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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追求及其悖反
——对路遥长篇小说《人生》的再解读和文化思考

2016-03-16

关键词:巧珍加林路遥

陈 文 婷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



人生的追求及其悖反
——对路遥长篇小说《人生》的再解读和文化思考

陈 文 婷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

《人生》的经典性在于体现了路遥对社会转型时期“城乡结合”地带知识青年人生之路的思索,高加林的角色体现了作者现实理想的追求。现实中的路遥通过奋斗进入城市,却在文本建构中让高加林在奋斗后又回到了农村,文本建构和作家理想之间相互矛盾。为了弥合社会审美与文本建构的缝隙,作者通过话语权力的介入和爱情书写的潜在表达,努力在追求社会审美的同时彰显其现实理想。

《人生》;社会审美;现实理想;文本建构

小说《人生》的动笔始于1979年,这正是下乡知青回城的热潮期,城乡差距日益明显,现代生活方式和传统农耕社会的冲突越来越强烈,这种动荡对出身农村又接受了教育的青年来说是一次大的冲击,路遥对这种现实有着深刻体会。在巨大的社会浪潮冲击下,路遥紧张地进入了文本的创作过程,写了撕掉,再写,依然不满意,创作过程痛苦不堪,甚至想“从记忆中抹掉,再也不愿想它”[1]163,可见社会审美形态与文本建构之间有着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当代中国意识形态范围中不同话语系统并存、纠缠和相互掣肘的复杂文学格局下,如何弥合他的现实理想在文本中的建构和当时的文化审美眼光之间的裂缝,作者在写作时运用了什么样的话语叙述,便成为笔者重读的缘起。

一、现实理想和文化审美之间的尴尬

路遥从小家贫,人生之路一波三折,在八十年代初,农民的儿子要想跳出农村,仅限的出路也只有上学,而写作成为农村知识青年努力奋斗的方向,“文学是全社会的宠儿,发表一篇好点的短篇小说,立刻就会名声大振、全国皆知”[2]40,生活经历丰富的路遥更是深谙此道。纵观路遥的创作,负载着新时期农村青年在获得知识话语权之后对城市的理想和向往,路遥在谈怎样从生活中获取题材时说:“如果我没有从农村到城市这样的生活经历和这个经历过程中的各种体验,我也就不可能写出《人生》。”[1]118《人生》中高加林努力拼搏,就是想跳出农门,走进城市的场域中去。

《人生》创作上的纠结主要来源于路遥生活中的体会,他的进城之路对于城市这个场域来说不是“归来”,而是一种介入。现实中,路遥不但自己在城市落脚,还努力让农村的弟弟们进城,他的好友海波回忆道,“路遥有四个弟弟,除过迁到延川的三弟外,另外三个都有工作,且工作的获得都与路遥的帮助有关”[2]99,而这种“农转非”背后的“费尽周折”路遥更有深刻体会。事实上,路遥和其弟弟们通过各种努力,进入到城市生活,高加林却被路遥安排又回到了乡村,创作审美和现实生活观念有着巨大的反差。为了这条“进城”之路,高加林和路遥一样,必须在实际行动和精神意愿完全一致,对自我身份实现彻底的转换,才能彻底实现。为了达到这种理想,路遥不得不在文本叙述中以绝对的话语权力介入,反复强调高加林的进城意愿,并对高加林的进城之路安排多次“偶然”,来弥合这种审美理想与文本建构之间的裂缝。

小说开始,高加林就被塑造成一个努力脱离农村、走向城市的理想青年。在在家乡做临时代课教师只是一种“过渡性”的站点,当其“过渡性”的进城之路被中断之后,小说文本客观呈现了其一系列的身体动作和心理变化过程,他“几乎是跑着向自己家里走去”,“浑身大汗淋漓”,“一头扑进了家门”等焦虑异常、心神不定、沮丧失望的情绪表露无疑,而此时天气也是“阴云密布”、“突然沉寂下来”、“黑沉沉的乌云”、“低沉的闷雷的吼声”,种种迹象“带给人一种恐怖的信息――一场大雷雨就要到来了”[3],面对进城之路上的“大雷雨”,高加林的动作和天气相得益彰,十分强烈地表达了他被下了教师位后的难过和无法面对。这种对高加林“天崩地裂”心情的描绘表达了路遥对农村知识青年之路的不易的感受,面对进城之路的突然中断,高加林是痛苦的,这种痛苦来源于他和路遥一样拥有知识、文化后的“觉醒”和“自我认知”。

