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思想研究的几个问题
2016-03-16金春峰人民出版社哲学编辑室北京100706
金春峰(人民出版社 哲学编辑室,北京 100706)
董仲舒思想研究的几个问题
金春峰
(人民出版社 哲学编辑室,北京 100706)
摘 要:汉代经学的核心是董仲舒开创的经学哲学。汉人无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名,更无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对立的观念。董仲舒“首推阴阳,为儒者宗”,他阐述的新阴阳五行理论成为所有汉代经学学者共同认可的宇宙图式与天人关系思想。阐释董仲舒思想的哲学范式有多种,但应关注其活的灵魂和时代精神,肯定董仲舒经学思想对汉代长治久安的指导意义。
关键词:董仲舒;经学哲学;阴阳五行
一、今古文经学的问题
这是汉代学术与思想史研究的带有全局性的问题,加以澄清,有利于学术的进步。
过去讲今古文经学对立的学者,说法不一,如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以刘歆、扬雄、桓谭、王充为古文经学代表,认为今文经学把孔子由人变成了神,古文经学则把孔子由神变成了人。实际上,董仲舒之《公羊春秋》学只讲孔子是素王,与尧舜、禹、汤、文、武一样,是人而非神。谶纬才把孔子变成了神,但今文经学与谶纬是两回事。谶纬起于哀平之际,董仲舒及西汉其他今文学者如孟喜、京房、后苍、戴胜、戴德等,皆不知有谶纬。引谶纬入经,是东汉的学者,又主要是被认为是古文经学的学者,如贾逵等。《后汉书·方术列传第七十二》:“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咸名应图谶,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郑玄也大讲谶纬。桓谭、王充则不属经学范畴。
笔者认为,汉代经学的核心是哲学,也即由董仲舒开创的经学哲学,而它是汉代所有经学学者共同的哲学思想。
汉人无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名,更无古文经学乃是与今文经学对立之学派的观念。清人称汉代学术为“汉学”,与“宋学”相对,虽以许慎、郑玄、贾逵、马融为代表,但并不称其为“古文经学”。
汉人口中的“古”有多种含义;古义、古文、古学。《汉书·儒林传》谓丁宽“复从周王孙受古义,……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专举大谊而已,……宽授同郡砀田王孙,王孙授施仇、孟喜、梁邱贺”。此“古义”,刘大钧有详论,谓其内容即卦气说之类[1],正是汉代的今文《易学》。其体裁——“训古、举大谊”,为今文经及东汉经学学者如马融、郑玄等所利用。
经籍版本文字有“古文”“今文”之别。先秦六国文字书写的为“古文”,将其改为汉隶的是“今文”。汉隶之前秦已用秦隶。这部分书,汉人并不以之为“古文”。《论语》有齐、鲁、古三派,“古论”即古文《论语》,但三派版本虽异,内容、义理则并无大不同,皆属今文经学。
礼有《礼古经》,即《仪礼》十七篇,但传《礼古经》的学者后仓、戴德、戴胜等皆今文学者。郑玄注“三礼”,义理和哲理上并未有新思想。
《尚书》有古文,但没有别于今文经学的《古文尚书》之说。
《易》一直流传,无古文。
《左传》《周官》公认为古文经学的经典。但《左传》西汉起即有传承,自张苍、贾谊至刘歆、王莽,已有四五代之多,早已用汉隶书写并作了训故。张苍、贾谊都讲阴阳五行,其《左传》学也必会贯彻这种思想。刘歆的《左传条例》,见于《汉书·五行志》,讲灾异,是京房易学的一系,与董仲舒的公羊灾异、刘向的《洪范》灾异,并列为三大灾异系统。
