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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思念

2016-03-17梁积林

地火 2016年1期
关键词:桑格金昌媳妇

梁积林

我在一篇小说里把陈因给差点写死,但我不忍心。就因为我的不忍心,却犯了一个更恶毒的错误,我把陈因给写成了植物人。而事实上,陈因现在就在这个叫梁家台的居民点上自己家的厦房屋里躺着。屋子是重新翻修过的,原本朝西开的庄门改成朝东,和我们家的并排开上了。院子里的房子是这样的格局,三间坐西望东的上房和三间坐北望南的厦房形成了一个直角。躺在厦房炕上的陈因就像是一个坏了的老式收音机,过上那么一会儿,就像有人扭了一下开关,发出的仿佛线路接触不良的电流 声;更像一个破损了的无法修补的车胎,在向人间交还着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实事上,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甚至整个院子里都是一种厌倦而困盹了的隔世的腐殖。好在厦房屋东拐上的那口水井多少还透出点小小的生机,井旁边的那墩芨芨因为常年没人拔割和牲口啃食,已长得葳蕤得都高过院墙了。井台上的木辘轳总是早晚咯吱咯吱响上一次,细一看,辘轳已不是陈因家原来的那架了,那架已损坏得不能用,像一个断了奶的驴驹子,躺在院墙的东角里,执着于一种相思的赖皮呢。现在,井台上吱吱咛咛响着的是我爹申永保从梁家沟槽里砍下一棵沙枣树枝,截好了,用烧红的火棍从中间经过无数次的捅烫,通了后,穿上一根钢筋摇把做成的。

做这架辘轳的时候,殷桂婶还在呢。我和爹搭帮着她把陈积良的骨灰埋到他们的老茔里后,殷桂婶就嚷嚷着回新疆去,之前,她在哈密城里的一个老教授家做保姆,说是只请了几天假赶紧得回去。其实,我看得出来,殷桂婶并不想去新疆了,那几天,她几乎天天来我们家,我看出了她的意思。殷桂婶总是眼泪汪汪的像是自己在拧着自己的身体这条抹布,把过去的那段走偏差了的痕迹想擦去,可拧下来的,却是滴滴疼痛的污汁。她那样望着我爹申永保,是想让我爹说句话,是留?是走?可我爹的木讷和冷漠谁都知道的,即使心里一团火,脸上还是落着雪,大冬天的,坐在火炉子边的爹,吭哧上两声,咳咳着,竟然是那么贴切的无情。

我说过,我看到他们的手在爹说出那段错愕唐突又搪塞的经历而握在一起时,我想撺掇他们收拾到一起过活,可我又想到:是闪电还是火籽都在他们心里,还是由他们自己点燃或者熄灭去。

爹最终没有说留或走,爹是那种因经历了太多突兀对什么都不惊奇了的并非怯懦,而是消退了的平静之人,只有那次陈因喝酒中毒是个例外,他急躁地从柜子里取了一沓钱,套上毛驴车,对我颐指气使地使唤,像是一只一直潜泳在水底的青蛙,突然冒出水面哇了一声。

是留,是走?倒是桑格,就是陈因从我手里掠夺去的那个我从青海热水领回来的藏族姑娘,我的媳妇,现在是他的媳妇了的桑格,劝说着要殷桂婶她的婆婆留下来。但殷桂婶踌躇着,在陈因的古墓似的炕头上哭哭啼啼了半天,还是硬下心,由桑格送到村口的班车站点上,去了新疆。

每天早晚,摇着辘轳吱咛响的就是桑格。小说家然然看了我的那篇小说后,向我提出了质疑,说我是不是把桑格写得太苦了太残了,她读了受不了,哪怕给桑格在情节上给上一点点迂回的抚慰也行,不然,桑格,一个从青海草原上来的牧羊姑娘,也太残酷了,她的心会永远流血和疼痛的。其实,当时我写完后,也觉得自己太狠了,但感觉狠是狠,却有一种快意,就是那种把她永远放逐了的报复性的反弹——哦,这是一个股票用语,炒过股的人都知道,每当说出和听到这个词时,都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洗礼般的快意。因为他是我的媳妇,是我在一场暴雨中救了受伤的她,而后,在她的阿爸阿妈的同意下,成了我的媳妇,我把她从青海领到了甘肃,领到了我的山丹老家,可,谁让她和陈因那个杂种在我们家的后院的草堆上干那种事。那么陈因现在成了植物人了,你们干去嘛。这就是我把她写成这样,我为什么要把陈因恶毒地写成植物人的缘由。

按理说,我不应该叫陈因杂种,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和陈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说,他是我爹的儿子,我也是我爹的儿子,如果他是杂种,那我是啥呢?不过话又可以追溯上说,他不是还有另一个爹嘛,而我只有一个爹,他还有陈积良呢,陈积良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爹,而我爹是他血缘上的爹。那他不是杂种是啥,不过,这样我还是感觉把我的爹也骂上了。骂就骂上吧,谁叫陈因是他的儿子,谁叫他的儿子在我们家的后院里和我的我从青海热水领来的媳妇桑格干那个事,既然是他的儿子和我的媳妇干了那事,骂骂他也是应该的。问题就在于,他也是我的爹。一想起这我就有些焦头烂额,就震骇于当时我的所见,我就指示我的意识,又一次拿起我们家后院墙根立着的那把杈,狠狠地朝着陈因那像失守而堆满了腐尸的阵地的屁股上拍打着。一想到这我的嗓子就发干,浑身就燥热。我更不明白的是我爹对陈因亲还是对我亲,他怎么不考虑一下我当时的心情,也没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感觉他当时的蛮横里肯定荡漾或者说是渗透的是一种贪婪,一种明显的偏心式的看似撤退实则是给予的救赎。

你想想,凭什么爹的一句话,就把我的媳妇桑格给了陈因。桑格其实……尽管和陈因在一时冲动中干了那个事,但,不一定要跟上陈因走嘛。一听桑格当时被陈因拽住胳膊拖上走时,出的那股子直声,那么荒凉,那么绝望,而底蕴里却妖娆的是我和她的爱情。在她被陈因死捞着出了我们家的庄门时,她毁灭性地回眸了一下,那是绝对强悍的一次反击。当然,肯定是对我情感脆弱的一次反击,甚至蔑视。想想我们的感情有多深呢。在热水煤矿,我除了上班,所有的时间都陪着她,应该是一层厚厚的基础。她当然有理由蔑视我,我休假的时候常陪上她到煤矿对面的山坡上去放羊,那时候,你知道我的心是多么的干枯。就因为和金昌姑娘祁红的事,就算是失恋吧,是她,是热水姑娘桑格给了我心灵的抚慰,她为了唤醒我越来越枯瘦下去的身体和仿佛就要寂灭的灵魂,用她的亲吻点亮了我身体里细胞的星灯,是她,在一个山沟里,主动用她处女之身,那么全神,那么贯注,给了我一生中隐秘的警醒。她的滑腻的身子,她的酥油味。

也许,在我看到他们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事时,我的愤懑驱赶着我的血液像一次洪流,猛地涌上了我的头顶,几乎使我身体的堤坝溃塌,但,理智的伸展最终也只不过是让我在毫无情趣的粗鲁中向陈因那像失守而堆满了腐尸的阵地的屁股上拍打了一杈后,固执而悲惨地走出后院,站在院子当中,等待的也许就是时间的裁决。及至他们俩也紧跟在我后面走出后院,憷塌塌地蹲在台沿上,低着头的样子,是那么的凄楚,我的心里反倒有了一种突然刹车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宽厚和片刻的凝固卸在了我的周身。

而我爹的一句话,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就把我的媳妇桑格,像是搡了一把,把她推进了陈因的怀里。被陈因拽着胳膊从庄门走出时,本该是一个小小的裂缝,她那荒凉的叫声和最后的毁灭性的一瞥,最终成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地震。桑格突然成了陈因的媳妇,而与我没一点点厮染了。

小说家然然后来又打电话,说我把桑格的命运稍往好里安顿一下,不然她的心里总是不安,因为她也是个女人。是啊,她说出的她心中的那种疼痛,也总是像雨夜的闪电一样,把我不眠的思绪照得蛮荒的让人心碎呢。我也疼啊,毕竟桑格是我从青海领回来的我的媳妇,毕竟我们恩爱过,热水的山沟里草坡上,到处有我们体面的爱像萤火虫入侵如湛蓝的星空。那么,我把桑格怎么……给个暗示也行。

我总不能把桑格要回来吧,这样的话,也太讥讽了,甚至有一种非道义的鬼祟。这话说得也有些偏激了吧!我首先被自己的语调惊慌得一跳。明明是我从青海领回来的媳妇,怎么反成了我不道义,我鬼祟了。我和桑格在热水煤矿后面的山沟里,桑格把她的处女之身,那么热烈地给予我时,他陈因在哪里?他总不是盘桓在蓝空中羡慕地唳叫着的那只黄鹰吧,还俯冲过几次,有一次几乎庄严到了我的头顶;他总不是猛然从我们身边窜过的那只獭兔吧,打着两盏红红的灯笼似的眼睛,仿佛在寻找什么,那种层峦叠嶂式的跳跃,那种耸肩挑逗的欲望。

不过,这倒给我提了个醒,我何不把桑格送回热水去,让她在热水草原上放羊,让陈因和她用另一种方式相遇,这样应该好些,起码少了我这个中间环节,我也不会受那莫大的耻辱和伤害了。对,这样很好。因为我实在不能把桑格要回来成为我的媳妇,那样做我的确也有些不道义。最关键的还在陈因身上,植物人陈因总得有人伺候,还有,我现在也有了媳妇了,我姐把祁红、祁红的哥哥祁峰领上来了。祁红是我在金昌砖厂打工时谈下的媳妇,她是金昌本地的,她的父母也同意我们这事。可在砖厂停工我回到老家山丹县马营乡新泉村梁家台后,她那里却出了变故,她来信说要我的姐姐嫁给她的哥哥作为换亲呢。你想,这样的话,我怎么在爹面前张开嘴呢,姐姐已和窑坡村的一个小伙子订婚了。姐姐那时正在白石岸水利工程上干活,过年回家来时,应该是打扫我的房间时,看到了那封信,年过完,也不给家里说一声就不见了。当时家里人都想的是又上了白石岸,结果上白石岸的工程队,回来春种时,并没有我姐姐,才知道我姐姐不见了,到处找了好一阵子,天南地北地传话询问,也没个音信,加上又是春种大忙季节,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慢慢疏于珍视了。

原来姐姐还真就是看到那封信后,斟酌再三,拿上那封信按地址去找祁红了,并和祁红的哥哥祁峰结了婚。年底,和祁峰我姐夫把祁红给我领上来了。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我和我爹正在煮着羊头的蒸汽中,云里雾里地喝着小酒。我爹也真是的,见了祁红,有些喜出望外,那时候我也知道陈因是他的儿子了,他竟然大言不惭地,甚至是有些邪恶而得意洋洋地,认为桑格跟了陈因是对的,现在祁红一来,哥俩就都有了媳妇了。这是什么话,难不成,陈因把我媳妇桑格挨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还成了正确的,这让我非常地尴尬和困惑了好一阵子。我爹他的一句话把桑格推到了陈因的怀里,桑格转瞬间从我的媳妇变成了陈因的媳妇,仿佛是他心安理得的得意之举,其实呢,他是把桑格推到了火坑里。陈因现在的状况和一个死人有什么两样,比个例子吧,把一个人比成一个装满气的皮囊,一个人的一生不就是喧嚣也罢安静也算地往完里泄漏着里面的那些气息,漏完了一个人也就死了。而陈因现在,不过是那个皮囊的角角落落里还有些没有挤尽的气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就是个准死人,而他睡的那座厦房屋里的炕简直就是一座坟墓嘛,让年纪轻轻可谓豆蔻犹华的桑格住在那里伺侯着一个准死人,这道义嘛,这合理嘛!

