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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孤立绝缘
——试论朱光潜早期美学体系中的基本矛盾

2016-03-16崔凯华

武陵学术 2016年2期
关键词:朱光潜直觉美感

崔凯华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恩施 445000)



突破孤立绝缘
——试论朱光潜早期美学体系中的基本矛盾

崔凯华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朱光潜一方面认为审美意象是孤立绝缘的,另一方面认为人生是有机整体,美经验和其他生活经验是有机联系的,这样朱光潜的美学体系就出现了基本的矛盾。朱光潜试图用“心理距离”说以及扩大艺术活动的范围这两种方法去解决这一矛盾,但是并没有成功。

朱光潜美学体系意象

朱光潜美学体系中关于美感的论述存在着一个悖论的命题:一方面先生认为审美意象是孤立绝缘的,另一方面先生又在后来的著述中肯定人生是有机整体,美经验和其他生活经验是有机联系的,这样朱光潜先生对美感的分析就似乎有些前后自相矛盾,朱先生后来尝试用“审美距离”说或调整美感经验和联系的关系来实现理论的自洽,但是效果仍然有限,因此这段美学公案值得后学深入探讨。

一、 矛盾的产生

朱光潜认为美感经验是形相的直觉,这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观点。它以认识能力的划分为基础。朱光潜采用的是克罗齐的认识论体系。它把认识能力划分为直觉、知觉和概念这三个层次。朱光潜说:“据近代哲学家的分析,对于一事物,我们可以用三种不同的知的方式去知它。最简单最原始的‘知’是直觉(intuition),其次是知觉(perception),最后是概念(conception)。”*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4页。在直觉活动中只能见到混沌的形相,在此没有联想和概念的活动。知觉活动伴随着联想。在知觉活动中我们由事物的形相而知其意义,但此时意义还不能离开形相,知觉的对象还是具体的个别的事物。而概念活动是超越事物的形相而知其意义。不过因为在知觉某物时同时也是在用概念,因而知觉和概念可以合而为一。所以朱光潜认为“知的方式根本上只有两种:直觉的和名理的”*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5页。。直觉的知识是对于个别事物的知识,名理的知识是对于个别事物之间关系的知识。名理的知识必然在与其他事物的关系见出,而直觉的知识则不旁迁他涉,只是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朱光潜说:

我们在寻常知觉或思考中,决不能在A本身站住,必须把A当着一个踏脚石,跳到与A有关系的事物上去。直觉的知识则不然。我们直觉A时,就把全副心神注在A本身上面,不旁迁他涉,不管它为某某。A在心中只是一个无沾无碍的独立自足的意象(image)。……这种独立自足的意象或图形就是我们所说的“形相”。*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6页。

朱光潜认为:美感经验就是直觉的经验。直觉的对象是上文所说的“形相”。所以“美感经验”是“形相的直觉”*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7页。。

美感经验是形相的直觉。而直觉活动则是最低层次的、最单纯的认识能力。虽然朱光潜认为知觉包含直觉,概念包括知觉。但毫无疑问直觉并不包括知觉和概念。直觉中没有联想、概念等活动,所以它的对象才是“独立自足的”。因此朱光潜说:“意象的孤立绝缘是美感经验的特征。”*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11页。意象的孤立绝缘是因为直觉的独立无倚。

直觉独立无倚,它不依赖也不包含联想活动。因而美感经验是一种聚精会神的观照。朱光潜以欣赏梅花为例,他说:

见到梅花,把它和其他事物的关系一刀截断,把它的联想和意义一齐忘去,使它只剩一个赤裸裸的孤立绝缘的形象存在那里。无所为而为地去观照它,赏玩它。*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8页。

直觉不依赖也不包含名理活动,因此判断批评等名理活动也不能与美感经验同时并存。朱光潜说:“在凝神观照中,我们不但无暇察觉到经验是否愉快,并且也无暇去判断对象的美丑,所以美感态度与批评态度有别。”*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77—78页。这种分别是:

一般人所谓的“批评的态度”须用理智,真正的美感的态度则全凭直觉。批评的态度须预存美丑的标准,美感的态度则忌杂有任何的成见;批评的态度把我放在作品之外去评判它的美恶,美感的态度则把我放在作品中间去分享它的生命。这两种活动根本不同。*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78页。

产生这种区别的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直觉中不能有任何概念的活动,因此不能对审美对象做任何的判断和批评。

