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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

2016-03-17孙逗

地火 2016年1期
关键词:陈列女儿儿子

孙逗

人这一生啊,就跟走路一样,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再也难遇到,再也难找到。

——题记

春天,不冷不热的,正是早起外出的好时节。一大早,陈运生就起来了,他在卫生间洗漱刮胡子。老房子不隔音,尽管他关严了卫生间的门,剃须刀的“嗡嗡”声还是传进了卧室。躺在床上的王月兰昨夜没有休息好,将近天明才迷糊着,就又被陈运生早起闹出的动静给吵醒了。她打了个呵欠,望望床头柜上的座钟,才五点,就翻了个身,把一只耳朵压在枕头上,抬起胳膊盖在另一只耳朵上。

陈运生洗漱完毕,蹑手蹑脚来到卧室,见王月兰躺着的姿势,以为她还睡着,就伸手把王月兰盖在耳朵上的胳膊轻轻拿下来。王月兰闭着眼睛问:“你咋起这么早?”

“你醒了,我还以为你睡着呢?还正想着给你写个留言条贴冰箱上。”陈运生说着,弯身从床头柜里拿钱。“我今天去郊区赶集,这有一个月没去了,过去看看老史来了吗。你接着睡吧。早饭我就在外面吃了。”

王月兰坐起来,揉着太阳穴说:“你赶集也不用去这么早啊。你等等,我去给你做饭。”

陈运生忙摆手:“你躺下再睡会儿吧。我这就走,别去晚了,老史的鸟就让别人给买走了。”

王月兰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衣服往身上穿,说:“他卖给别人了,你就买别家的嘛。那里不是开着好几家鸟店的吗?”

陈运生把钱揣进口袋里,说:“开店铺的都是以营业为目的。我买他们的多,他们也就会从别人那里买来的多。那老史是郊区的农民,穿着挺朴素的,听说家里供孩子上学上的,条件不是很好。我买他的鸟,也是为了帮他一把。”

王月兰边穿衣服边说:“你买老史的鸟是帮老史,别人买老史的鸟就不是帮老史了?也差不了十几分钟的事,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热袋奶,煮个鸡蛋,还有包子呢。外面那早点不卫生,吃不好会闹毛病。”

陈运生欠身按住王月兰穿衣服的手:“你干嘛啊,让你睡你就睡吧。我买跟那人买肯定不一样了。我买了是放飞,那女人买了是做菜。欢蹦乱跳的鸟转眼就一命呜呼,想想就恶心。”

王月兰坚持:“你腰疼才好,我给你做点热乎饭,你吃了也好有力气骑车子呀。”

陈运生帮王月兰把她才穿身上的线衣脱了,随手搭在床头柜上,说:“我又不是经常在外面吃,偶尔一顿两顿的,没事儿。你起这么早也没用,就再迷瞪会儿吧。我走了。”

王月兰只好重新躺下。没有休息好,就是难受,她感觉浑身哪里都不舒坦。

陈运生才来到客厅,儿子陈列惺忪着双眼提着睡裤从他卧室跑出来。

“爸,你干嘛去?又去放生呢?你说你去公园跟那帮老头儿老太太们学学唱歌、跳跳舞、舞舞剑多好,非得迷上放什么生。你前脚放,人家后脚逮。逮了再卖给你。以此循环,人家图的是利,你说你图的什么劲儿?白让那些小生命们多遭几次的罪。”

儿子陈列24岁了,技校毕业后,就没有正经地上过一天班。不是在找工作的路上,就是在辞掉工作的路上。除此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家里上网和睡觉,而且是白天睡觉,晚上上网。

陈运生已经不记得在大清早这个点儿上能见到儿子是距离上次多长的时间了,他有些惊喜地问:“今儿怎么起这么早?又找到新工作了?今天去面试?那我让你妈快起来给你做饭去。”

陈列忙拦住陈运生,“爸、爸、爸,你别去叫我妈,我还没有睡醒呢。今儿没有面试的单位。我撒泡尿,回头再接着睡会儿。这才几点呀,要是搁冬天,还是半夜呢。咦,我说爸,你还真把放生当事业了啊。”

陈运生对儿子是既心疼又生厌。心疼他一个身高力大,相貌堂堂的帅小伙子竟然找不到工作。讨厌他的,也是他一个身高力大,相貌堂堂的帅小伙子竟然一直找不到工作。不是他炒老板,就是人家老板炒了他。陈运生曾苦口婆心地劝儿子:“你凑合着干不成吗?反正你干了是人家给咱工资,不是咱给人家倒贴钱。你闲呆着也是呆着,挣点钱你自己零花也省得光啃我们了。”

陈列不耐烦地顶撞:“爸,看你说的,你养我小,我还养你老呢。没有错,我现在是啃着,噢,那个,花着你和我妈的了,可是等你和我妈都老了的时候,不是还得靠我孝敬你们嘛。工作不是事业,我要寻求我的事业,所以这不是说能凑合就凑合着的事。我还年轻,我不能把我美好的大把时间都用在毫无意义的凑合上。”

陈运生被气得头疼,他朝陈列吼:“你怎么就知道我和你妈老了得靠你,得要你养老?我们还有你姐,你姐从小到大一点都没有用我们操心,自己就读到了研究生。你呢,从小学起就不识字,勉强凑合读个技校,还是什么都没有学会。你看那么多的武打小说它们教会了你什么?上学的时候你整夜整夜地偷着看,越不让你看越以为是当老子的害你。现在后悔了吧?晚了!我们还指望你养老?指望你来养老,我们还能活到老了?还不早早就给你气死了!”

陈列一见父亲真动了怒,忙避重就轻:“好好好,我姐好。爸,俗话说,龙生九子,还偶然会出现个孬种呢。咱家,你和我妈,就只生了我和我姐两个孩子,你就荣幸得我姐一个麒麟,你该欢心庆幸才对。知足吧,爸,我没有成为社会不良青少年,去吃那局子饭,你就偷着乐吧。”

陈运生跟自己亲生的这个儿子,终究没了脾气。他再暴怒,也架不住儿子跟他的贫和痞。他只好又苦口婆心地劝:“儿子啊儿子,你听老爸的,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得该谈恋爱,还得要结婚生子。这都得需要钱。需要钱就得工作。没有工作,你挣不到钱,用什么来养你以后的儿子?”

陈列乐呵着说:“爸,恋爱我在谈着呢。结婚不着急。我以后儿子的事情呢,我来想办法。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养好你的儿子就是了。”

陈运生骂:“做梦吧,你连工作都没有,人家谁跟你谈。”

陈列笑得更加灿烂:“谁叫你儿子帅呢。没办法。”

陈运生被儿子气得有脾气也没有处发。王月兰在他耳边曾劝他:“管不了咱不管,他不是没有去偷盗抢劫吗?”

陈运生吼道:“那是咱们还供得起他。”

王月兰小心翼翼地说:“他不是没有拿着咱们的钱去吸毒涉黄吗?”

陈运生更气:“他敢!”

王月兰轻舒一口气:“所以说,孩子还是好孩子。列列也就是这一时不得志。等他再大些,上几岁年纪就知道懂事了。”

陈运生奈何不了老婆王月兰。自从他跟王月兰结婚那天起,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就不属于他自己了,属于老婆王月兰了。王月兰对他事无巨细,关怀备至,不光把他当丈夫爱,还把他当儿子疼。既然老婆王月兰对儿子如此看得开,自然而然,他对儿子的不满也就逐渐淡化。偶然心生出的那些不快,也会一闪即逝。

陈运生想想儿子说他把放生当成事业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他退休后,一天到晚没有事情可做。王月兰早他几年退休,家里收拾得不光洁净,还亮堂。一进他家门,就如同进了客房。陈列的小卧室在阴面,王月兰就在北墙上挂了个整面墙大的镜子,这样,即使客厅里一点光线照进去,也会折射出满屋的辉煌。王月兰还手巧,家里所有的家具罩都是她的手工布艺。她做完家务就飞针走线。自家用不了,拿去送老邻旧居。就这样,还没有误过陈运生一口饭。菜是王月兰买,饭是王月兰做。陈运生插不上手。事实上,王月兰也不叫他插手。厨房里,有时陈运生想搭把手,王月兰就往外推他:“去吧,去吧,我自己来。你看电视去。”

陈运生是实在无聊啊。要不是偶然间认识了在集市上卖鸟的老史,使他开启了有期盼性、还有助人为乐成人之美性的放生这扇门,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消遣这大把的闲暇时光。

陈列进了卫生间。关门的时候又探出蓬松着的鸡窝头朝陈运生说:“爸,你来个高雅的,实在不成练练书法。外国有个老太太八十多了才开始学画画。你现在才六十,等你八十岁上,没准就成为著名的书法家了。到时我就专职做你的经纪人。”

陈运生见儿子又满嘴跑火车,懒得再和他废话。在门口换鞋子的时候朝卫生间的儿子说:“我告诉你,你给我快出去找工作,等你工作不在家了,我就在家练书法。我上初中的时候,还得过市少年学生书法三等奖呢。”

陈列在卫生间不满地说:“爸,你讲理呗,我在家碍着你成才了?”

