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空间
2016-03-16韩石山
韩石山
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空间
韩石山
感谢魏建先生给我这么个机会,让我过过讲课的瘾。我教书的最高境界是高考复习班,这些年在高校也讲过一些话题,不是很多。我这人没大本事,就会装模作样,这回要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就写了个讲稿。
魏先生说,让我自己选个与当代文学有关的题目。我知道,在高校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研究是一个学科,就拟了这么个题目。自己觉着还有点学术含量。不罗嗦了,开讲吧。
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现状
钱钟书有句名言,记得是在美国学者胡立德写的《钱钟书》里看到的,说是:文学史是由文学作品构成的。意思是说,文学研究在文学史上是没有地位的。这话也太刻薄了。虽说研究的对象跟研究者的水平,并不全成正比,坏的作品会制约研究水平,好的作品会增益研究水平,该是不争的事实。这样一来,谈论研究空间,就要对这一时期的文学有个大致的基本判断。
先说当代文学。顾彬说中国当代文学全是垃圾,固属偏激,但要说多么辉煌,也实在勉强。我的看法是,整体平庸,偶有亮点,只是这些亮点,照不亮整体的暗淡。当代文学是从新中国成立后算起的,到现在66年了,以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改革开放为基点,前后都是三十年的样子。政治经济,或许有截然不同的表现,文学上的差别似乎不大。以母题而论,前三十年的母题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后三十年的母题是,中国人民富起来了。总的母题是,社会主义好。这样的文学潮流,其学术空间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再说现代文学。时间起止,应当是从1917年兴起的新文化运动(以《新青年》的创办为标志),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也是三十年的样子。这可是中国文化史、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辉煌时期,群星灿烂,光彩夺目。新诗、剧本、现代意义上的小说,都是草创期,散文则是迸发期,学术研究也是繁盛期,各个门类都是名家群集,佳作如林。以正常的历史发展而论,现代文学是当代文学的源头,当代文学是现代文学的继续,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1949年的鼎革,将新旧社会判为两重天,也将文学的延续齐腰斩断;能显示其延续的,只有几个标志性人物。
这就是解放后,在现代文学史上确立的几个大师级人物,依顺序排列为: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简称“鲁郭茅、巴老曹”。前三个,完全是以其政治地位确定的。鲁迅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文化新军的旗手,当然名列第一。郭沫若是鲁迅死后,树立为文化旗手的,当然名列第二。有人说,茅盾当过文化部长,就应该是第三,不是这么回事,是因为他是早期的共产党员,对革命做过巨大的贡献,解放后才当了文化部长的。有对革命的贡献,又有作品的影响,列为第三也就理所当然。下来的几位该是全凭作品的影响了?也不尽然。我的看法是,有作品的影响,主要还是看他们对革命事业的贡献。沈从文的作品,早先影响就很大,怎么就挤不进去?在后三位里,老舍在抗战期间,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务主任,等于是实际负责人。这个组织,是抗战初期,周恩来担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担任第三厅(主管文化艺术)厅长时成立的,可说是我们党领导下的统战组织。解放战争期间,老舍应美国新闻署之邀,去了美国,一直到1949年12月才回到国内,新中国已经成立,文学艺术的各个组织机构也已健全。若他回来得早,当全国作家协会主席都是可能的,但后来只作了北京市文联的主席。
