转立即发了一个哈哈大笑的头像,还没呢,张团长!
张冬梅说,我和郭俊兰商量了,就上这个打鬼子舞,你觉得用什么曲子好?
李旋转说,曲子多呀,我已经帮你查了,《地道战》哪,《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呀,好不好?
张冬梅发了一个表示称赞的大拇指。
李旋转发了一个羞答答的人脸。
张冬梅说,听说红太阳那帮人,每人一套服装花了三百元,都是李桂芳掏钱买的。我们这打鬼子服恐怕也得花几百元钱哪,不知道大家愿意不愿意出这个钱?
李旋转说,不要担心,鬼子兵由我演,服装费由我出。
张冬梅说,谢谢!就是怕别的团员不同意呀!
李旋转说,不会吧,大家都应该有这个集体荣誉感嘛,何况我们这不是普通的舞蹈,而是打鬼子呀!这是宣传,宣传爱国主义,对不对?
张冬梅发了一个大大的大拇指,对!我明天具体来联系看看!再见!
李旋转发了一个摆手的图像,又加了个“8”,最后,又写了个“晚安”。
张冬梅犹豫着,要不要给李旋转也回一个“晚安”。
不料李旋转跟着问,还不下?
张冬梅忽然有些恼怒,啪一下就关了QQ。可是,关了后,她又有些后悔,她在想,李旋转现在是不是还亮着?看到自己的头像变灰,他是不是在叹气?张冬梅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明天,还是要安慰一下李旋转,毕竟,这鬼子兵的重要角色还得靠他演呢。
然而,东方红舞蹈团团员们的觉悟之低超出了张冬梅的想象。她和郭俊兰、李旋转三个人专门去了一趟罗城的城隍庙市场,找到了戏服商店,磨破了嘴皮子,最后敲定,东方红团员一律穿那种红色娘子军军服,包含帽子、上衣、裤子、鞋和一把塑料道具大刀,每套480元,李旋转的那套鬼子服加上一把道具枪550元。李旋转当场付了鬼子服的钱,余下的娘子军服装费由张冬梅回去后从团员那里收取。张冬梅原以为收取服装费应该不是难事,可是,等她和郭俊兰在跳舞时和大家一说,除了几个积极分子,其余的约有一半都不言语,有一个还嘀咕说,那么贵?有必要吗?不就是做个样子吗?
如果不是牢记着要搞好团结,就凭这句话,张冬梅立马让那个团员滚蛋。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她只好压住火气。张冬梅那天晚上跳舞跳得有气无力,平时跳舞结束后,她神清气爽,浑身上下都冒热气,可这个晚上,她心里都凉透了。
张冬梅怀着一肚子心事慢慢从广场往回走,李旋转照例跟在后面。李旋转这个人还是有眼色的,他看看张冬梅,什么话也没说,陪着她穿过小区公园的树林。走着走着,张冬梅倒先说话了,不就是几百块钱吗?她们哪一个拿不起这个钱?我真想不通,想我当年,为了演李铁梅,没有长辫子,我硬是拿自己的一块二毛钱买了邻居家女儿的,一块二毛钱,那时可是大钱哪,我攒了一年呢。
李旋转连连点头,是呀,现在人怎么都没有这种牺牲精神了呢?
张冬梅说,最可恨的是,她们竟然还怀疑我们从中捞了好处,你说可笑不可笑?那天我们三人去谈价格,为了压价,可是把嘴巴都说干了。
李旋转又在脱帽子戴帽子,唉,我,我,我要是大款,我就把这笔费用全给包了,可惜,我……
张冬梅知道李旋转是说客气话,但他这态度还是让她挺感动的。她缓缓语气说,那哪成呢?再想想办法吧。说着加快脚步往回走。
李旋转跟在她身后说,今晚,你上线不?
