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蒋韵女士的一封信
2016-03-16曹澍
曹澍
老曹 顿首再拜2016年2月1日
给蒋韵女士的一封信
曹澍
韵姐好,见信如晤。
你怎么也想不到远在千里之外,又素不相识的老曹给你写这样一封可能令你尴尬甚至生气的信——或许老曹低估了韵姐的胸襟气度,那样最好。
前不久,老曹的一个年轻铁哥们儿拿着一本《中国好小说》找到老曹,他想把你的中篇小说《朗霞的西街》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挣笔大点的银子还房贷,请老曹给他把把关。这哥们儿从事这种来钱快的“勾当”已经数年,且屡屡得手。老曹主业玩的是杂文和随笔,基本不写小说,只好勉为其难地把韵姐的大作认真学习了一遍。拜读之后,老曹非常严肃地告诉他:《朗霞的西街》确实是个非常难得的好故事,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政治上如果拿捏准确,再请张艺谋当导演,章子怡演马兰花、佟大为演陈宝印、巩俐演孔婶、倪妮演吴锦梅,拍成电影肯定比吴宇森的《太平轮》卖座,你小子真能大赚一把。但是我要告诉你,这是一篇“模仿借鉴”之作,它“模仿借鉴”的是197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苏联长篇小说《活着,可要记住》,作者瓦·拉斯普京,荣获1977年苏联国家文学奖金,是1970年代的畅销书,被称为苏联文学的巨大成就,并被许多国家翻译出版。咱国如今六十岁左右的文学爱好者,不知道或者没有读过这部小说的恐怕不多。此书当年风靡一时,评论界也写过不少颂扬赞美文章,犹如后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铁哥们儿说:曹兄,不会吧?《朗霞的西街》可是上了2013年中篇小说排行榜,还获得2014年老舍文学奖的优秀中篇小说奖;2013年第8期《北京文学》首发,《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新华文摘》《作家文摘》连载,至少被收入五个年度选本,2013年12月31日的《光明日报》,还以题为《阴霾年代的美好人性——读中篇小说〈朗霞的西街〉》的文章作了介绍。那么多编辑专家都没有看出来,就你牛你眼毒?我才不信。我说:我还有本《活着,可要记住》,你拿回家翻翻。过了两天,这哥们儿在电话里对我说:曹兄呀,还真让你说着了,《朗霞的西街》和《活着,可要记住》大的构思长得实在太像,简直就像一对双胞胎。
韵姐,真不好意思。老曹已经多年不看虚构作品,除了亲戚朋友极力推荐的,才有兴趣翻翻。大概五十岁以上的读书人都有这种阅读经历和习惯吧。真的东西还看不过来,哪儿有闲工夫读“假的”。老曹绝无拆韵姐台的意思,更无贬低他人的想法。上世纪70年代末,韵姐正在太原师专中文系读书并开始文学创作。太原是山西首府,非化外蛮荒之地,韵姐想必看过《活着,可要记住》。咱们不妨重温一下小说的主要情节——
瓦·拉斯普京讲述了苏联卫国战争最后一年发生在西伯利亚安加拉河畔的一个故事。当兵的丈夫安德烈因眷恋妻子、家庭及和平的乡村生活,在伤愈重返前线途中从医院逃回故乡,藏匿于离村子不远的荒山野岭,冒着随时都可能受到国家法律制裁的危险,与妻子娜斯焦娜频频相会,终于使多年不育的妻子怀孕。时间一久,便被婆婆和村里人看出破绽。婆婆认为娜斯焦娜与他人有染,盛怒之下把娜斯焦娜赶出家门,娜斯焦娜只好寄居在同村女友家。公公深知娜斯焦娜的人品,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而且公公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儿子安德烈可能已经很不光彩地回来了,而且就在附近。于是公公央求娜斯焦娜让他跟败坏家族名声的逆子见一面,但纳斯焦娜矢口否认。巨大的精神压力使纳斯焦娜日夜不安,神志恍惚。她隐约感到村里的人们正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于是便决定通知安德烈赶紧离开。夜深人静的时候,纳斯焦娜划着小船,准备渡过安加拉河与丈夫告别。突然,村里的人们紧追而来。纳斯焦娜进退两难,怀着羞愧和绝望的复杂心情投河自尽。安德烈听到河面上人声喧闹,猜到与自己有关,便匆匆逃入原始森林……
