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守望者
2016-03-18蔡紫薇
蔡紫薇
筋脉盘虬的老手,再也不能剜起一汪浓稠的老卤(做豆花用的蛋白质凝固剂)了,无力再点出那样丰润的豆花,任凭氤氲的豆香沉淀在无人问津的岁月中。老人倚窗而立,深深凹陷的眼窝中,湿漉漉的目光看着通往村外的那条土路,日复一日地爬满荒蔓。他的腿坏了,一下一下地捣着地,竟像个小脚女人似的寸步难行。他真想出去看看,看看曾经孕育出青秧漫原、麦浪滔天的土地上,是否还有一小茬作物在坚持生长着。可他终究只能挪到门边,强撑着朽蚀的木门才站稳了。他仿佛看到,那头跟他很像的倔牛已经老死在了牛棚里。荒废的土地上开出了一摊又一摊的野花,像是个吃了亏还在傻乎乎地笑着的孩子,看得他一阵阵的心疼。
精壮的年轻人都纷纷奔向了花柳繁华的城市,留下他这样的老农守着空巢和荒地。入侵的填路机,蟹螯状的抓斗,千字形的升降机,终日轰鸣,最终鼓弄成招摇的大厦。以发展的名义,肆意侵蚀着承载乡村千年农业文明的每一寸古老的肌体。
当然也有年轻人回乡,可他们运来了机器,沉寂的乡村便传出了一串串极不和谐的嘈杂车床声,尽职到日夜不休,让耳背的老人也烦躁不安。机器要把郊区乡村变为城市,城市用它们交易的元素,高举传播工业文明的旗帜,用欲望踏破周边乡村的宁静。乐在其中的年轻人尚未察觉,空气中的铜臭味淡化了芬芳的泥土味,就这样被他们吸进,呼出。
然而耳背的老人却独独听见了土地对生灵的耳语。他听见土地安抚着在无常路上求救的爬虫:这片生灵的乐土绝不会被吞噬,你会在春花秋草间蹦跶完欢乐的一生。土地劝导着拾掇行囊的农人:劳作并不是件荒凉事,且看秋收时节那囤积如山的稻草垛,且听风中麦苗遍地的拔节声,生时在这片田野上劳作,死后还肥这方土,父辈们殷实的教诲你们忘了么?
远古的悠悠呼唤声从故土深处传来,老农敏锐地听到了,仿佛不耳背。他的目光中蓄积着晶莹的情愫,关于那些温情的故人旧事。曾经,他就在这片土地上荷锄挥钯,流汗洒泪。那时的劳动场面何等火热,农民都赤膊光膀,头扣草帽,暴晒于骄阳下,豆子似的汗珠洒满整片乡土。闲时,便成堆扎在田埂上,或站或蹲,都摘了草帽呼呼地扇着风,分享着旱烟和好收成。他呢,就把收成的豆做成豆花,那一碗飘溢着日月芬芳的豆花,那一轮汪在小碗中的淡黄圆月,曾焐暖了故乡人的记忆,成就了故乡豆香遍野的传奇,让土生土长的孩子们口角噙香,痴恋了许多年。他想不明白,被如此温暖的故乡情思牵绊着,远足的心怎会舍得离弃?
与许多老人一样,他想尽力在世上多走一程。他像一个失职的守望者,守护着乡土人情,守护着花草虫鱼。但他终是愧对乡土,让他失职的是荒废土地的子孙们,是断了的农家血脉。归来寻根的游子们为同一个目的,不谋而合地携起手来。他们血脉中奔流的血液突变成现代化的洪流,疯狂得让看着他们长大的乡村感到陌生。马达声声,财源滚滚,继续开拓,开拓……
一个暮色浓稠的黄昏,他看到田野里最后一茬野麦烂了根。星火荧荧,隐隐熄灭。夜幕降临了,大地袒露着胸脯,以圣母般的宽容姿态,召唤着孤独的守望者。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头扣草帽,浮在一片油亮亮的田野上,与一只瓢虫相视而笑,与一只麻雀默契和鸣,脱在田边的布鞋里,落满了一个夏夜的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