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的文学记忆:1937年南京陷落的非虚构性书写
2016-03-16胡春毅
胡春毅
(天津理工大学,天津 300384)
战时的文学记忆:1937年南京陷落的非虚构性书写
胡春毅
(天津理工大学,天津300384)
历时性地梳理中日战争时期有关1937年南京陷落文学题材的非虚构性文本,即,抗战诗歌、散文及小说中描写的“南京陷落”,可以发现我国现代文学空间中久被人们忽视的南京大屠杀事件,结合史料透过文学这一形式所反映出的一个民族受难与抗争的历史本相;针对此种抗战文学的书写面貌,探究中国新文学中特定阶段的独特存在状态。
南京大屠杀;非虚构性书写;抗日战争;文学记忆
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后,文学急切地反映社会生活,发挥了感时伤事的抒情功能,同时,作为一种社会记忆,将人类的战争形态记录下来,表现了特殊境遇中人的生存状态与人性本质。中日两国的对抗和南京攻防战的文学记忆,承载了民众个体的心绪,也传达了整个民族的吼声。在中国抗战文学的初期阶段里,“五四”新文学的发展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局面,诚如李欧梵所说,“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也将文学活动推向高潮。文学界知识分子的空前团结,取代了30年代早期的宗派主义。曾使左翼文学队伍严重分裂的‘两个口号’的论争,几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所有的口号,都被淹没在‘抗战’这个响亮的号召下”[1]532-533,“在战争的头几年,不同形式的短篇报告文学——通讯、速写、海报、演说、为朗读而写的诗歌和故事,以及在街头和集市表演的独幕剧,作为最流行的文学模式,几乎取代了篇幅较长的各种虚构作品。”[1]536
一、受难与抗争的见证
中日战火从上海烧到南京,短短一个多月,两大中心城市相继沦陷。实际上,坚持三个月之久的淞沪会战,已经显示出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抗战决心,“整个民族开始与顽敌作生死的决斗,争取他的生存与独立。”[2]33然而淞沪会战的结局是中国军队的大溃退,在某种意义上,南京保卫战已经拉开帷幕。1937年11月19日后日军开始了对南京的进攻[3],日军三路大军穷追不舍,通往南京的路充斥着血与泪。当时,南京保卫战的正式战斗序列的确定十分仓促,11月20日,“唐生智先行到职,(命令二十四日才发表),组织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4]。其实,日军对于当时的首都南京的轰炸早已开始。8月15日南京就受到日机两轮轰炸[5],之后的南京城日渐危急,直至12月13日“首都”沦陷,出现大屠杀。在日军轰炸、进攻、占领、屠杀南京整个过程中,关于中国军队、民众的抗争与受难都有诗歌、散文,甚至小说做了书写,是以见证国家的危亡和民族的苦难。
(一)危城与危机
1937年11月中旬,《大公报》的记者范长江来到南京,“很想此时来看看抗战中枢首脑部的气象”,在他想象中,南京一定是“严肃热烈与紧张”,应该“充盈着热力”,就连敌人看到南京也应该是“一所神圣庄严壮气横溢的城堡”。当他目睹了搬迁现状之后,做了细致的记录:
下关各码头堆着千千万万的箱笼,没有秩序,没有区分,没有适当的管理,这一部,那一署通通挤在江岸上。公物固然有些,而其中最大部分,都是官吏私人的家具和行李。……如山的什物都在露浴之中,保护的最好的是私人行李,而公物则听它们自己的造化。[6]706
南京保卫战的重要准备之一就是迁都,11月20日,国民政府通过了迁都的决定,首都各大重要单位机关纷纷组织西迁,自然仓促繁乱,范长江敏锐地看到,南京城似乎成了一座危城。国家公职人员的惶乱不堪、假公济私已令全城人人自危。实际上,南京民众有组织地或自发地避难他地早已开始了,有财力有条件的居民自然不会守在首都等待日军的到来。余下的中国普通民众大都是贫苦阶层或者是从周边地区逃难而来的,这时他们只能任由日机的轰炸,等待南京保卫战最后的结局。
德国人约翰·拉贝在他的日记里记录了1937年至1938年南京受难的全过程。这个自称不谙文学的人,在10月29日的日记里写下《关系每个人》一诗,有诗句:“我一再对自己说/哎呀,要理智,/蹲在防空洞前,/这可是缺乏理智的表现!……别说废话了——赶紧些,/走进你的‘英雄地下室’去!/你的理智在命令你!”[7]47实际上,遭受敌机轰炸是南京失陷前民众所承受的最大苦痛,正如《拉贝日记》记载,只要是天气晴朗,日机就会频繁出现。当时,民国第一夫人宋美龄曾采用报告文学的手法记录了南京的空袭。她看着表,按分秒逐一记述了一个多小时的空袭实况(大约下午两点三十四分至三点四十分,空袭结束)。她视察后记录道:
街头的人民,镇静得像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情,那里的妇女和小孩,听到了空中燃烧的怒吼,看到了附近一家房屋的倾圮,从容地一些也不觉惊惶,消防员正用皮带和水龙头努力救火,火势接着就熄灭了。我越过了烟雾弥漫和焦木纵横的几个门户之后,有人告诉我飞机残骸就在那里,但已损毁得难于认识。[8]
南京的大地上“烟雾弥漫”、“焦木纵横”,而南京的上空也有弹花朵朵,银鹰腾挪。直到12月7日凌晨五时许宋美龄陪同蒋介石飞离南京为止,“首都”的制空权完全丧失,南京即将面临最危险的阶段。
(二)抗争与挫败
邱东平在报告文学《我们在那里打了败战》中讲述了江阴要塞的失守。江阴要塞属于南京保卫战外围防线中第二防线(锡澄线)[4]7的重要支点,外围战迅速失利,使得南京保卫战的复廓城垣之战提前到来。守卫江阴要塞的一位上将和他的一个团,十二月二日夜里突围,到达南京的时候,只剩下了四十六人。但作者仍然清醒镇定地说:“惭愧,悲愤,不是一个真能战斗的战士的态度。胜利或失败,全是力与力的对比——一切由历史去判决吧!我们的战斗不断的继续着,而我们的历史也正在不断书写着。我们,中华民族,如果在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对比下完全失败了,那么,历史的判决是公平的,我只能对着这判决俯首,缄默。”[9]南京城陷的直接推手日本华中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的一首汉诗《湖东战局之后》(1937年11月27日)可以直接提供参照:“枭敌运生日渐穷/旌旗高耀湖东空/休论世俗糊涂策/不拔南京黄道倥”[10]。湖东具体指太湖以东,日军进攻无锡至江阴一线,在十二月一日锡澄线难以守卫,中国守军撤退。
没有誓死的反抗就没有敌人的复仇或虐杀。《中山陵前血战追记》就是第一篇素描誓死捍卫首都的报告,由战地无名记者于1937年12月12日补记,文章开头写道:“从本月六日起,剧烈的京郊之战,已经开始发生。”[11]710后来文中提到“此次京畿之战,决为我暂别京畿之纪念。……然而当局以三数万勇敢军士守此孤城,以御三十万敌兵,固守七天(即至叙稿时止)尚无放弃之意”。[11]711纵观全文可以看得出,战地记者能够将大战之际南京作为孤城的抗争背景较为细致地刻画出来。记者本人描述城内情况,透着昂扬的情绪,文中述及中山门、陵园、紫金山等各处的战况十分具体,例如,“他们(敌人)用他们自己兄弟的尸身,填满了我们的堑壕,而践踏着他们自己的骨肉”[11]711等等。1939年雷焜灼的《光华门歼敌记》则准确地记录南京保卫战的关键一幕——光华门的攻防战:“不到一小时的肉搏混战,把进门的敌人,全数歼灭了,遍地的兽尸和枪械,我们还没有时间去捡获,因为我们把城门克复后,就奉命接守城门。”[12]与日本兵经过三次拉锯冲杀暂时守护住了光华门,这一过程中,战争的细部真切地展示,敌我双方的残忍都体现出来。从《中山陵前血战追记》的“补记”到《光华门歼敌记》的发表,这一时段里还有一些述及了南京保卫战的通讯报告,如《当南京被虐杀的时候》、《永不忘怀的南京》、《我是怎样退出南京的》等,但这些作品述及抗争的笔墨不多。
汝尚的报告《当南京被虐杀的时候》最初刊载于1938年2月1日的《七月》上,记述了首都卫国官兵最后的鏖战:“城里敌人密集的射击,只换得我方几声疏落的回音而已。但在城外,下关一带,迫击炮与机关枪的声音,好像整个长江在沸腾着,我明白这一切的现象了,我知道南京的命运是怎样被判定了”[13]。同月,戾天的《永不忘怀的南京》视野较为开阔,首先写到“血战的经过”,从上海撤退说起,介绍了南京卫戍部队的大体建制、日军的进攻路线、策略,描述了“生平第一次目击”的南京空战、守卫淳化镇的王耀武、张灵甫守军、赛公桥的程智团长,继而是雨花台中华门的失陷,最后是守军撤退。这一较大范围的战况扫描,在当时实属不易。作者不信赖“鼓楼难民区”,便随着溃散的人们亲历了挹江门的逃生之苦:“挹江门已经关闭了两个,剩了一个又开了一半,还堆了许多沙包。有几个人力车倒在地下,一个不留神,人便跌倒了,后面的马上从他身上走过。这样,城门里的缺陷,立刻用人填平了!走在上面,软绵绵的好像在沙发上走着。”[14]704而在下关码头,“码头上都站满了人,可是都没有船”,作者到浦口后又听说了逃出南京各种传闻,真是“可叹可泣”。作者在文末说道:
我们知道,在我们手中失去的土地,要从我们手中夺回来。使一篇血账上永远没有透支,我们要一点也不气馁,学曾国藩的屡败屡战,抗战到底,直流到我们最后的一滴血。那么,才能把握住最后的胜利。[14]707
1938年7月,由《宇宙风》发表的《血泪话金陵》[15],记录了大屠杀幸存者覃氏所见证的卫戍部队在大行宫附近对日军的反抗;而《首都沦陷记》[16]是多位亲历者所诉情况的概述,个人化色彩较淡,记述到我军“悲愤撤退”、难民进入安全区、“巷战开始,冲锋肉搏”等等。以上两篇所记述的内容再现了卫国军人的慷慨悲壮。
1938年7月1日,倪受乾的《我是怎样退出南京的》在《七月》发表,是一位本想“死守南京”的武排长的“口述史”。1937年12月12日,绝望的南京难民、败兵,从南至北,不断涌向了挹江门,武排长恰恰在这时找到了一个最佳的观察视角,他在“人群汇集成一条泛滥的洪流中”,侧耳倾听:“空际交织着一切人类所制造的器物发出的繁响;震动着人们刺耳的忘形的叫喊、叱喝、叹息和谩骂……”;在挹江门的城楼下,他抓拍了大大的特写镜头:“一个大得出奇的脑袋在我眼前晃动”,“用脚趾细一探摸,竟是一个人头”。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让人产生幻觉,“自己和一切旁的似乎着了魔的人们,正在进行着一件什么事”?如果这就是退却,“这退却未免太突兀,太离奇!”卫戍部队的排长无法相信现实,进而质问现实,直至拷问人性。南京城逃亡的人们在彼时彼地承受着人性最大的考验。同样,下关码头当时的众生乱象,被武排长尽收眼底,武排长如同一个局外人,他敏锐镇定深入地回顾,他已然不再为个人的生死忧虑,只是做出悬在空中的姿势,闪烁出冷峭的眼光:“江边依旧是惨淡而扰攘的,仍然有些贪求着生的人抱着木板滑向江流中去,好像他们情愿将生命埋藏在波涛里。”扬子江畔尽是无序、无助、无奈,在逃亡乱象的境遇里,《我是怎样退出南京的》也刻画了卫戍军人的铮铮铁骨形象,可贵的品质,壮美的身姿——武排长:
我镇静而严厉的发出最后的命令:
“把刺刀上起来,子弹压上膛!”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回答我的是一片沉默,四十八双可耻而怯懦的膝头零零落落的屈向地面,他们中的一个颤抖着嗓子:
“报告排长,为什么我们要冲出去呢,多少万人并不……!”
好像一个响雷震破了我的耳膜,全身的血液无节制的奔腾起来。[17]
然而,武排长不是一个人的战斗,步兵上士徐金奎的孤注一掷令人肃然起敬。他们一同作战,“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雠仇相遇的恶斗”。保卫战虽然失利,但是抗争仍在。凭借作者倪受乾的叙事能力,呈现出退却的南京卫戍军人的慷慨、沉重、冷峻,又不失轻松的风骨,继而增长和鼓舞着抗战的士气与志气。“退出南京”是从转战到脱险,成为名副其实的“退出”,这使得南京保卫战失利的晦暗添加了一点亮色。纵观全文,可以说《我是怎样退出南京的》达到了此类报告的最高水平。
(三)南京浩劫
松井石根的军队攻占了南京之后,便开始了有组织的大屠杀,甚至是虐杀。
现有资料表明,汝尚的《当南京被虐杀的时候》(1938.2)是最早反映在首都南京日军屠杀中国人的报告文学。作者坦言道,“南京今天一变而为血腥的地狱,那吃人喝血的魔鬼的残酷行为,绝不是我这只无力的笔所能表现出来的。这一篇记载,仅是我个人所身受的片段报告”[13]。1938年2月《大公报》(汉口版)在第4版开设了“敌寇万恶录”专栏,栏目开篇即表达主旨:“现在敌寇已把奸、淫、掠、掳、当成拿手好戏,在各侵占地扮演,对牠这种万恶的罪行,应该记录,藉使全世界爱好和平,主持正义的人士知晓,并唤醒国人,起来复仇!”[18]这一栏目的第一篇报告是袁霭瑞写的《陷落后的南京》。作者说,“目视我男女同胞,遭日军之蹂躏,真是言之痛心,述之流泪!”他着重记录了难民区的情况,例如,一个12岁的女孩子和一对母女的惨烈遭遇,还有“难民登记”造成许多青壮年无辜被害,估计“死者万余人”。同年7月《大公报》(汉口版)分四期发表了李克痕的报告《沦京五月记》[19],这一作品涵盖了九个部分:“乞讨生涯”、“南京城里”、“难民区”、“敌人的兽行”、“市面一瞥”、“伪组织”、“教育与邮政”、“其他”和“怎样脱险”。《沦京五月记》的文字之多,连载之长,覆盖面之广,在当时也不多见。在乱兵和火灾中李克痕陪伴着老迈的母亲和奄奄一息的妻子,他见证了南京的陷落。李克痕在国破家亡的这一时刻喟叹不已,“这样的乞讨生涯,过了八十余日,尝尽了人间未有的痛苦,人生的折磨!”他是个东北人,是九·一八的炮火引起了他不尽的流浪,如今国都又沦陷,他一个“跛足”怎么能找到出路?