陈运生已经换好了鞋。他穿着一双有凹纹的旅游鞋,这样走多远的路也不会脚疼。他扶着门把手,说:“看着你在我眼前晃,我心烦。”说完,他打开家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还是有些暗,陈运生一层层地按亮楼道里的灯,才出楼道门口,就见负责清理小区卫生的付师傅一手推着垃圾车,一手提着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小区来。付师傅六十多岁了,一条腿有残疾,所以走起路来,即使多平坦的地面,也总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他老家在郊县,以前一直在村里种地,后来开收割机出了事故,伤了腿脚,农活做不了了,就托人在市里找了打扫卫生的工作。他很知足,在城中村租了间小房子,后来把老伴也接来了。他老伴头脑有些不灵光,有时重有时轻。轻的时候,老付就把老伴留在家里。重的时候,他就让老伴跟在身边。来的时候是空车,他让老伴坐在车上,车上随便铺上一块随手捡到的旧布烂棉。老伴一脸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模样。老付吭哧拉着车,跟迎面遇到的熟人一一打招呼。他打扫这个小区的卫生也有三四年了,小区里的老人们遇到付师傅大多会打个招呼。今天付师傅的车上没有老伴,这说明他的老伴今天是健康些的。

陈运生推着自行车,才想跟已经快到近前的付师傅打招呼,付师傅倒先喊他了。

“陈师傅!”付师傅跟谁说话都超乎寻常的热情,此时他为了跟陈运生打招呼停下了垃圾车。他关切地问:“昨晚陪客人喝了不少吧?”

陈运生有些懵:“昨晚?没有啊。家里哪有客人来?”

付师傅难以置信的表情,说:“昨天来了一个人,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跟我打听你家住几号楼。对了,还跟我问了不少你爱人的情况,应该是你爱人老家的什么亲戚。模样长得跟你爱人有些相似,是侄子吧。妻侄来了,那可是贵客,还不得好酒好菜地招待?”

陈运生连连摇头:“我爱人娘家没有什么人了。没有兄弟姊妹,更没有侄子。”

付师傅原本是想依此话题跟陈运生多唠嗑几句,见陈运生这般,也就退了唠嗑的欲望。他推着垃圾车继续朝小区里面走去,边走边自言:“怪啊,他打问完了你家,又不去你家,这是要唱哪一出嘛。”

陈运生知道付师傅老伴头脑不灵光,平时跟付师傅接触也不多,仅仅是见面点个头打个招呼的交情,对此他也没有多想,认为一定是付师傅弄错了。那人肯定是去别人家,问路问到了付师傅,热情憨厚的付师傅听错或者理解错了,就把他家门牌号告诉了人家。他说那外地人跟王月兰长得像,王月兰长什么样儿付师傅确定清楚吗?小区里那么多人,付师傅一天来打扫一次卫生,就能知道谁是谁的老婆,谁跟谁是一家子?想到这里,陈运生倒笑了。他还真巴不得王月兰有个娘家侄子,那样,他的儿子陈列就有了个血缘关系的兄弟。有了血缘关系上的兄弟,即使陈列一辈子不好好干,到了也还有个兄弟好拉巴他一下。

清晨的马路上车辆还不是太多,空气也算清新。陈运生骑着自行车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他想着,人呀,这一辈子图的是个什么?不就是吃饱喝足,穿暖幸福,再快快乐乐地做点自己想做的小事情。这不就是意义吗,人生的意义。

手机铃声响。陈运生扭脸朝身边看。身边没有人,他这才明确无误地确认,这铃声来自自己的手机。他忙用一只脚踩地,从怀里掏出已经用了好几年的诺基亚,先是眯着眼看来电号码,是女儿的。女儿大清早就给他打电话,肯定是有事。他心有些慌,不知道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忙接听。

原来是好事。在外地工作的女儿趁出差之便要回家来看看他们。不光如此,还要带准女婿回来。

陈运生闻听女儿的终身大事终于有着落了,顿感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女儿自小就争强好胜,如今已是事业有成的女精英,那她挑选的对象也一定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相侯。与此同时,陈运生的心目中还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幽默豁达的男青年形象。

“爸,爸,您听见了没有?怎么不说话?”

电话那端女儿的呼叫,强把正对未来女婿想象中的陈运生拉回来。陈运生连声答应着。“听着了,听着呢。”这毕竟是一件喜事。但陈运生有点掩饰这小喜悦了,他声音带点责怪地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让我们可以有个准备。”

女儿的声音有些撒娇:“爸,看您,一听我回去还不高兴,您不想我?不把我当您的小棉袄了?那我给我妈打电话。”

陈运生最受不了的就是女儿的这声“爸”,自小,无论女儿把他气到什么程度,只要女儿这一声带着撒娇的“爸”,准能把他的气立马转化成糖,一个字,就是“甜”!“好了好了,我的宝贝小棉袄。先别给你妈打电话,我们要给她来个惊喜!”陈运生赶紧缴械投降。

电话那边的女儿“咯咯”笑了,说:“我就是这样想的。原本也想给您来个惊喜呢,又担心到家没的饭吃。这不,最终决定,还是先告诉下您吧。”

“臭丫头,就知道你会算计我。你要是提前告诉你妈,你妈准得一下子做上够全家吃半个月的菜。你告诉我,是为了让我给你们在酒店定大餐啊。既解了馋,又不会累着你妈。”陈运生假装生气,心里却更是如同喝下了一杯新鲜的蜂蜜。

女儿笑得更欢了,连声说:“爸,爸,爸,您都赶上那算卦的了,一下子就说我心里去了。以我看,赶明儿啊,您老举个牌子,也去那马路边上给人家算卦去吧。”

陈运生拦住女儿的嬉闹:“你们几点到?我去车站接你们。”

女儿说他们是乘飞机过来。到家得是下午了,不用他接。他们下飞机打车回家。

陈运生挂了电话就急着想去酒店订餐,他推着车子往回走。他家附近就有一个档次不低的大酒店——“燕满天”,口碑不错,那里订餐是不二之选。可是陈运生才骑上自行车走了没多远,想起现在还是大清早,“燕满天”还没有开门呢。

也罢,反正时间还早,陈运生就又调转自行车,朝着郊区的集市上骑去。

郊区的集日是乡村从老早延续下来的。逢初五、十五、二十五、初十、二十、三十是集日。平时也有早市,卖菜卖物件的也不少,但是老史不会来。老史只有正集日才会带着他的鸟儿们出现。鸟儿的品种几乎只有麻雀,且有时多有时少。多的时候是用笼子装着的几十只上百只,少的时候三两只也有过。偶然还会有没有的时候。老史赶集来不光是卖鸟,他还卖小米。老史的小米金黄金黄的,颗粒圆润饱满,在太阳底下一照,像极了那小珍珠。老史每次带来的小米也不多,十斤八斤,都是不大一会儿就卖完。卖完了小米,要是鸟们也都出了手,他就会围着集市上来回地转转。也不买也不卖,就是转着玩。转到中午,捎上一屉小笼包,骑上他那辆有些年头的破旧自行车回家。

陈运生亲眼瞅见过老史怀揣小笼包,骑着破自行车徐徐而去的背影。他心里有些心酸。他想像老史家里那位身体不好的老婆,双手颤抖着接过老史从怀里掏出给她带回的还热气腾腾的小笼包的画面。所以,陈运生发誓要帮老史,一定要帮老史。怎么帮?给钱,他曾经故意多给过老史钱,把一百的故意当成十元的点给老史,老史二话不说退给他。直接给?那不成,人家也是大老爷们,是有自尊的。从跟老史谈话的举止间,陈运生还看出老史是个耿直人,不好占人家便宜。那还能怎么办?老史的小米?他家王月兰都是从超市里买真空整袋的。再说老史的小米属于热销,摆上不一会儿就会被老主顾们抢购一空。那就只有买他的鸟了,不砍价地买鸟。陈运生买了老史的鸟,既让老史赚了钱,又能保住鸟们不被“大妹子”等人残忍地糟践死。