张冬梅听出他的声音里有所期待。不知不觉地,李旋转似乎每天晚上都亮着QQ,一看见张冬梅上线,就会上来嘘寒问暖,然后帮着她出主意,或者报告他观察到的李桂芳及其红太阳团伙的动向。如果有一天晚上张冬梅不上QQ,李旋转第二天一定会问她,昨天晚上怎么没上线?张冬梅好像也渐渐适应了这种聊天,真有哪一天不聊,也觉得有哪件事没做一样,怎么都不得劲。张冬梅点点头说,好吧,我们上QQ再讨论讨论打鬼子舞的动作编排。
李旋转忙说,好的,好的,我还专门查了很多可以借鉴的舞蹈资料呢。
两人在楼前分了手,看着李旋转的背影,张冬梅心想,这才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对,是各找各的女儿。李旋转和她一样,都有一个女儿,李旋转一个人住,但女儿隔三差五也会过来看看他,帮他搞搞卫生,采买一些生活用品。从李旋转的只言片语中,张冬梅感觉李旋转有点怕他的女儿。他女儿偶尔到广场上去看他跳舞,只要她一去,李旋转就腰也塌了,脚也软了,连一贯做得非常流畅的旋转也转得不成样子。他乖乖地停下最后的旋转,甚至顾不得和张冬梅打个招呼,就低着头跟屁虫一样跟在女儿身后回家去了。据说,李旋转的女儿怕李旋转在广场上跳舞给她跳出个后妈来,所以,不时要来侦察一番。
张冬梅带着一脸忧思回到女儿乌丽丽的家中,却发现老胡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愣了一下,随即冲老胡笑了笑说,来了呀。
老胡站起来说,您回来了?
张冬梅说,你坐你坐。
自从在罗城的相亲角跑了一次,张冬梅便不再干涉女儿乌丽丽与老胡的恋爱了,虽然一见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十岁的老胡,她喉咙里便如卡了一根鱼刺般难受。老胡也清楚这一点,总是选择张冬梅不在的时候来,或者张冬梅一回家他就溜走。但今天晚上,老胡似乎不准备立马走人,他还是站着,有点惴惴不安地看着张冬梅,似乎想说什么。张冬梅意识到,老胡可能是想和她摊牌了。乌丽丽前一阵子对她透过口风,说老胡想和自己早点结婚。当时张冬梅问女儿,结婚不是儿戏,你可准备好了?女儿乌丽丽伸了个懒腰,脸上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说,谈不上什么准备不准备。张冬梅就说,那可不行,你得好好考虑考虑,老胡真要想和你结婚,就应该能等得起。乌丽丽没心没肺地笑笑说,老胡等得起,他也就二十几公岁,如今像他这样的老男人,有点钱,有点事业,一群黄花闺女都黏糊在他身边等机会呢。
看老胡不坐下,巴巴地望着自己,张冬梅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招呼老胡说,坐呀,别客气,坐,坐。
乌丽丽冲老胡点点头,你坐吧。老胡这才坐下。
乌丽丽说,妈……
张冬梅抢过了女儿的话头,愁眉不展地说,唉,现在的人就只认得钱哪,一点觉悟都没有哇!
老胡搭腔说,怎么了?
张冬梅于是把广场舞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老胡听完后说,这事呀……
老胡嘴唇抖了两抖,张冬梅估计他是要斟酌怎么称呼自己,叫“妈”显然唐突,叫“阿姨”吧,这年龄实在够呛,张冬梅也有些替他着急起来。忽地,老胡喊了出来,丫丫婆婆,这事,您就交给我办!
老胡喊了一声“丫丫婆婆”后,似乎是洪水冲出了围堰,话语立即顺畅起来,呈汪洋之势一泻千里。张冬梅也随之松了口气。“丫丫婆婆”这个称呼好,不亲不疏、可进可退,可见老胡这个人还是挺聪明的。
老胡说,丫丫婆婆,这事好办,不就是几十套服装吗?我明天就全部给您买来。你们这个创意太好了,我估计得多备一些服装,肯定有不少人会加入到你们这个队伍里来的。还有,我认识舞蹈学院的一个专业老师,人家编的舞蹈上过央视,我保证您这个舞蹈一炮打响。还有,还有,你们这个团得有统一的团徽,团旗,对了,所有队员都得配上红色娘子军里的那种长辫子……
老胡的话像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张冬梅,她也随着老胡的想法不断地补充、发挥起来。最后,老胡把要置办的道具、服装等记满了一张纸,对张冬梅说,明天,你们广场舞开始的时候,我就送过来,顺便把舞蹈老师也接过来。
张冬梅说,那太谢谢你了。
老胡大手一挥,哎,丫丫婆婆,都是一家人,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话说得那么自然,又暗中透着霸道,张冬梅不禁一愣,她看看老胡,却又说不出一个“不”字。她等着老胡说别的话,老胡却告辞走了,说我回去交代办公室文员准备去,明天我早点过来。
张冬梅说,好,那你干脆傍晚就过来吧,晚上就在家吃饭。
老胡听得这话,朝乌丽丽看了一眼,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胡答应得脆脆的,那好,我就来吃晚饭!