《沦京五月记》和许多文字记载南京陷落后乡村有匪患、进城难、难民区内“房价昂贵”等等为还原历史提供了许多可贵的细节。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两篇文章中都标明一个重要的数据:《陷落后的南京》认为南京城“因故未移者,尚有四十万民众”,而《沦京五月记》中也强调“南京陷落时,尚有四十万居民困居城中”。实际上,袁霭瑞、李克痕二人都不可能准确地做此估计,这在战时是很正常的事情。从后人的研究来看,他们所估计的应比实际人数少。李克痕所说“难民区居住者十五万人左右”也存在同样问题。有资料表明,一九三七年五六月份常住人口101万人,在南京陷落时南京有人口总人数应在60万以上[20],其中难民区内最多时有25万之多[7]322。
直到1939年2月1日,《文艺阵地》第二卷第八期刊发了适越的《第七次挑选》[17],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报告就此接近尾声。《第七次挑选》出自一位南京难民之口,自然,沦陷区的实况就被鲜活地展示出来。覃姓难民被招募到南京富贵山一带掩埋尸骸,他发现“每一坑二百人,尸骸都是老百姓,他们的手被用铁丝反绑着,在无情的机关枪炮底下死亡了”。最后逃离南京时,“男男女女脱光全身被检,但大半都被扣留了。我们从南京来时是廿一人,幸运出来的只有四人,其余的想都完了”,覃姓难民经历了日本人的七次挑选,被选中后在挹江门外遭到射杀:
同伴们的血流到我鼻子上来。
夜风伴着一些将死者的呻吟。
似乎听不见日本兵的笑语了,我略略把头抬了一下,我想望一下是不是已可以想法子逃走,谁知,还有个狡猾的日本兵站在那里,他以为我还能动弹,就用刺刀在我的身上一连戳了几下。[17]
纵观以上此类的文学书写,可以看到在《大公报》(汉口版)、《西京平报》、《七月》、《宇宙风》等报刊上登载报道得较为集中,历时一年左右,前后共十余篇文章,出版发行大都是在抗战后方,主要有汉口、广州和西安等地。其中,陈鹤琴、海燕的《首都沦陷记》、林娜的《血泪话金陵》、郭岐的《陷都血泪录》、适越的《第七次挑选》都是由逃出南京的幸存者的口述而成,他们目击了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后冒险从沦陷区辗转流离来到抗战后方。从亲历者们的通讯报告中得知,当时,他们主要有三种身份,其一是政府职员;其二是抗战军人;其三为战地记者。这些报告不仅见证了南京陷落与大屠杀,更为重要的是揭露日军侵华的暴行,鼓舞抗战的决心,凝聚了全民抗战的精神。
除了以上的文学书写外,还有一个重要文本以独特的形式见证了南京陷落,这就是黄谷柳的小说《干妈》。[21]1938年9月,这篇小说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上发表,这一年黄谷柳三十岁,他结合个人的亲身经历写了这篇自传体小说,可以说,《干妈》是描写南京大屠杀的第一篇中国小说[22]。当时,黄谷柳作为国民党党员,1937年6月底,“在庐山暑期训练团集训一周”,十二月初派驻南京城内“协助办理粮食工作”,未能及时撤出。《干妈》所呈现的完全是南京陷落后的场景:“十二月十三日,南京的鸦群整天都飞在低云的空中,俯览着大地上人类生命的死灭,嗅着那些不同国籍的人身体中蒸发出来的血腥。”南京保卫战失利后,暴力与死亡成为主题。小说主人公“干妈”承受着巨大的屈辱:
有时干妈送东西就老半天不回来,每次回来就倒在床上哭个半夜,谁也不敢问她为什么哭!因为女人的哭,在南京是几乎每秒钟都会听见碰见的事。我们从地下室爬起来想给她说几句安慰话,她只是摇摇头,温和而凄咽地说:“睡去吧,我受罪不要紧,我老了,就只担心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能平安出去,你们平安出去了,一切都有望了,我受罪算得什么!”[21]
日本的国旗在南京飘扬的时候,滞留下来的中国人军人和女人,在心理上肉体上遭受的压迫与戕害十分相似,而女性的命运更为惨烈。也许是因为当时黄谷柳一直隐匿,见证南京暴行不多,未能充分写出日本占领军的恐怖,只是听说了不佩戴“亡国臂章”是危险的谣传,看到了油布密密盖着日军“军用汽车”,怀疑里面全是尸体等等,整个小说多写目力所及之处和内心情绪,实为严谨的非虚构性的创作。
以上无论是自传体式的小说,还是报告文学及通讯,均发挥了文学的兴观群怨的作用,将民族的历史创伤与个人的伤痛一道表现出来。
二、国破家亡的回声