还是让陈因到青海热水直接去相遇桑格认识桑格,少了我这个环节,我也少些内疚和惶惶不可终日的罪过。

难怪作家然然看了那篇小说后,提出了抗议,说我要不改变一下桑格的命运,她的心会一直疼痛的,我何尝又不疼痛呢,这说明她是明智和温良的。让她给个暗示怎么安顿桑格最好,她又含糊其词,说是你小说的主人公,你应该知道她现在待在那座坟墓似的厦房里的心里是个啥滋味,你就知道怎么安顿她了。那我只能让桑格走开,走到青海热水,到热水草原上放她的羊去。

那么,陈因呢,陈因咋办?你看我这脑子,既然让桑格回到了青海的热水草原,又没有我这个环节把桑格从青海领到甘肃来,那就得让陈因自己到青海热水相遇桑格去,至于他能不能遇到桑格,那是他的事,与我就没有一丝相干了。那我就不能到热水下煤矿去了,再朝前想,我也没到金昌砖厂打工去。那我干啥着呢?这不是乱了套了嘛。接下了,我姐姐也就肯定没看到祁红写给我的那封信,也就没有私自跑到金昌去和祁红的哥哥祁峰结婚给我换亲,换来祁红。那我的媳妇从哪里来?我的媳妇又是谁呢?

其实,我高中毕业那阵子,陈因一直不停地往我们家跑。我本想再去补习一年,可谁都知道我的爹是个木讷的人,他到学校问了一下我的班主任,班主任说我是个坏损,不要我,他的头愣是没有转个弯倔强而灾难性地望了好一阵班主任,一脸洪水撤退后的那种萧条景象地回了家。回答我诚惶诚恐的针尖那么大的一点希望的是,赶紧吃饭,吃过上地抓紧收田,田都黄日蹋了。让本来生机勃勃又心神不宁的我看着爹像失了灵的罗盘的那张脸而不知所措。我的孤僻的性格一定就是那个时候,具体说就是那一个月造成的。在那一个月的收田、打场的时节里,有几次我看到爹那失了灵的罗盘似的脸,嘴角上稍微晃动了一丝笑意,就像是罗盘上的那个磁针活泛了一下,我就试探上问他,我啥时候补习去,爹?

快吃,这么烫的山药也塞不住你的嘴。爹并不正面回答我,而顾左右而言他地把手捂进已碾好了麦场里,抓起一把麦糠朝天一扬,在一股小风吹着麦糠旋向远处后,爹说,山风马上就来了,来了好扬场,快吃。

原来学校不让我补习。这是整个庄稼都收拾完,颗粒归仓后,我打好铺盖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学校补习去时,爹像晴朗的天空里突然窜出了一团浓云,脸阴得吓人,要是他能看见他自己的脸的话,应该也吓着他自己了。而就是那团浓云里,爹闪电一样地冷笑了一下,撂下一声惊雷。你补习个屁,人家学校就不要你,说你是个坏损。

我咋坏了?这话爹肯定回答不了,我只能责怪爹,你咋早不给我说,我找它学校去。你听爹咋说的,早说你就不是坏损了?就冲这话,我还有去学校的必要嘛,回想我这一个月的恳切和自制,原来只不过是修炼了一下我更加孤僻的性子。仿佛让我看到了一种无耻的荒谬和剥离后的虚无。我还有到学校去补习的意义吗。克制是一种品位,而更是一种性格的建立。我不上学了,我要打工挣钱去。那我当然要到金昌去,到金昌砖厂打工去。金昌砖厂的包工头是我们邻村程煜,当然,我不认识,他认识我爹,我爹也认识他,在我毕业后期盼和等待着补习而收田、打场的那一个月里,他来过我们家几次,他的砖厂就因为秋收,民工全跑光了,急需要人,要我去。爹怎么给他回答我不管,我一直是对他嗤之以鼻。我要补习去,我要考大学。

再说了,我还真不能去,我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我现在必须做出泰然处之的样子,某些疲倦的平静也不过是惋惜后,对内心的一种重置。这样一来,我倒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豁然感。你想,如果我去了金昌,那接下来,金昌的砖厂因发不出工资而濒临倒闭,我不得不第二年后跟上外村的几个人到青海的热水煤矿下煤窑去了,那我就又认识桑格了。我在一个雨天里救了脚踝受伤的她,然后,我除了上班时间就陪着她在热水煤矿医院里给她治好了病,我在休假的时候常陪她到山上放羊。而在一个黄昏,我们看到一朵格桑花上,两只蝴蝶像进入了婚床一样,收拢了它们的翅膀像是拉上了帘子。然后,两只蝴蝶就一阵不可遏制的让人晕眩的颤栗。然后是一时巨大的静默,短促而尖利。这是一种陷入,又是一种突围。我的身体里像是有一架无声的机枪在不停地扫射着,几乎把我打成了一片破筛子一样的颤抖着。而桑格呢,这时的桑格竟然像一匹锦缎,把自己舒展开来,她的脸色红润到了一种不可复制的华贵的光彩,她,也是颤抖的,她望着我用一种抵达式的庄重动了一下身子,猛地抱住了我的脖子。她把她的唾液嘟进了我干河道一样的嘴里。她,把她的身子仪式般地赠予了我,滋润了我的干涸。

这样,在她阿爸阿妈的同意下,我就在那个冬天把她带回了我的老家,她成了我的媳妇。而因为我的母亲在春节刚过完就去世了,我就不能去青海热水了,我们得搭帮上和爹一块种田,那陈因就会在一个初秋的下午,日薄西山时,把我的媳妇桑格挨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而我的因为盛吉兴家的关中叫驴给我们家的正发情的草驴搭了驹的爹,在兴致勃勃的,被那件事当头给了一棍,许是闷了吧,一句话,把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就把我的媳妇桑格送给陈因。他知道陈因是他的儿子,那时候别人还不知道陈因是他的儿子,只有他知道,当然,我殷桂婶肯定也知道。但我也是他的儿子呀,不能因为陈因是他不能相认的儿子而就把我这个天天陪伴他的儿子的媳妇轻易给了陈因吧。不对,爹也是气闷了,就因为陈因是他的儿子,他才更气呢,他想打陈因一个耳光呢,可又舍不得,只好自己作践自己。就像,他在白石岸干工程时,本来是陈积良把他推下石崖去的,他一定要说是自己迷路了,还不是因为他媳妇我殷桂婶也成了陈积良的媳妇,为了把陈因养大成人,就默认了。这不是作践是什么。纯粹饶舌得让人没办法说。还有一个问题是,到现在我都没明白,桑格和陈因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事,是陈因强迫的还是自愿的?我被这许多事厮挖得咋能平静。

还是不去了金昌的好,去了金昌就得去青海,一连串的事都把人烦死呢。不去金昌,就这么定了。那些琐事就像一个包袱,马上甩给了另一个未来。

那我到哪儿去呢,得出去挣钱,挣上钱了说媳妇,这就是我那木讷的老爹嘴上一直挂着的一句话,像塔上的一只风铃,只要有人一提起谁谁谁说下媳妇了,他就非响不可。

那就跟上陈因,贩卖牲口去。在我从高中毕业等待补习的那一个月里,金昌砖厂的包工头来过我家几次,是要叫我到他承包的砖厂打工去,我根本就不尿他,我想着补习,我想着考大学呢。至于让我去不去金昌,他一直和我的爹说着,我不知道他们咋说下了,我也不想知道,我对他嗤之以鼻。我想爹肯定是答应他了,我看他每次来我家,走的时候都像是攫取到了什么似的,满脸的饥馑,甚或他戴着的让人厌烦的那副墨镜,在出我们家庄门时——有几次是在收割的地里,晃动中,被夕阳一映,竟然像是一个荡妇,在他皱皱巴巴的脸上像揉乱了的床单一样,呻吟着,荡漾着。那些天,陈因也经常到我们家去,我们两家是邻居,只一墙之隔,只不过那时他家的房子还没翻修,庄门还朝西开,而我们家的庄门是朝东开着的,从他家到我们家得弯过几家,从一个小巷里迂回过来,才能到我们家门口。陈因那么勤的来,也是有目的,那时我们还没因他家要翻修房子为地基的事发生矛盾,他每次来都要嘀嘀咕咕说上好一阵子。他说话的那种气象总是让人感到了心领神会和一种始料不及的自豪感。不知道他给我说的这些给我的爹说过没,我想是没有,比如那次等山风下来了扬场时,我坐在一架马头垛下吃山药,陈因来了,他说的还是那些话,他说得我心旌荡漾的,喜形于色。可是坐在我们对面不远处的草堆上的爹却一直拿个冷眼看我们,他是生气陈因有啥事不给他说,还是他已听到我们说话的内容而不乐意。他知道陈因是他的儿子,而我们都还蒙在鼓里,那么他对我和陈因这种嘻嘻哈哈的关系,苍白而缄默得既无谴责又无期望的样子究竟表明了什么。他肯定是爱他的儿子陈因的,不然他不会因为陈因和我的媳妇桑格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个事,他一句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就把我的媳妇桑格送给了陈因;也不会那次陈因喝酒发病后,他急慌成那个样子。谁都知道我爹是个非常木讷的人,也是一个悭吝的人,可他连我挖苦的话也不识别了,竟然塑造了一种仪式化的悲壮氛围。他悲戚到了世故的强硬,从柜子里取出家里仅有的那沓钱,并像一个主意坚定的人,唆使我到公路上去不要让陈因坐班车进城,而由他套上毛驴车拉上到马场医院,那种果敢和当机立断是一般人轻易做不出来的。

尽管陈因每次来都把我说得心动的,恨不得马上就跟上他走。但我心里最强硬的部分还是补习考大学,这是一个与志向有关的向导性的词,我一直坚实和把握着呢。及至庄稼全部收割完后,我捆好铺盖不管不顾地要到学校补习去时,爹说了那句,人家不要你,说你是个坏损,我才气馁了,我心中一直闪闪发亮光彩夺目的东西被谁一家伙吹灭了。

那我干啥去呢?就像风铃似的爹,动不动就是你得挣钱说媳妇。是的,我得出去挣钱去。金昌是不能去,光不是我厌烦那个包工头,在那篇《家书》的小说中我不是去了吗,我要去了金昌,我就得按照情节去青海,去青海热水煤矿下窑,我就和桑格认识了,我在一个下雨天一定就救了脚踝受伤的桑格,桑格就成了我的媳妇,我把我的媳妇桑格领回家,陈因不得要把她按倒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和她干那个事嘛,而我爹会用一句话就会把我的媳妇桑格送给陈因的。陈因后来因为喝酒成了植物人,桑格就得在陈因家像坟墓似的厦房屋里伺侯陈因一辈子。这就是然然作家给我说的不能忍受的疼痛,也是我不能忍受的疼痛。