8
昨晚八时许,几十名大妈在天华苑小区广场中央围出一圈空地作为舞台,一旁的纸箱里放着几十把假枪,这是舞蹈《打鬼子》的道具。
经过简单的设备调试后,乐队口琴手、架子鼓手等将麦克风紧贴乐器,吹响开场舞曲《歌唱祖国》,几十位大妈进入广场中央。带头的一名大妈双手持国旗,鼓手打着节奏紧随其后,另外的几十名大妈双眼望着远方,大踏步向前。
《地道战》的音乐响起,身穿日本军服、头戴军帽、贴着仁丹胡子的“鬼子”缩着脖子走进广场。他扣动“扳机”,枪头发出微光。随后,二十多位大妈拿着“枪”将他包围。她们时而将枪口同时对准“鬼子”,时而将枪向下45度,做出刺向敌人的动作,“鬼子”露出夸张的表情。两三个来回后,“鬼子”双手举枪做投降状,被赶下广场。
昨晚,天华苑小区广场上的这一幕吸引了上百人围观。据了解,这是东方红老年舞蹈团排练的舞蹈。该团团长张冬梅大妈介绍,她们团排练这个舞蹈是为了激发广大人民群众的爱国热情。(《罗城日报》报道)
张冬梅发现,老胡真的挺会来事,几天之内,他就为东方红请来了舞蹈老师,购买了成套的道具,更让人叫绝的是,他还聘请了一个乐团,有架子鼓、锣、小号、手风琴等,乐队现场演奏。团员穿上统一的服装,佩戴团徽,领舞的郭俊兰先挥舞着团旗带领团员绕场一周,整个气势立即镇住了全场。再加上精心编排的《打鬼子》舞,东方红舞蹈团很快成为广场上的中心,几百人前来围观。老胡还让公司的员工在现场发放小三角旗,用于围观者摇旗呐喊。几百面小旗子挥舞着,场面十分壮观。老胡又请来记者,大幅照片刊登在了报纸上。随后,电台、电视台、网络媒体都来采访,打开媒体,到处都是东方红老年舞蹈团《打鬼子》舞的报道。用团员们的话来说,东方红,这回是真红了!
不用比,李桂芳的红太阳就彻底被打趴下了。每天傍晚,乐队一到,吹手一响,《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地道战》、《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英雄儿女》等20多支曲子轮番演奏,东方红舞蹈团的团员们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地上场,李旋转贴上假仁丹胡,换上鬼子服,广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了,红太阳在上百人的围观下被挤得连放音箱都放不妥当。郭俊兰朝李桂芳那边努努嘴,对张冬梅说,我们红了,她们也红了,不过,她们是眼睛红了!