南京陷落后,日本作为胜利者全民狂欢庆祝,而大多的中国人自然要为失去国都、惨遭杀戮而痛心疾首。就我国抗战初期的文学书写状况而言,对于南京陷落尤其是南京大屠杀的伤悼、控诉总体上是一致的。有学者这样概括道,“战争将所有作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国家的危亡上。为艺术而艺术的实验立即成为不合时宜了。文学完全扫描生活现实——不再是个人经历的片段,而是全民族的集体经历。”[1]536大体而言,以上判断大致把握住了总趋势,可是总有一些个别的存在不容忽略,例如把南京当做故乡的人对于南京陷落的悲悼和反思就显得复杂。
需要指出的是,南京陷落前后,为“抗争和受难的见证”的文字,也时有伤悼、控诉和反思的成分,例如,袁霭瑞的《陷落后的南京》在文末的号召“爱国的同胞们,我们只有积极抗战,与敌一拼,抱着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之决心,失地可复,同胞可救,不要偷活苟安,现在贼寇屠杀吾之同胞如宰鸡犬,实在难以忍受,同胞们,赶快奋起!”;黄谷柳在小说主人公“干妈”的刻画上,着力抒发悲怆屈辱的情绪“她鄙她那些人类的屠手,憎恨那些满脸横肉竖起脚走路也不像人的动物,她用啐口沫来表示她的厌恶,……时常念着这一句话:‘天是有眼的,杀千刀的东洋鬼子看你那天尸也脱不面(回)去!’”而李克痕还要反思同胞的冷漠、无知与压迫,为经受双重苦难抒发悲愤:“在荒野里露宿,南国的冬天,是阴湿且冰冷的,但找不到住处,后来租来一处猪圈棚,那是妈妈向人家跑了半天,磕了不少响头,并密许以每月租金两元方弄到手。”“于是遍地土匪起来了,敌人烧杀淫掠的来残害我同胞,这些无知识的土匪们,好似忘记了他们是中国人,唉,我只好承认他们是一种可怜人!”异族入侵的恐怖,还伴有同一族类的冷酷、残杀。但是,作为见证的文学书写,其作者或叙述人都是南京陷落的亲历者,他们多数是来不及过多伤悼、控诉和反思,反而未切身经历南京陷落的中国人流散大后方的各地,却写下了大量的此类作品。
(一)伤悼与控诉
因为没能切身经历苦难或灾害,作家可能在文学表现与传达上就能拉开一定的距离。英国著名诗人奥登抗战之初来到中国,他冷静地告诉世界:“地图会确切地指向那些地点,/此刻,那里的生活意味着噩耗:/南京,达豪。”[23]相较而言,中国人被日军的侵略和暴行点燃了复仇的情绪,更多地生发了对于国破人亡的伤悼和控诉。当时,湖南一地流传着一首民谣唱道:“一字写一横,/日寇真可恨,/占了东北不停兵,/还要占南京”,“六字头一点,/南京真可惨,/杀人杀了几十万,/尸骨堆成山。”[24]南京城被日军占领刚过一周,聂绀弩在汉口便写下了《失掉南京得到无穷》。他的“第二故乡”已经沦陷,他为此写道:“有人不知道帝国主义国家怎样屠杀弱小民族的人民么?不知道日本法西斯蒂的疯狂到了怎样的程度么?请到中国来,在这里,南京的失守,已经不是第一次的大血战,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的。哦!多么大的一笔血债哟!”[25]235如果从中国官方来看,1938年6月,由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拟就了中国国民政府向世界发布文告《为日寇暴行告全世界友邦军人书》。这一公告向世界披露控诉“日本军人在中国所演之暴行”,其中日军在南京犯下暴行被较为明确地提出来,“屠杀无辜之平民”,“南京沦陷后之十余日中,每日有卡车十余辆满载壮丁运往城外枪决,为数在十万左右”,“南京房屋之焚烧,继续至数星期”,“美国国旗被侮辱之事,一个月发生至十五次之多”等等。[26]从左翼作家聂绀弩的散文、官方的文告到不胫而走的地方民歌,都传达了被压迫民族的吼声。实际上,在战时的中国,众多的文化人士密切地关注着“首都南京”的生死存亡,他们大都以诗歌的形式,自发地表达着彼时彼刻的痛心疾首。
时为中央大学校长的罗家伦即有诗歌《春恨》。这首诗的“小序”说:“二十七年三月得读南京美国华女士函,叙述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内所收容中国女难民惨状,不胜悲恸,回想该院美丽的风景,更加伤感,乃成此诗,以代哀音!”[27]《春恨》伤悼的就是首都女子大学里的悲剧。罗家伦所提到的“南京美国华女士”就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代理校长、传教士明妮·魏特琳,中文名华群。在她的佑护之下,近万南京难民免于屠杀,被人们誉为“活菩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虽然在国际安全区的范畴内,但仍有大量日军暴虐事件发生。罗家伦身为中央政府教育机构的高层人物,对于滞留在京的学校民众十分关注,他的《春恨》实际上就成为了古典气息较重的现代悼亡诗。《春恨》共五节,其中有诗句:“滴滴的澹溜,纵然滴得穿阶前的砌石,也滴不穿我心头的积痕!”最后一节抛掉含蓄,更为写实:
何处是我当年甜蜜的家庭,何处是我心爱的人们,生离死别,饮泪吞声,孱魂留喘息,哪更能禁得,听着围墙外,敌马,骄嘶,兽军传令,一阵阵使我肉颤心惊,天呀 ! 千古年来女儿,哪有过我这般沥血的春心![27]
1938年6月《文艺月刊》第12期刊发了郑青士的《南京浩劫》,这是一首弹词,共118行,1427字。在整个南京陷落的文学书写中,《南京浩劫》属于通俗文艺作品的代表,在战时文艺中这并不是个别的情况,“随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利用旧形式成了一时的风气”,“政府在武汉的期间,大家看是纯载通俗文艺的刊物。许多别的通俗文艺杂志,也刊载这类东西。”[2]65-66《南京浩劫》是一个重要的诗歌文本,下面从前18行诗就可以大体可见弹词的面貌:
天昏地暗鬼神愁,/骸骨堆山血横流!/无穷愤恨埋钟岭,/一片膻腥染石头。/民族沉冤何时报?/豺狼残噬几时休!/可怜呜咽秦淮水,/只载浮尸不载舟……寸寸涨新仇。/表的是南京城沦陷以后,/三十万老百姓大难临头。/也有老来也有幼,/也有男子也有女流。/谁不是黄帝子孙神明裔胄,/只落得上天无路入地也找不着门楼。/幸喜得各友邦他把难民区来议就,/谁不说应当尊重这个要求。/已然是通过了那狡狯的日寇,/山西路一带就把难民收。[28]
弹词形体特别,身份独特,有痛悼,也有控诉,而且记述了之前此类诗歌很少提及的内容,其一,对于国际难民区的记录;其二,对日伪维持会的叙述;其三,在诗歌中明确地昂扬着民族主义的情绪。可以说,《南京浩劫》是最早如实记录南京国际安全区(难民区)情况的中国诗歌,将南京大屠杀背景下的难民区生活大体都记述到了。第一,难民区的组织者是谁?从“幸喜得各友邦他把难民区来议就”、“在京的外国牧师和那外国教授,见此情形甚为发愁”、“虽有那友邦善士热心奔走”等相关诗句中得知,难民区是由南京的一些外国侨民组织的。更为重要的是,在南京陷落半年之后,这首弹词就确认这些外国侨民行为的正当性正义性,以感激的口吻明朗的态度表明敌友关系。第二,诗中描摹得清楚,国际安全区并不安全。不仅有“两三万壮丁送入了虎口,一个个糊里糊涂地把命丢!”而且有“妇女们被强奸不分老幼,从六十岁的老太太到那十一二的小丫头!”其他伤害也时有发生,难民区内的抢劫成为常态:“看着了值钱的物件全行劫走,/什么香烟盒自来水笔零零碎碎一体全收。/金银钞票不管你有没有,/男女老幼挨个搜。/稍有不遂意就得挨揍,/搜得你一干二净点滴不留。”除了难民区内的抢劫等恶行之外,还有阻挠难民区正常工作,妨碍难民生存的事情常有发生。同时,《南京浩劫》也首次将沦陷后南京日伪维持会的面目写进了诗歌文本。这个组织在战争期间只能沦为日军统治的工具。当然,面对这一汉奸组织,诗人更抑制不住愤恨:“更有那丧心病狂衣冠禽兽,/卖国求荣甘事寇仇。/陶锡三它本是齐燮元的好朋友,/孙淑荣略通日语无耻下流。/南京这一般汉奸走狗,/组织了维持会把尻子溜。”诗歌带有戏谑的口吻将那些为日本侵略者张目的嘴脸活脱出来。另外,这首弹词宣扬了民族主义精神:“劝同胞努力抗战共把国难救,/戮力同心雪耻报仇。/我中华土地广大物产丰厚,/四万万人口种族优……胜利不难求。/这一回南京浩劫忍辱含垢,反攻胜利杀他个片甲不留……一战震寰球。”
而且,该诗也能够聚焦国难中的普通民众个体,将其个人化的苦难与情绪传达出来,十分可贵,例如:“奔往那难民区内不敢停留。/背负着行囊衣包提在手,/满眶热泪往下流!/笨重的物体不能运走,/关上门加上了锁听其自由。/临别这故居回头一瞅,/这心中好比是泼上了滚油。/一草一木都是血汗金钱将它买就,/一旦抛弃何日里转回头?”这一民间的视角十分接朴素可亲,透露着草根一族的心声。郑青士的弹词吐露出滞留在南京的底层人情绪,朴实、日常、朗朗上口。当然,《南京浩劫》这首弹词也一定并非一般普通民众所著,因为弹词内容上信息量很大,国际难民区的组织、运行、大屠杀的伤害破坏程度,日伪组织的构成等等,并非一般民众所知所及。如从诗句的文字功夫上也能看得出,全诗虽为民间文艺作品,但用语遣词很多并非下里巴人,反而有些用词带有先锋性和稀有性,比如,“残噬”、“神明裔胄”、“狡狯”、“交涉”、“劣根性”、“同文同种”、“东半球”、“伴寝贿酒”、“螟蛉”、“蟪蛄”、“国难”、“戮力同心”、“寰球”等等,足见弹词作者文思敏捷、信息通畅、学识丰厚,对于南京陷落的情形有较为全面清醒的认知。全诗可能是水平很高的文人仿作,能够达到利于传唱演说,又能唤起民众救亡图存,确实达到了高超的技艺水平。
在南京陷落最初的两年里,见证陷落屠杀、伤悼控诉陷落屠杀的诗歌作品中,唯独汪铭竹的《控诉》最具现代诗歌品质,甚至几乎是整个战时阶段中唯一的代表。