由于在美感经验中,直觉是独立无倚的,意象是孤立绝缘的,因此,它们不涉及任何实用的目的和概念,而只是“无所为而为的观赏”。所以美感经验与道德等其他生活经验是隔绝的、无关的。

美感经验和联想、概念等活动不能同时并存,与道德活动等其他生活经验无关。因而美感经验以及审美意象就彻底孤立绝缘了。

总之,朱光潜对美感经验的解释建立在对直觉能力分析上面。而这基本上采取了克罗齐的观点。克罗齐对美和艺术的基本定义就是“艺术即直觉”,直觉在作为一种最原始、最底层的活动,它可以“离理性知识而独立”,“直觉知识并不需要主子,也不要依赖任何人;她无须从旁人借眼睛,她自己就有很好的眼睛”*[意]克罗齐:《美学原理》,朱光潜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8页。。克罗齐也认为直觉并不须依赖于联想活动。

然而这只是朱光潜美学体系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他从人生的事实以及美感经验的事实出发认为人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彼此之间互相联系。他说:

人在生理和心理两方面都是完整的有机体,其中部分与部分,以及部分与全体都息息相关,相依为命。……承认人生为有机体,便不能不否认艺术活动可以孤立绝缘,便不能不承认文艺与道德有密切关系。形式派美学的错误在于过信十九世纪以前所盛行的机械观和分析法。*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129页。

美感经验在理论上或逻辑上是孤立绝缘的,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它和其他生活经验密切相关。这样在理论和事实上有了一个矛盾。矛盾来源于朱光潜对形式主义美学产生了怀疑并且尝试着对其进行批判。《文艺心理学》对这一点交代得很清楚。

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初稿完成于1931年,出版于1936年。在出版前朱光潜曾经两次修改初稿。初稿与出版的定稿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定稿新增了五章。它们分别是第六章“美感与联想”,第七章“文艺与道德(一):历史的回溯”,第八章“文艺与道德(二):理论的建设”,第十章“什么叫做美”以及第十一章“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传达与价值问题”。这些新增的内容都可以看作朱光潜对他早年信奉的克罗齐派形式主义美学的批评和突破。这标志着朱光潜思想的重大的变迁。据朱光潜自己说:

在这新添的五章中,我对于美学的意见和四年前写初稿时的相较,经过一个很重要的变迁。从前我受从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相传的形式派美学的束缚,以为美感经验纯粹地是形象的直觉,在聚精会神中我们观赏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不旁迁他涉,所以抽象的思考、联想、道德观念等都是美感范围以外的事。现在,我察觉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观,和所用的抽象的分析法。……我两次更改初稿,都从这个怀疑形式派的态度去纠正从前尾随形式派所发的议论。*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2页。

事实上在1933年完稿的《悲剧心理学》那里他就已经开始对克罗齐美学进行批判了。在讨论悲剧中的快感之前,他在《悲剧心理学》里面先探讨了一般审美经验。总的说来,他依然认为审美意象是孤立的*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2页。。但是由于他研究的是悲剧,是具体的文学作品。而“悲剧是具体事物而不是一个抽象概念。因此认真讨论悲剧问题必须以事实为基础”*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7—18页。,因此,他对形式美学的抽象化进行了尖锐的批评。

首先他认为生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彼此纵横交错,而形式派美学的机械的分析方法歪曲了这种精神活动的本质。

其次他认为形式主义的观点把美感经验从生活的整体中割裂开来,进行简化,因而很难再放入生活中去,与实际的审美经验不符合。

第三,他认为我们在逻辑上也许不能完全否认纯粹直觉的存在,但纯粹直觉像单纯的感觉一样,在实际上生活中是非常罕见的。

第四,形式主义美学把审美经验从生活的整体中割裂开来,它也就不再关注甚至也没有回答纯粹的审美经验是在什么条件下产生和维持的问题*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7—39页。。

孤立绝缘的审美意象和有机联系的生活整体之间出现了尖锐的矛盾。这个矛盾形式派美学不能够解决。“哲学家也许有特权抽象地处理事务,但心理学家却必须整个地处理具体经验,注意各个组成部分的相互关系,并弄清每一部分的原因和结果。”*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9页。朱光潜以心理学方法研究美学。他必须面对审美经验的心理学事实,尝试解决这些矛盾和问题。那么朱光潜是怎样尝试解决的呢?