韵姐,咱们再看你的《朗霞的西街》的故事梗概——民国时期,杂货铺小老板的独生女儿马兰花18岁那年,嫁给28岁的“国军”连长陈宝印。陈宝印当兵前读过私塾,粗通文墨,是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他们夫妻感情极好。后来陈宝印升了营长,给马兰花在谷城买了一处宅院,安了个像样的家,马兰花也怀孕有喜。这时大规模内战爆发,最终“国军”战败,陈宝印侥幸活了下来。他怀揣着解放军发的“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的传单、一小瓶长官发的自尽用的毒药和几根金条,一路南逃。他用金条换来一张去台湾的船票。当他把这张珍贵的船票拿在手中,却犹豫了。最后,出于对妻女的思念以及对时局的估计,他让出船票毅然北返,计划带上妻女一起离开大陆。他化装逃回谷城,夫妻偷偷见面,马兰花和家中的老女佣孔婶一起把他藏在后院的地窖里,整整八年,躲过了“镇反”等政治运动。为了保住这个天大的秘密,马兰花忍痛捐出半个院子,谢绝医术高明心地善良的赵彼得大夫的真挚爱情。但是最终这个秘密还是被女儿朗霞和她的同学引娣发现,而引娣的大姐,谷城中学的高中生吴锦梅也知道了。当吴和美术教师周香涛的不正常恋情被周的妻子向学校告发后,吴出于自保,向组织道出这个秘密。陈宝印被枪毙,马兰花被判刑并死在狱中。孔婶领着朗霞回到自己的老家,而赵彼得大夫一直在经济上给她俩以帮助,让朗霞觉得一个有赵叔叔的世界还没有坏到底,这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和立志做一个好人的决心……
韵姐你看,两篇小说的故事梗概老曹都列举出来,只要是稍微对比一下,只要是没有偏见的读者,不难看出《朗霞的西街》的故事核心框架完全“模仿借鉴”了《活着,可要记住》。娜斯焦娜藏匿了战场逃兵安德烈,这时安德烈的身份已经是国家和人民的敌人,因为他想逃避全体人民遭到的命运;马兰花藏匿的丈夫陈宝印,是“国军”营长,是新生人民政权的敌人。两部小说的时代背景也大体相同,《活着,可要记住》是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朗霞的西街》是大陆解放战争结束后。
倘若把《活着,可要记住》这部小说比作一座大厦,那么妻子娜斯焦娜藏匿丈夫安德烈就是这座大厦的地基或支点。同理,妻子马兰花藏匿丈夫陈宝印就是《朗霞的西街》这座大厦的地基或支点,是支撑整个故事的最基本框架。抽掉妻子藏匿丈夫这个支点,大厦立即坍塌,小说必须重新构思。
韵姐,你还算“狡猾”,漫长的八年时间也没敢让马兰花意外怀孕,只是精心设计了马兰花深情而决绝地谢绝赵彼得大夫求婚的故事,为后面发生的情节做了铺垫。否则,《朗霞的西街》长得就更像《活着,可要记住》了。
一般来说,“模仿借鉴”他人作品大体分三种。第一种是抄袭句子,这是最露骨最拙劣最明目张胆也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第二种是“模仿借鉴”立意和表现手法。以上两种为了减少文章枝蔓,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我不举例。第三种就是在故事构思上“模仿借鉴”他人作品,韵姐的《朗霞的西街》当属此类。
韵姐作为一位已经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又拿过“鲁奖”等许多大奖的老作家,居然能够放下尊贵的身段,“模仿借鉴”苏联作家三十多年前的“古老小说”,是真够虚心好学呀。写不出来,咱可以不写嘛,反正咱已经牛气过风光过。该服老时就服老,即使是天才作家也不能永不停歇地“可持续发展”。狄更斯26岁就已江郎才尽,他后来的所有作品只是不断重复自己,没有新意。在这方面咱国作家阿城的态度最令人敬佩,写不出来就不写,珍惜羽毛爱惜名声。阿城原计划写“八王系列”,朋友调侃为“王八篇”。阿城写完“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面对排山倒海般的盛誉,剩下五篇居然不写了。至于原因,读过“三王”一看便知。
再说,真的不“模仿”不“借鉴”就写不出好小说了吗?难道好诗都让唐人吟完,好词都让宋人唱完,好小说都让外国人写完了?今天,我们中国作家除了“模仿借鉴”就没有别的活路?我看未必。毕飞宇的《玉米》、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等中篇小说,阿成的《良娼》、付秀莹的《爱情到处流传》等短篇小说,没有“模仿借鉴”任何人,不是也酷毙了帅呆了吗?