巴金实际的文学成就,恐怕没有他的寿数那么高。晚年对“文革”的反省,对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呼吁,是他一生最为亮丽的业绩。他作品的语言,距真正的文学语言,还有相当的距离。所以能享有大名,是因为他一直有进步作家的声誉,以小说的形式,揭露封建家庭的丑恶,对中国社会的变革起了巨大的作用。
末后说曹禺。他的戏剧作品,在中国文化界影响甚巨。尤其是《雷雨》,上过学的,无人不知。我写过李健吾的传记,两人是前后同学,都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1930年李健吾毕业,前一年曹禺由南开大学转学过来,插入二年级。李健吾毕业后留校当助教,1931年8月赴法国留学,两人在清华有两年的交集。曹禺上过什么课,老师布置看什么书,李该是知道的。《雷雨》发表不久,李在一篇文章里,说此剧有模仿西方古典名剧的嫌疑,曹禺很是不屑。
去年冬天,北京南锣鼓巷的蓬蒿剧场,举办《契诃夫戏剧集》(四册)的研讨会,其中一册为《契诃夫独幕剧集》,是李健吾译的,因为我写过《李健吾传》,也就把我叫去了。会上我发言说,契诃夫的戏剧,着力于消除人性中的仇恨,促进人类和谐向上。李健吾作为戏剧家,继承了契氏的这一传统,他在戏剧上的成就,解放后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论整体水平,李超过了曹禺。曹的戏剧,明显有模仿西方古典戏剧的地方,李没有这个毛病。发言完了,有年轻人提问说,韩老师说李的成就高于曹,可怎么我们只知道曹不知道李呀。下面还有人要发言,不能多作解释,我说,这是因为曹禺的戏剧,几乎都是宣扬仇恨的,揭露旧社会多么腐朽没落,号召人们起来反抗、斗争。你看《雷雨》里,周朴园娶那么年轻漂亮的太太,他的太太又和他的儿子乱伦,周萍又和四凤相恋,原来两人是兄妹。这个旧社会,这么荒淫无耻,还不该彻底推翻吗?我看下面的年轻人,听了仍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谈当代文学,要与现代文学联系在一起考虑,这样才有源有流,知根知底,研究起来才有价值。再有就是,现代文学在作品分析上,在作家评价上,还有极大的空间,有的需要充实,有的甚至是需要颠覆。
我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上做了些什么
今天的题目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空间》。前面说了,作品分析,作家评价,思想梳理,理论归纳上,都有极大的空间。接下来,我想说,我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上做了些什么。
我所做的,跟我对这两个时期的看法是一致的——对当代主要的是批评,对现代主要的是挖掘。
先说当代文学研究。这上头,我做的主要是作家作品的批评。可能有人知道,我有个绰号叫“文坛刀客”,也有人说我是酷评家,对这两个说法,我都不认同。在一篇文章里我说,这是庸众对他们的指导者的廉价的回报。等于说,我这样真诚地指导他们,他们却不知好歹,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以如此轻佻的态度,对待自己迷途上的指导者。
文学批评,是我用力最少的一个方面,从来没有拿出全副精力去做,多半是看到什么不好的现象,技痒难捺,便写成文章发表。有时候是办刊物的朋友,刊物有点疲软,便对我说:老韩啊,给来上一篇提提神儿。于是我便找个题目写上一篇。二十年下来,我批评过的作家,不少于一个排的兵力。我的批评,实在没有什么奥秘可言,说白了,一是指名道姓,二是尖锐泼辣。带点匪气的说法是,刀子磨的快,杀人不眨眼,再加个刀下不斩无名之将,就全了。要说理论,一点没有也说不过去,就是本诸常识,通乎人情。是对还是错,先看你合乎不合乎人情,合乎不合乎常识。凡是违拗人情的,有悖常识的,就劈头盖脸,猛批一通,绝对错不了。我批评了这么多作家学者,几乎没有反驳的。