既然不跟上戴墨镜的包工头去金昌砖厂,那就跟上陈因走。跟上陈因贩牲口,然后,我把他安排上到青海热水去,让他直接和桑格相遇吧,我也就不尴尬了不心疼了不纠结了。那么桑格到底又和我有缘没缘呢?先不管我了,先把他们俩的命运重新安排一下吧,尤其是桑格的,不然作家然然又要打电话责难我呢。

陈因那些天一直到我家来说的是,要带我去贩卖牲口,说这是个好买卖,能挣钱得很。我也借机挣些钱了说媳妇。

跟上陈因贩卖牲口,那我得设计个悠扬而浪漫的场景,因为我刚从高中毕业,正意气风发傲慢而纵情着呢,尽管高中毕业后的那一个月,我的性格被爹的木讷拖延到了孤僻的角落,但是,稍添加些激情的柴火的话,还是能达到精神的沸点的。

在陈因找我之前,他已经从山丹县花寨乡下河村买了一头牛,用三天三夜的时间赶到民乐县的骡马市场上卖了,他买的时候是三百元,却是四百八十元出手的。也就是说,除了他花的那三天三夜时间算是成本外,他净赚了一百八,多大的利润你算算。那次在我家的场上,我的爹冷眼不屑地旁观着,而我和陈因说得兴高采烈的就是这个话题。不过那时,说归说,我的心思却在补习考大学上,所以我们那样说过也就像是在黑夜里烤着的一堆篝火,燃尽了,寂灭了,也就完了。可是,现在我得正视了,既然金昌不能去,那我非得跟上陈因去贩卖牲口了,再说了,为了重新安排他们的命运重新编排故事,我得引导上他去青海呀。那我得渲染一个好的昂贵点的场景开始。事实上我们就是从这个界定中进入的。

那是从山丹县花寨乡下河村通向花寨乡的山间小路上,风很硬,天将黑未黑,应该就是人们说的黄昏吧。因为刚才那几个人牵着一匹马转到一个开阔处时,夕阳还自我娇纵地像是要把自己完全毁灭了似的残忍地燃烧着,可及至他们下了一个陂坡,走进这道峡谷时,天似乎一下子就衰老了,整个大地都风尘仆仆的,只有几许飘忽不定的光线像是一群群小鸟,在草尖上、石头上闪亮着。

我这样写了半天,总是把我想要的场景昂贵起来,好像又总是无能为力。那就只能这样了。而实事上也就是这样。盛元在前面牵着马,我和陈因在后面跟着,从坐落在焉支山中的中河村通向花寨乡的这个叫五家长沟的山谷里往外走着。谁都知道我和陈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只有我爹知道,还有远在新疆的我殷桂婶知道。我是后来殷桂婶把陈积良的骨灰从新疆抱上来,要我爹和我搭帮上跟她到他们的祖茔里埋去,爹告诉我的,我才知道殷桂婶原来是我爹的媳妇,是被陈积良想方设法抢夺去的。他那手段用得狠,不知道陈积良一生是怎么安宁的。记得我在那篇小说里还把他写得很自在呢,每天早晨坐在沙梁上吹着笛子优哉的。可是我写的人都觉得羞愧不安。主要是我爹太善良了,尽管他很木讷,这谁都知道,但他的确很善良,就像他被陈积良推下石崖后,虽被一个叫扎斯的裕固族牧民救下了,但失去了记忆。一年后清醒过来,回到家,看到痴痴呆呆的陈积良和那个还不到一岁的其实就是陈因的小孩,他就心软了,他竟然说他是迷了路,和陈积良回到队上给大家说的话一模一样。而就是他的那句话,把陈积良的疯癫病给治好了。其实陈积良就是因为恐惧愧疚得下的心病。所以我爹回来后那样一说,把我妈,不,是陈因的妈我的殷桂婶的心结也给解开了,陈积良也从一个自我设置的灾难的深渊里爬了出来,就忘乎所以了,就优哉了。可是没曾想,他的准儿子陈因却不仅仅是失忆,而是植物人了。这个痛苦应该算给陈积良呢还是算给我爹呢?应该是我爹终身的痛苦了,因为陈因成了植物人时,陈积良已经死在新疆哈密的看瓜房里了。

这就有些不公了,你想想,陈积良想法夺了我爹的媳妇,而他的儿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也算是准儿子吧,因为陈因到死也不会叫我爹一声爹,而叫的陈积良是爹。他,陈因,又从我手里夺走了我的媳妇桑格。只不过是各使的手段不同。陈积良是把我的爹推下了石崖,而陈因是把我的媳妇桑格按倒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也怪我爹呢,不是他那一句话,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把我的媳妇桑格推到了陈因的怀里,那么桑格现在还是我的媳妇嘛。我也就不会因受到作家然然的责难,说她心里疼痛得很,说我写得太狠了,让我重新安排一下桑格的命运呢,我才费这么大的周折,把桑格从我的那个年龄段里抹去,把她原送还到了她牧羊的山沟里。并且我已经想好了,就让陈因也在一个下雨天,在热水的那个山沟里去救脚踝受了伤的桑格去,而不是我。那样,桑格就直接成了他陈因的媳妇,就与我没什么相干了,我也就不痛苦了不尴尬了不纠结了。

问题是,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桑格和陈因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个事是她自愿的还是陈因强迫的。还有,他们那是第一次还是很多次了。如果是强迫的又是第一次,我就可以把桑格领过来,原成了我的媳妇。可,那我就又太不道义了,陈因就算已经是个准死人了,但总还有那么一丝丝气息呢,我倒巴望得他的那一丝丝气快快泄尽算了,对他也是一种解脱。可是,我还是不能把桑格领过来当我的媳妇了,因为我姐姐大年三十晚上把祁红给我从金昌领上回来,成了我的媳妇了。这个多事的姐姐,我一边感激着一边恨着。

那么,盛元又是谁呢?盛元不就是家里有关中叫驴的盛吉兴的儿子嘛。那次就是我们家的草驴发情着呢,在山里面放羊的盛吉兴正好骑上他的关中叫驴到山外置办伙食来了,让我爹碰上,一说他就同意了按爹的话说是给我们家的草驴好好地搭了个驹。就因为那,我爹喜爱地拉着草驴回家到院子里了还兴奋得不行。尽管当时我正在气头上,身体里正弥漫着像刚咬了沙子的那种奇疼难耐的疙疙瘩瘩又分崩离析的阴森味道,但还是被爹那一直木讷着而突然发出的一架破风扇沙哑而意乱情迷甚至有些可耻的炫耀惊得让人有一种难以原谅的烦躁。爹洋洋得意中,看到我们几个在燥热的秋天里却冷若冰霜,简直就是三个化得不成样子的冰棍儿,因为我们三人哪怕悔恨的还是沮丧的抑或痛苦的,反正都有泪痕在脸上。一下子卸去了兴奋后的爹顿时筋疲力尽的,问咋了,一满?其实他完全明白是咋了。就连他扎起来掴陈因的手臂在半空中也软弱无力地又耷拉了回去。这样也就算了,也许各走各的,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好。可爹为什么又从那几近崩溃像是一场恶战后已熄灭了硝烟的破战场的身体里扔出那么一颗流弹呢,滚!滚就滚吧,可是我爹,他为什么紧接着又说,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这不明明就是一把把我的媳妇桑格推到了陈因的怀里,这简直就是一种放弃了的荒唐。看临出庄门时,桑格那怨恨的荒凉的绝望的眼神中,我就知道桑格是爱我的。干那事也许是她一时的糊涂,也许就是陈因强迫的。

好在,我现在听了然然作家的话,把她的命运重新做了安排,不然,光桑格那怨恨的荒凉的绝望的眼神就是一个巨大的灾难性的包袱让我无法背动。况且,还有那次我骑着摩托车捎着桑格,就是那次陈因喝酒发病,我爹不让往城里送而固执且满足于自己的自作主张的扩张中,一意要把陈因往就近的马场医院送的那天。天气也怪,起先只飘着几朵雪花,猛然间就下起了鹅毛大雪。爹赶着毛驴车在后面。我骑着摩托车捎着桑格前头去联系医院。桑格突然搂紧了我的腰身,嘤嘤嘤地像一把二胡,让我的身体独自就悲伤成了一场社戏的凄凉舞台。

陈因第一次贩卖的牲口是一头牛,而我们这一次是一匹马,一匹在夕阳下风一吹像是一团火焰的枣红马。从那个姓牛的农家里买上这匹马,出了村子后,我们仨就试探着要骑它,可是根本就近不了它的身,只要谁有靠近它的举动,它就又踢又咬又尥蹶子。难怪那户农家以很低的一个价格就出售给了我们。我们离开牛家庄门不远。陈因就显出了惯于嘲讽并略带些阴险的脸,仿佛是一次迷盹后的惊觉。我压了那么低的价,只当是个玩笑,甚至怕人家骂我,谁知道人家竟然连个吭都不打就同意了。这是陈因得意忘形后说的一段话。及至这会儿他们千方百计近不了马的身,才明白,这就是一匹夹生马,根本不能用。一匹马在农户家里如果不能干活,那就是个废物。

不过陈因不气馁,反而有种挫败后反弹起来的轻狂和放任。他指点江山般地说着市场行情,那些贩子其实都不会把牲口买上去自己用,转手就又倒卖掉了,所以夹生不夹生都无所谓,贩卖的人主要看的是身段和毛色,看这匹马的体形和神态,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的。

那就连夜往民乐的骡马市场上赶吧。

天亮的时候,我们到了霍城镇的一个叫眉毛弯的小村子,我的小姨妈家就在这个村子里。霍城还是山丹县的地界,是和民乐交界的地方,离民乐县城也就是我们要去的骡马市场已不远了。

但是,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身患重感冒必须在我的小姨妈家住上几天,让他们两人去民乐的骡马市场。因为我是这样安排的,我要陈因他把马卖掉后,就去青海。民乐离青海不远,进扁都口翻过俄博岭就是青海地界么。我想让陈因过了扁都口后,一路向青海湖那边走,边走边打听牲口的行情,但不让他买马,要让他一直走到热水去,在那里和桑格相遇去。我还设计下,几个月后,他在那买了几匹马,他和桑格一人骑一匹,吆着几匹马到民乐市场上卖掉,还让陈因赚了不少的钱。赚上的这些钱,基本够他翻修房子了。那样,也就不让他光指望他爹陈积良和他妈我殷桂婶在新疆打工,把他爹都苦得病死在哈密的看瓜房里了。