张冬梅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随着比赛时间越来越近,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张冬梅对老胡与李旋转的态度也大为改变。
老胡当然是最大的功臣。他装作无意中告诉张冬梅,光那些乐队乐手每天的出场费就是500元。他和他们订了合同,一直到比赛结束,共付给他们两万元钱。张冬梅暗暗替老胡算了笔账,为了这个东方红,他前后至少投入了四万多元。自从张冬梅开口让老胡到女儿家吃饭,老胡便天天来。当然,来时从不空手,拎着大包小包的食品,海米、海参、银鱼、土鸡蛋、竹林鸡……张冬梅使出浑身解数,每天琢磨着花样菜式,还暗中观察老胡的饮食喜好,只要某一样菜老胡多搛了几筷子,她下次就会有意识地多做些。张冬梅每天掐准钟点,老胡一来,菜也基本好了,汤呢,正在灶上热着,待老胡洗了手,饭菜便上了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老胡很享受,甚至有点反客为主,不时搛菜给乌丽丽和丫丫,好像他是一家之主似的。虽然有点受不了老胡以五十多岁的高龄与女儿乌丽丽在餐桌上眉来眼去,但大多数时候张冬梅还是很高兴有这样的一顿晚餐的。老胡明确提出了要和乌丽丽结婚的请求,张冬梅也没再反对。她对老胡说,只要丽丽同意,我就没意见。
李旋转也是功臣之一,他为东方红的胜利提供了最初的智力支持,而且,现在他还是“鬼子兵”的扮演者。为了扮演好鬼子兵,李旋转可是下了不少功夫。他反复与舞蹈老师沟通动作,很好地发挥了旋转的特长。当鬼子兵下场时,他是以一种既滑稽又灵巧的旋转动作走出娘子军的包围圈的。他的这一动作总会引起在场观众们的阵阵笑声。可以说,李旋转是《打鬼子》舞的亮点之一,少了他,整个舞蹈就会失色不少。因此,每晚跳舞结束后,张冬梅和李旋转一起往回走时,张冬梅总是特意留出比以前更长的时间,和他讨论舞蹈动作、曲目更新等等事宜。
随着讨论的深入,他们原先散步的路程远远满足不了需求,便坐在小区公园的长凳上研究起来。虽然张冬梅很注意,但两个人的距离还是慢慢靠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旋转在讨论动作时,有时会拉起张冬梅现场跳起来。张冬梅感觉李旋转的手软软的、热热的,也就任由李旋转握着。
回到家里,他们还要在QQ上聊一番。有天晚上,他们正聊着QQ,李旋转忽然在屏幕上送给她一枝玫瑰花。
张冬梅不知怎么对付屏幕上的这枝玫瑰花。要是以前,她可能立即闪人,可是,现在可不能任性啊。
张冬梅正思考对策,李旋转来了一句,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九月二十日呀。
就是呀,九二零,这三个数字的意思是就——爱——您!呵呵,在网上年轻人都这么说的。
张冬梅没想到李旋转会这么直接。她想了想,决定和李旋转打游击,就说,是这样啊,鬼子兵!
“鬼子兵”三个字透着某种亲密的意味,似乎什么也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李旋转显然是愿意理解为后一种,一切都在这三个字中了,他又送过来一枝玫瑰。
张冬梅没办法,只得匆匆下场,她说,小孙女醒了,我下了,鬼子兵!
李旋转说好吧,又送上一枝玫瑰。
张冬梅心说,哼,敢情你这玫瑰花不要钱。
离比赛日不到十天了,比赛结果已经不比自明,对于东方红来说,革命形势不是好,而是大好。然而,前途虽然光明,道路往往曲折,张冬梅没有料到,一场风波马上就要逼近她。
9
果真如老胡预料的那样,东方红一炮而红后,立即有很多红太阳团员转而要求加入东方红。张冬梅对于这部分投诚人员宽大为怀,只要与红太阳特别是李桂芳和王翠花划清界线,就都接受。一时,红太阳一半以上的成员都被吸收过来了。
一切都按照张冬梅预设的目标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但中间出了个小插曲。
李旋转的女儿要出国一周,六岁大的儿子没人带,只好放在李旋转身边。女儿还是比较有孝心的,这一周里买好各种吃食,还特意请了一个保姆照顾祖孙俩的饮食起居。这样,也就基本没耽误李旋转排练《打鬼子》舞。