集市上已经来了不少的人。陈运生轻车熟路,朝着老史常出摊儿的地方奔。他腰疼在家卧养了这一个月,最想见到的人,除了女儿就是老史了。陈运生觉得和老史天南地北地聊聊天,一上午一会儿就会过去。但是他不希望见到“大妹子”。“大妹子”很胖,尤其喜欢穿黑色的衣服,还喜欢戴一个漆黑的烫着大卷儿的假发,脸上涂抹的颜色鲜明——脸皮涂得像白漆,嘴唇涂得跟刚喝了半斤鲜血似的。

其实要说起来,陈运生、老史、“大妹子”三个人的初次相见,颇有戏剧性。那是去年秋天,刚刚退休闲极无聊的陈运生来此赶集,见一铁笼子里圈着一群麻雀,他不解,逐向前问圈着麻雀的人。圈着麻雀的人就是老史。当然陈运生是过后才知道他叫老史的。老史说他家就在离此不远的村里,他家境很差,老婆身体不好做不了活儿,他还要供着儿子上大学。上大学,那是多大的开销啊。老史神情有些凝重,声音有些沉痛,但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刚硬,他说为着给儿子挣上学的学费,他几乎什么挣钱的道儿都干过。这时,旁边一个女声突然插话:“黑道儿呢?”

由于太突兀,老史和陈运生都被惊了一下,抬眼懵怔地看着发出此声的主人——一个雪白大脸、猩红嘴唇、头戴一个夸张大卷黑假发的胖女人。

“黑道你也干过吗?”胖女人使劲睁着小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老史。

老史用双手使劲地拍了下他自己的大腿,很是不满地说:“我说大姐嘞,您说的这是啥话嘛。我老史也是吃盐巴长到这年纪的,我可是清白多半辈子的人呦,您咋这样说我呢。”

胖女人尖利地叫了起来:“什么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大姐?我有那么老吗?”她用手指着老史,不依不饶:“我比你老吗?你怎么叫我大姐?你为什么要叫我大姐?”

老史忙赔不是:“大姐,大,噢,那个大妹子,大妹子,是我错了,我眼拙,我眼拙。我口也拙,我是想巴结您呢,您看我这做生意的,不就是想把顾客都当成上帝嘛,称呼上帝个大辈儿,也是为了让顾客高兴。顾客一高兴,兴许就跟我做成了生意。咳,瞧我这心黑的。大妹子,大妹子,您别生气啊,别介意,别见笑啊。”

陈运生被老史的话和神情逗得强忍着不笑。黑衣女人却咧着猩红的嘴唇笑了,说:“真不愧生意人,你还挺会说道的。是你自己刚说的为了供孩子上大学,你什么道儿都干过。我还想呢,你要是真干过黑道儿,那我可要打110了。法治社会,你一个大坏蛋藏这儿,哪成啊。”

老史慌忙摆手:“大妹子您可别吓我。我老史这辈子还真就是除了黑道儿没干过。”

“大妹子”撇了撇红嘴,有些蔑视地说:“看着你也不像。”

老史打躬作揖:“谢谢大妹子您的眼神!”

“大妹子”瞥了一眼老史,把眼神扫到了老史临摊位卖鲜鱼的那里了。

陈运生跟老史小声打趣:“你怎么不说服一下她,让她买了你的鸟?”

老史连忙摇头,也是小声地说:“饶了我吧。能跟她做成生意,那还不得成仙人。”

话音刚落,“大妹子”如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般把眼神扫了回来,从他们俩的身上一直扫到了铁笼里的鸟们身上。她问老史:“你这些鸟多少钱?便宜点,我都买了。”

毕竟刚才在背后说过人家坏话,两个老男人脸色都有些挂不住。陈运生轻咳嗽了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把脸扭向了一边。老史忙赔笑,无话找话:“大妹子,您买这个做什么?”

“大妹子”脸一横,说:“油炸!清蒸!爆炒!红烧!我买了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鸟们被惊吓得更“叽喳”叫着使劲地往一堆儿扎,陈运生突然很怜惜起这些小生命来。他上前一步说:“我比你来得早,这鸟我都要了。”

“大妹子”眼一瞪,说:“什么什么,你来得早?你来得早怎么不早掏钱买了?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陈运生几乎从来都没有跟人吵过架,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的集贸市场上。他脸憋得发红,竟然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老史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兄弟,女士优先,我下次再卖给你吧。这次呢,就卖给大妹子。”

“大妹子”拎着鸟们扭身走时,并不忘朝陈运生得意显摆:“下次你要想买,也得既来得早还得来得巧。我家就在附近住,哼,看你能抢过我。”

还别说,这之后,陈运生真就早早起,见到老史就把鸟买了。只有偶然几次被“大妹子”占了先,抢走了鸟们。陈运生为此心里很是不落忍,觉得对不起那些鸟们。对于生命,自从上了几岁年纪,陈运生看得比先前深了些——死不可怕,横死也不可怕,怕的是死之前的那份煎熬和折磨。人都早晚有一死,何况鸟们。他只是希望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鸟们自然死。或者死得比“大妹子”给予它们的那种煎熬和折磨舒坦点。

集市上人多,陈运生只好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往前走。正走着,后面突然撞过来一辆小汽车,把陈运生连同他的自行车都剐倒在地上。陈运生摔得不重,他正要起来,小汽车的窗玻璃摇下来,露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她朝陈运生大声斥责:“你走路为什么不靠边?马路正中间推个破自行车来回的晃什么晃?你专职碰瓷讹人的啊?呦我得看看我的车!告诉你,你的破自行车要是把我的新车剐伤了,我决不轻饶你!”

陈运生有些迷茫,他用手推开压在身上的自行车,这时那女子也下了车,她脚才沾地就尖叫一声:“哎呀妈呀,划了这长一道子,起来起来!赔钱赔钱!”

周围已经围上了不少的人,指着他们议论纷纷。女人大声嚷嚷:“赶紧起来起来,我还有事呢,钱我也不多要,你赔我五千,我自认倒霉。”

陈运生坐起来,正要站起,一个小伙子疾步过来,俯身按住陈运生的身体,小声说:“大爷,躺下。”

陈运生不解,他还是挣扎着想起来。小伙子暗地里两手使劲按住他,在他耳边说:“躺下。”

陈运生被小伙子按着重新躺地上。小伙子大声喊叫:“撞人了,快报警啊,出交通事故了……”

年轻女子一见这情景,发毛了,趁围观的群众都去关注地上躺着的人,她匆忙上车,按着喇叭赶紧溜了。

小伙子站起身,踮着脚尖儿见那辆车没了踪影,这才又蹲下身扶起还在地上躺着的陈运生:“起来吧大爷,没事了,看看你哪里摔疼了没有。”

陈永生起来活动下筋骨,还好,哪里都没事。他有些歉意:“我的自行车真把她那车剐了一道口子的。”

小伙子不忿地“哼”了一声:“得了吧大爷。她车上那道口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划的呢。我看了,是旧痕。今儿你不诈她,她就要讹上你了。”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

事到如今,陈运生也只能心里有些愧疚地推着自行车继续去找老史了。

来到老史常出摊儿的地方。老史不在。陈运生很是失望。老史常出摊的后面是家新开业的饭店。饭店玻璃门上的“开业大吉”四个字还是红彤彤的。陈运生想,也许是饭店主人不让老史在他家门前出摊挡住他家生意,把老史给赶别处去了吧。于是他就推着自行车想围着集市转转,找找老史。陈运生推着自行车才走过饭店门口,那半扇“大吉”门开了,走出来的人正是老史。陈运生一见,如同见到久违的亲人,当下心一热,他忙喊:“老史,老史,我还以为你没有来呢,却原来你去里面吃饭了。”

老史见是陈运生也很兴奋,他三两步来到陈运生跟前:“老陈啊,来,进来歇歇,这是咱自己家开的饭店。早饭还没吃吧?正好尝尝咱自己做的小笼包。”

陈运生边支车梯,边问:“这是啥情况?我才这么几天不来,你就开饭店当老板了?”

饭店里有几个食客。陈运生进来坐到房间一角的餐桌旁。他真是想不通,这老史的变化也忒大了吧。不一会儿,老史给他端过来一碗豆腐脑,一屉小笼包,叫他慢慢吃。陈运生追着老史的背影问:“你的鸟呢?还卖不?”