刘向、刘歆父子校阅皇家藏书,看到了《左传》古文,但《汉书·艺文志》仅称《春秋》古经,《左传》则称《左氏传》。刘歆欲立《左传》为官学,不过是要为今文经学输进新成员、新血液,使其能更好地为当时的政治需要服务而已。
《周官》王莽时立于学官,然《周官》其书成于秦末[2],以秦之隶书写之,故杜子春、贾逵、郑兴等学者作版本校对时,皆称为“故书”而不称为古文。有不少字与六国古文相同,如“位”为“立”等,但不能因此而称为“古文经”。《艺文志》亦不称《周官》古经,而仅称《周官经》《周官传》。《周官》之思想主导为阴阳五行,儒法兼综,属今文经学之义理与哲学系统。
周予同的《经学史》,列举两派有几大对立,如说五经的排列,古文经学派以历史观念为主导,《易》出现早,故排列在先,等等。实际上刘向、刘歆以《易》为首,是因为今文经学以《易》为天道,乃五常之原;《书》居其次,认为《洪范》为地道;《春秋》居第三,认为《春秋》代表人道。这恰恰是西汉今文经学所树立的五经观。刘歆本人的哲学思想如《钟律书》所述,继承和发挥的是京房的易学思想。
关于“五经”或“六艺”的排列,董仲舒谓:“《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繁露·楚庄王》) 以《诗》《书》《礼》《乐》《易》《春秋》排列六经,袭用先秦《庄子·天下篇》的说法。同时又列另一序次:《诗》《礼》《乐》《书》《易》《春秋》,并不统一,也无所谓“主导观念”。《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以《诗》《书》《乐》《易》《礼》《春秋》排列。汉初贾谊则谓:“《诗》《书》《易》《春秋》《礼》《乐》六者之术,以为大义,谓之六艺。”(《新书·六术篇》)排列亦不同,无一定说法。
东汉传《左传》的学者有名的是郑兴父子及贾逵。《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说:“郑兴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传》,遂积精深思,通达其旨,同学者皆师之。天凤中,将门人从刘歆讲正大义,歆美兴才,使撰条例、章句、传诂,及校《三统历》。……兴好古学,尤明《左氏》《周官》,长于历数,自杜林、桓谭、卫宏之属,莫不斟酌焉。世言《左氏》者多祖于兴,而贾逵自传其父业,故有郑、贾之学。”这里《左传》与《公羊春秋》并列,未说《左传》为古文。前已指出,刘歆虽在皇室藏中书中看到了古文《左传》,但传授系列中的《左传》早非古文。“兴好古学”,犹今人所谓喜好古代文化而已。
“歆美兴才,使撰条例、章句、传诂”。“章句”“传诂”,如丁宽之《易章句》及《论语章句》《毛诗传》等,为汉代经学通行之体裁。“条例”比较特殊,一般仅为《春秋》三传所有,如《公羊春秋》之胡毋生《条例》,何休《公羊解诂条例》及刘歆、郑兴《左传条例》。如“隐公元年,春,王正月”,“元”及“王”被认为有特殊意义,三传对之解释各有不同;归纳种种字词用例,对之解释,遂有种种不同《条例》。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对“元”的解释就属“条例”性质。刘歆、郑兴之“条例”,内容不可知,但从《汉书·五行志》,仍可窥见刘歆《条例》的特点,如:隐公三年, “二月己巳,日有食之”。《谷梁传》:“言日不言朔,食晦。”《公羊传》:“食二日。”董仲舒、刘向以为:“其后戎执天子之使,郑获鲁隐,灭戴,卫、鲁、宋咸杀君。”“《左氏》刘歆以为:“正月二日,燕、越之分野也。凡日所躔而有变,则分野之国失政者受之。人君能修政,共御厥罚,则灾消而福至;不能,则灾息而祸生。故经书灾而不记其故,盖吉凶亡常,随行而成祸福也。周衰,天子不班朔,鲁历不正,置闰不得其月,月大小不得其度。