每天,李旋转到广场上跳舞时,保姆就带着小孩去看热闹。李旋转的小外孙乳名叫豆豆,之前他妈为他报了个少儿舞蹈班,他在上芭蕾课时很放不开,老是关注其他孩子的动作,自己就是一动不动。老师对豆豆妈说,这孩子可能太敏感了,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总看别人。可豆豆到了广场上,看着外公跳舞,立即放松开来,他一会儿模仿着李旋转,小脑袋一伸一缩,活脱脱一个小鬼子兵;一会儿,又模仿红色娘子军,高抬脚,挺胸昂首,走得正义凛然,引得围观的人直乐,俨然成了广场上的小明星。
问题出在那位保姆身上。李桂芳与王翠花天天观察东方红的新动向,很快就发现了突破口。两天下来,她们就和李旋转家的保姆搞熟了,并从保姆口中得到了大量的信息:李旋转的女儿并不太同意她爸跳舞,特别看不起广场舞,更是绝对不允许豆豆跳广场舞,看一眼都不行。为什么她这么反对李旋转跳广场舞?在她看来,广场舞太庸俗了,更重要的是,她怕李旋转跳着跳着,就和某一位大妈接上头,搞上黄昏恋。
这些信息对李桂芳来说太重要了。于是,在一个黄昏,当从保姆那里得知,李旋转的女儿要来天华苑小区接豆豆时,李桂芳与王翠花成功地进行了拦截,在李旋转的女儿面前来了个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李桂芳说,那个张冬梅天天缠着你爸爸,一起跳舞不说,舞散了后,还要在楼下花园里磨磨蹭蹭地待到很晚。你不知道,邻居们都讲死了,听说呀,他们天天在网上你送我一颗心我送你一朵花,哎呀……
李旋转女儿在王翠花的带领下,来到了广场上。
可怜的李旋转正在趟着鬼子步,豆豆在一旁拿着一杆枪,一边学着娘子军的舞步,一边扣动板机,枪杆里发出“哒哒哒”的枪声,闪烁着阵阵红光。
李旋转的女儿看到这一幕,热血上涌,一把扯住豆豆,回头对着保姆狠狠瞪了一眼,朱阿姨,谁让你带豆豆到这种地方来的?保姆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哇哇直哭的豆豆离开了。
李旋转的女儿岂能善罢甘休,她走进红色娘子军的包围圈,拉着李旋转就往圈子外走,边走边斥责,爸,你丢不丢人!
舞蹈被迫停止。
张冬梅上前说,哎,你干什么?
李旋转女儿瞄了一眼张冬梅,干什么?这是我爸,一位大学教授!不是来给你们消遣的!她回头对李旋转说,走,爸,回家去!
李旋转涨红了脸,看看张冬梅,终于小声反抗着说,不,我不回去。
李旋转女儿没想到老爸竟然敢公然叫板,看来,刚才那两位大妈说的不差。她气得把李旋转头上的鬼子帽抓起来往地上一扔,爸,你不回去,难道还要在这丢人现眼?
张冬梅不乐意了,哎,姑娘,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尊老爱幼知道不知道?就这么对付你爸爸?再说了,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我们可是正当的人民团体,经过居委会批准的,是宣传爱国主义的阵地,是丰富人民群众文化生活,这丢什么人了?
李旋转女儿也是个嘴巴利索的主儿,她看看张冬梅,哼了一声,你就是那个张团长吧?我本来不想和你理论,没想到你还有脸来责问我。那好,我问你,你和我爸天天腻歪在一起,这么大年纪了,孤男寡女的,深更半夜在小树林里到底做什么?在网上,你送我一颗心我送你一朵花,整得像热恋,老黄瓜刷绿漆,你扮什么嫩哪?
李旋转女儿这一番话如机关枪一般,一通扫射,张冬梅竟然找不出词儿来抵挡。她气得面色煞白,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你,你,你污蔑,你卑鄙,你……
李旋转呢,他没想到女儿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赶紧拉着女儿往回走。
张冬梅却拉住李旋转的女儿说,不许走,你今天得把话说清楚!
这样,一个拉,一个拽,红太阳的人趁机起哄,场面失控了。郭俊兰上前劝住张冬梅,放走了李旋转和他女儿。东方红舞蹈团第一次没有跳完预定时间,大家匆匆散了。
踩着暗淡的灯光,郭俊兰送张冬梅回家。到了楼下,张冬梅让郭俊兰先回去。
郭俊兰担心地说,张团长,你能行吗?
张冬梅抿紧了嘴说,行!革命工作这么多年,这点委屈还受不了?
郭俊兰说,那,明天的练习?
张冬梅说,照常进行。
郭俊兰迟疑地说,可是,明天李教授不一定能参加吧?
张冬梅想了想说,哼,我就不信缺了胡屠夫还能吃带毛猪了!我会想办法的,你通知大家,明天照常排练!