韵姐,你的山西同事,文学评论家和传记文学作家韩石山先生1998年在《马桥事件:一个文学时代的终结》一文结尾,代表中国文坛,昂首挺胸,顶着一蓬横七竖八的头发,穿着一套皱皱巴巴的睡衣睡裤,站在山西太原他们家书房门口,欣喜地向中国人民庄严宣告:在一百零二年内,再也不会有人敢这样模仿外国作家的作品了。以模仿为特征的新时期文学,就这样结束了。从此,中国的文学,不管怎样的平庸,总算进入了一个正常的时期,我们的希望正在这里。
气魄是够大的,架子端的也蛮像那么回事儿,但这是真的吗?我亲爱的韩石山先生,这才过去短短十几年,还不到一百零二年的五分之一,韵姐就用《朗霞的西街》宣告了你预言的破产。就如只要有官场,就会有贪官有污吏不断滋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男欢女爱,就会有偷情有通奸有婊子有小姐绵延不绝前仆后继,这是人性使然,根本不以韩石山们的良好愿望为转移。谁能想到那么聪明自负眼空无物,自以为料事如神,又治学严谨的学者型作家韩石山先生竟会说出如此经不起推敲的昏话、大话?韩石山先生证明了知识分子“陋于知人心”,但你不想“模仿借鉴”,不等于别人不想“模仿借鉴”;你现在不想“模仿借鉴”,不等于将来你写不出来时、看见外国好小说时,也不想“模仿借鉴”。谁也不要把话说满说绝,给自个儿也该给他人留点余地。人心是最难测量的,欲壑最难填满的,这是亘古不变的人性。因此,韩石山先生的所谓“希望”,也只能是“美好愿望”而已。
平心而论,《朗霞的西街》是篇非常好看的小说。二万五千多字,老曹一个晚上读完。小说结尾,朗霞来到赵彼得大夫墓前的大段表白,把老曹感动得一塌糊涂。韵姐的语言非常好,干净清新明朗充满画面感,是拍电影的好本子;故事也铺垫有序,环环相扣,从容不迫,没有一丝破绽;几个人物更是形象丰满有模有样,就连那个着墨最少的美术教师周香涛,我们似乎都能看见他那临阵逃脱时,懦弱得没有任何承担的猥琐胆怯的背影,没有他的逃避责任很可能就没有吴锦梅的出卖。而且《朗霞的西街》所暗含的强烈的社会批判性是老曹最为欣赏的,陈宝印真的就该死吗?学一学美国南北战争的历史,看一看代表正义的胜利的北方将士,是怎样对待代表倒退的投降的南方将士就明白了。电影《太平轮》对这个问题已经做了“浅尝辄止”的探索或者说最新解读,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进步。尽管老曹批评韵姐的“模仿借鉴”,但是也从心底敬佩你作为一位杰出的成熟小说家的远见卓识。倘若没有《活着,可要记住》跳出来“捣乱”,这将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
最后,老曹想和韵姐谈谈细节真实的问题。
小说描写马兰花谢绝赵彼得大夫求婚时是这样渲染的:“到了这一天,马兰花精心备下了一桌酒馔,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家里一个月的肉票、油票,都花光了,还到附近的村里,偷偷买了一只鸡和新鲜的鸡蛋……”《朗霞的西街》描写的是1957年以前的故事。据老曹所知,“文革”前根本没有“肉票”,猪牛羊肉可以到国营肉店随便购买,只要你有钱;我至今清楚记得猪肉是六毛八分钱一斤。“肉票”的出现是“文革”的产物,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肉类短缺,才不得已发行“肉票”以保障城镇居民最起码的营养需要。所谓“油票”更是无稽之谈:计划经济年代国家为保证城镇居民的粮食供给,给每个人配发粮食定量,体力劳动者高于脑力劳动者,每户一个粮食和食油定量本,简称“粮本”,居民拿着“粮本”到粮店购买每月的粮食和食油。另外,“文革”前还没有左到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取缔农贸市场的程度,根本用不着“偷偷买鸡和鸡蛋”……这些不起眼的细节,韵姐写得过于随意了。公平地说,就物质生活而言,1949年至1958年、1963年至1966年,城镇居民还是不错的。《朗霞的西街》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历史,是历史就必须真实,包括细节的真实。
作为《左传》《战国策》《世说新语》《史记》《水浒传》《金瓶梅》和《红楼梦》等皇皇巨著滋养下的我们,不应该总是捡拾外国人的牙慧,靠“模仿借鉴”过日子,不要辱没了我们伟大智慧的祖先。从遗传基因的角度讲,中国作家不应该弱智而应该是高智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证明了中国作家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独特创作攀登世界文学的珠穆朗玛峰。文学贵在创新,新的观念新的立意新的构思新的语言新的人物,挑战愚昧狭隘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探寻人性的各种幽微之妙。塑料花即使再美也是仿制的,是没有生命没有芳香的假花。
尽管“月是故乡明,霾是故乡醇”,老曹还是希望太原冬天的太阳能够穿透厚重的雾霾,照耀在韵姐整洁的书桌上。
遥祝韵姐冬安,问韵姐全家好。
老曹顿首再拜
2016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