只有一例,当事者是反驳了的:我批评黄裳先生不该把张充和送他的一幅胡适的字卖了;或许是我太刻薄了,老先生死不瞑目,拼了老命写了长文反驳,我看了理都不理。因为在骂人上,他跟我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上,我是站在门口,口无遮拦地骂,他那里还在翻书本,找词儿,怎么会是我的对手?这方面就不多说了,有兴趣的,可以随便找本我的批评集子看看。不同时期结成的集子有《韩石山文学评论集》(长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文人的脾气——韩石山文学批评选》(书海出版社,2004年)、《谁红跟谁急》(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6年)、《让我们一起谦卑服善》(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年)。不是让你们都看,找上一本翻翻就行了,千万别学,偶尔有那么点意思就行。这个,学是学不来的,最最主要的,是你们没有我这么狠毒。
再说现代文学研究。说到现代文学我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主要的业绩,是写了几本书,包括两本传记,一本思潮分析。两本传记是《李健吾传》和《徐志摩传》。思潮分析的书名很怪,叫《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还有一本学术随笔集叫《民国文人风骨》,也应算是现代文学研究方面的书。
这些书,凡正常的叙述,没什么新奇,我的长处是在小处的考证上,用了大功夫,显示出我的独特风格。举两个小例子,你们就明白我的学术兴趣在什么地方,我考证的功夫如何了得。全是邪门歪道,你们就当笑话听。
一个是《徐志摩传》里,考证出徐陆婚前,哪天夜里突破男女之大防的。人们都知道徐志摩是跟原配离了婚,才追求陆小曼的。陆小曼也不是大姑娘,是有夫之妇。陆的丈夫王赓,也是徐的好朋友。徐陆婚前就有交往,且闹出绯闻,以致徐不得不远走欧洲避避风头。这样就存在一个问题,他俩婚前的这段时间里,是不是突破了“朋友妻不可欺”的底线?此前的徐传,写到这儿都是一笔带过,佯装不知。我不,就要较这个劲儿,查个清楚。经过翔实的考证和推理,确定在1925年1月19日晚上,胡适在新月俱乐部请客之后。在《胡适的日记》(手稿本)上有1月19日“在俱乐部请一班朋友吃饭”的记载。这段时间,徐就住在俱乐部里,怎么会没有徐?胡和陆早就相识,胡名声好,对陆有好感,邀陆赴宴,不会推却。陆和徐早有交往,饭后留下来,去徐的房间坐坐,也是人情之常。丈夫在外地,干柴烈火,时地相宜,做出苟且之事,全在情理之中。
有人会问,考证出这个有什么意思?我以为还是有点意思的。一是可以看出徐陆真正的关系,这种非正常的结合,埋下了日后婚姻危机的种子。苟合的婚姻,一般来说都不稳固。来的容易去的快,感情这东西,跟钱财是一个道理。二是徐志摩在这期间写的一些艳诗,就有了事实的依据,比如《春的投生》《别拧我,疼》里面有些句子,常人看了都会脸红,徐却不管不顾地写了下来。
第二个例子,我想举《民国文人风骨》里一篇叫《闲话事件与一个漂亮女子的苦衷》的文章。1926年春,北京文坛上曾发生一场著名的论战,史称“闲话事件”。几乎是无端地,周作人就对北大英文系主任陈西滢发起攻击,说陈西滢说过“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陈当然不认账,写文章质问周,要他说出证人来。渐渐才弄清,事情的起因,出在徐志摩评介陈西滢的文章里。徐文有一段,说有一天,陈的妹妹央告陈:“你不要再作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回头人家来烧我们的家,怎么好?”陈回答说:“点清了开一个单子给我,省得出了事情以后倒来问我阿哥报虚账!”此前北京发生过学生烧章士钊藏书的事件,时论认为学生是受周氏兄弟唆使的,而当时陈的身边,确有一个阿妹式的人物,即刚从燕京大学毕业,正和陈西滢谈恋爱的青年女作家凌叔华。凌在燕大念书时,周作人也在燕大兼课,曾特意给凌补习日文。在周看来,说这话就等于是,凌攀上陈这个高枝,就转回身来诋毁他这个恩师,这怎么不让周作人怒火中烧,起而反击呢?