1937年11月汪铭竹离京举家流亡,到了贵阳。1938年5月在铜仁写下了《控诉》一诗:
这故事将再没有说完/日子。南京一座死城/白骨碰着白骨,夹着尾的/癞皮狗都掉首而去了。
熟悉的面孔,一个一个的/给毒害了,没留下一点影子。/春天虽然来了,死城里/却处处是野蛮的嘶声。
最后的殉道者呀,你们眼底,/我知道再不忍抬起;你们/卑微脊骨,再也不胜/其残余生命之重荷了。
然而埋在这死城里之尸身们/是不会不萌起芽来的。/指着这作证吧,长江里一个浪花/悄语着一个尸身:朋友,我们明天见。[29]
若以作者标示的创作时间为据,《控诉》可以说是中国最早书写南京大屠杀且最标准的现代诗。有朋友评价汪铭竹创作风格说,“他们既不喜欢新月派的韵律的锁链,也不喜欢现代派的意象的琐碎,标举出新古典主义,力求诗艺的进步,对于现实的把握,与黑暗面的解剖,都市和田园都有描写。他们汲取国内和国外的——尤其法国和苏联——诗艺的精彩,来注射于中国新诗的新婴中,以认真的态度,意图提倡中国新诗在世界诗坛的地位,并给标语口号化的浅薄的恶习以纠正。”[30]汪铭竹遥望家乡,为南京安魂,吟唱“恶之花”,极具个人性的黯然与坚定,紧咬着的齿缝间吐露:相信未来。相较而言,罗家伦的《春恨》仍具古典气息,郑青士的《南京浩劫》名为民间弹唱,而汪铭竹的《控诉》实以现代派的样子示人。
南京陷落两年以后,伤悼国都沦陷及控诉日军在南京暴行的诗歌已不多见。但从魏冰心编写的《抗战诗歌选》的“卷头语”来看,到1940年,各类的公开发表抗战诗歌实属不少。魏冰心仅仅在报纸上就剪抄了由250多人创写的500多首抗战诗歌。而且,他说,“抗战以后,我在南京,在安徽的屯溪,其后经南昌、长沙、汉口,到重庆,虽然颠沛流离,生活极不安定,而剪报、钞报、贴报的工作,仍旧没有间断”,“三年以来,已积了二十多册”[31]。为了“抗战建国的需要”,他从中精选了由72人创写的100首在1941年2月由正中书局出版,此时已距离南京陷落有4个年头了。朱偰的诗歌《哀南京》就被选编在《抗战诗歌选》中,依旧缅怀和悼念南京,表达失却国都的悲哀。在诗中充满着对南京历史文化的讴歌和赞美,这是以往同类题材诗歌中不多见的,有诗句为证:
南京!你三山绕,二水萦;/虎踞龙蟠旧有名。/峨峨紫金山,巍巍石头城;/奠都自东吴,规模传前明。/你与民族共休戚,同枯荣!/我回首遥望,写不尽的故国情!
……
南京!你城郭壮,气象宏;/十年辛苦费经营!/南北驰通衢,东西列万甍;/如何雄图业,一旦沦甲兵!/你与民族共兴亡,同死生!/那滚滚江流,泻不尽乱离声![32]
回顾南京的草木山石、古迹名胜,倍加感到南京的可贵和收复山河的迫切,诗人极力坦露出绵远的“故国情”、“去国愁”、“乱离声”、“断肠声”和“恨难平”。
在国族灿烂的历史文化之中映照出来“雪不尽的耻辱,洗不尽的羶腥”,诗人讴歌首都,“你这民族的圣地,华夏的神京!”。于是,诗人表达出“民族怒吼声”——“翦灭倭寇!恢复神京!”期待“再在民族的圣地上,发扬更灿烂的光辉!创造更伟大的南京!”在朱偰的《哀南京》中可以较早地听到文化民族主义的声音,这是对之前一般意义上的国家主义、宗族主义的一次远离,朱偰的眷顾与渴求,都有着民族心理的深层需要。
纵观战时南京陷落的现代诗歌书写,无论是见证、还是伤悼、控诉,正预示抗战文学的发展有新的可能性,新文学在先锋和通俗的路上需要不断尝试,达到与当下社会发展同步。这些诗歌共同表达了中华民族的抗争不屈、团结御侮,甚至救国建国的一致情绪。同时作为一种社会记忆,对于慰藉战争创伤、铭记民族历史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左翼的反思
中国新文学很快介入南京陷落事件,形成了见证历史、伤悼国破和控诉侵略的许多文学文本。同样,这些作品时有包含作者反思的可能。抗战初期,关于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的诸种话题在文学中有一些反思和探讨,这在散文中表现更为突出,例如范长江的《感慨过金陵》、聂绀弩的《失掉南京得到无穷》和周而复的《我怀念南京》。
范长江见证了南京保卫战的迁都准备工作,在他的笔下,混乱无序、假公营私的迁都场面令人十分焦虑,“南京安全的地方,已经如此慌张,那前线数十万的将士,不知将如何过活了。”进而,可以想见,南京的慌乱将造成更可怕的后果,“许多人民受了这次迁都的刺激,一部分青年官吏对于这种败北主义的表现,都起了绝大的不安。他们怀疑抗战是否还有前途,他们恐惧中华民族是否还可以复兴。”面对“首都”的现实情况,范长江虽然不断地弘扬抗战精神,却也不能不透过现象做以本质问题的批判。他深入剖析了政府对于迁都的舆论动员不够,新闻消息的机械刻板,以致普通民众“大家每天都抢着看报,但是谁看了报也不肯相信”,甚至官民都陷入恐慌和颓败之中。为解决战时这一混乱问题,范长江热诚而尖锐地指出:“为了抗战,为了保障我们自己和子子孙孙不做奴隶牛马,我们要刷新政治机构,能如前线将士一样,发出强大的支持抗战的力量。”[6]708
