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茫（组诗）

李晓泉

大地之下

我怀疑这大地之下藏着时间的花瓣儿

我怀疑这大地之下藏着岁月的惊涛骇浪

我怀疑这大地之下藏着我另一个亲爱

的祖国

我怀疑这大地之下藏着九百六十万平方

公里的眷恋和哀愁

当我们遗忘了此岸到彼岸的距离

我们把一条路修到了大地的心房

我们看见了血，黑色的火苗正与阳光拥抱

大地在微微地震颤，这是工业命运的摇篮

我怀疑遍地的花花草草正与我们说些

什么

我怀疑突降的祥云在宁静中听见了炙热

的回音

我怀疑这大地之下喷涌而出的是古老的

天空和岁月

当我站在一口刚刚诞生的油井面前

我怀疑每一滴石油正经历一场

久违的日出

春天

荒原不老，是我们一代代石油工人老了

野杏盛开的春天，黑夜也是白的

这风还像是从三十年前吹来

这雨还像是在三十年前淅沥

这油井仿佛比梦还深，比历史还要深

地下之火烧掉了多少少男少女的青春

一座座井架的孤儿啊，仍吮吸着

大地的乳汁，我听见一棵小蒿草在喊我

的乳名

听见当年的铁皮房子迈着大步向岁月深

处狂奔的脚步声

听见荒原像疲惫的母亲在分娩中疼痛地

呻吟

哦！一声春雷响过之后，天空蓝得

像个孩子，汩汩的油流啊，汩汩的油流啊

在寻觅你的路上，我们一次次泪水纷纷

当我写下……

当我写下一朵小野花儿时

蔚蓝的天空“扑”地笑了一下

当我写下一根摇晃的芦苇时

荒原哗啦一声抖了一下翅膀

当我写到一个高高的井架时

突然想起一个人，他一声大吼

喊醒了祖国欣欣向荣的春天

当我写下身边一望无际的荒原

我已在这里奔波了三十年

三十年风雨，灌满了我的心房

当我写下一盏灯，所有的夜晚都哭了

当我写下泪水，我还看见了岁月那双

发红的眼睛，当我写下岁月

岁月已白发苍苍，可是时光

仍是一个光着脚丫跑来的孩子

我看见一天又一天，像花骨朵

开放在我们长满老茧的手上

风中的小野花

黎明的太阳把尘世映照得像一幅古老

的油画

失眠了一夜的荒原突然垂下了少女般娇

羞的眼帘

我和工友们已将身体里的汗水挥霍一空

躺在这与世隔绝的大地上

我们说起了遥远又亲爱的家乡

一朵小野花突然跑到我的面前

它那么小那么安静，却在燃烧

仿佛我三十年前的一个梦

这些年

因为荒原里的孤独和寂寞

我们曾经用烈酒把自己的灵魂灌醉

因为越走越远，把尘世甩在了天边

我们背负了一生的乡愁

一次次穿越苍茫，不是背离生活

我们始终相信大地之下

藏着另一个古老的沧海桑田

我们的肌肤上留下许多时光的骨灰

我们的目光中蓄满了空旷和浩瀚

我们在大地的子宫里

听见了一朵朵黑色火苗的呐喊

我们用脚印在大地上写诗

我们用汗珠搬运着钢铁的沉默

我们常常仰望翱翔的苍鹰走神儿

我们说着全国各地的方言

我们有着一样被岁月磨损的面庞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远离了繁华的城市和乡镇

我们有用不完的寒冬，酷暑，大风，沙尘

啊！我们这一生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

一只只小小的蜜蜂乐此不疲地

钻进了大地的花蕊中

那天傍晚

白云从远方飘来，转眼又消失了

几只小鸟在树冠上叽叽喳喳

突然又沉默了，遍地的花花草草都没

有姓名

晚霞像妹妹的胭脂涂抹在荒原苍老的

脸庞上

风很轻，吹着前路也吹着归途

那天，我们几个偷偷地跑到草地上喝酒

每个人都有一腔乡愁啊

喝着酒敲着碗筷唱歇斯底里的歌儿

成千上万的小虫子在为我们伴奏

哦，荒原，是露珠儿落了下来

还是我们流出了泪水？那遥远的提前亮

起灯的地方

多像神的部落，那飞过我们头顶的蝴蝶

一只，两只，三只……像昨日的碎片

像明天送来的请帖

口琴

在荒原里寂寞的时候我就吹口琴

夜晚多么安静

星星像情人的眼睛

这儿，有一条小路走丢过我的青春

这儿，有一条小河洗去过我的孤独和

忧伤

这儿，有那么多野花儿

都是我的芳邻

这儿的月亮和童年的月亮一样，洁白

圆润

风吹过大地，这儿有高耸的井架

沾满了我昨天和今天的汗水

也将带走我明天的汗水

这儿，时常出现盘旋的老鹰和惊秫的野兔

这儿，闪电扎进泥土就长出了大树

雷声滚过荒芜就出现了狗尾草野刺玫

这儿，时光好像流逝得飞快

常常在一转身或一回眸的瞬间

突然过去了三年，五载，甚至不知不觉中

许多人穿越了一个人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