郭俊兰像是接受了光荣任务,挺胸说,好!
张冬梅回到家里。老胡今天吃过晚饭后有应酬先走了,家中就丫丫和女儿乌丽丽。丫丫上床睡了,乌丽丽躺在沙发上捧着iPad看韩剧。
张冬梅对女儿说,你给老胡打个电话吧,我有事想找他。
乌丽丽看看张冬梅,又要增加服装?看来真是搞大了呀。
张冬梅摇头说,不是,是要他给我们救场!
乌丽丽打通了老胡的电话,说我妈找你有事。便将手机递给张冬梅。
张冬梅说,那个,胡……是这样的,我们那个演鬼子兵的临时有事不能参加排练和比赛,你看,能不能再请一个专业的舞蹈人员代替一下?
老胡在电话里很爽快地说,没问题,丫丫婆婆,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比先前的那个跳得还要好!
挂了电话,张冬梅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老胡这人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她看看女儿,坐下来问,你和老胡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看,老胡就是年龄大了点,其他也还挺合适的。要不,就早点结了吧,老这样吊着也不是个事呀。
乌丽丽哼了一声,你以为老胡是什么好东西?他和我结婚可是有条件的。
张冬梅问,什么条件?
乌丽丽说,要做婚前财产公证。
张冬梅气愤地说,啊?算得这么清?
乌丽丽说,他就是怕我和丫丫分了他的财产!
张冬梅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个老胡原来有这样的心机!
乌丽丽说,你以为他是白帮你那个东方红啊?他一方面是讨你欢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他公司做宣传。乐队的服装、你们的团旗,还有那些免费发放的小三角旗,哪个上面没印着他公司的名称和标志?你们这个《打鬼子》舞火了,他公司因为赞助你们这个舞蹈,更是火了,比起往年大把大把地到媒体上投广告费,这效果好多了。你们其实是为他免费服务,你还一天到晚对他感恩戴德呢。
张冬梅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世界了,她问乌丽丽,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天天跟老胡搅在一起?
乌丽丽说,老胡为什么放着那么多黄花闺女不沾惹,一心就喜欢我?因为我长得像他死去的老婆!
张冬梅急了,这算个什么事?那你离开他呀!
乌丽丽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他?他答应我只要结婚了,除了买房买车外,每个月给我和丫丫两万块零花钱,其他所有开支都是他的。你说,这样的条件我能不答应吗?
张冬梅愣住了,她不赞成女儿的这种想法,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服女儿,或许,女儿是对的?她想从脑海里翻找出一段毛主席语录来,说服自己或者说服女儿,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来。
10
李旋转果然没有出现在第二天的广场舞队伍里。
李桂芳的红太阳团全体成员早早就来到了广场上,她们就等着看笑话。
东方红这边,团员们也早早到了,团长张冬梅却迟迟未到,这可是少有的事,团员们不由得担心起来。郭俊兰大声喊,先练起来,先练起来呀!
两边都在跳着,大家发现,红太阳似乎比往日跳得欢实多了,而东方红这边,由于灵魂人物张冬梅的缺席,再加上李旋转的离去,整个队伍无精打采,无论郭俊兰怎么提示,怎么提劲,那一口气就是提不上来。郭俊兰急了,走到一边,给张冬梅打电话。电话响了,却一直没有人接听。郭俊兰一下子急得脸色惨白。
忽然,队伍中有人喊,团长,团长,来了,来了!
郭俊兰打眼一看,张冬梅果真来了,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打扮成“鬼子兵”的中年人。
张冬梅也不说话,手一挥,示意音响响起来。随着音乐,她上场了,那个新来的“鬼子兵”也上场了。一亮相,郭俊兰就知道这个新来的一定是专业舞蹈演员出身,只见他“漂”到场中,如炫技一般,一会儿芭蕾,一会儿探戈,一会儿华尔兹,当然都是经过改良的,综合运用了多种舞姿,把“鬼子兵”演绎得更加滑稽、夸张,一下子让东方红的舞蹈艺术分值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一下,场面彻底扭转过来了,轮到红太阳那边傻眼了,而东方红这边像注入了兴奋剂,队员们兴高采烈得几乎要跳到半空中去。
东方红一派欢腾,红太阳起先还勉强跳着自己的曲目,渐渐地,她们全都停了下来,音乐也停了。她们看着东方红,看着张冬梅,看着“鬼子兵”,看着一队队红色娘子军,像是看呆了。慢慢地,却是不可阻挡地,她们整个队伍向东方红这边走来。她们都阻碍红色娘子军们做动作了,可还是不停下来。
红色娘子军们不禁发问,喂,你们干什么?你们到我们地盘上来了!