史记日食,或言朔而实非朔,或不言朔而实朔,或脱不书朔与日,皆官失之也。” (《五行志第七下之下》)所谓“左氏刘歆以为”即刘歆《左氏学》义例。庄公七年“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刘歆以为:“昼象中国,夜象夷狄。夜明,故常见之星皆不见,象中国微也。‘星陨如雨’,如,而也,星陨而且雨,故曰‘与雨偕也’,明雨与星陨,两变相成也。《洪范》曰:‘庶民惟星。’《易》曰:‘雷雨作,解。’是岁,岁在玄枵,齐分野也。夜中而星陨,象庶民中离上也。雨以解过施,复从上下,象齐桓行伯,复兴周室也。周四月,夏二月也,日在降娄,鲁分野也。先是,卫侯朔奔齐,卫公子黔牟立,齐帅诸侯伐之,天子使使救卫。鲁公子溺颛政,会齐以犯王命,严弗能止,卒从而伐卫,逐天王所立。不义至甚,而自以为功。民去其上,政繇下作,尤著,故星陨于鲁,天事常象也。”(《五行志第七下之下》)所谓“是岁,岁在玄枵,齐分野也”,是按《钟律书》所作结论。刘以此讲灾异,而以《左传》所记史事证之。“如,而也”,以“如”为连词,既星殒,又大雨。这是其“训诂”。要之,思想性质与今文《公羊》学无异。
郑兴左氏学的思想特点由其光武建武七年三月的上疏可以看出,他说:“《春秋》以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人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往年以来,谪咎连见,意者执事颇有阙焉。案《春秋》‘昭公十七年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传曰:‘日过分而未至,三辰有灾,于是百官降物,君不举,避移时,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今孟夏,纯乾用事,阴气未作,其灾尤重。夫国无善政,则谪见日月,变咎之来,不可不慎,其要在因人之心,择人处位也。尧知鲧不可用而用之者,是屈己之明,因人之心也。”这种“古学”与丁宽师从周王孙所受“古义”及董仲舒《春秋繁露》是一个类型。
据《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贾徽从刘歆受《左氏春秋》,兼习《国语》《周官》,又受古文《尚书》于涂恽,学《毛诗》于谢曼卿,作《左氏条例》二十一篇。逵悉传父业,弱冠能诵《左氏传》及五经本文,以大夏侯《尚书》教授,虽为(研习之意)古学,兼通五家《谷梁》之说……尤明《左氏传》《国语》,为之解诂五十一篇。……肃宗立,降意儒术,特好《古文尚书》《左氏传》。建初元年,诏逵入讲北宫北虎观,南宫云台。帝善逵说,使发出《左氏传》大义长于二传者。”这里只说《古文尚书》,没有提古文《左传》。《左氏传》与《国语》《谷梁》并列,是今文学。其《左传大义》,清黄奭《黄氏逸书考》收有残篇。一条说:“《春秋》,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成。人君动作不失其‘中’也。”一条说:“孔子作《春秋》,乃览史记,就是非之说,立素王之法。”完全是今文经之说。其所上《条奏》云:“臣逵摘出《左氏》三十事尤为著名者,斯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其余同《公羊》者十有七八,或文简小异,无害大体。至于祭仲、纪季、伍子胥、叔术之属,《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其相殊绝,固以甚远。”又说:“五行家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少昊代皇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则汉不得为赤。其所发明,补益实多。”由此可见,其上承刘歆之左氏《条例》《大义》,不仅内容、学风与今文经学无异,且引“图谶”入经,比西汉今文经学更政治化、神学化。