高加林作为农村知识分子,他虽未上大学,但在乡村教书,读书看报写文章,与农村这个场域格格不入,潜在地说明了高加林进城的必然性。上学时高加林就眼光广阔,和同学“说音乐,说绘画,谈论国际问题”,他还“很关心国际问题,曾梦想过进国际关系学院读书”[3],作者毫不掩饰高加林对城市的全部希冀和欲求。高加林经历痛苦的被城市拒之门外后,首先想到的是给他远在新疆部队的叔父去一封信,“告诉一下他目前的处境,看叔父能不能在新疆给他找个工作。当然,他立刻想到,父母亲就他一个独苗儿,就是叔父在那里能给他找下工作,他们也不会让他去的。但他决定还是要给叔父写信。他渴望远走高飞。”[3]虽然考虑到父母,距离,依然抵消不了其进城的渴望。

显然,按照路遥对高加林的描述,他对现代社会有强烈的向往。通过高加林进城的知识储备、实力以及强烈愿望的描写,按照故事逻辑的发展,高加林应该是可以进城的,事实上他也已经进了城,但实际却是路遥和他的弟弟们代替高加林留在了城市,高加林被一封“突如其来”的告发信打回了农村,这种和其创作观念大相径庭的做法,让小说文本意义变得更加复杂。除了对“高加林”们的热爱,还有对主流审美需求的思考,作者不得以违反事件发展逻辑的方式来展开高加林的人生,安排“偶然性”事件对主人公的人生进行扭转,高加林的形象和他的归宿是一种相互矛盾的、龃龉的颠覆与拆解。造成裂隙的根本原因在于当时并为完全走向开放的政治症候,从“文革”结束到1985年为中国权力观念变动剧烈的时期,权力话语的唯一性,决定了文学书写的安全线以及作家内心的忧惧意识。

二、平衡叙事偏离:作家话语权力的介入

作家处在多元的、复杂的社会环境之中,外来的、植入性的文化审美形象和其内在的个人意识、主体性不断互渗和整合,在整合过程中,很容易出现偏差,现实观念在文学想象世界中会不由自主地失去其内在逻辑性,从而呈现出审美意义上的创作偏离。路遥在谈到创作感受时说,“尽管我不会让世俗观念最后操纵我的意志,但如果说我在其间没作任何世俗的考虑,那就是谎言”[1]11,要在文化审美方面紧随时代浪潮,贴近主流意识形态,符合读者心理,又要体现作家理想,外界影响、意识形态力量和作家主体意识有时会相互抵触、此消彼长,导致的结果是作家的创作观念和创作逻辑上的不合轨,逸出等现象。为了让主人公的行动轨迹更符合叙事美学,路遥调动了其话语权力,他给高加林安排了一些偶然性的、突如其来的事件。

文化因素成为“城乡结合”区域知识青年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基础,被文化因素启蒙、激活了“自我意识”的高加林们以文化积淀为支撑,努力走向城市,同时也意味着对乡村的脱离。这种脱离需要以“自我”和原有生存环境的矛盾、冲突甚至是抛弃来完成的,路遥选择高加林被卸掉教师职务开始文本叙事,身份的转换不但让高加林进城之路中断,也意味着矛盾发展的一个至高点,他曾在论及写作《人生》的构思时说:“因为高加林的卸职,已进入矛盾发展的高潮部分,他怎么教学,把这写到作品里没有意思。高加林教学再好,你写作品读者看不下去,因为没有形成矛盾,而高加林教师职务一卸,各种矛盾骤起”[1]169,有了这些矛盾,关于高加林努力进城的故事得以展开。在新时期“现代化”意识推动下,路遥对高加林进城之路的逻辑想象在加速度进行,他按社会理想塑造的高加林对黄土地,对巧珍深情的眷恋等对原有乡村世界的这种情感已让作者颇为尴尬,和其进城之路的理想追求之间难以协调,作者在叙事层面上需借助“突如其来”的矛盾性事件来推动文本发展,以努力实现文本内在逻辑性的统一。