说陈说过“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叫局”,等于是对凌叔华说,你看你的阿哥,是个什么东西。后来这个事情闹大了,徐志摩又写了文章,周当然不认输,又写了文章寄去。正当徐要安排发表时,周忽又来信,说不必发了,等于正打得不可开交时,戛然而止。好些评论者都说,是周作人找不下证人,认输了。经我的考证,不是这么回事,是凌叔华悄悄给周作人写了封信,恳求恩师,不要再写文章把她牵扯进去。周回信说,他可以不写了,鲁迅那边他做不了主,于是便给徐写了撤稿的信。也就是说,现代文学史上的这场著名的论战,起,是因一个漂亮女子的话语而起,止,也是因这个漂亮女子的恳求而止。赋予它太多的政治意义,实在没什么道理。这里面更多的是人性,是人情,而不是什么是非。这样来看,“闲话事件”,就没有那么多的刀光剑影,那么多的深仇大恨,基本上是年轻人说话不慎,引起老男人争风吃醋。这个真正的闲话事件,顶多是个道德事件,而不是像我们的冬烘先生界定的,是什么新旧思想对立,两大营垒的交锋。
我还可以告诉诸位,许多大学者,也好这一手,比如陈寅恪,就研究过武则天入宫时是不是处女,他的《柳如是传》,实则是研究一个妓女的人际交往史。前者指向的是唐代的婚配观念,后者指向的是明清之际的社会变迁。仿照《百年孤独》开头的那句话,可以说,多少年后,人们会发现,由性事进入社会文化研究的,有两个历史学家,一个是陈寅恪先生,一个是韩石山先生。
当然,我也不是只注重这类男女情感的纠葛,有时候也会关注大的学术问题。在这上头,我的《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就是个成功的范例。
长期以来,学术界对鲁迅的评价,基本上是在诠释毛主席说过的那几句话:鲁迅是中国文化新军的旗手,文化革命的主将,骨头最硬,代表着中华新文化的方向。但从来没有人对这些话做过认真的考究。鲁迅的书,我几乎全都看过,又在中学教过十几年的书,年年都要讲鲁迅的文章。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鲁迅在新文化运动最初的几年,几乎跟所有新文化运动的人物全闹翻了,有这样的旗手和主将吗?再说他那个脾气,也不像是个旗手和主将应当有的。正好那几年我办刊物,又常有地方邀我去演讲,有一次就讲了这个问题,题目就是《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主要是说,鲁迅的作品阴骘、刻薄、褊狭,少读几篇还没有什么,读多了会坏人心的。同时说明鲁迅只是个优秀的作家,绝不是什么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顶多能说是某一方面的大将。再后来,我儿子在北京办了个文化公司,想出书,他给我的任务是,把那个演讲扩充成一本书,不要太长,二十几万字就行。我想推掉,老伴却不答应,说那些个女孩子叫你写个什么,你从来没有推诿过,自家孩子叫你写个什么,就拿起架子来了。我说那些女孩子是报纸编辑,叫写的是小文章,这是叫写本书,二十几万字呢。老伴说,你的《李健吾传》《徐志摩传》哪本不是四十万字,这才二十几万字就怎么啦?没办法,只好摒挡一切,动起手来。三个月,写成了,二十六万字,书名就叫《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其主旨是,鲁迅在新文化运动初起时,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后来与新文化运动的几个主要人物全都闹翻,就成了新文化运动的批判者、反对者;再就是鲁迅的作品,阴骘、褊狭,不适合中学生阅读,课本上选的太多,应大量删减,有两三篇就够了。这可说是自鲁迅的地位确立以来,唯一用一本书的容量批评鲁迅的。
怎样研究现当代文学
我的成功,如果算是成功的话,没有普遍性,只能说是运气好,歪打正着,也可以说是野路子上来的。你想想,大学没怎么上(学制五年,四年是在“文革”中度过),在吕梁山里待了十几年,本来是个写小说的,小说写不成样子,迫不得已转向做学问,居然还出了好几本书,自觉总有浪得虚名之嫌。
我做学问,一半是野路子,一半还是正经路子。表现在野路子上的是,常把人们私下里说说,谁也不会当正经事去做的话,作为学问去思考,作为命题去研究。比如前面说过的,徐志摩跟陆小曼,是哪天突破男女之大防的,人们茶余饭后说说,不会真的去研究,我就去研究了。