“肃宗立,降意儒术,特好《古文尚书》《左氏传》”,《古文尚书》与《左氏传》是并列关系,非谓特好古文《尚书》与古文《左氏传》。
清人以许郑贾马为汉学,不知今文经学才是汉学的真正代表,其核心乃是哲学而非名物训诂之学。
《左传》《公羊春秋》《谷梁春秋》《尚书》《周官》等对许多名词、名物、制度,解释有各种不同,但不构成今古文经学两派的对立。
二、如何理解“董仲舒首推阴阳,为儒者宗”
阴阳观念西周时已出现。《周易》古经卦爻辞中虽无阴阳观念,但后世命名的阴爻阳爻两个符号,实代表编篡者心目中的两个对立观念。以后经《象传》《彖传》《文言》《说卦》《系辞》的解说,《庄子·天下篇》所讲“《易》以道阴阳”,遂成为《周易》全部思想的精准的概括。
“五行”观念起源也很早。在《尚书·洪范》篇中它得到系统的论述。《吕氏春秋·十二纪》《管子·五行》及《四时》篇中,它成为一种“政令”,《礼记》称之为《月令》,《淮南子》称之为《时则训》。在政治与思想上它与《周易》并立而为先秦两大文化思想系统。
但董仲舒以前,两大系统并未内在统一。“五行”究竟是什么?其实质是什么?其五行运行的秩序何以如此?内涵与动力为何?人们实际是不了解的。《吕氏春秋》《月令》《时则训》实际只是一种年历,有如《夏小正》,不过贯穿天人感应,增加了“时历”未有的从天文天象运行到物候和人主的起居等等项目,以“五行”加以统帅而已。
“《易》以道阴阳”,《庄子》所讲阴阳并不指“天道”。帛书《要》中,孔子以《损》《益》两卦概括《周易》思想,虽借用时历变化说明人事盛衰的遣理,但阴阳观念并未出现,亦未构成天道。只有到董仲舒这里,才提出了一个由阴阳之气运行而造成的宇宙时历变化之规律性图式,称之为天道,并把“五行”纳入其中,成为贯穿天地人的宇宙运行图式。所谓“天地之气,合而为—,分为阴阴,判为四时,列为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以下仅注篇名)。“阴阳虽异,而所资一气也。阳用事则此气为阳,阴用事则此气为阴。阴阳之时虽异,而二体常存,犹如一鼎之水而未加火,纯阴也;加火极热,则更阳矣”(《董子文集·雨雹对》)。“天之常道,相反之物也不得两起,故谓之一。—而不二者,天之行也。阴与阳,相反之物也,故或出或入,或右或左。春俱南,秋俱北,夏交于前,冬交于后,并行而不同路,交会而各代理,此其文与!天之道,有一出一入,一休—伏,其度一也。”(《天道无二》)
“金木水火各奉其所主,以从阴阳,相与一力而并功,其实非独阴阳也,然而阴阳因之以起,助其所主。故少阳因木而起,助春之生也;太阳因火而起,助夏之养也;少阴因金而起,助秋之成也;太阴因水而起,助冬之藏也。阴虽与水并气而合冬,其实不同,故水独有丧而阴不与焉,是以阴阳会于中冬者,非其丧也。”(《天辨在人》)这种天道运行图式是董仲舒“首推阴阳”——“首推”的第一个意义。
第二个意义是赋予这个图式以“目的论”的哲学意义,并以之论证人的福祉是阴阳五行如此运转的目的所在,从而用图式论证“天地之性人为贵”的人学思想和人文主义思想。所谓“天常以爱利为意,长养为事,春夏秋冬皆其用也”(《王道通三》)。“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玉杯》)。“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王道通三》)。
这样的两个重大内涵与意义,都是董仲舒首次提出的,这使先秦的老阴阳五行思想起了一个质的变化,是哲学思想在汉代全新的进展。