那我让陈积良干啥去?还是让他给人家看瓜吧,还是让他死在看瓜房里吧,不然还真没法塑造他了。因为他的那病并不是苦下的,作为看瓜地那个活,他是轻闲的。他的病,根源还在他把我爹申永保推下石崖的那种恐惧造成的。他不是回到村子里把我妈——不对,我殷桂婶——娶到家就得了癫狂病了嘛,也不是,真正得病,是陈因出生后。他把我爹推下石崖后,他恐慌,惊惧,甚至恐怖得有一段时间都惶惶不可终日,但他最终还是自己把自己说服了。他推申永保为的啥,不就是为了他的媳妇嘛,现在一切遂愿了,申永保呢已经死了,死无对质,有啥害怕的呢。他的心也就在慢慢的自我谴责和包容中平静了下来。然而,随着孩子也就是陈因的出生,新一轮的不祥又像一次无法抵御的占领盘旋在他的头顶,申永保虽死了,但出生后陈因的身上带回了一种陈积良无法抗拒的与申永保的那种血缘纽带相连的气息,膨胀在陈积良生活的每一个空隙里。他每看一次陈因的脸,都像是申永保也就是我爹在向他责难,就连陈因憨态的笑,也成了申永保遥远但宽厚而又喻讽的嘲弄。就这样,又一次重压把他某根最艰难的神经给绷断了。他有了间歇性的癫狂,他可以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地愣神,有时又滔滔不绝地胡言乱语上一通。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不敢抱婴儿陈因,每次我殷桂婶把孩子递到他怀里他都立马搡回去,装着有紧要事干,或担水或添草就跑出门去。难怪那次我爹申永保突然出现在他家,我殷桂婶首先说陈积良的话就是,你总没做下啥亏心事?好在我爹一句话把我殷桂婶捂塞住了,同时一下把陈积良混浊的心灯给挑明了。他的癫狂病好了。

尽管他的病好了,但陈因总一直还是他身体里的一个病灶,仿佛陈因的一句耳语或者不经意的闲话都会把他引渡到一个灾难的区域里。其实,在他来说,陈因就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但他又不能表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抗拒,他怕绷得太紧了就是崩溃。对恐惧的顽强抗衡使他过早地衰弱和力竭了。他不能永久地面对陈因啊。待到陈因和陈果迫不及待地长大成人后,他虚弱而又坚定地提出老两口到新疆打工去。陈因有心脏病,不能干力气活,这是不争的事实,加上陈果的不务正业,家境越来越窘困了。殷桂婶虽觉得万般无奈,但还是轻松愉快地答应了去新疆。殷桂婶在新疆哈密有个妹子,妹夫就是哈密本地的,到那去好找活。实事上也是,陈积良的看瓜和殷桂婶的保姆活都是她妹夫妹子给找下的。

要说,陈积良的死,与殷桂婶也有些关系呢。在瓜房里殷桂婶给陈积良做饭时,陈积良捂着胸口窝说胃有些不舒服。殷桂婶说是他的老胃病犯了。你想想,这更说明陈积良的病不是一时半会得下的,是长年累月淤积成灾的。殷桂婶随口又说老教授也有胃病,并说,我去问问他吃的啥好药,能不能给买些,下次来了我给你带上。其实她回去就给老教授说了,老教授问是什么症状。他说不疼了也没事,一旦疼开陈积良就在胸口窝里顶上个东西直哼哼,有时候一阵子疼过去,陈积良会被汗浸得像是遭了一场雨淋。那天,陈积良还给殷桂婶唠叨,以前也疼呢,但也隔个一半个月才疼上一次,最近怎么突然频繁起来了,三五天就疼一次,还疼得比以前厉害了。这种情况,殷桂婶应该要动员他到城里看看去,但殷桂婶没说,只说是他的老胃病犯了,还说回去了问问教授吃的啥药了给陈积良买上些。他回去就给老教授说了,把陈积良的病症给老教授也详细说了,老教授一听恐怕是胃癌呀,但老教授没明说,只说是这胃病看来是厉害了,还是早点给看看吧。有啥看头,殷桂婶在这方面似乎有一种专制得听起来是豁达实则是抱怨而疲倦的权利。她说,多少年了,就那老样子,疼急了吃上几片药就好了。老教授知道这种病的严重性,也知道其在发病时的痛苦不堪。老教授是胃溃疡,是胃癌的前期,他尝过疼痛的滋味,何况陈积良现在那种情况,老教授听过后已经知道他的病到了什么程度了,就拿了些自己吃的药让殷桂婶赶紧送到瓜房里让陈积良吃上,缓解下疼痛了领上到城里来看病。殷桂婶说没那个必要,殷桂婶是十天给陈积良送一趟伙食,就说,他的病没啥大碍,就那么疼上一阵阵就过去了,还到十天上了连伙食给他送过去吧。

到这,我突然又明白了一件事情。难怪我和爹搭帮着把陈积良的骨灰埋到他们的祖坟茔后,殷桂婶往我们家去了几趟,望着我爹眼泪汪汪的不说话,我知道她是对是去、是留踌躇着,让我的爹拿主意呢。她那样望着我爹申永保,是想让我爹说句话,是留,是走?可我爹的冷漠和木讷是谁都知道的。我倒是有意的,我看到他们的手在爹说出那段错愕唐突又搪塞的经历后握在一起时,我就想撺掇他们收拾到一起过活,可我又想到:是闪电还是火籽都在他们心里,还是由他们自己点燃或者熄灭去。

后来我知道也许是我弄错了。哦,也不完全说是弄错了,应该说是我想得单纯了些。

殷桂婶她必须踌躇。殷桂婶当初被老教授家雇去是老教授的老婆病重,要殷桂婶去服侍。一年后,老教授的老婆病逝后,殷桂婶以为该离去了,当她向老教授辞别时,老教授不让她走,让她干脆待在家里给他当长期保姆。殷桂婶一听,原本是一种无所着落的重负的紧张,加上有那么一点点莫名其妙的依依不舍,瞬间在她的身体里像一层因为一种临界状态的情绪的冰溶,一下子就抵毁了她那瞬息万变中的那个小小核心,谦恭。也就是在那一刻,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阴沉而快乐的种子,时隐时现的那种自我轻视又自我虐待反而把自己的许多想法像一级级台阶踏在了脚下。干脆说吧,她有了新的想法了。尽管还没有到巴望得陈积良死的地步,她的脸却已经成了另一个人的种植园了。

就在老教授拿了几瓶他吃的胃药让她立刻送给陈积良那里去,她滔滔不绝的说叨一下子兴味索然了,想到陈积良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她是想送去,但她又转回一个心事重重的神态,从眼眶里施放了她的不快。老教授把药放回了原处,说那你过几天送去也行吧。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这么一个词:拒绝思念。我不知道往哪儿用,往谁的身上安置最合适。我真不知道。那就放在这吧,让它像个源体,慢慢辐射慢慢扩散去,谁受伤谁受益,随意吧。

那么,那次我和爹帮着殷桂婶把陈积良的骨灰埋到他们的祖茔里,殷桂婶去过我们家几次,眼泪汪汪的,其实真的是要让我的爹拿个主意,是留,是走?谁都知道我爹木讷,能给你说个啥呢?能把陈积良把他推下石崖去的事都忍了,再啥忍不了的。看看拒绝思念这个词倒最先和我木讷的老爹有了一点点瓜葛。但不光是木讷的问题,我觉得老爹肯定和殷桂婶谈得一定很深,一定谈到了老教授。咋这么难缠,算了,不再纠缠了,反正殷桂婶没有留下来和我爹收拾到一块过活,更没有待下来伺候他的植物人儿子陈因。还让我的媳妇现在已是陈因的媳妇桑格伺侯着。

可是,可是这个陈因也太不争气了。

就像我安排的那样,我要陈因把马卖掉后,翻过俄博岭到青海去,我要让他以马贩子的身份,一边打听马的行情,一路就走到热水草原了,在那儿,他就把放羊的桑格碰上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安排了。要是没我这个中间环节了,桑格会直接成为他的媳妇的,我也就不尴尬不绝望不疼痛了。

那么,那个盛元咋办呢?

盛元他要是愿意跟上陈因去就去嘛,他去没关系,不像我,去了,我知道在那个情节里,桑格钟情的是我,至于后来陈因把她按在我们家后院的草垛上干了那个事,那是后来情节的变异。那我就坚决不能去,我安排的是陈因和桑格从那里开始发生恋情。盛元与这个环节没一点点相干,他只是为了给我通风报信,我才安排他跟上我们做陪衬的。我知道,他想跟上陈因去就去,不去的话,他会回到眉毛弯我小姨妈家找我来的。

果然,在第二天的中午,盛元就到眉毛弯了。那天,天从一早晨就开始下雪,紧一阵慢一阵的,像是一把二胡在诉衷肠道别情的感觉。哎,对,就像那次陈因喝酒发病,我骑着摩托捎着桑格头里到马场联系医院去,爹在后面赶着毛驴车拉着陈因。天也是这样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雪,桑格突然搂紧了我的腰身,把脸贴在了我的背上,嘤嘤嘤地,让我的身体就猛然间就独自悲伤成了一把二胡。我怎么又跑到那篇小说里了,我必须赶紧转回来,我现在和桑格是没有关系的,千万不能出偏差,不然的话就前功尽弃了。

但是,偏偏就出了偏差。我说这个陈因也真的太不争气了。

雪下到中午就停了,这样的天气里适合吃蓁子糁饭。吃过小姨妈做上的蓁子糁饭就酸白菜,加上浓浓的油泼辣子和蒜泥,我美美地出了一身汗,感冒好了一大半,天也放晴了。

小姨妈刚把屋里收拾完,准备到邻居家浪门去呢,突然有人挑起了门帘,趴在板箱里找针线活的小姨妈也没抬头就说,你咋这么早就过来了,我这把活计找上就过去了。

可是我看到的是一个人摇摇晃晃的,像是自己扛着自己宛如一条装满粮食的毛线口袋,被重重地撂在了地上,力竭得在那直喘息。是盛元。我的小姨妈也是听到和她话里的响动有异样,跳下了炕去。

小姨妈赶紧把我们剩下的一大铁碗蓁子糁饭热上让盛元吃了。他洗过脸,舒展了一下身子,摸摸自己说是有些气闷的胸子,才算是找回了震惊和那种不安中的机敏,以及抱怨的权利。

这种情况下,似乎已不是事情的复杂了,而是他的滔滔不绝和臆断的缠绕,把原本清晰的思路给搅乱了,就像这会子又黑煞般阴过来的天气,渴望,忧郁,一种让人不知所措的重负。

陈因没有按我意想的去青海,他去了夏日塔拉。夏日塔拉是一个非常美的草原,我没去过,但我爹去过,就是扎斯放牧的那个地方。不管谁听到夏日塔拉这个地方,夏日塔拉,是个端庄而体面的过错。陈积良就是在那把我的爹推下石崖的,是牧牛的扎斯救了他。可他恢复记忆后为什么就不把真实情况说出呢,我的这个爹啊,谁都知道他木讷,但也不能木讷到是非不分吧,如果他说出了真相,我殷桂婶肯定就会离开陈积良和我爹一块过活呢,那她就是我妈了,我和陈因就是亲兄弟了。

我的爹呀,你当时要说出真相,何必让我为了改变桑格的命运这么费周折,东奔西跑的。这大雪天的待在家里,吃过蓁子糁饭后,煨在热被窝里看着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多好。我还要为陈因那个杂种担忧。

你当陈因到夏日塔拉干啥去了?他把马卖了后,在民乐找了个旅馆住下,陈因给盛元说,这样倒来倒去的,又累人来钱又慢,不如我们偷去。说到夏日塔拉偷上几匹马卖掉就是一大笔钱。他要盛元和他一块去,盛元就是在旅馆等他喝醉酒后溜出来跑到眉毛弯来的。又是酒,这次陈因可不能因喝酒发病呀,那样的话,整个故事就得提前戛然而止了。

这个陈因,在那篇小说里,他还算是不太坏,只不过是把我的媳妇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个事,给桑格的命运带来了麻烦,不得不让我现在重新安顿。可他现在却越走越偏差了,他带给我的是轻狂放任的冷落和羞愧。我得像一个舵手一样赶紧拨正方向。

可是他已经把马偷上了。并且从我最担心的地方出发的。你当我担心的是啥,我担心的是恩将仇报,明白吗?恩将仇报,说白了就是怕陈因和扎斯再发生关系。可是,陈因恰恰就偷的是扎斯家的马,并且还就偷的是我爹骑上放了一年牛的那匹马。陈因毕竟是我爹血缘上的儿子。

天呐,这是一个巨大的反讽和侮辱。

谁都知道我爹是个非常木讷的人,但木讷人有木讷人的幸运和福气。你无法阐释的东西多了,就像我爹从石崖上掉下去,被牧民扎斯救了,但他却失了忆。他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无奈,只好在扎斯家放牧为生。扎斯给他备下的是他家里最棒的那匹铁青马,我爹就骑着那匹铁青马赶着牛群,每天在夏日塔拉草原上游牧着。可是,在一年以后的那一天,我爹骑马走过他跌下石崖的那个地方,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个惊恐的声音仿佛从多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使他怎么就看到了去年他跌下石崖的情景呢,是幻觉还是一种突然的刺激使他的记忆得恢复?