正经路子是,一旦去做,就按照做学问的传统方法去做。比如我写《李健吾传》《徐志摩传》,都是先搜集资料,编出年谱,然后才去写。这个路子是从哪儿学的呢?1965年秋天,我考进山西大学历史系,第一学期拼命看研究历史方法的书,看了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记住的。书里说,研究历史人物,写人物传记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编个年谱。编年谱,就是将传主一生的行事,能系于日的系于日,不能系于日的,能系于月的系于月,不能系于月的,也要系于年。年谱编成,传主的一生行事,就梳理清楚了,感情有什么脉络,功业有什么因果,全看个清清楚楚。这样写出的传记,想写不好都不容易。
正因为方法对头,这些年,我写的书,几乎都获得了不菲的声誉。
魏先生有事走了,我就说他两句坏话吧。刚才魏先生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著名作家,还说不说别的了,就说这个。他以为我会高兴的,实际上,我脸上堆笑,心里并不怎么受用。这么说我,不说是骂我吧,跟骂也差不了多少。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著名作家呢!山西有个赵树理文学奖,奖金一万元,我没有得过,北京的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也没有得过。什么国务院津贴、省里的优秀专家津贴,更没有份儿。我的收入,只有三项,就是工资、稿费、卖废报纸。这样的作家,说他是著名作家,不是糟践他吗?但是“著名”两个字,我还是挺喜欢的,只是希望说的人,能把“著”字跟“名”字,颠倒过来,那就成了“名著”作家。对了,我不是什么著名作家,而是个名著作家。我写的书,只有两类,一类是已经成了名著的,一类是即将成为名著的。
有人会说,你也太狂了吧。我说,一点也不狂,只是说了个事实。我要说我写的全都是名著,那就是狂妄了。话不能说得太满,要给对方留下个接受的过程。
先说成了名著的。十几年前,我写了本《徐志摩传》,初版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的,随后出了个豪华版。到了201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一套人文传记丛书,想在已出版的七八种徐传里,选一本纳入他们这个系列。挑来挑去,还是挑中了我的这本。先出了个普通版,去年又出了个插图版。一本书,十几年间出了四个版本,印了六次,能说不是名著吗?
再就是前面说过的《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这本书,先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后来陕西人民出版社出了修订本。今年春天,我将初版本送人,对方说,韩老师写句话吧,我当即用毛笔写了这么一句:“此书出版十年,已俨然名著矣。是鲁者,非鲁者,凡作长文或演讲,不提此书,即有举证不周之嫌。”几十年来,就这么一本反鲁迅的书,你作长文作演讲,不提此书,不就说明你阅读面不广吗?
还有一本《李健吾传》,也成了名著。这是我最早的一本传记,出版差不多二十年了,先是北岳文艺出版社出,再是山西人民出版社出,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要出新版。研究现代文学史的,不读这本书,肯定有好些事你不会知道。
即将成为名著的,也举上三本。一本是《张颔传》,这是我前几年写的一本传记,传主是山西的一位考古学家,九十多岁了,还活着。三晋出版社出了普通版,过了两年,又出了收藏版,也可说是豪华版,一本定价一百元,照样有人买。不久前山西书博会上,出版社拿来两箱子,不一会儿全卖了(我在会上签名)。过上十年八年,照样会成为名著。一本是《谁红跟谁急》,十年前,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的,收集了我主要的批评文章,可说是研究当代文学批评的必读书。第三本,是我的自传《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前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的。现在我还不敢说它多么好,敢说的是,把自己的一生归结为“装模作样”且件件落实的,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怕没有第二人。仅此一点,就足以成为名著。