如前文提到的,聂绀弩在南京城陷一周后创作了《失掉南京得到无穷》,但他在文中不着重表达悲愤与控诉,主要想反思政治腐败问题,所以他期待“失掉南京得到无穷”:
然而南京的失守,对于全面抗战绝不算是严重的打击,刚刚相反,在无意中倒给予抗战一个莫大的帮助。[25]236
中国的政治机构如果不改革,政治舞台上的人们如果还不觉悟,一定无法抵抗……[25]241
1938年1月31日(农历春节)年纪轻轻的周而复,避难在孤岛之上写下了《我怀念南京》,他对生养他的南京那片土地是多么熟悉和眷恋,他盼望着回到南京去,然而家乡已经沦陷。周而复写道,“南京生长了我,养育了我,我饮着长江的乳浆成长起来。……我可以像一部活的历史似的,告诉你他们过去的一些陈旧的故事。”[33]57令人诧异的是,家乡被日本人占领了,思乡情切的作者首先写下的是“一些陈旧的故事”:“我亲眼看着你受军阀无端的任性蹂躏,这是我的记忆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使我到今天也忘记不了那些血腥的故事,那些充满了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气味的残忍行为。”[33]57作者能够铭记中国军阀混战时期的“那些血腥的故事”,不免使人误以为要用一个曲笔来比对挞伐日本侵略者,然而作者这样叙述现实:
国民政府成立了,南京也做了特别市。蒋介石一伙反动势力统治了南京和一些城市,给人民带来的并不是幸福和自由,却是灾难和屠杀。表面上只是一条条柏油路在狭小的古老街道上开辟起来了,一座座新式的建筑在古老城市里繁荣起来。然而给日本侵略部队一轰炸这些都变作了瓦砾场。毁灭吧,这古老的城市。在荒芜的废墟上,我们已建下了新的希望。[33]60
家乡已被日军变为“瓦砾场”,周而复却表现出异常的兴奋,最后结尾说,“它现在犹如一个受了创伤的战士,倒在扬子江边了,遭到日本法西斯军人凌辱!但不久,我相信它会像巨人般的又站了起来。”[33]60以上的表达是一种很奇怪的反思,实在吞吐杂糅,令人有些困惑。
以上反思性的文学书写在抗战之初多未及时面世,有的到了1940年代初发表,甚至有的多年以后只是静悄悄地收在文集中。可以说,范长江、聂绀弩和周而复的作品完全不符合“前线主义”的要求,他们当时仍然坚持左翼文艺的批判精神,或者局限在阶级分析的眼光里思考南京国民政府对日抗战的问题。当然,在抗战文艺的大背景下,这类文学书写同样是有意义的,不仅提供一种看待问题的角度,体现出文学创作的多种可能,而且也确认了新文学作者的开掘能力。
三、结 语
南京陷落前后,我国民众都被隆隆的战争车轮所震撼,甚至被其碾压而过,深受其害。我国“在抗战的初期,每个作家却几乎都为当前的伟大急遽动荡的时代而惊诧。战争激烈的改变着社会的一切,所有的物事均因失去和平时的均衡而失掉了常态。”[2]35最初南京陷落的非虚构性文学书写就是在“失掉了常态”的文学环境激发出来的社会记忆、个体情绪。在大量的抗战诗歌、散文、小说里突出地表达了被侵略民族的见证、伤悼、控诉及反思的意识,尤其是在南京大屠杀事件上以文学的形式反映出一个民族不屈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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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迦文]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青年基金项目“一九三七年南京陷落的文学书写研究”(14YJC751011)。
胡春毅,文学博士,天津理工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化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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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924(2016)02-086-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