说不清的事情就不说了,只把当时的场景记录下吧。我爹被陈积良推下石崖是头天夜里天下了雨,而我爹第二次骑着铁青马看到他跌下石崖的幻景的那天也是头天夜里下了雨,并且那两天的天气很相像,都是流云飞渡岚雾飘渺的那种难以言表的宽厚气象。在这样的宽厚中,一些小小的龌龊当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难怪我爹回到家后,看到已得了癫狂病的陈积良和我殷桂婶没有说出真相,他是沾染了整个事件中的那种道不明的气息了。他的一句话救了陈积良,也把陈因安放到了一个有人抚养的全神贯注的无私位置。可是,如果他说出真相,殷桂婶不就原成了他的媳妇了嘛,陈因自然是他正大光明的儿子。那样的话,陈因也就不会把我的媳妇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个事,我爹也就不会用一句话,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把我的媳妇桑格送给了我那时还不明就里的是他的儿子陈因。桑格也就不会有在陈因家的像坟墓一样的厦房里伺候植物人陈因的命运。像然然作家看了我的那篇小说后责难我怎么写得那么狠,她看过后心里时时在疼痛,谁的心里能不疼痛呢。我也一样,我也觉得写得太狠了,心里老是在纠结。那就只能试着给她改变一下命运吧。改变她的命运就得牵动我和陈因。尤其是陈因这个杂种,既然我爹没说出真相,没把他认成他的儿子我哥,那就只能从中途改变一下他的命运,让他直接认识桑格去,我都把我到金昌去和祁红谈恋爱的权力毫不可惜地放弃了,他还能怎样?

我爹当时要是说出真相的话,我还真就不费这么大力气给他们改变命运了。

可是这个陈因,命运重新安排他一回,安排他到青海直接去见桑格去,他怎么就偏离了方向,跑到夏日塔拉去了,还偷的是我爹其实也是他爹的恩人的,并且是我爹相依为命了一年的那匹铁青马呢。这不纯粹是恩赐后的让人无法排遣的扩散性的焦虑嘛!

黧牛黑汉铁青马,那匹马非常值钱。

关键问题是,根据我的估计,陈因偷上牲口后一定会到民乐的骡马市场上去卖的。等我感冒好了后,我和盛元又去了趟民乐市场。这绝对是命运又把我捉弄了一下,那天早晨,我和盛元在民乐西关的骡马市场外面的巷子里,正往前走着,一个拐角处,倏忽间看到陈因牵着一匹铁青马晃晃势势地过去了。盛元不知道看没看到,待我回身看他时,他好像很惊恐地望着我,像是一个突然或者偶然,就连我也似乎是个奇迹,他的那种神态简直充满了无法言辞的悲戚。他猛猛地擤了一下鼻涕才像是打开了身体的电钮一样回过神来。

我刚才被谁猛地打了一棍子似的,一下子啥都不知道了,咋?

哦,看来他没看到牵着铁青马的陈因。我顾不及和他多说,因为牵着马的陈因一下就不见了,前面就是骡马市场的大门,一定是进了市场里面了。

可是一早晨里,我一边给盛元翻来覆去地讲我看到陈因的样子,一边不厌其烦地找着,几乎把每一头哪怕牛、驴、骡子都挨个地看了不下三遍,也没见到陈因和那匹所谓的铁青马。我们又在民乐待了三天,每天都在骡马市场里溜达,最终还是没有看到一丝丝踪影。不是神道,也不是见了鬼了,最好的解释首先还在那匹马上,因那匹铁青马是匹一顶一的好马。陈因牵着他正往骡马市场上走时,碰到了一个非常懂行的贩子,眼睛一亮就相中了铁青马,但怕得到了市场里有许多同行的争抢把马价抬得太高,就一口先出了个陈因始料不及的大价,惹得陈因心花怒放地也不进市场去了,跟上贩子按照他的意思到一个僻静处商量买卖去。

而实事的确就是这样的。

问题是,那三天里,我们没有什么收获,陈因可又把事给做下了。

追溯一下,当是我在民乐的骡马市场外面看到陈因那么倏忽间就不见了,你当是怎么回事?还真就是我说的那样,他在那个拐角上碰到了一个贩子,铁青马在贩子面前晃势而过的瞬间,那肌肤的颤动,那骨架的苍劲,还有那耳朵的惊惧,就连那一双敌视的眼睛都以一种绝望中的渴望把贩子的魂给钩索去了。你想想,有了这个灾难性的感觉,遇谁都会有势在必得的一意孤行和奇迹般的恭顺的。那贩子毫不犹豫地掏了平时一匹马的双倍价格很快就买下了陈因牵着的那匹铁青马。当陈因把牵马的缰绳交到贩子手中时,两个人就互不相干,各走各路。这是贩子们的规矩。

陈因把马卖了后,你当他又走了哪里,他应该去青海了呀,可是他没去,膨胀的欲望已使他分不清方向了,他坐上了去皇城的班车,他还想去一趟夏日塔拉。

不对,好像还不是他的错了,我突然醒悟过来,是我把时间弄错了。他去青海是要和桑格相遇去,和桑格相遇应该是夏天,是六月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下了一场暴雨,桑格在山坡上撵羊去了,从一个岸上跌了下去,好在她正好跌在了岸湾里挤了堆的羊群上,不然她差不多就没命了。而不幸的是,在跌下去的瞬间,她的左脚正好磕在了一只羊角上,把脚踝给磕伤了。这样,正好遇到了过路的他,他就把桑格背到了附近的热水煤矿医院,救了桑格。

可是现在是冬天呀,你总不能让陈因他一冬天的在青藏高原上胡浪逛吧。那么从冬到春到夏这段时间里,你让他干啥去,既然已经把他领上了改变命运的路子,那就再不能回转了。看来他是对的,是他钻了时间的空子了,那我就赶紧按我的思路追寻过去吧。

去皇城的班车是要路过马场的。陈因坐的那趟班车到马场已是两点多了,停下拉了两个人,车却怎么也打不着了。司机和售票的铺了块油布吭吭叽叽地钻进车底下倒腾去了。陈因也走下车,问司机快么慢。从车底下传出不耐烦的甚至有些惹事生非的回音。这句话的确有些不中听,但陈因没计较。这一点,陈因倒是跟了我爹。谁都知道我爹是个非常木讷的人,啥事都不和人计较。要是和人计较的话,你想想,他能把陈积良推他下石崖让他失了忆,可他恢复记忆回家后,却说他是迷路了?他能就因为陈因把我的媳妇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一句话,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就把我的媳妇桑格送给陈因。尽管他知道陈因是他的儿子,可我也是他的儿子呀,还是时时陪伴他的儿子,他有啥事得我给他跑得办,陈因在哪里。所以说,他不计较嘛。

陈因还很和气地勾下头看了看车底下的司机,像是给司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前面饭馆里忙忙扒碗饭去。

去吧,去吧,快点!司机更是失败地焦躁。

我怎么突然把陈因这杂种写得这么高尚了,好像成了七八十年代电影里的正面人物,差点就钻到车底下帮司机修车呢。其实不是陈因高尚,而是他心里高兴。你想想,一匹马卖了两匹马的价钱呀,并且,连成本还都不是自己的。一想到马上就要到皇城了,马上又要有一笔无本的买卖干成了,陈因能不愉悦嘛。这时,他的心里,一种兴奋,一种成就,当然也有一种无法反悔而又犹豫困惑的小疼痛。

等等你就看到他又干了件什么震慑他后来命运或者前命运的事情。

他吃过饭回到停车点,班车不见了。走了。早走了。这是路边上的人七嘴八舌嚷嚷的话。

走了就走了吧,他还不想去皇城,去夏日塔拉草原呢。因为他刚才吃过饭后,路过马场医院时,感觉嗓子有些难受,进去买了几片感冒药。在那,他看到了正在盘点的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一沓的钱。这你就想到他想干啥事了。他想预期把马偷上还要挨冷受冻的牵到民乐市场上去卖掉。还不如……他不去夏日塔拉了,听到班车早走了,他还有些庆幸,还心里思谋这是天意呢。他找了个就近的旅馆住下,然后一下午地在医院附近转悠。

说到这,你可能会想到,陈因在另一个命运里,喝酒发病,我爹不让往城里送,他使着毛驴车拉的陈因,而让我骑着摩托捎上桑格头里来联系的医院就是这个吧。就是的。他就是在那天夜里把那家医院里还没往银行里储蓄的收入全部偷光了。更让人僵持的是,那天晚上值班的医生正是在另一个命运里给他治病的那个大夫。

贺礼。我认识。他那次喝酒发病后,我捎着桑格头里去联系的医院,接收的就是贺礼大夫。他那次一直昏迷在床,只有在有天下午清醒过那么一会儿。他为什么要拉住我爹的手不放而暗示别人出去呢。那时候他是不是就知道他是我爹的儿子呢。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那他是啥时候知道的?他总不是在把我的媳妇桑格按在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事之前就知道了吧。那他就不是人。肯定不知道,知道的话,他不会为地基的事和我们家过不去。那他那天清醒后,为什么要拉住爹的手不放呢,那种亲热?不对,那是他知道爹把他送到医院并一直守候着而感激?对,这样解释比较合情合理。那么,那天我们出了病房后,爹给他说了没有?应该说了,我希望说了。不然,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植物人,再没醒来过,就永远也不知道他的生身父亲是谁了。

我真后悔把陈因从先前那个故事里拽出来,一定要给他重新安排命运呢。这个时候的他,原本不过就是和我们家为地基的事,闹了个小小的矛盾,谁都知道我爹是个木讷而从不计较的人,陈因说我们家猪圈的地界是他们家的,爹就啥话没说把我们家的猪拉到收购站卖了,把地方腾出来让他翻修房子去。