老史回头笑了:“老哥,我没有鸟了,也没有空逮鸟了。你要是实在喜欢放鸟,我抽空带你去逮。”

陈运生被这话逗笑了,说:“那是何苦。”

老史也“噗嗤”笑了。不一会儿,他又端出一碗豆腐脑,和一屉小笼包,坐到了陈运生的对面:“老陈,趁着现在没有客人需要招呼,我来陪你吃。”

陈运生吃得很开胃,他说:“老史,我这一顿饭把平时一天的食量都吃了。”

老史笑着说:“吃吧,今儿见到你,我也得比平时多吃俩包子。”

陈运生大口大口地吃着,心下里却细细品着包子的味道,感觉就是比别家的包子好吃。其实他也知道,这仅仅是源于他跟老史的“鸟”交情。

老史才喝了一口豆腐脑,就心里憋着什么事似的红着脸把头探过来,悄声跟陈运生说:“我跟彩凤办了手续了。”

老陈心下一惊,他听老史跟他叨叨过,他老婆身体不好,啥活儿也做不了。今儿听到老史说这话,莫不是他抛弃了那可怜的身体不好的女人,跟她离了婚?陈运生油然生出一种愤懑,他有些气愤地问:“离了?”

老史纠正:“是结了。”他“嘿嘿”笑着,有些腼腆:“我跟彩凤领结婚证了。彩凤,你认识的,也常来买我的鸟,‘大妹子,知道了不?”

陈运生一头雾水,他心里愤愤然,为老史村里的那个老婆抱不平:“你家里不是有老婆吗?难道你离了家里的老婆又娶了市里的老婆?‘大妹子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那个能变着法儿把活鸟给祸害成死鸟的女人。老史,你心地咋这样?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你对得起你那在外地上大学的孩子吗,你怎么跟孩子交代?”

老史一愣怔,咧着嘴巴突然笑起来:“老陈,对不住了啊,我先前欺骗了你。”

陈运生不解,疑惑地望着老史。

老史憨笑的脸上布上了一层忧伤。他用一只手抹了把脸,好似要把那层突至的忧伤抹掉。他说:“我以前那老婆,早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就病故了。我自己拉扯着儿子,当时要多难有多难。为了给自己鼓劲,也为了让自己在外人的眼里不至于太艰难不堪,我对外一直说家里有老婆,老婆只是身体不好出不了门。我儿子有妈。别家孩子都有妈的啊,那我家孩子必须得有妈。就这个谎言,陪伴着我千辛万苦地把儿子拉扯大。”

陈运生听得心酸,他把手边的餐巾纸推给老史:“那现在呢?你儿子做什么了?”

老史抽抽鼻子,有些许的释然:“如今好过了。儿子出国读完研究生没回来,就留在那里工作了。他给我的生活费我也用不着,就直接给县里的养老院了。我能动,就自食其力。”

陈运生说:“不错,你儿子有出息。”

老史说:“不愁吃喝,生活质量上去了,可是这心里闷的呀,抓把空气都想唠唠嗑。你想想,睁眼闭眼一个人,出来进去一个人,黑夜白天一个人。村里占地统一分的高层楼房,面积还大,我一进家门就发晕心慌。也没有地可种了,闲得我呀在河滩上自己开了几分田。种谷子,就收一季。也不为长多少粮食,就是为了养鸟啊。你知道,谷子快成熟时,那么多的鸟们去吃。我就做了个大网,集日的前一天,去撒一网,逮多逮少就一网。有时逮太多了,我还放飞些。我可不能把它们都给逮绝了。谷子熟了脱粒成小米,我每次赶集也舍不得多带,担心卖完了我没的卖。空着手来赶集心里没抓挠,也是发慌。带点东西来卖,心里就好像有个寄托有个盼头似的。”

陈运生的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自己是奔着救度老史的贫困生活来买他的鸟的,可是,他竟然不光不贫穷,还可以说经济条件是不错的。

老史咬了一口的包子停在手里:“说心里话,我真的很感谢你和彩凤,你们俩都是好人。我每次见到你们,就像是见到了亲人家人一样的感觉。为了能常见到你们,我就集集不落地给你们逮鸟来。冬天没有谷子引诱着,不好逮,我就整天整天地去空地里撒网罩。都是小麻雀,数量限制,过了十只就养在家里,下个集日再带给你们。”

陈运生感慨:“真难为你了老史。”

老史把半个包子丢碗里,伸过手抓住陈运生的胳膊,说:“老陈,你不会怪我骗了你吧?”

陈运生摇头:“怎么会。”

这时一个小伙子扛着一大包菜进来。他大声喊着:“叔,我菜买回来了,是放里面还是放外面?”

老史忙松开陈运生的胳膊,站起身迎过去:“放外面吧,待会儿闲了我就择了。”

陈运生一瞧小伙子,不由笑了,是刚才他被车剐倒,想站起来,被强按住让他躺下的那个小伙子。小伙子没有看到他,扛着菜往门外去放了。

老史帮小伙子放下菜回来,重新落座。陈运生问:“还雇着人了?”

老史脸有些红,憨笑着说:“彩凤的儿子。对我还成,挺支持我跟他妈在一块的。”

陈运生明白了,他这一个月没有见老史,老史发生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不光娶了老婆,还多了一个二十好几的大儿子。

在老史家饭店吃了早饭,陈运生没有放成鸟,就骑着自行车回家。今早在老史的饭店里他还见到了老史的新婚老婆“大妹子”彩凤。以往浓妆艳抹的彩凤在今天陈运生看来,真是洗尽铅华,她一点妆都没有化,也没有戴假发,不是秃头,只是头顶的头发有些稀疏。她穿着的米黄色衣服,衬托着她年轻了不少。彩凤见到陈运生热情地打招呼,像再见多年的老朋友。她让老史陪着陈运生好好唠唠,给刚进店的两个顾客端上早餐,就自己戴上围裙套袖提个板凳去门口择菜了。老史发自内心地感叹:“彩凤真是个好女人。贤惠勤快,心眼还好。”

陈运生不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彩凤要买老史的鸟,老史问她的“大妹子,您买这个做什么?”彩凤回的“油炸!清蒸!爆炒!红烧!我买了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胃里不觉翻腾,打趣地问老史:“你该不会把逮的鸟都留做自己饭店油炸清蒸了吧?”老史忙摆手:“没有,没有。别看我家开的是饭店,我家彩凤给立规矩了,决不自己杀生,鱼肉类都去市场上买。”

陈运生问:“以前你家彩凤不是每次买了你的鸟都回去做菜的吗?”

还没有等老史回答,门口择菜的彩凤“嗤”地笑起来,说:“哪里啊,是那天正赶上,我看见那些鸟们挺可怜的,担心别人买了杀了吃,就自己买了,送到树木多的地方放飞了。以为你买了是做菜吃的,就成心早来跟你抢。后来知道你买了也是去放生,就让给你了。”

陈运生心情好起来,他觉得“大妹子”其实长得挺不错的。他拍拍老史的肩,打趣地说:“你们俩联手哄我了。”

三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陈运生出门走的时候,彩凤的儿子也出来送,招呼陈运生:“大爷,有空常来啊。”

陈运生连连点头:“常来,常来,我以后没事就来这儿。”

心情高兴,脚蹬着自行车就有劲儿。陈运生先在“燕满天”酒店定了包间,想想这个时候回去,难免会因心情激动,喜悦外溢,让王月兰看穿,就会把给她个惊喜的事儿给糟践了。于是,他骑着自行车路过了自家小区的胡同,直接去了超市。他要给女儿和准女婿准备他们在家里所需用的东西。新的,全买新的换上。还有零食,女儿自小就离不了零食。别看女儿不足月就出生了,但是嘴壮,营养跟得上,小妮子自小就体格倍棒。

陈运生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已经快中午了。

家里没有人。这个点儿,王月兰是该买菜回来,已经在厨房忙活午饭的了。他奇怪儿子竟也没有在家。他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儿子那副德性,今天是该睡到过午的。

陈运生打开电视机,换了几个频道也没有自己中意的节目,就干脆任电视机自己娱乐,他仰在沙发上看报纸。电话急促地响起来,陈运生起身去接,是儿子打来的。儿子急切地说他妈病了,现在市医院。问他手机怎么关机,到处找不到他。

陈运生一听,差点昏倒,忙问儿子他妈怎么了,是什么病。

儿子说:“你先过来吧。打车,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陈运生一摸口袋,空的,才知道自己的手机不知道啥时给丢了。他顾不得找手机了,出门打车直奔市医院。

王月兰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脸色惨白。儿子说,医生说的是因情绪过于激动引起的,用过药,没有大碍了。陈运生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怜惜地抓着王月兰的手扭头问陈列:“情绪过于激动?你妈受什么刺激了?我这才出去多一会儿,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陈运生一扭头,才注意到王月兰的病床前,除了儿子,还有一个跟儿子模样有些神似,但比儿子要大了八九岁的青年。陈运生问:“你是?”