说这些,不全是自吹自擂,主要是想让同学们知道,我还是有点真本事的。这么说了,你们才相信我的治学方法是可信赖的,才会照着去做。
现在要说个做学问的普遍方法,是我自己总结的,十二个字,就是:有兴趣,下功夫,就高地,筑高台。这么说,很有点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意味。“文革”中毛主席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是从朱元璋这三句套过来的。
“有兴趣”是基础,就是你必须对某一学术领域有兴趣,爱看这方面的书,爱探究这方面的事。这都是指大的方面,至少也是中的方面,比如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们。“下功夫”是说光有兴趣还不够,还要下功夫去做。这包括两个意思,一是广泛搜集资料,二是持之以恒,搞他十年八年,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先不急着出成果。
“就高地”的意思,比较玄,要多说几句。
“就高地”三字,原本应放在前面。有兴趣下来,就应当是就高地,就成了:有兴趣,就高地,下功夫,筑高台。就是说,兴趣得是高地上的兴趣,你不能把喜欢看小人书,也算是学术兴趣。
说个故事吧。有个美籍华人历史学家叫何炳棣的,这个人在史学界的名气很大,当过一届美国的亚洲研究学会的会长,是迄今唯一担任过这一职务的华人历史学家。先在清华念书,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1944年考上庚款留美公费,次年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1952年春夏间,以四周半的时间,完成《扬州盐商:18世纪中国商业资本主义的研究》,在《哈佛燕京学报》上发表,一举成名,震惊历史学界。上世纪60年代初,已出了名的何炳棣,在巴黎遇见美籍华人数学家林家翘。林比何年长几岁,对何说:“咱们又有几年没见面啦,要紧的是,不管搞哪一行,千万不要做第二等的题目。”何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何有两部书,国际公认为权威著作,一是《明清人口论》,一是《明清社会流动史论》。这位何先生,可说一辈子研究的都是第一等的题目,第一等的学问。
有的人,不是没有才华,是选错了研究方向,一辈子都在研究第二等的学问。功夫没少下,到老也成不了个事儿。就高地,就是要研究第一等的学问。有的人一见某人得了XX文学奖,就说我们研究这个作家吧,过上几十年,连这个文学奖都一文不值,你说你做了场何事?
“就高地”明白了,“筑高台”就好理解了。高地上建个高台,远处近处,没人看不见。
要有自信,不要分心
说到何炳棣,想再说几句。1944年何考上庚款留美公费,杨振宁也考上了。后来杨得了诺贝尔奖,何成了著名历史学家。晚年两人在北京相遇,杨说,炳棣呀,那个公费考试,你比我还多三分。何当即纠正说,不对,是多七分。何的成绩是78.5分,这么说,杨的成绩就是71.5分。在庚款公费考试上,何还不是最高的。1933年考中英庚款公费的钱钟书,成绩是87.5分,为历届最高。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千万别以为学文科的,就比学理科的差。有差的,不是你。
何先生晚年曾说过:“忽略人文,中国势将付出极大的代价。”现在中国的现实,可说是应了何先生的话。
最后想告诉同学们的只有一句,就是在学问上,要有一种不管不顾,一往无前的精神。
来济南之前,在家里写讲稿时,我告诫自己,要谦逊点,不要多谈自己。说到不管不顾,一往无前,我还是想谈谈自己。一是当下中国的社会环境,不怎么适宜埋头做学问,诱惑太多,干扰太多。你们毕业后,没几年就要娶妻生子,要埋头做学问,丈母娘这一关就先难过。丈母娘要的是女儿当下安逸,你要做学问,妻子就要多承担家务,丈母娘不管将来如何,女儿当下受累就先不答应。成天吊着个脸,你能好过吗?