紧接上,一过完年,陈因和他的兄弟陈果就接到他爹妈从新疆寄过来的一笔汇款,开始大兴土木了。而我呢,得跟上邻村的几个人到热水煤矿下窑去。

问题是,听了然然作家的话,为了重新安顿一下桑格的命运,把所有的秩序都打乱了。首先我在头一年就没去金昌,已经把祁红姑娘错过了。况且就没了管头一年。从现在开始的话,我也不能去青海热水。我要是和邻村的几个人去了热水的话,我势必要到夏天的时候和一个叫桑格的牧羊姑娘相识。尽管我头一年没有和祁红恋爱,我没有心中的那份阴郁,但一个人的气质那是在骨子里的,就像我与生俱来的孤独,以及孤独所形成的堡垒式的专注和自负。所以我还是会到那个山坡上写下最明亮的闪电往往是突如其来的那句诗,那是一句箴言式的预示,我会在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救了脚踝受伤的牧羊姑娘桑格的,到年底把她领回家成了我的媳妇的。可是这时候的陈因呢,他会把我的媳妇在秋后的某个下午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个事吗?那我的爹就不用一句话,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把我的媳妇桑格送给陈因了吗?不过,我又想,也许陈因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他不是偷了扎斯的铁青马,又偷了马场医院的一笔钱,他已经很有钱了。他可能偷得恶习成性,他可能都很少回家了,哪有时间一天到晚绕缠我媳妇桑格呢。更或,他犯事了,被抓了,那他就和桑格更没瓜葛了。这样最好,我既没到金昌认识下祁红,也就不会有我姐姐换亲这档子事。而桑格呢和陈因没瓜葛,他哪怕成了江洋大盗还是阶下囚徒呢,成了另一个层面上的人,与我们没任何厮染。我们过我们的安生日子吧。我和桑格。这样,然然作家你该满意了吧。

可是,想想吧,我是不是太不道德了,本来是为了改变桑格的命运才动了陈因的,现在把桑格的命运改好了,却把人家陈因推到火坑里了。幸好还没让然然作家看到,不然她又一顿责难。

并且,再想想,如果陈因一直那样下去,我爹会成了啥样子,不要忘了,陈因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这不,爹已经关心开了。那次,我和盛元从眉毛弯跑到民乐的骡马市场上转了三天,不见陈因,就回了家。爹问,怎么是你们俩,陈因呢?我们不能说实话,只说赚不上钱,我们不想干回来了,陈因一个人到处贩卖去了。

谁说赚不上钱?就这一句赚不上钱,让爹后来对我有些生疑,以为我是个吃不下苦的懒汉呢。我怎么能是吃不下苦的懒汉呢?我要是懒汉的话,我能在那个故事里在金昌砖厂一天推一百架子车土吗?我要是懒汉的话,我能到青海热水煤矿下窑背煤吗?我还不是为了给你的我当时还不知道是你的儿子的陈因转个命运嘛。

因为没过几天,陈因就揣着大把大把的钱回来了,肯定说是贩牲口挣的。不光我爹,连全村的人都羡慕得不行,啧啧之声,赞不绝口。当然,我爹更加高兴,尽管他是个非常木讷的人,那种希冀中的惊喜还是不经意间就像春天的草芽从他脸上的那些皱褶里悄悄冒出。

年一过完,陈因就决定要翻修房子。不过所有的费用可不是他爹陈积良和他妈殷桂从新疆汇来的,也不是他爹妈要求他翻修房子的,是他自己决定的。看看,这不同时把他爹妈的命运也改动了吗?不用他们那么吃苦为儿子们挣翻修房子的钱了。

不用陈因亲自动手,他要雇人修建,大包给一个工程队去干,他还要出去贩他的牲口去。

这样也好,在那个故事里,陈因一定是修房子苦坏了,本身他就有心脏病,不能干重活嘛。一个苦坏了的身子,尤其是心脏,过度地饮酒能不发病嘛。

这样好,即使将来陈因喝醉酒也就不会发病成植物人而再害了桑格。

因为现在得想办法让陈因上青海热水去。他到热水相遇了桑格后,没有我这个中间环节,桑格就直接成了他的媳妇了。那时,即使他喝酒喝醉了也不会发病成植物人,桑格也就不会在他家那坟墓似的厦房里伺候他了。不然的话,绕了半天,原让桑格回到老路上了,还不让作家然然笑掉大牙。

那就让陈因把修房子的事安排停当,我帮着爹把地种上了,就和陈因一块再贩牲口去。其实爹也一直撺掇着。我的木讷的老爹肯定想的是陈因一个人出门有个啥麻烦,我去好有个照应。当然,赚钱给我说媳妇也是占一定因素的。

这次一定得上青海。我必须这样安排。

其实,根本不用担心。我上面说了,陈因第一次把夹生马卖了后,为什么没有上青海,不是他的错,是我把时间弄错了。这次我们出发时,三拖延两拖延已经是夏天了。时间上刚好,再不会出差错的。

事实上也确实是那样。我们赶着我家的那匹在那个故事里让盛吉兴的关中叫驴好好搭了个驹的灰草驴——我爹说是给我的成本钱,没叫盛元,去了民乐的骡马市场。

不对,还是把盛元叫上吧,我在民乐还要安排自己生病的,那就得盛元照顾。

驴卖掉后,我们在一个饭馆里吃饭时,有几个人正在大谈牲口行情。陈因就腆着谦卑而窥探的恭顺凑了上去。那几个人也不生疏,陈因的加入倒是他们那种傲慢的神情上更添加了些炫耀的火候。原来他们正是热水的,开着一辆大卡车贩牲口来了。那边的牲口便宜得很。

一阵子,陈因就和他们谈妥了,我们搭上他们的卡车去热水买一批牲口去。好事,这下总算走到陈因应该走的道上了。我看着陈因那长得有些惹事生非的脸庞,一种原罪的怜悯突然懒散在了整个旷野上。

临上车时,我的肚子突然疼得像是一只手拽着我的肠子使劲抖动着捉弄我呢,我在地上打滚撒懒地出着直声。我是去不了了。咋办?陈因很坚定,已经和那三个人说得好好的呢。他执意要去最好,盛元留下陪我。

看看,事情不是迎刃而解了。我还正担心我这样安排下去,和陈因一块到了青海热水,我怎么避开桑格呢。我不能见桑格,我要见了桑格的话,肯定是我和桑格先有缘分的。

正好,让陈因和桑格直接相遇,发展去吧,省得我许多麻烦。

这下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用我细说,这回陈因按照重新安排的路子一步步走下去了。毫无疑问,桑格成了他的媳妇了。不过在一些细节上还是步步惊险,时时萎陷。虽然我没有去热水少了许多麻烦,比如我要去的话,桑格肯定先和我要发生恋情,这是躲不过的,那说不定我们三人在热水草原上就有一场三角争斗呢。所有我把我安排到民乐就不走了,在要上热水的卡车时,肚子疼得不行。那次肚子可真疼得厉害,原来还想着不叫盛元去。不叫盛元去的话,陈因那家伙已经把他安排到去热水的路子上了,那个绝情的家伙,在冥冥之中已不顾一切地向桑格靠拢去,哪还顾上我肚子疼,你看他那一脸呈现奇迹的隐秘样。那三个热水人喊了一声上车,我说我肚子咋这么疼,他竟然不用思索就满不在乎地说,那你们不去了,我可是一定要去的,我已经和他们说好的。这家伙,就连多一句问候我病情,哪怕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就马尥蹶子似的翻上车厢,坐进了卡车马槽里。那三个人又从驾驶室里甩上了一件大衣,他展开围在身上,一蜷,坐在一个车角里,就进入了个人的世界。

一辆卡车飞快地行驶在青藏高原的山山岭岭上,我要时时用思维盯着我安排的主人的命运不让它出什么纰漏,真是阴森又忙碌,低沉而夸张。不是嘛,你以为?这家伙刚到热水就差点和桑格有个照面,我赶紧用我的笔才勾勒出了一个化险为夷的场景。原来车上那三个人中,其中一个的家就离桑格的家不远,只有几十米,另两个的家在一公里多外的一个山坳后面。车嘎地停下,那个到家的下了车,坐在马槽里的陈因还以为到了,再不前走了,就猛地跳下了车。这个时候可就从容不起来了,因为这时桑格正赶着羊群走到车跟前,就在陈因抬头望桑格的刹那间,我冥冥中从车背面使出了一条狗。那是刚下车那个小家伙的狗。是迎那个小伙来了,正舔着那小伙的裤脚,听到车的另一面嗵的一声,就扑了过来。猝不及防的陈因哪还顾得上看桑格,慌乱中像是发着了一架马力很大的柴油机,两腿像是柴油机的冲程,极速地做起了活塞运动。车上的那两个人哈哈大笑着,开动车,追了过去,在陈因旁边停了下来,陈因奋不顾身地爬上了马槽,才化险为夷。

不知道车后面的那个小伙子和桑格笑成什么样了,就连我这个退出局的局外人都猛添了许多得意忘形的力量。

或许你要问,既然是让陈因和桑格相遇去了,为什么有了机会,又要仓促地让他们面都不闪就分开呢。是不能在那个时候让他们见面,我安排下的是让他们在还是我在另一个命运里和桑格相遇的那个山沟里,也是暴雨天,也是桑格的脚踝受伤,要陈因把她背到热水煤矿,开始发生恋情的。我只有这个能力,不能违得太过了,就像去年,我把陈因走青海的时间安排早了,陈因就走上了歧路。就为这我到现在都还沮丧的,不知道还会给陈因带来什么麻烦呢。

接下来的情节基本没啥大的出入。桑格成了陈因的媳妇。陈因一直陪着桑格放羊到冬天。有次桑格说起看到卡车上下来个小伙子被狗撵得飞跑的事,桑格的脸上好像一块银幕放着一部电影似的,笑着说,那个小伙怎么那么像你?我在笔下按捺住没让陈因承认,我怕败相,整个事件的气息走了偏差。

这个陈因,我怎么把他越写越英雄气概了,而把我自己越来越贬损得有些猥琐了。你看么,冬天,他和桑格回山丹的时候就比我那次张扬得多了。桑格的阿爸阿妈竟然给了他们两匹最好的走马,并且马上驮着酥油、煮熟的牛肉羊肉,在鞍鞯上各围着一件崭新的皮袄,让他们骑上马从青海的热水回甘肃的山丹,那凛然而僭越的样子,简直就是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嘛。

而我呢,自从肚子疼得在民乐住了几天院,把我爹的那个草驴卖下的钱给花光,灰溜溜地回家后,整天看着爹那木讷偏私的脸,而萎靡着。

没治,为了正视然然作家提出的我那篇小说的问题,说我写得太狠了,把桑格的命运安排得太残酷了,让人心里种下了永远的疼,我何尝又不是同感呢,那就给桑格重新安排一下人家的命运嘛,可一下子就得牵动许多人。首先把陈因给风光了,把我给委顿了。行啊,只要把桑格的命运安排好,我受点委屈也值得,毕竟桑格和我在那篇小说里发生过一段刻骨、沦陷、深渊的爱情嘛。有个诗人不是写过这样一句话: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走到莽莽昆仑,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冈底斯相逢。行啊,值啊。