红太阳这边索性不说话了,李桂芳和王翠花对了一个眼神,手挽着手,一脸的大无畏神情,直扑东方红阵营,东方红被迫停止了飞翔一般的舞动。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疯了吗?
喝斥、怒骂,都不管用,红太阳是一股洪水,她们只管涌上来,冲破东方红的阵形。
一边要冲击,一边要阻挡。终于,她们的身体碰撞上了,随后,手也用上了,脚也用上了——她们扭打起来,全场都在尖叫,怒骂。如果单从规模上来说,这绝对是天华苑广场上最大的一次群体斗殴。
张冬梅也被一个人纠缠住了。虽然在动手这件事上,她并不会吃亏,但一时蒙住的张冬梅还是冷不防被对手狠狠掐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胳膊上一定是一片紫红了,她还了一下手,干脆利落,一巴掌扇过去,对手蒙了,她知道,对手的脸上这时也绝不会好看,应该像一个馒头似的迅速肿了起来。但这样扇了一下,她立即清醒了,她跑出一片混战,大声喊道,停下!停下!
但没有人听她的。站在广场边缘,张冬梅忽然觉得自己要瘫倒下去。
幸好,居委会老徐带着一队保安急急赶来了,他们站到队伍中间,把双方一个个拉开,分列到两边,终于制止了这场战争。
老徐说,大妈们,你们看看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这是健身吗?你们这是牺牲啊!散了,都散了!那个张团长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两边队伍散了,张冬梅留了下来,郭俊兰怕她难受,也留下不走。老徐对张冬梅说,怎么弄的?再斗也不至于打起来吧?这要是出了事谁负责呢?
郭俊兰说,是她们先动手的!
老徐叹了口气说,好好好,我也判不清你们的纠纷,但是我这里有两个通知,一是区里出台新规定,今后对广场舞要采取两限:一限分贝,音响不能太大,以免干扰其他居民。二限场地,每个舞蹈团人数不宜过多,场地不宜过大;另一个通知呢,不好意思,就是重阳节老年广场舞大赛取消了。因为前不久,在市里举办的一项群众性大规模活动中,出现意外踩踏事件,死了两个人,为防止意外,区里决定这个大赛取消了。
老徐发布完这两则黑色消息后,对张冬梅说,张团长,你看,你是革命干部,今晚的事就算了,但有关规定还请你们一定要执行,我们的工作还请你多多支持呀!
张冬梅问,这两条都是区里的意见?
老徐点点头,是呀。
张冬梅说,为什么要出台这个规定?
老徐说,张团长,你们这个广场舞嘛,当然是起到了健身作用,还丰富了老百姓的文化生活,可是,也接到不少投诉哇,有人说你们天天放的跳的都是老一套,说你们放的是庙歌,吵死人了!
张冬梅忽然拉起郭俊兰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老徐在身后喊,哎,你们去哪?
郭俊兰也问,张团长,做什么?
张冬梅说,不行,我们去找李桂芳。
郭俊兰惊讶地说,啊?找她做什么?
张冬梅说,我们要争取跳广场舞的权利,现在,我们要和红太阳建立统一战线。我们到上面反映去,给我们这限制那限制可不行。还有,我们把《打鬼子》舞也教给红太阳,真不给到区里比赛,我们可以自己跟自己比嘛。
张冬梅拉着郭俊兰急急地走着,为了解决眼前出现的重大变故,她一度有些迷惑的心里重又有了斗争方向。这时,广场上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张冬梅看着广场上空高悬的月亮,再看看脚下空旷的广场,她觉得自己又站在了多年前在瓦县参加文艺汇演的舞台,激昂的旋律在她心中再次响起,在这内心高亢旋律的伴随下,张冬梅的脚步越发快了起来……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