二、 解决矛盾的途径

朱光潜解决这个矛盾的方法大体说来有两种:第一是采用了布洛的“心理距离”说。这种方法是在《悲剧心理学》里面提出的。虽然在《文艺心理学》方面他也谈到了“心理距离”,不过主要强调它与日常生活拉开距离的一面。第二,就是扩大了艺术的范围。他认为虽然美感经验本身虽然不能与联想、判断、道德等活动并存,但它们可以作为美感经验的原因和结果,因此会对美感经验产生影响、与其他经验建立联系,从而被纳入广义的艺术活动中去。下面我们分别分析一下这两个解决方法,看它们是否真正解决了问题。

“心理距离”是说在美感经验中审美意象或者艺术作品要与日常生活拉开一定距离,这样主体才能摆脱日常利害的束缚,另一方面审美意象或者艺术作品又不能与日常生活距离太远,应该与日常生活有适当联系,如果距离太远我们就不能了解,从而也无法形成美感经验。朱光潜认为这种理论既像形式主义那样强调了审美经验纯粹性又没有忽视审美经验产生和维持的各种条件。也就是说心理距离一方面强调了美感经验的孤立绝缘,一方面又强调了它与生活的联系。

朱光潜认为美感经验与其他生活经验是有机联系的,这表明他认为审美意象并非是孤立绝缘的,它能够超出自身。但是审美意象如何超出自身从而与其他活动和经验取得联系呢?朱光潜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但在这个方案里,朱光潜并没有真正给出解释。无论说艺术作品或审美意象距离日常生活太近还是太远,都已经先认定了审美经验与其他生活经验的联系。当你觉得太近了,这表明审美活动和日常生活有一种太过亲密的联系,而当你觉得太远了,这表明审美活动与日常生活应该有一种恰当的联系。“审美距离”说强调的正是审美意象要与日常生活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恰当距离。这都是把美感经验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当作一个既定的事实了。但是朱光潜首先要回答的是这种联系如何可能。

形式派美学认定美感是形相的直觉,而直觉是独立无倚的认识活动。它就不能与联想、概念等活动同时并存。如果没有联想活动,这一个孤立的、片段的形相根本无法在意识中传达。因为任何对形相的传达作用都必须要有联想的作用。在谈到联想的作用时,朱光潜说:

凡是两个观念联在一起想时,都用联想。……凡是可以用一个完全语句表示的知识都是联想作用的结果。这就是说联想是知觉概念、记忆、思考、想象等心理活动的基础,意识在活动时就是联想在进行。*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83页。

意识活动都是在联想中进行的。而形式派美学认为直觉和联想不能同时并存,所以直觉中的形相其实根本不能在意识中流动起来、连续起来,因此它不能和意识中的其他活动联系起来。它只能是孤立绝缘的。孤立绝缘是形式派美学的题中之义。要想突破孤立绝缘就必须先否定形式主义美学的认识论基础。朱光潜一方面赞同形式派美学的认识论基础,一方面又想在这个基础之上建立审美经验与其他经验的联系,这是行不通的。

除此之外朱光潜还有另外一种解决方案。这是在《文艺心理学》中提出来的。朱光潜说:

我们只说美感经验和名理的思考不能同时并存,并非说美感经验之前后不能有名理的思考。美感经验之前的思考就是了解,美感经验之后的名理的思考就是批评,这几种活动虽相因为用,却不容相混。*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80页。

与此类似,他这样调和美感经验和联想之间的关系:

在美感经验之中,精神须关注于孤立绝缘的意象,不容有联想,有联想则离开欣赏对象而旁迁他涉。但是这个意象的产生不能不借助于联想,联想愈是丰富则意象愈深广,愈明晰。一言以蔽之,联想虽不能与美感经验同时并存,但是可以在美感经验之前,使美感经验更加充实。*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95页。

也就是说,美感经验和意象虽然与名理、联想等活动不能并存,但可以在美感经验之前或之后互相影响。

在讨论美感和道德的关系时,朱光潜对这种解决方法做了总结性的说明:

我们在分析美感经验时,大半采取由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相传的态度。这个态度是偏重形式主义而否认文章与道德有何关联的。把美感经验划成独立区域来研究,我们相信“形象直觉”、“意象孤立”以及“无所为而为的观赏”诸说大致无可非难。但是根本问题是:我们能否把美感经验划为独立区域,而不问它的前因后果呢?美感经验能否概括艺术活动的全体呢?艺术与人生的关系能否在美感经验的小范围里面决定呢?形式派美学的根本错误就在于忽略这些重要问题。*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119页。