随着陈因和桑格从青海热水的归来,他们家又掀起了一个小小的热潮。房子早已修好了。尽管陈因走青海时,留下陈果监工,而陈果却因为别人追赌债,把陈因留下给工程队的工钱都挥霍掉,自己却跑了新疆。但陈因还是以一种令人反感的自信和放大了的谦恭把工钱一分不少地给了工头,并请他好好喝了一场酒。注意:尽管陈因有心脏病,但他不像在另一个命运里,因为修房子把自己苦坏了,所以要喝醉的话,可能要发病的。他现在身体很好,在青海氧吧似的草原上,不但不干苦活,还像是一次隆重的疗养,把自己的病几乎都给无意中治好了。你看这个陈因,我的笔头一动让他得了多少便宜。而我木讷的爹呢,也开始有些唠叨了,总卡住我说挣不上钱这句话和陈因比。

有啥可比的,我还不是为你的儿子陈因好嘛,不然,像那篇小说里的安排,我到金昌把媳妇谈下了,到青海热水又把桑格领上回来成了我的媳妇了。还不是因为你,不就陈因把我的媳妇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一次那个事嘛,你就一句话,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就把我的媳妇桑格搡到陈因的怀里了。而陈因那杂种——尽管就是你的儿子我也想这么叫他,就算你一句话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把桑格搡到陈因怀里成了他的媳妇也行,他不是喝酒还不行吗,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还逞能得很,他不喝醉不发病不成植物人,他们俩能幸福地或者不幸福地只要正常生活着也行,我们之间谁也就没那种荒凉的痛苦了。再说,到年底我姐姐就把祁红从金昌给我领上回来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我突然明白了,现在的陈因为什么那么张狂,原来他骨子里就那个 样,根本不是我塑造的问题,不然,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不能喝酒,还要喝醉,最终不是成了植物人了。这杂种,在那个故事里把桑格害了,这个里又把我害了,害得我和祁红都错掉了缘分。

说陈因骨子里就那个 样,那我的骨子里是什么样。从所有的故事里推测,我似乎还应该和他是有骨肉之情呢。那我骨子里是不是也有那个 样呢?哪个 样?说白了就是得意忘形。我有吗?你看看,我现在都成了突然变得唠叨起来的木讷老爹的出气筒了。尽管现在我还不知道陈因是他的儿子,但他口口声声都说陈因的好,我的损。我能有那个 样嘛!姑且让我借用一下另一个故事里已发生而这个故事里还没发生的情节,就当我已经知道陈因是我爹的儿子了,那根源就在另一半上,他和我不是一个妈生下的。我是我年过完就要去世的妈生下的,而他,陈因,是殷桂婶生下的。这不是得说殷桂婶的不是了?也不尽然,反正那次殷桂婶抱着陈积良的骨灰,我和爹帮着她埋到他们的祖坟茔里后,殷桂婶在那几天里总是眼泪汪汪地想得到我爹的关注。怪道我当时虽看着她可怜,想让她和我爹收拾到一块过去,但,我又从她的神情里感觉到她整个身心里都透出一种冷漠的寒气。后来才明白了,她那时已和老教授同床共枕了,只是权衡着利弊,去,留?是要我爹加个砝码呢。而她透出的那股寒气正是她已攀登上了老教授那座她认为的而我爹根本就不可仰望的高山上漫漶出的。

虽然为了改变桑格的命运,一下就牵动了好几个人,但对陈因的爹陈积良没多大影响,那就让他按照原本的那样,还在第二年秋天的一个晚上让他死去吧。瓜都收摘的卖完了,就他一个人和那只阴阳脸的小狗作伴,只等着每十天,老婆子殷桂给他送一次伙食。似乎是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看起来冷清乏味的井然有序,实则暗藏着一种犹豫困惑的杀机。其实陈果在瓜地里来过一次,只不过他没给老婆子说。而陈果那次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就是一根针,往陈积良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你想想,陈积良身体里本身就有一个隐秘的形迹一直在不停地咬啮着,就是个钢铁的身体也肯定锈迹斑斑千疮百孔了,何况一个人的肉体。就像一根朽木,定定放在那儿看起来还像根尽管丑陋但还是基本有形的木头,当你一动,势必就会垮掉的。就是陈果的那一句,爹,我咋看得妈和孙教授不清堂。咋?陈积良瞬间的吃惊后又克扣下了许多惶恐的表情才慢悠悠地说,能有啥不清堂的,都五六十的人了。

可是,就是陈果的那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陈积良自我虚弱地荡漾着的那个身体的河流,瞬间的流失使他像一块遗弃了的石头从水里露了出来,干巴,迫切而又困倦。

就在那次老婆子给他做上饭吃过——而老婆子每次都要做下许多,他就连着几顿地热上吃——走了后,他一直在回味着陈果的那句话,因为自老婆子来后,他从各种言态中察觉,老婆子就是变了。不说别的了,就说到胃药上,说老教授吃得是很贵重的药,老婆子竟然说,能给送上两瓶呢,这是一句很把握的话,关系不深能有那么熟练的冷漠,甚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随意和老到的寒气,对,就是我后来感觉到的那种寒气。

老婆子走了后,陈积良一直躺在床上,像一个败北者在身体里翻找着各种可以为自己辩护的理由,翻来覆去的是惊怵和恐惧。到他胃部突然又一次绞痛袭来时,他应该明白,自从他把我爹申永保推下石崖后,他的身体就成了一个灾难场。

到这里,谁也可以想象得出来,殷桂婶把陈积良的骨灰盒抱上回到老家后,不需要我和我爹帮忙给她到他们家的祖坟地里埋去了,有他的儿子陈因呢。我那木讷的爹倒还像另一个故事里一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于他的心里来说可算是一种奢靡的邀请呢。我才不愿管他们那破事呢,我主要的考虑桑格的命运。

从现在的状况来说,桑格直接和陈因相遇上是对的,看来我给她像这样改变一下命运是改对了。年过完后,陈因就骑上桑格的阿爸送给他的那匹走马,又天南海北地贩牲口去了。夏天里,他们还又一人骑上各自的走马去了趟热水,看桑格的阿爸阿妈去了。回来时,带了许多好吃的,我们都没见过的特产,送给村上的各家各户。像那个命运里,桑格跟上我就不行,桑格想回家去,我和我爹还得再三地劝阻等我们把这一轮的庄稼种上收割完了就去看她的阿爸阿妈,而只给去热水煤矿的人给她家带了一封信。

当然,我和桑格也早认识了。陈因出去贩牲口走了,有时得很长时间,因为是邻居么,桑格实在没事干,就随上我们到地里干些简单的活去,回来得迟了桑格也就不自己做饭了,一块搭帮上在我家做饭吃过才回自己家去。时间一长,都熟络得很了,我们上地干活就把钥匙给桑格留下,干脆让她给我们做饭了。不过,我可一直没有把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那个事的想法。

也许有人问,既然我已经把桑格的命运安排得那么好了,我为什么还不出门去挣钱去,到金昌去呀,说不定就算时间错过了也能遇上祁红。不能嘛,我出不了远门了,就像我那篇里一样,我妈在年过完就去世了,家里再没人,我得和爹一块种庄稼。不过,我在那篇里肯定弄错了,我妈不应该是因为陈因占了我家的地基着气生病而死的。因为在这篇里,在地基上,我们两家很开通,就没发生哪怕一丝丝纠纷。所以,我妈应该是正常死亡。

接下来的事,基本上与我没多大关系了。但是,我咋办呢?你仔细想想,为了改变桑格的命运,牵扯了许多人,尤其是陈因和我,把陈因纵容得飞扬跋扈的,而我呢?不但从一开始就让出了桑格,还错过了到金昌去和祁红的恋情。最拙劣的是把我木讷的爹的性格也给撼动了,他变得唠唠叨叨的。受罪的还是我,那句赶紧挣钱说媳妇的话像一只风铃一样挂在他的嘴上,动不动就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好多时候在人多处弄得我窘迫而难堪。你叫我哪里忙忙说媳妇去。要不是你,我怎么要费这么大周折要改变桑格的命运呢,改来改去还成人家陈因的媳妇,与我一点点瓜葛都没了。倒把我的命运给牵连上越改越糟。现在想起来有啥呢,不就是陈因把我的媳妇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一次那个事嘛,你一句话,连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就把我的媳妇桑格一把推给了陈因。我都还没嫌弃呢,只不过当时就是有些痛苦有些沮丧有些崩溃的绝望罢了。你想想,谁的一生就那么平坦,只不过是每个人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把哪怕一个小小的变故和挫败都当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灾难了,事过后还不是反而觉得自己当时的心态和做作是多么的虚弱无聊而滑稽。你不要把我的媳妇桑格推给陈因,我们肯定还是恩恩爱爱的夫妻。也不想想,我和桑格自我从热水的山沟里把她背到热水煤矿医院救了她开始,我们一步步走到那个时候容易吗?她肯定是非常爱我的,不然一个女孩子家不可能轻易背井离乡从青海到甘肃弄一场轰轰烈烈的跨省恋情吧。你也或许要问,既然她那么爱你,就算是她一时糊涂或者是陈因强迫把她按在我们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我的一句话咋就把她推到陈因怀里了,她不会不走嘛。就算是当时陈因那瞎损趁上我的一句话把她拉上走了,她要是不愿意的话,不会原跑上回来嘛。两家只隔着个庄门,有多远,她为了你能从青海跑到甘肃来,就不能从一个庄门跑到另一个庄门来。

这爹呀!那句话又不是我说出去的,要是我说出的,多狠的话,她都能接受,大不了我们夜里在枕边说些温情话就一切冰雪消融,甚至她的一个体贴的动作就把我的心濡湿了。可偏偏是你说出的,本来她就非常羞愧了,要是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会把这恨加在陈因的头上,我不是已在他那像失守而堆满了腐尸的阵地的屁股上狠狠拍了几杈嘛。最多我也就再给桑格剜上一眼,只要她把身子舒舒缓缓地贴过来,我能咋样,还不就一个试验性的玩笑就诋毁了所有的难堪。可偏偏那句话是你说出来的,我说出来是责难,就像然然责难我的一样,那不是气,而你说出来的就是气,一股磅礴之势的气,猛地就把她推向了一个悬崖。就像陈积良把你推下石崖一个样,你不照样失忆了一年,为啥,一种惊恐的绝望呀,老爹。当时桑格肯定也就是同样一种心情,在那种吃惊、毁灭性的决绝中,能不像是一个人猛个把她推向悬崖吗,她只能在最后的那刻荒凉地回望我一眼。你可能要问,你当时失忆了一年不是照样恢复过来了嘛。那桑格被你推到陈因怀里又咋转变呢?我不是正给她重新安排命运的呢嘛。想到这,我突然一个警惕和后怕,爹失忆一年后,通过自己的回光灵显恢复了记忆。而桑格,我把她这样改变了命运,总不会……总不会,反过来她又会和我有些纠缠和瓜葛吧。

你说,我的爹,你现在把赶紧挣钱说媳妇这句话像风铃一样挂在嘴上,你让我忙忙到哪说个媳妇去。就算时间错过了错过我去金昌,想办法去和祁红相遇,可将后面的情节咋发展呢。就因为我没去金昌,把姐姐的命运也改动掉了,窑坡的那个小伙子为了不出财礼,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把姐姐给搞转跟上他干脆跑了深圳打工去了,谁到金昌给我换亲领祁红去呢。也是你,我的爹,谁让你要那么狠的财礼,说我这几年没到外面挣下钱,多要个财礼了给我说媳妇呢。看看,这罪又到我头上了。可是,不是因为陈因把我的媳妇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个事,而你一句话,这个女人也领上一起滚,把我的媳妇推给了你的另一个儿子陈因,推给也行,陈因那个杂种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还嗜酒如命,更是你,硬要拉到马场医院救他呢,也许等班车下来坐到城里,他扛不住早死球掉了,何必桑格要在他那坟墓似的厦房里伺候他。那桑格就是另一个命运了,我肯定会原把她接过来,如果你不愿意了我们分门另住也行。可是,我那多事的姐姐领上来的祁红又咋办呢。

不过,不管咋说,无论是桑格还是祁红,我总有媳妇呢,不像现在让爹一天到晚像风铃似的叨叨吧。

唉!