董仲舒的思想内容庞杂,大致可分三大部分:神学,自然科学或自然知识,哲学(包括政诒、伦理道德思想等)。像人副天数等都是自然科学性质,为中医《黄帝内经》所大讲。神学部分影响较大的有灾异谴告说。这也是董仲舒的首创。战国至汉代,神秘主义的迷信特别流行,如占星术,《史记·天官书》所述种种及民间流行的种种《日书》、时日禁忌等。董仲舒不讲这些,而只讲“灾异谴告”,而重点又在讲灾异由人君政治不当所引起,当救之以“德”。实际上是“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的新形式,一种“神道设教”。“首推阴阳”也包括这一部分。
“为儒者宗”,“宗”是宗师。作为动名词,即为儒者所遵循、景仰。儒者包括哪些?只是公羊派的儒者吗?还是包括了所有各派儒学学者,如《礼学》《易学》《尚书学》等各派儒者?答案是肯定的。是否包括刘歆、郑兴、贾逵、马融、郑玄、许慎等被认为是“古文经学”的学者?答案也是肯定的。因为以上各家都以董仲舒阐述的新阴阳五行理论为共同的宇宙图式与天人关系思想。
以《易学》而言,《京房易传》谓:“吉凶之道,子午分时。立春正月节在寅,坎卦初六,立秋同用。”(《京氏易传》卷下)此“子午分时,吉凶之道”,即午为阳之极盛,而一阴随之滋长,垢卦。子为阴之极盛,而一阳随之生长,复卦。阳为生长,为吉,至午极盛而变为凶。阴为肃杀,为凶,至子而极盛生阳,变为吉。故吉凶即天道所示,掌握了这点就可趋吉避凶。故京房说:“运机布度,气运转易,主者亦当则天而行,与时消息,安而不忘仁,将以顺性命之理。极蓍龟之源,重三成六,能事毕矣。”“卜筮非袭于吉,唯变所适,穷理尽性于兹矣。” (《京房易传》下)用阴阳运行表述子午分时,为:“阴从午,阳从子,子午分行,子左行,午右行,左右凶吉,凶吉之道,子午分时。”(《京房易传下》)这正是董仲舒所说:“阴与阳,相反之物也,故或出或入,或左或右。春俱南,秋俱北,夏交于前,冬交于后,并行而不同路,交会而各代理,此其文与?!天之道,有一出一入,一休—伏,其度一也。”(《天道无二》)“天有两和,以成二中。岁立其中,用之无穷,是北方之中用合阴,而物始动于下;南方之中用合阳,而养始美于上。其动于下者,不得东方之和不能生,中春是也;其养于上者,不得西方之和不能成,中秋是也。然则天地之美恶在?两和之处,二中之所来归,而遂其为也。”(《循天之道》)这里,“中和”作为规律是自然的,但所以为“大美”,为“达理”,则因体现“天”之生养万物而“归之以奉人”的“至善”之大德与目的。京房“子午分时,吉凶生焉”即董仲舒此种思想之运用,故董仲舒“首推阴阳,为儒者宗”的“儒者”包括京房在内,这亦使京之《易学》属人文《易》、义理《易》[3]。而刘歆《钟律书》是继承与发挥京房《易学》的。郑兴、贾逵等人的《左传》条例、义理又是继承与发挥刘歆思想的。由此可知,儒者包括了所谓“古文经学”的儒者。
《礼记》内容庞杂, 各篇作者与时代不一。《曲礼》上下及《檀弓》上下保留了孔子与弟子讨论丧制等的材料。《缁衣》《表记》《坊记》体裁、内容相似,为先秦作品。郭店楚简有《缁衣篇》。《礼记》中《王制》为汉愽士作品。除《王制》外,有学者指出《礼运》为汉人作品。但也有学者认为,《礼运》为《孔子家语》中的一篇,乃孔子与弟子论礼之言。笔者认为《礼运》出于西汉,乃汉儒对“礼”的诠释。因《礼运》以阴阳五行诠释礼,表现大统一后之天人一体的大礼乐观,与孔孟及荀子对“礼”的论述、思想完全不同。孔、孟、荀皆从社会伦理论“礼”。《礼运》则说:“故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阙。五行之动,迭相竭也。五行、四时、十二月还相为本也。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五味、六和、十二食还相为质也。五色、六章、十二衣还相为质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故圣人作则(制礼),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这与董仲舒“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之观念相一致。