我们须明白美感经验只是艺术活动全体中的一小部分。美感经验是纯粹的形相的直觉,直觉是一种短促的,一纵即逝的活动;艺术的完成则需要长时期坚持的努力。……美感经验只能有直觉而不能有意志及思考;整个艺术活动却不能不用意志和思考。在艺术活动中,直觉和思考更迭起伏,进行轨迹可以用断续线表示。形式派美学在这条断续线中取出相当于直觉的片段,把它叫做美感经验,以为它是孤立绝缘的。这在方法上是一种大错误,因为在实际上直觉并不能概括艺术活动全体,它具有前因后果,不能分离独立。*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119页。

朱光潜实际上扩大了形式派美学所规定的艺术范围。他认为美感经验不能够代表艺术活动的全体,美感经验有它的前因和后果,这些前因和后果就是名理、概念和道德活动等,它们与美感经验组成一个前因后果的因果链条。这些和美感经验具有因果关系的其他活动或经验也是艺术活动,虽然它们不能与美感经验同时并存,却能够相互影响。

这种解释看起来极有道理。不过,朱光潜依然没有解释艺术活动何以是一个整体,没有解释为什么其他经验能够和美感经验联系起来。朱光潜只是点明了这个事实,而没有解释它的依据。如果单纯地描述这个事实也未尝不可,它毕竟反驳了形式主义美学的孤立绝缘的美学观。然而问题在于朱光潜仍然坚持这种孤立绝缘的美学观以及它的认识论基础和基本原则。这是和有机联系的整体观根本相矛盾的。肯定一方必然要否定另一方,折衷调和是没用的。

朱光潜认为其他经验能够对美感经验造成影响,能与之形成一个因果的链条。这就表明他认为直觉中的意象能够超出自身,与其他经验建立联系。表明在直觉活动中会同时伴随着联想等其他活动,虽然并不一定是带有明确的内容。不然的话直觉中的意象和其他活动的内容就不能相互传达和影响。然而朱光潜遵循着克罗齐派美学的观点,认为美感活动不能同时伴随其他认识活动,这就在根本上否定了其他经验和美感经验相互影响、相互联系的可能性。

朱光潜曾经用一个很美妙的比喻来形容美感经验与人生的关系:短促的一纵即逝的直觉嵌在繁复的人生中,好比沙漠中的湖泽,看来虽似无头无尾,实在伏流深广。一顷刻的美感经验往往有几千万年的遗传性和毕生的经验学问做背景。实际上,这个“直观”的湖泽是没有任何伏流可以进入的,因为它孤立绝缘。我们更愿意把它比作大海中密封着的漂流瓶中的一滴水,看似漂浮在生活的大海上,却永远不能融身于大海。

上面就是我们所揭示的朱光潜美学体系的基本矛盾和困境以及他为摆脱此困境所做的尝试。非常遗憾他并没有解决这个矛盾。虽然从美感经验的事实出发,他突破了形式主义美学的某些藩篱。但是他最终没有能够解释孤立绝缘的意象为何能够和其他经验联系起来,并没有把孤立绝缘的美学观和有机整体的美学观在根本上调和起来。对形式主义美学的认识论原则,他并没有做出有力的反驳。相反对于这些基本原则,朱先生基本是赞同的。在《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以及《诗论》这几本他早期最重要的著作中,他始终坚持着这一认识论基础。比如在后来成书的《诗论》里面他仍然认为:

诗的境界是用“直觉”见出来的,它是“直觉的知”的内容而不是“名理的知”的内容。……联想一发生,你立刻从诗的境界迁到名理世界和实际世界了。*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2—43页。

实际上形式派美学之所以与美感事实、与生活的有机整体相矛盾正是由于它的认识论基础。想要真正走出孤立绝缘的困境只能从否定它的认识论基础入手。朱光潜既赞同这种认识论基础,又认识到人生是有机整体这一事实,虽然他尽力调和这两种根本对立的立场,结果只能是徒劳。

其实朱光潜对于他的思想体系的折衷调和性质也是有清醒的认识的,他说:

我对于形式派美学并不敢说推倒它,它所肯定的原理有很多是不可磨灭的。它的毛病在太偏,我对于它的贡献只是一种“补苴罅漏”。做学问持成见最误事,有意要调和折衷,和有意要偏向同样地是持成见。我本来没有意要调和折衷,但是终于走到折衷的路上去。*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2页。

这不能不说是我国美学发展中的一个遗憾。

三、 突破困境的简单尝试

形式主义美学认为审美意象是孤立绝缘的。但是在实际的审美经验中,其他活动对审美经验的影响也无可怀疑。这表明孤立绝缘的审美意象是有可能超出它自身。其实克罗齐以及朱光潜本身的美学思想就暗示了这一点。

形式主义美学认为美感是形相的直觉,然而并非所有直觉中的形相都是审美意象。对此,朱光潜解释说直觉中的形相分为两种,一种是杂乱的形相,另外一种是经过了心灵综合的整一的形相。审美意象就是这种整一的形相。心灵把杂乱的意象剪裁融会成整一的形式。这就是所谓的“想象”,它是由情感推动的,不同于所谓的“幻想”*朱光潜说:“艺术的意象和非艺术的意象应该有一个分别,克罗齐以为这种分别在有无整一性(Unity)。非艺术的意象没有经过美感的心灵综合作用(Aesthetic spiritual synthesis),所以零落错乱,来去无定,这就是通常所谓‘幻想’(Fancy)。艺术的意象经过美感的心灵的综合作用,把原来纷乱的意象剪裁融会成为有生命的有机体,所以杂多之中有整一,这就是通常所谓‘想象’(Imagination)。非艺术的意象无形式(Formless),艺术的意象有形式(Form)。……使本来错乱无形式的意象变为有整一形式的意象,要有一种原动力,这种原动力就是情感。……这种融合就是所谓‘心灵综合’。直觉,想象,表现,创造,艺术以及美都是一件事,都是这种心灵综合作用的别名,它们中间并无任何分别。”参见《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163页。。

就审美意象来说,朱光潜也不得不承认在最纯粹的直觉活动中也有心灵对意象的“剪裁融会”,化“杂多”为“整一”。朱光潜称之为“想象”。而想象是以联想为基础的。朱光潜说:“联想是知觉概念、记忆、思考、想象等心理活动的基础,意识在活动时就是联想在进行。”*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第83页。

朱光潜的这种观点其实来自克罗齐。值得注意的是克罗齐把心灵的这种综合作用也称为联想。不过克罗齐认为这种联想不是普通回忆式的联想,而是一种创造形式的联想。克罗齐说:

但是如果我们随联想派学者把联想看成既非回忆,又非诸感受的流转,而是创造的联想(赋予形式的、建设的、分辨的联想),那就是承认我们的主张,而所否认的不过是名称。因为创造的联想已不是感受主义者所了解的联想,而是综合,是心灵的活动。综合可称为联想。*[意]克罗齐:《美学原理》,朱光潜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3—14页。

不过虽然是创造性的联想,一定也要有联想和记忆活动,要不然这种综合作用是不能完成的。而记忆在根本上就与联想分不开,以联想为基础。克罗齐说直觉有自己的眼睛。可是如果没有联想没有记忆,直觉即使有眼睛,它所看到的只能是转瞬即逝的纷乱的意象。意象转瞬即逝,心灵就不可能对这些意象进行综合。所以审美活动肯定是需要联想活动的,是要和联想活动同时并存的。那么“幻想”呢?我们认为即使是杂乱的形相也离不开联想和记忆。要不然我们就根本回忆不起来这些形相。这并不符合意识的实际情况。所以即使是最纯粹的直觉活动也离不开联想。直觉、直觉中的形相以及审美意象从来就不可能彻底地孤立绝缘。

在评价朱光潜思想中的矛盾时,彭锋认为:

尽管朱光潜并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些矛盾,没有创立一种崭新的美学理论去克服这些矛盾,但他保全了对审美和文艺实践的相对正确的事实描述,这正是朱光潜美学体系中的矛盾的价值所在。*彭锋:《朱光潜美学体系的矛盾及其克服》,《衡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1期,第87页。

这个评价很中肯。朱光潜美学体系中的矛盾以及他寻求解决矛盾的尝试都启示着我们以后的美学研究。

崔凯华(1984—),男,山东聊城人,北京大学博士,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美学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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