二是我觉得,我的经验,还是有相当的借鉴作用的。
我的情况,说平常也平常,说特殊也特殊。平常在于,只有中人之质,全凭着刻苦读书,从小学一年级,一步不落,念到大学毕业,当了十年中学教师,才成为作家,专事写作。特殊在于,我在年轻时,可说是受尽了磨难,有些磨难,是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
“文革”中,有一种惩罚形式,叫办班——班者,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也。这是那个年代群众专政的一种方式,有时也是进监狱前的预备动作。直到“文革”以后好些年,还办班,只是较为宽松了。从“文革”中期起,到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我被办过三次学习班。第一次是1970年春天,大学五年级时——这是推算,我们的学制是五年,前面的推迟毕业,后面不招生,直到毕业都是一年级——学校进行“一打三反”运动,我被抓了典型,先是抄家(半夜到宿舍,让交出反动日记),宣布办班,再是开全系批判会,班上开小组会,直到毕业前夕才解脱。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全国有个“揭批查”运动,就揭发、批判、查清与“四人帮”有关的人和事,我写了一部反对走资派的长篇小说,又让抓了典型,这次就没有上次那样恐怖了。从乡下中学,叫回教育局,开过几次会就解脱了。第三次是1983年,全国有个清除精神污染运动,说不叫运动,实际上就是个运动,说我写的几篇小说有问题,被省里抓了典型,从县上叫回省城,交作家协会看管,不叫办班,实际上就是办班,自己检查,别人检举,随后是在全省宣传工作会议上作了个自我检查,在《山西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检讨文章。因为清污运动匆匆结束,我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几十年来,我有个感受,人是不能上批判会的。在批判会上,你会看到许多仇恨的眼光,鄙视的眼光,当全场的人都举起拳头,冲你喊口号时,你真有一种丧身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的感觉。下一步是开除回家,还是投诸监狱,不能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后来两次,虽说没有开批判会,想到前途没有了,也是让人沮丧不已。
在这种群众运动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十分渺小的。反抗?连想都不敢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咬紧牙关,一天一天往前挺。曾国藩说他信奉的是“挺经”,挺的滋味,我是知道的。人生有些关头,就得硬着头皮往前挺。
正因为在年轻时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对人际关系,有自己独特的处理方式,就是,不惹人,不惹事,真要有人找事,诬蔑,陷害,纠缠不已,对付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不理睬。真像鲁迅说过的,连眼珠都不往那边转一下。
道理在什么地方呢?道理在于,你不能跟他纠缠,他要的就是跟你死缠烂打,他已是没有前程了,要的是你从此也没了前程,与他同归于尽。因此千万不能理睬,一理睬,就上了当。往后怎么办呢,只管自己往前走。有些人,对别人的成绩总是不服气,你只有将之远远地抛在后头,他才知道你确实是走在前头。
为什么在说到做学问时,要说这个呢?这是因为,据说有人做过统计,一个中国的学者,在有生之年,只能用百分之四十的精力研究学问,其余百分之六十的精力,全耗在无谓的人事纠葛里了。学会了这一手,等于是拿回了另外百分之六十的精力。同等的学力,同等的条件,你会了这一手,等于比别人多了一倍半的精力,也就多了一倍半的成功的可能。人生的较量,往往是差上一分半分,就显出了高低,你比他人多了一倍半的精力,一倍半的成功的可能,你不是人生的胜利者,谁是?
说来说去,不外乎想劝同学们,既选定了做学问,就不要三心二意。不要又想做学问,又想当官,想着成名,又想着发财。一定要知道,成大名的人,不比当官的感觉差,真的成了大名,想穷都穷不了。至于能不能成大名,谁也不会给你打保票,得先埋头干十年八年再说。不行,再干别的,什么都不误。
最最重要的是,在这十年八年的努力期限里,不能为小利所诱惑,为琐事所分心。人在前进的途中,最怕的是分心。比如有人毁谤,有人诬陷,千万不敢停下来较这个真。须知,这说不定是上苍派下个什么精怪来试你的心性诚不诚。你一较真,上苍就看出你是个没有定心的东西,撤去对你的呵护,你就全完了。在这上头郭德刚有句名言,说是“不要跟猪打架,自己会弄一身脏,而且会让猪快乐”。
这话太损了,我也不赞成。但他有一句话,我是赞成的,就是,有人说人心都是善良的,郭先生说:说这话的,肯定没有见过所有的人。
最近我在写《徐永昌将军传》,就是那个抗战胜利后,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军舰上,代表中国政府在日本投降书签字的中国将军。徐先生是山西人,身后留下一部十分庞大的日记。台湾出版了,我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个人对抗战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他认为不能说是日本人欺负中国,这是上天假恶人之手以惩罚中国,此前几十年,中国实在是太糜烂了,太没出息了。抗战中,有人问他什么时候抗战能胜利,他说,最好是,什么时候中国人有了立国的精神,什么时候抗战再胜利。对于人生中遇到的危厄,他也是这样看的,总是找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上天才假恶人之手以示惩戒。
说到底,人生的成功与人生的修养,有绝大的关系。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注:本文为作者2015年10月16日在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