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力量
2016-03-17叶子
叶子
“不了解内情的人,还总说电老虎电老虎,其实现在就是一个电老鼠,也成弱势群体了,谁都能啃一口。”借用小说中人物的几句话,刘紫剑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电力工业世界。
虽然从整体创作来看,工业题材小说相对于乡土题材、历史题材、都市题材乃至军旅题材而言,都处于弱势地位,但工业题材小说,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史上,无疑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从20世纪80年代,以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为代表的“改革小说”,到20世纪90年代,谈歌的《大厂》、刘醒龙的《寂寞歌唱》、张宏森的《车间主任》等“现实主义小说”,以及新世纪以来,王立纯的《月亮上的篝火》、刘庆邦的《红煤》、李铁的《长门芳草》、王十月的《国家订单》等工业题材小说,作品的视野更加开阔,更加关注人性的隐秘、人生的终极意义。这其中,有钢铁、煤炭、机械、纺织、港务、石油等诸多行业,甚至包括私营小企业,但是,在我的印象中,电力题材的工业小说,一直稀缺,直到看到了刘紫剑的《迷途的羔羊》。
当然,刘紫剑与以上诸位大家的影响力、知名度不可同日而语,但在人性的挖掘上,确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我对电力行业虽是外行,然而好的小说,始终是要以“人”为中心的。蒋子龙就说过:即便是工业题材,最迷人的地方也不是工业本身,而是人的故事——生命之谜构成了小说的魅力。《迷途的羔羊》中,电力行业中不可与外人道的各种隐秘运行的规则、各种厮杀博弈的力量、各种纠缠不清的利益和情感,都给予了相当的展示。刘紫剑用三万多字的篇幅,为我们塑造了几个性格鲜明、在电力生活中浮沉的人物形象。
最让人心旌摇荡的是人性的光芒与弱点被刻画得惟妙惟肖,犹如画家巧妙地勾勒出画中人的光亮与阴影,而小说文字不单单涉及肉体、骨骼与眼神,它还抵达人的灵魂深处。党办主任张子亮,更多的时候像一个异类,或者边缘人,想融入内心不屑的官场规则中去,却时时处处受制于自己的原则和操守。局长助理高宇阳,情商高超,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地穿行于各类博弈场中,却潜意识里维护着自己的底线。局长周晓牧,受任于危难之际,奋斗于困境之中,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业,却又无视规则滥用权力。党委书记安国庆,一个上进无望、热衷玩乐的“天花板干部”,却有着浓郁的故土情结。为官不易,上进更难,电力行业不会隔绝于世事之外,社会上该有的各色形态,它既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在这一方面,作品呈现的,是每一个“社会人”性格中的复杂性:强者有弱点,弱者有强势,弱者不一定全是好人,而强者也不一定都是坏人。一组组反义词构成了生存的哲学:建设与破坏、欲望与逃避、信仰与盲从、模糊与透明、丑陋与美丽、卑鄙与崇高、光明与黑暗、纯洁与肮脏、兴奋与沮丧、生存与堕落等相互纠结、互为表里,让人叹为观止、眼花缭乱。
除了主人公,作品中的其他小人物,三言两语的刻画也栩栩如生。比如写安国庆的母亲,老太太回忆自己的生育史:“老大是腊八节,生到中间没劲了,你奶端过来一碗腊八粥。后来孩子一多生日就乱了。记得那一年生的就行了,记得生日干啥。那一天受苦受累的是我,知道吧!”寥寥几语,西北农村母亲的辛酸、艰苦跃然纸上。这些看似闲笔的文字,折射了人物的喜怒哀乐与冷暖,人物的情绪、内涵都包罗其中,使得作品整体富有弹性,柔软细腻,血肉丰满。正是这些闲笔,于无形中彰显了作者的小说功力。