高加林人生路途上被安插多次“突如其来”,为配合对社会审美标准,不至于把个人价值标榜过高,高加林努力进城的“自我”意愿被设置为突如其来矛盾性事件的参与。高加林被突然取消教师资格是矛盾事件,这次突如其来导致一家人慌乱、焦急、痛苦,先把读者的感情带到对高加林失去工作的同情上去,为后来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大家认为理所当然也埋下伏笔,显然,对于这样的上级决定,高加林一家人事先谁也没有想到。但仔细梳理文本发现,代替高加林的三星虽也高中毕业,但是走后门进去的,平时又不爱学习,上完高中已属勉强,根本对教育、教师毫无兴趣;高明楼“盘算过,别看村里几十户人家,他谁也不怕,但感到加林虽然人小,可心硬人强,弄不好,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仇人,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3],无论是三星本人还是高明楼似乎都不太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后来高加林进城之后三星迅速辞掉教师而开起了车更是证明了这一点,作者的这种介入“目的是使作品中反映的生活更真实,更典型,更有意义,只有这样,才能形成深刻的主题”[1]162-163路遥安排高加林“突如其来”的不能再做教师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他“知识分子”身份的一种退却,只有脱去了这种身份,才有巧珍的敢于表白,才能实现社会审美的要求。高加林知识分子加民办教师的身份对巧珍来说是一份沉重的压力,虽然心里爱着加林,但自卑感让她始终未张口,她相信加林迟早要转为公办教师已经死了心,但这一“突如其来”事件给了她表白的机会。而高加林的第二次人生的“突如其来”是其叔父的衣锦还乡,在此之前还来过一封“恰逢时宜”的信,这封信预示着加林有再次离开乡村的机会。通过阅读文本有这样的体会,高加林虽然努力,上进,但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只是在生存环境变化的促使下一步步前行,说是命运的捉弄也不为过。高加林命运的转机与其说是个人的拼命努力,不如说是来自突如其来的机遇,高加林多年的奋斗努力都抵不过叔父的出现。但奇怪的是,其叔不回乡任职就不能给高加林进城之路提供帮助了吗?做为部队里的官,又是加林至亲的叔父,为何在加林之前的人生之路中没有出现呢?借助这些突然性事件才能让矛盾发展,让加林的人生更有戏剧性。要达到和作者现实理想一致的进城,首先在距离上离开巧珍、离开乡村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当高加林进城后在工作上干的风声水起,得到黄亚萍的爱情同时也抛弃了巧珍之后,克男妈不满其夺走儿子女朋友,一封“突如其来”的告状信高加林又回到了乡村,并对他所抛弃的巧珍感到痛心不已,但就算这次高加林又被突如其来的命运安排回了乡村,难道他就会就此安心在农村待一辈子吗?故事似乎又回到了起点,作者对高加林再次回乡的安排不但是一种矛盾发展的呈现,更是对道德审美的一种妥协,他对巧珍“陈士美”式的抛弃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原谅和缓解,才能符合社会审美的需求,在中国传统的文学书写里,善是第一位的,施恩与报恩的心理倾向都很严重,巧珍苦求其姐放弃羞辱加林的描写正是体现了巧珍的善,高加林得到原谅,叙事紧张得到缓解。

三、爱情书写:创作理想的潜在表达

路遥在谈到作品构思时说到“要写一种比爱情还要美好的感情”,按照这一主题安排,“主题、人物、情节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从这种对比、反差和矛盾冲突中“使矛盾冲突更典型更集中”,以此来“折射今天的现实生活”[1]167。显然作者对高加林爱情的塑造是为了折射生活,体现其生活理想,从爱情上来看,加林和巧珍的爱情悲剧凄美动人,作者创造的美丽、朴实、善良、清纯的巧珍形象更加突出了这个故事的悲剧性,巧珍的爱情是无私的,是浓烈的,是感人的,但这所有的优点都敌不过她自身身份的象征,她代表的是朴实无华但又给予加林许多的乡村、土地,同时也代表着落后、闭塞的生存环境。对于《人生》中的爱情故事来说,不是为了书写有知识有抱负有理想的农村青年为了更好地在城市中占住脚,更好地融入城市新环境,抛弃巧珍而选择黄亚萍这样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而是潜在地体现了作者关于人生的思考,尤其是青年人精神世界的价值取向,也体现了作者在“自我”价值角度上的现实理想。高加林对巧珍的爱情其实体现了高加林对“身份”认同的追求,巧珍在加林回归乡村时出现,在他进城之后获得城市这个场域认同之后离开,虽有不甘,但也为自已没有文化仅仅感到伤心罢了,并没有认识到“身份”不同的本质。高加林对黄亚萍的接受代表着他对现代的、自由的精神空间的需求,这同样也代表了他为进城之路所做的努力。