青年有些拘谨:“您是叔叔吧,我,我叫范楚。”

陈列过来拉住陈运生的胳膊,说:“爸,我妈刚睡着,咱别吵醒她。我们出去待会儿吧。”

陈运生不去,说:“你们出去吧,我在这里陪你妈。万一有什么事呢,我好找医生。”

范楚忙说:“叔叔您去吧。我在这里,没事的。”

陈运生皱着眉头:“噢,你是哪儿的,我怎么不认识你?”

陈列拉着陈运生的胳膊说:“爸,他是我妈亲戚。他陪着我妈没事的。走,咱出去,我跟你说个事。”

陈运生被儿子拽着站起身,他又看了看王月兰,王月兰眼睛还是紧闭着。不像是睡着,倒像是被什么捆着,束缚着,挣脱不出来。

陈运生被儿子一路连拉拽带搀扶着到了医院楼下的灌木池旁,爷儿俩坐在了台沿儿上。儿子像有众多话要说,但是,他一句又都说不出来。陈运生急得恨不得甩儿子几巴掌,说:“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可说啊!”

陈列终于鼓足了勇气,说:“爸,你说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是吧?苦辣酸甜咸滋味,样样都得经历,是吧?”

陈运生骂:“你有病啊,这个时候了跟我说这个。赶紧跟我说正事,没有正事我回去陪你妈了。”

陈列赶紧拉住起身就要朝病房走的陈运生:“爸,爸,我说,我说。你知道病房里陪着我妈的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你就说他是谁吧?”

“我妈的儿子。”

“你放屁。你妈就生了你一个儿子。”

“他是我妈跟别人生的。”

“你胡说八道!再编排你妈,我揍你个兔崽子!”

“爸,你别激动,我也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我已经看过了那个人的全部资料,也核实过了。他真的是我妈生的。”

“就这半天不到,你就给你妈核实出了一个亲生儿子?你对得起你妈吗?你对得起我吗?”陈运生急了,他低头四下里找家伙儿,想暴打儿子。但是,医院里的卫生做得还是挺到位的,连一张纸片都没有。

“爸,你没有来之前,我妈也都已经跟我说了。这是铁定的事实。你以为刚才我妈那是真睡着了啊?她只是不好意思见你吧。你没有进门的时候她还跟那个范楚说话来着呢。事到如今,你让我怎样?这事我不来跟你说,谁来跟你说?让我妈跟你说吗?你还不得把我妈打了。”

“我从来没有打过你妈,一下都没有打过。”陈运生脑袋发蒙,他在想,这是不是一个梦?他喃喃自语:“她跟我是初婚,是初婚……”

陈列也很不好受:“爸,我妈没有跟你认识之前,谈过一个,跟那人未婚生的范楚。”

“那既然这样,她就跟那人结婚去啊,干嘛又来嫁给我。”陈运生委屈地说。

“那人在老家有老婆孩子。离不了婚,给不了她婚姻。她生了范楚送到了那个男人老家,是他老家的奶奶给喂养大的。”

“这么多年,他为什么现在来找?” 陈运生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那个男人的老婆去世了,他让他的儿子来找。找了好几年了,这才找到。我妈眼前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来,被旧事重提,各种原因吧,不就昏倒躺医院来了嘛。”

“怎么?他还想让你妈跟他一起过日子去?”

“没错,他们就是这想法。”

“他们敢!”

“爸,你别激动。现在不是他们敢不敢的问题,主要得看我妈的想法了。”

陈运生抱着头,恨不得一头撞死。

陈运生恨王月兰,这个女人太会演戏了,骗了他28年。当初他被好几个女孩子追逐示爱,之所以选择邻居给他介绍的王月兰,就是因为他被王月兰清秀纯洁的模样所迷惑,他至今还记得王月兰第一次跟他见面时脸上所带的那一抹让他怦然心动的羞红。陈运生由始至终地认为,他是王月兰的初恋。哪里想得到,他们婚姻28年,王月兰竟然不露蛛丝马迹地跟他撒了这么大的一个弥天大谎。他是什么?他陈运生算什么?当年他千挑万选的结果,就是只为落今天这个结局?老天啊,你也太会跟人开玩笑了。何况这哪里是玩笑,这简直就是逼人犯法堕地狱啊。陈运生恨不得拿把刀剁了谁。剁了王月兰?还是跟王月兰生孩子的那个人?还是王月兰床头站着的那个范楚?陈运生想来想去,还是剁了自己比较好。谁要他眼拙,当初看上了王月兰,娶了王月兰呢。当年那么多黄花大闺女在他屁股后面转,他偏偏认准了王月兰。人家王月兰当初不是还拒绝过他一下吗?他还痴心地给人家王月兰写了长达十二页纸的情书,说什么今生非王月兰不娶。陈运生痛恨着自己,恨自己眼瞎心也瞎,一步走错步步错。当年的一个执着,换来今日如此大的耻辱!奈何?奈何啊?

陈运生如同被人猝不及防地一把推下了山崖,他的身体快速地坠落、坠落。没有一丝要到底的痕迹。老是在坠落中。他的心恐惧得厉害。他想抓住能稳住他身体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但是没有。他只能置身于好恐怖的坠落中!

从医院“逃”出来的陈运生就是以这样的心情走在马路上。他没有乘车,步行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平时的马路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今天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周围很静,静得要让他窒息。这就是孤独吧,原来孤独如此可怕,竟然一下子就给他陈运生搭建了一个世界。且密不透风。他的心被这个密不透风的世界给捂得透不过气起来。他张开嘴,大口地喘息。他想求救,可是,他发不出声音来。陈运生两只手死命抓着自己的胸口,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在马路上。

等他醒过来已是在市三院的病床上。陈运生睁开眼,阳光正暖暖地散在他的脸上。眼睛受到阳光的抚摸,他一时受不了,又把眼睛闭上了。耳边传来惊喜的声音:“爸,您醒了,您可醒了。”

是女儿陈辰。陈运生再次睁开眼睛,窗帘已经被人拉上了一半,挡住了正好照在陈运生脸上的阳光。他清晰地看到了女儿。

陈辰抱住陈运生的脖子,眼泪汪汪地说:“爸,您说您这是干嘛呢,不愿意让我回来就直说吗,用不着非得躲到医院里来藏着,害得我们好找。要不是查看马路监控,还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您呢。爸,您知道我们都多担心吗?”

陈运生内心五味杂陈。他心里好难受,好想哭,但是他极力忍着。他不能在女儿面前掉泪。他强装笑颜:“辰辰回来了?都怪爸不好,莫生气啊。这是哪里?医院?我怎么到的这里?”

陈辰说:“您晕倒在了马路上,被好心人给送到了这里。爸,您都昏迷两天了,可把我们吓死了。”

陈运生伸手轻轻拍拍女儿的头:“莫怕,乖,老爸没有事的啊。”他看向女儿身边。女儿身边站着一个小伙子,身高几乎跟女儿平头。他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相貌属于让人过目就忘的那种。陈运生的目光越过此人,寻找女儿的男朋友。

“爸,别找了,他就是我给你带回来的准女婿王亚天。”女儿一眼就看出了陈运生的心思。

陈运生只好又把目光收回来,看女儿身边站着的王亚天。他心里不舒服,王亚天实在太平常了,他怎么配得上自己的女儿?陈运生才见到女儿滋生的好心情又被王亚天的相貌赶走了。

“叔叔您好。”王亚天问候着陈运生。

陈运生礼貌性地应了一声,之后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突然理解了王月兰在医院里听见他进病房而闭上眼睛不看他的心情了。眼睛不看,就能避开很多的事情。王月兰为她自己避开的是尴尬和难堪,而此时他为自己避开的是眼不见心不乱。可是,他的心真的很乱。他对女儿找了这样的一个男朋友,真的有些失落和失望。

女儿临时跟公司请了假,在医院里照顾着陈运生。王亚天自己先乘飞机走了。陈运生在医院里又住了两天,医生给他做了该做的检查,也没有什么大事,就让他出院了。

回到家,王月兰还没有出院。女儿应该知道了一切,也没有在陈运生跟前提过她妈一句。陈运生其间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给另一个摆道理。摆道理的知识渊博,心胸博大宽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听道理的一根筋,就是坚持把自己的心结系得死死的,任你摆道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女儿陈辰对陈运生照顾得很悉心,陈运生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她的心。最终陈辰忍不住,忐忑地问:“爸,您和我妈无论怎么说也是近三十年的老夫老妻了,无论我妈年轻时做过什么,那毕竟是在还没有认识您之前发生的事。您别怪我妈了,成吗?”