其次是布局谋篇的巧妙与匠心。解决输电线路建设受阻问题,找寻丢失的五十只羊,破解抢婚案等,三条线索并行不悖,来回穿梭,且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把这桩事写到心急火燎、如火如荼时,转过一个山头,又是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叙述另一件事,好像有意考验读者的耐心,但又丝毫不显得突兀和别扭。一方面,在情节的推进中,作者特别善于从“别处”着笔,这一点,使我想起朱山坡的小说《中国银行》。朱山坡写贫困老妇女不正面落笔,而通过一个银行工作人员的视角去写,写这个女人天天早上到银行柜台刷存折,希望存折上能奇迹般地出现下岗补偿金,但是没有,永远也没有。这就是作家的高明之处,他不在此处用力,而是另辟蹊径。在这一点上,《迷途的羔羊》与《中国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另一方面,意外层出不穷。故事渐入佳境时,经常会提心吊胆,担心下面又会有什么漏子发生,果不然:羊丢了,想找的功夫,恰好与开会的时间冲突。抢婚案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张副局长看似前功尽弃,却在村民的一句话里找到突破口。线路建设严重受阻,多方努力无望,集中开会更使得弄巧成拙,不想却在酒场上异变纷呈。酒场上好好的气氛,张子亮的一个好心之举,却被安国庆借题发挥,使得大家面面相觑,不想又收到奇效。安书记家里本来已经丢了五十只羊,不想在市上的方案讨论会上,又承担了接待副省长在家里吃羊肉的任务。等等,不一而足,每每看似山穷水尽处,笔锋陡转,却又另是一番柳暗花明。
除此之外,我还欣赏的是作者的社会学知识。除了电力行业外,政府的各级官员、社会上的各类人物,都在文中有精彩的亮相。万副省长有限的几次言谈,胡副市长的神态和心理活动,霍文化的浮沉人生,市民对其治下供电局的嘲讽,小警察伸手要破案费的嘴脸,希望从阻挠施工得到点好处的乡村“黑皮”,等等,无不是一个作者生活的点滴积累和厚积薄发,绝非当前一些小说、剧本的凭空杜撰和向壁虚构。凡此种种的铺陈,说来都是“这块贫瘠之地生出的带几分奇异色彩的恶之花”,却让我们看到了作者还原现实生活的那种令人惊叹的能力。“生活是最伟大的编剧。”有时候感慨,你都不要求文学作品一定要高于生活,这种来源于生活的鲜活的“存在感”,也让人读之忍俊不禁、哭笑不得。
巴尔扎克说过,小说是风土人情的画卷。《迷途的羔羊》让我了解了自己生活之外的世界,除了电力工业,还有黑金山地区神奇独特的风土,风土的背后一定是人情。一方人情是一方水土培育的结果。一个优秀的写作者,他会对自己负有使命,他会对现实有最刻骨的人文关怀,他的目光会从自己的生活的大地、天空上深情地掠过。伟大诗人叶赛宁说:“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无限的诗意,也是无限的无奈。诗意是人对世间一切美好的敏感,无奈是对美好被毁灭的喟叹。对主人公张子亮来讲,他在“大地上”所做的诸多挣扎和努力,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喟叹,但一直在坚守心中的“诗意”。康德曾言:让我们心怀敬畏的,只有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电力工业点亮的,不是头上的星空,而是红尘的灯火。有诗意的人,他所坚守的,是我们整个社会的道德。小说最后,“张子亮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想说什么,张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摇摇头,看向眼前的黑金山脉,长天辽阔,四野苍茫,朔风强劲,撕云裂帛。”将主人公,乃至作者内心的煎熬、痛苦表露无遗。
“最后的浪漫主义者”苇岸,将羊比喻为上帝之子:最柔软的一个物种,谦卑,隐忍,温良,是羊特有的品质,也许,那是羊给予世间的仁爱。刘紫剑应该读过这段文字,他在小說开头引用苇岸的一段话点题,也是同样的道理。用一个看似热闹、错综复杂的故事,写出所有胸怀仁爱者的谦卑、隐忍和温良,写出大地上无限和诗意和无奈,这就是《迷途的羔羊》这篇小说最大的意义与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