为什么总是我的错?姑且就算我的错吧。也的确是我的错。不是我把让陈因去青海热水的时间弄错提前上几个月,陈因也就不会钻进那几个月的时间的空子里,去到夏日塔拉偷扎斯家与我爹相依为命了一年的那匹铁青马,也不会到另一个故事里救过他命的马场医院偷钱,并且值班的就是他的主治大夫。至于他把桑格从青海热水领回来,成了他媳妇后,再偷没偷过,我就不管了。我的被然然作家责难后的责任是改变桑格的命运,既然桑格没有通过我这个环节直接和陈因相遇成了陈因的媳妇,并且他们生活挺美满的,我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尽管把我随着故事需要变势成这个样子我也认了。

可是,陈因却又出了变故,而根源不是桑格成了他媳妇之后,恰恰是我把时间弄错的那段时间他做下的一件事情上。那我还得赶紧关注一下,看最终不要动了大干戈了。

也是我把这陈因刻划地太膨胀了,难怪在这个故事里他明明堂皇而夸张地在得意的生活中晃荡着,突然,我的笔下怎么又找不到他存在的迹象了。

一年里,陈因经常出去贩牲口,桑格和我们家是邻居,常到我们家来,农忙了还帮我们家干这干那的。后来,我爹给桑格说,你也不了到地里干活去了,要是一定想帮的话,就帮我们把顿顿饭做上就行了,算是帮了大忙了。爹随手就把我们家那串预备的多余的钥匙给了桑格。自然,桑格有啥事也找我们帮忙,比如,桑格家井台上的那架辘轳不能用了,是我爹从梁家沟槽里砍下一棵沙枣树枝,截好了,用烧红的火棍从中间经过无数次的捅烫,通了后,穿上一根钢筋摇把做成的。

不过我是尽量避桑格稍远点的好,自那次警惕后,我真怕和桑格有啥绕缠和瓜葛。我为了重新安排桑格的命运,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就是为的不和桑格有什么瓜葛。

那天,天一阵阴一阵晴的,就像我院子里搓芨芨草绳的爹说的,这天爷咋摇摇晃晃的,拿不定个主意似的。望着他挂满不安、疑惑而侥幸的脸,我心里猛地又产生了一阵慌慌的警惕。

这时桑格不管不顾地推开我家的庄门进来了,她浑身发抖,渴望中的惊恐像是她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密密麻麻地向地上抖落着颤抖的水珠。我和爹终于从她语无伦次的荒漠似的表情中,找到了人烟。原来陈因出事了,骑着摩托飞出路基,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人呢,人呢?爹急切而绝望地恨不得手中的芨芨把我给掴一顿。桑格光在、在、在的。我看桑格吓坏了,也顾不得什么警惕了,过去抱住了她。

在深路槽里呢。桑格在我的抚慰下,我说,桑格,没事,人肯定好着呢,说在啥地方,我们赶紧救去。才止住了哽咽说,离深路槽口子不远的地方,车在一个冰台一滑,一扭,把她甩了下来,而陈因和车却飞出路面,碰到了路沿上的大石头上。人现在是只有嘴里干吐血泡说不出话来了。

当然,这个时候我已知道陈因是我爹的儿子了。是我殷桂婶那次抱着陈积良的骨灰盒回来,尽管没像那个故事里要我和我爹帮忙去埋,但她还是到我家来了,那天我正和爹修着架子车底盘,爹把我叫到他们跟着,把陈积良把他推下石崖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给我和殷桂婶说了,我才知道陈因是他的儿子,是他和殷桂婶的儿子。

爹的脸上憷憷地抽搐着,一种毁灭性的废墟里有许多硝烟在撤退着,他指示我赶紧骑摩托车捎上桑格去陈因出事的地方。而他,边说着已拔腿进了屋里,抖抖索索地从柜子里摸索出了一沓钱,又催促已上了摩托车的我和桑格,他说他套上驴车往马场医院里送陈因。不能进城,进城恐怕时间长了就耽搁过去了,等命救下了再往城里医院转。

爹来得真利索,我和桑格刚把陈因那辆碰坏了的摩托从陈因身上搬过去,陈因还像桑格说的那样,只是嘴里吐着血泡,爹就赶到了。

爹驾着驴车拉着陈因在后面,我骑上摩托车捎上桑格前头去联系医院。天飘起了雪,忽而间就下大了。桑格有气无力地靠在我的背上,仿佛一颗委屈的灵魂在节俭着一点点的痛苦。

雪越下越大了,桑格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紧紧抱着我的腹部一句话都不说,双手颤抖着。我突然感到我的身体也同时颤抖了一下,仿佛我的身体就是一根弦,让她颤抖的手拨动了一下,响起了一声隔世的回音。

你当陈因是为啥出的事,原来他摩托捎上桑格到马场玩去了,他根本没想到他在马场干下过什么灾难性的事情,他还在那耀武扬威地转街呢,并且在马场医院门口还和一个下象棋的人争吵了起来。竟然吵得不可开交,连医院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大夫贺礼认出了他,一把撕扯住他,喊同事赶紧报警,就是这个家伙偷了医院钱的。陈因才醒悟过来,脸像是流尽水的干涝坝,瞬间的恐惧使其扭曲而变得丑陋不堪。是的,那天夜里他偷上钱出门时,有一个人打着手电的确在他的脸上晃荡了一下,而他已经迅速蹿入黑夜里。

陈因算是机敏,反手给了贺礼一拳,挣脱后,拉上旁边的桑格,骑上摩托车飞了。也是他太慌了,连那么大的冰台都没看见,速度又高。

接受陈因的主治大夫还是贺礼,也没提偷盗的事,赶紧给治疗再说。

几天了,陈因还像先前那样,急促地喘着气,一直就没有醒来过。一个月后,医院断定陈因是植物人。出院,拉回了家。

看看,咋这样啊,看来这命运你还真不好扭啊,我这么费事八荒给他们改变命运,走了许多弯路,最终呢,在短暂的宽慰后是更大的孤独。到头来,陈因他妈的怎么又植物掉了,还得桑格在他们那像坟墓一样的厦房屋里伺候僵尸一样的他。

我这力气不是白费了嘛,为了成就他们,看看我现在是什么命运了。

但我身体里的那声隔世的颤音是咋回事呢?

我们家的灰草驴又发情了。这可不是我故意安排的,而实事上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我没办法,就照实写吧。应该记得,在那个故事里,我们家的灰草驴是在秋后发的情,可这次是深冬。你可能说,不是胡说的呢,明明你把驴都拉到民乐的骡马市场上卖了,怎么又出来了个灰草驴,是不是这趟命运的改变把你折腾糊涂了?不,我们家就是有灰草驴。主要是别的事太多,把人负累得忘了卖这个关子。 就是那次,我们把驴卖掉后,驴是被民乐的一个农民买去的,夜里,驴竟然巧妙地把笼头挣脱,连夜原跑回我家来了。我和盛元还在民乐我肚子疼住院的呢,驴就早到我们家了。你想想,那买驴的怎么知道我是山丹的,找不回来嘛。我爹就又养上了。说明的一点是,这不是我杜撰出来的,我们家那灰草驴原本就有脱笼头的绝技。农忙时,把它拴在山坡上、地埂窝,它经常就把笼头脱了,啃吃了人家的庄稼,也就我爹木讷,人家咋说咋骂都不呛白,不然的话,多少次架都打起来了。

爹一直说要让盛吉兴家的关中叫驴好好搭个驹呢。可每年秋后,盛吉兴就雇上几个人可车可车地把草料拉进山里,一冬天里,他就把羊喂在圈里,消闲得很少出山了。等是等不到的,驴发情也就那么几天,三等两等就错过了。那就进山。

那天,爹骑上灰草驴进山搭驹去了。

谁都知道,桑格后来一个人没心思做饭,一直秋收后就延续上,和我们家搭伙一块吃了。陈因呢,是从商店买些奶粉之类的,桑格按时按顿地给打上糊糊喂着连命呢。

郁郁寡欢的桑格怎么哼起歌来了,我还当是一只蜜蜂在嗡呢,这大冬天的。桑格一进门就到后院抱生火的柴草去了。看到抱着柴草进门的桑格,像一尊那谁——凡高么还是高更,画的一幅素描,那么静雅,我漫不经心地就说出了一句,爹进山了,像是献词又像是一次秘密的泄漏。我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和痛苦。桑格像是一股水流到了一个旋涡里,颤了一下才又走到灶火前。

桑格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哼起歌来的,我听出来了,冥冥之中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那种一眨眼的快意,是我和桑格在那个故事里山坡上放羊时,经常唱的一首青海花儿《马五哥哥》。我突然喊了一声桑格,桑格轻轻地嗯了一声哥,缓缓地抬起头向我眨动着眼皮,像是为我打开了两扇迷惑而深邃的门,我猛地产生了一种绝望中的渴望。

我曾经说过拒绝思念。我是怕我费这么大的周折给桑格改变命运,到终了而前功尽弃。

可是,此刻的我,已无法扭拒两个时空蛇一样的缠绕。谁说拒绝思念。原来我一直思念着那个故事里的思念,我思念那个暴雨的暮晚,思念那个受伤的脚踝;思念羊群,思念草地;思念一对交尾的蝴蝶,思念那酥油味的舌头……我不管了,命运啊,该咋就咋吧,我一把抱住了桑格,我还想起了,在草原她常常坠着我的脖子上说,抱抱脖子。嗯,桑格就是她说的那样,双手搂紧了我的脖子,并且眼眶里像一对清澈的泉,涌出了两行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对那个故事里的故事的思念和回忆。

我把桑格一把揽了起来,抱着向我住的北屋里走。她潮湿的喘息在我的耳朵边温和得像是一场古典戏剧,我思念她的抽搐,思念她的呻吟和颤栗。

我思念的热水草原啊。

爹说,给灰草驴好好地搭了一个驹。

我突然想,桑格是不是会怀上我的孩子。那么,陈因咋没给怀上,还有,在那个故事里,我和她那么长时间,后来陈因又把他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了那事咋都没怀上。但,这次我感觉肯定是怀上了。我感觉!

要是真怀上咋办?谁都知道陈因是个植物人。

谁都知道我爹是个木讷人,但想想,他干的一些事情还是顺意着呢。就像他一句话,这个女人领上一起滚,把我媳妇桑格推到了陈因的怀里,到底对不对,如果说不对吧,年三十晚上祁红来了咋办?

那就顺意吧,怀上就怀上,到时候再说。

细细一想,那个故事里,桑格要是早早给我怀上孩子,我爹他能一句话把桑格推出门去。还有,陈因也许就不一定就能把我媳妇桑格按到我家后院的草堆上干上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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