成吗?成会怎样?不成又会怎样?陈运生心中被分开的两个人终于一方战胜一方,摆道理的获胜。是啊,不成又能怎样?生命不能重生,时光不能倒流。事已至此,是如何也回不到28年之前的。陈运生决定去医院看望王月兰了。

陈辰陪着陈运生来到了医院。这次,王月兰倒没有“睡觉”,睁着眼迎接着他,但是无论陈运生怎样去捕捉她的目光,她都会仓促地逃掉。你来我躲,你往我闪。看来眼神也可以大战。

病房里本是三张床铺,那两张床的病人一人去做检查,一人输完液就溜达出去晒太阳了。陈辰和陈列还有那个范楚也都一起出去,病房里就只剩下了王月兰和陈运生了。陈运生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王月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要是当时告诉了你,你还会娶我吗?”

陈运生犹豫了一下:“可能不会吧。毕竟那个年代,挺在乎这种事的。”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王月兰的喘息有些重。

陈运生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说:“我也,不知道。”他想到过离婚,可是这念头才在脑海里一闪,他就立马给否定了。离婚了,那个家不是没有了他,就是没有了王月兰。少了一半的家那还叫什么家啊。“凑合着过吧。”他叹了口气,低声说。

王月兰的眼睛敢望向陈运生的脸了,陈运生用眼神去接,她的目光又赶紧滑向了一边。她迟疑了一下说:“辰辰也不是你的。”

“什么?”如一个炸雷惊到了陈运生,他彻底惊呆了。“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辰辰是他的。”

“不可能。辰辰就是我的孩子。”陈运生咆哮了。他用手指着王月兰:“告诉你,你有病给我好好养病,别瞎说乱讲。”

王月兰小声说:“我没有瞎说乱讲。当时我本不想和你交往。可是后来知道自己怀了孕,我只能答应了你,并且主动要求尽早结婚。我们婚后七个月,我生下了辰辰,我怕你疑心,只能说是走路不小心绊了一下,孩子早产了。”

“你怎么这么,下贱!”陈运生攥紧拳头,怒视着王月兰,却最终把拳头使劲砸向了自己的头。

“我们,离婚吧。是我对不起你,孩子也都大了。我净身出户。等我出院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显然这结果是王月兰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不离!”陈运生断喝一声,“当年他不要你了,你跟了我,如今他又来找你了,你就立马跟我一刀两断要去投奔他,是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耍猴呢你?”

陈运生的声音有些大,在门外不远处的儿子女儿和范楚都赶忙进来。连声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陈运生眼前晃动着儿子女儿和范楚的脸,突然,陈辰的脸和范楚的脸重叠在一起,此时任陈运生又有再多的理由和幻想不承认不相信刚才王月兰的话都不成了,陈辰和范楚不光眉眼如同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就连那举止和神情都是那么的神似。

再次从医院里“逃”出来,陈运生感觉心被塞得超负荷的满。他要窒息,担心自己再次倒在马路上,他急匆匆地回了家。可才到家还没有待上五分钟,他就又感觉恐慌得很。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各种纷乱,各种画面,陈运生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出了门,这才觉得心里透出一口气来。

陈运生站在家门口,一时想不起去哪里。他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空的,才想起手机丢了也没有去找。要是在先前,明知道找不到他也会去找找的。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他是一个喜欢经历过程,享受过程的人。可是如今,陈运生连想都不去想找手机了。

陈运生下了楼,推着自行车正要出小区门口,清理小区卫生的付师傅蹬着三轮车正好进来。车上坐着他的老婆。看来这女人又犯病了。陈运生此时特不想见到老付,他垂下头,心里期盼着老付老眼昏花能疏忽掉他。可是热情的老付不光没有疏忽掉他,还倍加地热情:“陈师傅,出去转转啊?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那天那小伙子就是去你家的,找你爱人的。后来我见到了,你爱人下楼来,跟他一起出去的。”

陈运生很是懊恼,还有羞愤。他敷衍着:“是她外地的一个远方亲戚,多年不见的。没有什么事,就是顺便过来看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付懂得还挺多。显然他也为自己关键时刻脱口而出这句古诗很是兴奋,放下了车把,大有跟陈运生以此话题深聊一番的架势。倒是垃圾车上他的老婆不干了,她扎扎开两只胳膊,不满地喊叫着:“驾,驾,驾,驾驾,驾……”

陈运生赶紧绕过垃圾车,骑上了自行车。身后清楚地传来老付哄那犯病女人的声音:“喔,驾驾,这就驾驾,别急啊,别急……”陈运生心里滚过一缕温热。他竟然羡慕起老付来。羡慕老付什么呢?简单!老付的人生简简单单的多好,为什么自己的人生要出现这么多的枝枝叉叉?他真愿把自己的身份置换成老付,用自己的肩膀拉着一个一心无二没有那么多曾经的女人,住小房子也好,吃糠咽菜也好,一条直线走下来就是大半生。

陈运生羡慕着老付,不觉就见到了老史的饭店。看来,他的意念里还是有目的地的。目的地就是老史这里。

彩凤正端着一盆洗过的衣服出来晾晒,见到陈运生,很是惊喜:“今天闲着了老陈?”她又大声朝饭店里面喊,“老史,老陈来了。”

老史抖着两只湿手出来,见到陈运生忙打着招呼过来接他的车子:“今天不是集,客人少,咱哥儿俩可一定要好好喝喝。”

彩凤欢快地接话:“老史啊,今天我给你放假,来多来少客人都不用你管。我这就去给你们炒菜去。”

陈运生本不想把家里的事抖落给老史,可架不住一杯杯小酒的催发。他最终呜咽得如同一个孩子,把事件原委倾倒给了老史。老史和彩凤把他扶到里间的床上,让他休息会儿。彩凤跟老史说:“我出去忙了,你陪着老陈。他哭就让他哭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要不闷在心里种病根。”

老史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老史坐在床边陪着陈运生。陈运生是喝多了,但是他不睡觉,他说他不困。

彩凤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两杯水给老史:“你好好劝劝老陈。”

老史接过水杯:“嗯,知道了。”

老史把水杯端到陈运生嘴边:“来,喝口水。”

陈运生推开水杯,两眼血红:“我不喝水,我喝酒。男人嘛,要喝就喝酒。我是男人,我能喝很多酒。以后,我一杯水都不会喝的了,我光喝酒。”

老史把手里端着的水杯放一旁,端过另一杯水:“好,咱不喝水,咱喝酒。来,我敬你一杯。”

陈运生把一杯水一饮而尽:“好酒,再,再来一杯。”

老史就又把刚才放下的那杯水端给陈运生,陈运生又是一饮而尽:“还有吗?”

老史说:“有。彩凤去拿了,一会儿就来。你先闭上眼迷瞪会儿。”

陈运生一点困意都没有:“我不困。我睡不着。家里出了这大的事,我能睡着了?那我还是男人吗?”