从思想角度再来看这个故事,高加林对巧珍和亚萍的取舍,代表着养育他的乡土和彻底融入城市的选择。如果将《人生》的爱情故事放置在高加林对乡村和城市的追求上来看,路遥对加林对巧珍感情的描写无论是从精神特征还是美学特征上,都呈现出矛盾的特征,在爱情表征下,隐藏的是高加林对自我身份的认证和对进城之路的追逐。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巧珍并不符合高加林的选择。从开始,高加林对巧珍就不是爱情的态度,第一次描述他对巧珍的感情是通过和马拴对话来体现的,他对马拴来相巧珍是开玩笑地说“那你这把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而对马拴抱怨巧珍不理他时还劝道“慢慢来,别着急”,更是对马拴玩笑性的称呼刘立本为老丈人时哈哈大笑,可见加林此时绝不会想到会与巧珍发生一段感情,他甚至“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在巧珍热烈而深情地表白之后,瞬间涌出来的感情是“感到恐慌”,在巧珍强大的感情告白面前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背”,分别之后“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后悔自己感情太冲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3],又特意避让她几天。从人类感情经验上讲,高加林开始对巧珍根本不是一种从内心油燃而生的爱情,多数是感动,但身体认知的不同导致了巧珍的爱情悲剧,高加林进城之后迅速地和巧珍的结束实则是一个必然。

对巧珍的不在意和对亚萍的情意萌动形成鲜明的对比,批评界多批评黄亚萍的任性虚荣,殊不知这种虚荣实则是高加林内心的真正需要,上学时期对黄亚萍朦胧的感觉很美好,因回村他只能选择沉默,毕业后听到她的播音“总有一种很惆怅的感觉,就好像丢了一件贵重的东西,而且没指望找回来了”,有一种爱情失去的伤心之感,在听说她和张克南好时又“莫名其妙地难受了一下”。虽然作者在叙述了高加林这种情况之后又加了“以后他便很快把这一切都推得更远了,长时间甚至没有想到过他们”来体现高加林的言不由衷,却始毫不影响我们理解他的这种情感。在他失去教师身份后再见到亚萍“脸刷一下白了,白了的脸很快又变得通红。他感到全身的血一下都向脸上涌上来了”[3],这种细腻而真实的情感体验难道不是爱情的体现吗?

作者对高加林的爱情书写实际上代表了作者的态度,但对代表着传统母性美好的巧珍又不能轻易抛弃,因为这违背了道德审美,所以路遥在创作中以巧珍和加林越来越没有共同话语权为焦点展开的,巧珍去城里看加林,提到的“狗皮褥子”、“水井”、“母猪生猪娃”之类的话语明显和故事开始那个多情、“丰富的内心世界”、在表达感情时会唱“毛眼眼”信天游的巧珍判若两人,最初在安慰加林回村劳动时,巧珍还甜蜜地承诺让加林像城市人一样七天歇一天,多么善解人意,人物性格在叙事美学上显得极不对称。这一段极不协调的细节描写,明显是作者有意为之,旨在为高加林的抛弃寻找一个更能让读者接受的理由,但这理由显然不能安慰大众的审美需求,所以才有高加林的浪子回头和情感回归,进一步弥补了社会审美的遗憾。

对于一个有时代感的现实主义作家来说,路遥创作显然不会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在社会大转型其更会以历史和艺术的眼光来观察社会,将自己的态度附加在人物身上,当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发生冲突和矛盾时,更会在时代审视下去挖掘新的途径和渠道来表现创作理想。综上所述,当创作理想和社会审美发生矛盾时,作者会调动自己的话语权力,以直接介入的方式进入文本叙述,并把自己的理想寄予在人物角色的书写上,以尽弥合社会审美与文本建构之间的尴尬和矛盾,《人生》的创作让读者感受到作者的这种努力。

[1]路遥.路遥全集:散文、随笔、书信[M].广州:广州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2000.

[2]海波.我所认识的路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3]路遥.人生[J].收获,1982(3).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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