老史伸手心疼地拍拍陈运生的肩:“好兄弟,虽然说呢,没事儿咱也不招事儿,但既然事儿来了,咱就要想法面对事儿。躲避和逃脱,根本不是解决事儿的办法。听老哥一句话,已经发生的事情,不是咱能提前预防和左右了的。如今弟妹还躺在医院里,经历这么多的事情,应该说她心里比你更加难堪和难受。你们也是二三十年的夫妻了,就算什么情都没有了,还有个亲情吧。你就念在这份亲情上,解开那些心结,原谅她,也给她卸下她心里的包袱,让她好好养身体。你等她养好出院,接回家,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好好过日子。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折腾几时?老伴老伴,不就是老来作个伴吗。”

陈运生使劲搓了一把脸,又是一通哭泣:“她那个,那个儿子的父亲老伴没了,这不是让他儿子找她,要跟她再续前缘嘛。”

老史有些义愤填膺:“再续前缘,早干什么去了他?现在来再续前缘,你听我的兄弟,弟妹绝对不会跟他续去。你们多少年的夫妻,耳鬓厮磨大半辈子了,情长着呢,这个你放心。我敢肯定弟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你。”

“我当心肝当宝贝,当自己眼珠子的女儿,竟然不是我亲生的。你说这是天下多么大的笑话。不,不是笑话,是奇耻大辱啊。我引以为傲的小棉袄就要离开我了,找她亲爸去了。我委屈,我受不了,受不了啊!”陈运生情绪激动,猝不及防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老史忙按住陈运生的手:“别这样,别这样兄弟,孩子无论是谁的,你亲她,她也会亲你。你把她自小养大,你就是她的亲爹。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不会不认你的。你看彩凤的儿子,我跟他接触的时间也不长,但咱就是真心疼他,像亲爹一样地亲他。起初他跟我说,叔啊,你对我好不好我不在意,但是你必须对我妈好啊,你对我妈不好,我会恨你的。我说,傻小子,我娶了你妈,身边就你妈一个亲人啊,我怎么会对她不好呢。你是她的儿子,即使你不把我当爹当长辈,我也会对你好的,因为你是我老婆的儿子。结果,这小子当时就给我跪下了,说叔啊,我现在还改不了口称呼你爸,等以后习惯了,我再叫。我们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团团圆圆的一家人,谁也离不了谁的一家人。这孩子对我那可叫一个好,贴心啊。何况你把闺女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呢。”

不知是听进了老史的话,还是酒精发作,陈运生不再闹腾,打起鼾声。

陈运生回归到家庭中。王月兰出院回了家,但是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买菜做饭的事不再参与,任由陈运生负责。女儿回了单位去上班,每天晚上一个电话,打家里座机,陈运生故意回避,回回王月兰接听。娘俩儿聊上好半天。一旁回避的陈运生竖着耳朵,在王月兰的话语中捕捉女儿问没有问到他。不过还好,回回都能捕捉得到。有时王月兰拿着电话叫陈运生:“你来接,辰辰要和你说。”陈运生不是抖着两手水就是抓着一把带泥的小青菜示意他不方便。王月兰也只好跟女儿解释,作罢。儿子终于找了个工作去上班,每天都能按时出门,按时回家。至于曾经出现在他们家庭生活里的范楚及其没有露过面的范楚老爸,也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销声匿迹了。有时陈运生都怀疑,那是不是他做过的一个噩梦。

一天周末,陈列喜气地领回他的女朋友,陈运生一见,感觉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倒是那女孩,见到陈运生愣怔了一下,即用手指着陈运生问:“您是那个剐了我的车,最后又要讹诈我的老人吗?”

陈运生这才记起,眼前站着正用手指着他的就是那个在集市上撞倒了他还要他赔偿的女孩。他很窘,脸憋得通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女孩扭身就走,在门口回身说:“陈列,就冲你有这样的爸,我也不会嫁给你。我们之间,完了。”女孩摔门而去。陈列被突发的事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看他爸,又看看门,迟疑了片刻,开门去追女孩了。好在女孩没有跑多远,很快被陈列追了回来。拉到陈运生面前,陈列非要陈运生解释,那个倒地的人不是他。陈列急切地跟女孩表示:“我爸真不是那种人,你一定认错人了。”他又扭头跟陈运生说:“爸,你说是吧?我敢发誓,你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陈运生使劲搓了搓手,抬眼望了望儿子,又望了望儿子的女朋友,这才说:“那个人是我。你没有认错人。”

儿子惊呆了,他真不相信这是他亲爸做出来的事。下意识地去抓女朋友的手。女朋友一把甩开陈列的手,说:“你看看,我说的是真的吧。”她再次跑出了陈家门口。

陈列要去追,陈运生制止:“别追了,让她走吧。这样的女孩不适合你。”

陈列急切地说:“我们是真爱。爸,你说你,唉,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啊!”

儿子还是跑出去追女朋友了。陈运生抱着头,感叹自己的事碰事,都是事。

最终儿子和女朋友没有散伙,只是儿子不再带女朋友来家里。他搬了出去,说是住单位宿舍。单位老板就是儿子的女朋友,陈运生不愿让儿子和他女朋友未婚就同居。儿子腆着脸说:“都什么世道了,同居跟结婚不就是隔着一张纸吗,多大个事儿。”陈运生说:“事大着呢。你们要是想在一起就去领证,领了证给你们办完婚事,你们爱怎么往一起住就怎么往一起住。”

陈列说:“我们现在还不到领证的那一步。再说你不同意我们住一起,你就以为我们没有住一起好了。你本来也没有亲眼所见我们住一起的啊。你瞧人家郑板桥说得多好,‘难得糊涂,爸,您老也难得糊涂下吧。把什么事情都闹明白了,您老是自己给自己白添堵。”

儿大不由爹。儿子一意孤行地搬着铺盖走了。陈运生感觉家里更加空落得慌。他手机自那次丢了,儿子又给他买了一部,他懒得用,时常忘了开机。即便开了机也是放到卧室里,出门他也不带。有几次从外面回来,王月兰告诉他女儿给他打手机了,让他以后出门带着手机。他应承着,但是再出门,还是没有带。忘了带。想不起带。带着也没有什么用。家里没有出这些事之前,陈运生手机不离身,是惦念在外地的女儿,手机几乎就是只为女儿准备的。但是如今,对女儿的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时想得厉害了,就自己掉几滴眼泪。但更多的,是怕。是那种带着恐惧心慌的怕。究竟怕什么呢?陈运生自己也说不清楚,想不明白。但总之他就是怕。

陈运生把自己藏起来,隐起来,裹起来了。在他的心里,已经出现了两道裂痕,一道是通向王月兰的,一道是通向陈辰的。陈运生也想把这两道裂痕填平抹净,回到从前。但是徒劳。想必王月兰心里也是,跟陈运生有了间隙,她也在极力地挽回,拯救,但是,同样的白费力气。平日里他们两个人除了必需的吃饭和睡觉在一起外,能不正面接触就不正面接触。王月兰待在卧室里,弄了一大堆零碎材料,飞针走线手工布艺。客厅里的电视几乎不看,以前她特爱看的韩剧如今连瞧都不瞧上一眼。陈运生白天出门买菜,在外能转悠多久是多久,偶尔会遇到小区打扫卫生的老付,已经忘记他家那来客人的话题,转化成为今天有雨或者天气不错,有时还说出去玩啊,有时还说好久没有见到你爱人了她去亲戚家了吧。陈运生“嗯”“啊”着算是应答。老付的垃圾车上还是时而坐着他犯病的老婆时而空着。陈运生有时还骑着自行车去老史的饭店坐坐,老史不忙就陪他唠唠嗑,老史忙,他就自己闲呆着。晚上陈运生在客厅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只要电视机开着,屏幕里有人,就成。为了不吵到王月兰,陈运生把音量调到最小,有时是无音,直看到夜半,陈运生会摸黑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躺下。他们夫妻间的对话也越来越少,不知何时还添加上了客气。小心翼翼、竭尽全力的客气。

两个人都感觉到了累,超负荷的身心疲惫和不堪。与此同时,两个人也都感觉到了自己给对方带来的难堪和不便。全心地挽回,尽力地走近,却恰弄反了方向,两个人越离越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于是终于在一天,他们面对面无言地吃过饭,一方试探着提出离婚,另一方默然同意。半天的时间都没用,就把离婚证拿回来了。两个人的心里,都暗嘘出了一口长气。

因条件所限,本来说好的是离婚后两个人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陈运生住到书房去,王月兰继续住他们原来的大卧室。可是陈运生骑着自行车去了老史那里,他说:“老史啊,把你老家那几分地包给我吧,我到那里种地养鸟去。”老史倒也痛快,说:“什么包不包的,地闲着也是闲着,你不怕辛苦就去种吧。”他又掏出一把钥匙:“这是我村子里那房子的钥匙,你去了就住在家里吧。”

陈运生很激动,忙接过钥匙说:“到时房租和地租费我一并给你。”

老史沉下脸:“老陈,我可把你当兄弟的,你要是这么见外,我可就不跟你交往了。我老家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去住了还给我看家护院呢,我就不用惦记着了。”

陈运生说:“我们即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该给你的还是要给你的。”

一旁收拾卫生的彩凤见他们俩争执不下,插进话来:“依我看这样吧,老陈给老史看家的工钱就抵了老史租给老陈的地钱了。你们两不亏欠,谁也没沾谁的便宜。”

老史第一个反应过来,拍着手说:“这法儿好。还是我家彩凤聪明。就这样定了老陈,不许再叨叨了。咱大老爷们儿,为这点小事呛呛多丢脸。”

话说到这份上,陈运生只好不落忍地接受:“真是实在感谢你们两口子了。”

陈运生回家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去了老史的老家。那个村子离市区不算太远,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虽跟市区接轨,但村巷中来来往往的人还或多或少地保留了村民的穿着打扮、说话和习俗。老史抽出时间回村里带着陈运生熟悉了他那块守着河边的几分地,教给他种地的一些常识。此时地里荒着,该打理它的时候,老史忙着追求爱情和幸福去了市里。老史为陈运生琢磨,这个时节种点什么菜好呢?

陈运生说:“种谷子,等丰收了,让鸟们也好来聚聚餐。”

自此,陈运生过上了早出晚归的田园生活。他细细地翻着土地,深深地呼吸着泥土翻过来冒出的新鲜腥香的气息。谷子种子一粒粒地撒进土里,他整天整天地坐在地边等待着它们发芽冒出头来。

其间陈运生回过几次家里拿换洗的衣服,王月兰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儿子开车来看过他几次,给他送过水果米面粮油肉和速食品。对于他们的离婚,儿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照顾好自己。还反复告诫他手机要二十四小时开着,有什么事及时给他打电话。恍惚间,陈运生真觉得自己老了,老到要让在他眼里还少不更事的儿子来照顾他了。

忙碌的时光倒也过得匆忙,转眼就要秋天了。地里的谷子丰收在望,整天引来麻雀等鸟无数,陈运生为了让广大鸟们的吃食细水长流,做了几个稻草人立在谷地里。他则把自己当成能活动的稻草人,也待在谷地里。

一天,陈运生正在地里假扮稻草人,一辆小汽车骤然停在了路边。接着车门一开,儿子陈列朝他喊:“爸,快跟我回去,我妈快不行了。”

陈运生一惊:“怎么了你妈?什么病?”

“赶紧上车吧,路上说。”

陈运生两手的泥土都没有洗,就赶忙上了车。

“爸,你的手机怎么还老是不开机,这有事联系不上你多着急啊。”陈列边倒车拐弯边不满地说着陈运生。

“你妈怎么了?什么病?”陈运生感觉自己的心紧张得就要跳出来了。

“肝癌晚期。”陈列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就紧闭上了嘴巴。

陈运生一激灵:“怎么会?不是几个月前在医院里都查过,没有事的吗?”

过了很久,陈列说:“那时没有确诊,只是怀疑。后来确诊了,我妈不让告诉你。”

“什么?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让告诉我?”

“怕你担心。她老是觉得对不起你,对你有愧。”

陈运生的心口如同被钝刀在一下一下地剜,他感觉生生的疼。他原来以为自己放手了,就成全了王月兰。他和王月兰把婚离了,王月兰就可以心无挂碍无牵无绊地去追求那个丧偶等她去老来作伴的男人去了。以至于他都想过,她的那个青春年少时狂恋的人会来跟她住进他曾经的家里去。但是今天儿子告诉他的是,时至今日,他同王月兰共同曾经的家里,王月兰没有让那个人踏进一步。王月兰就自己生活着,她也拒绝了那个人一再请求的同她见面。

“她这是何苦啊!”陈运生痛惜着,“要知她这样,我如何也不跟她离婚啊。”

“爸,其实你们离婚对于我妈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省的她看到你就感觉愧疚和不安,感觉对不起你,无法回报弥补你。她跟我说过,只有你们分开,她才能感觉到能让你生活得舒心快乐些。”

“怎么那么傻!”陈运生悔恨万千,“我和她婚都离了,她可以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的。”

“是她太在乎你了吧,她不想伤害你。”

“她这样做就伤害不到我了?我同她离婚不就是为了让她过得快乐些,幸福些嘛。”

陈列叹息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过了好半天,陈运生问:“那个,那个人知道了吗?”

“范楚?”

“他爸。”

“都告诉了。范楚的爸要求和我妈见最后一面,我妈坚决不同意。”

“为什么这样固执?”

“我妈说,她这辈子就嫁过一次,至死也就这一次了。说你是她遇到的最好的男人。其他往事,她都忘记了。”

“哎你开车小心点,没看见那骑自行车的。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还有啥用。”

父子俩赶到医院,还是迟了一步。王月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同时晚来一步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范楚的父亲。范楚的父亲清瘦白皙,一看就是年轻时候很招女孩子喜欢的文艺青年类型。王月兰的葬礼上,范楚搀扶着他的父亲来到陈运生跟前,陈运生正错愕间,范楚父亲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陈先生,感谢你照顾了兰兰这么多年!”待抬起头时,范楚父亲满脸是泪。

陈运生眼眶发酸,他强忍住泪水:“她是我的妻子,照顾她是我应尽的义务。但是最后,我没有照顾到她,很对不起她。”说完,陈运生头也不回地走向了一旁。

毕竟都上了年纪,在葬礼的最后,陈运生和范楚的父亲都被这沉重的打击和悲伤压住,因受刺激太大,只能暂且回避。陈运生被陈列的同事给送回了家。范楚的父亲被安排住进了宾馆。

神情恍惚的陈运生坐到王月兰生前睡过的床边,他的心如同被掏空了。睹物思人,他不由抱起王月兰睡过的枕头,把头埋在上面无声地痛哭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无意地一抬眼,看到王月兰先前放枕头的地方有一张折着的纸。他拿起来展开,是王月兰写给他的一封信:

运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细想想,人这一生啊,就跟走路一样,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再也难遇到,再也难找到……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如果能有来生,我宁愿我们互换身份,我来做你,你来做我。我也像今生你对我的好一样地回报给你……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等你百年之后,能埋在你的身边。我不奢望能跟你同穴,只要能见到你,就好!

陈运生捧着信跌跌绊绊地奔出了家。

而此时的殡仪馆里,陈列和范楚就王月兰的骨灰归属问题正发生着激烈的争执。范楚极力要求带走王月兰的骨灰,埋入老范家的祖坟,等范楚父亲百年后好跟她合葬。陈列则要留下王月兰的骨灰,说虽然自己的父亲跟母亲离婚了,但是,母亲还是深爱着父亲的。等父亲百年后,他要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

各不相让,各自摆出诸多的理由想说服对方。赶回奔丧的陈辰此时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母亲的过世暂时掩盖住了这个事实带给她的震惊,她夹在哥哥和弟弟之间,也很是无措。

争执不下,来出席葬礼的人谁都不知道该劝说谁放弃才对。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陈运生捧着王月兰的遗书出现了。这场纷争才算落幕。

在郊区公墓埋葬了王月兰,女儿也认了亲生父亲范楚的爸,儿子被女朋友开车接着直接去了他公司的住处。陈运生自己蹒跚着回了家。才上楼,就见老史和彩凤夫妻提着一大兜水果等在门口。

“对不住啊老陈,我们才听说弟妹过世的事,来晚了。”

“谢谢你们了,还劳你们过来。”

陈运生打开门,让老史彩凤夫妻进来。他们在客厅落座,相互沉默。过了好半天,老史伸手使劲拍拍陈运生的肩膀:“兄弟,一定要想开,坚强些。我当年也是从你眼下这种境遇里挺过来的。”说完,两眼就红了。

陈运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太突然了,好好的一个人,这说走就走了。”

彩凤早已经泪流满面,她打了个“唉”声,说:“生生死死,也就是一口气的事。”

老史感叹:“是啊,有那口气,就是个人。没有那口气了,连个影子都不会再看到。”

三个人沉默,都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好。

卧室传来音乐声。那是陈运生随手搁在床上的手机来电彩铃。陈运生待着不动,谁的电话他都不想接,不愿接。

老史说:“去接吧。”

彩凤也说:“去接吧,万一有个什么事。”

陈运生只好站起身去卧室拿手机。

老史对着陈运生的背影说:“生活还得继续啊。”

陈运生接了电话,是陈辰的声音:“爸,我知道了我的身世。可是在我的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生身父亲。爸,我想知道,你还要你的小棉袄吗?”

陈运生浑身发抖:“傻丫头,没有小棉袄,你要爸怎么过冬呀。你在哪里?”

“爸,您要是还要您的小棉袄,就请开门。”

陈运生愣了下,疾步奔回客厅,奔向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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