“播五行于四时”即董仲舒“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阴,判为四时,列为五行”(《五行相生》)说法之浓缩,非先秦《尚书·洪范》之“五行说”。
先秦音乐史,《管子》讲五音六律,《呂氏春秋·地圆》讲十二旋宫。京房由五音十二律发展为六十旋宫(《后汉书·律历志》)。“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是京房音律思想之反映。京房自谓学于焦延寿。由此可确证,《礼运》是汉代作品。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以“五行之秀气”为人之贵,预设了“木仁、金义、火礼、水智、土信”,人生而具五常之伦理道德。以此讲“人为贵”,和董仲舒的思想一致。
《礼记》之《乡饮酒义》《燕义》《昏义》《郊特牲》《祭统》《丧服四制》解释《仪礼》的《士昏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丧服》。其解释所用的基本理论也是阴阳五行思想。故《礼记》学者是以董仲舒之阴阳五行思想为“宗”的。
许慎《说文解字》也不例外,凡涉及宇宙图式与天人关系之“字”“词”的解释,皆采董仲舒之阴阳五行思想。
故“儒者”包括所有汉代经学学者,是恰当的。
三、几种解释范式的评析
阐释董仲舒思想的有哲学、经学两种大的范式。
经学史,如清代经学学者的经学史,周予同的经学史,今人的经学史,重点在讲经学源流,未能深入哲学,这里暂置不论。
哲学,如各种中国哲学史的有关章节。
笔者的《汉代思想史》等,也可算一种范式。
哲学史这种范式的特点是重概念分析,如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新编》讲董仲舒,分十三节,第一节讲中国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第二节讲董仲舒和《公羊春秋》,汉武帝和董仲舒;第三节讲《公羊春秋》和汉朝的政策;第四节讲董仲舒所讲的《春秋》的“微言大义”;第五节讲董仲舒的政治纲领;第六节讲董仲舒关于“天”的宗教化思想;第七节讲董仲舒关于气和阴阳五行的学说;第八节讲董仲舒的神秘主义的天人感应论;第九节讲董仲舒的人性论;第十节讲董仲舒的封建主义的社会和伦理思想;第十一节讲董仲舒的历史观;第十二节讲董仲舒的逻辑思想;笫十三节讲《春秋》公羊学和中国社会的两次大转变。内容充实详尽。但对董仲舒的目的论哲学无专节论述,更没有以人学哲学为中心以凸显董仲舒“天地之性人为贵”的思想。可谓“见概念不见人”,董仲舒思想的活的灵魂与时代精神被遮蔽不显了。
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则是一种判教的方法,认为孔孟心性论之道德主体哲学为儒学正宗,董仲舒为气化宇宙中心论,是儒学的倒退。
有些著作则仍然以阶级观点为指导,或以“五四”民主与科学为标准评价董仲舒,把两千年前的“历史”拉到“五四”,大批董仲舒的神学、专制、迷信。以为这样讲是“古为今用”,在进行“启蒙”;不知这是反历史主义的,不是在“启蒙”,而是在制造“愚昧”“专横”,与“启蒙”精神是背道而驰的。
汉代,真正巩固了大一统中央集权的政治性国家,结束了几百年的封建割据局面,为中国以后两千年的政制和政局、疆域、民族融合、文化发展奠定基础,在中国历史上完成了了不起的建树。封建割据是战争,是祸乱,是破坏,是民不聊生,是贫困、野蛮。故统一是历史的要求,人民的要求。董仲舒的经学思想是顺应这一要求的。没有经学提供的政治与政策指导,汉代不可能长治久安,取得种种伟大的成就。鄙视、蔑视、肆意贬抑、抹黑的种种说法,是反历史主义的,反科学的。
参考文献:
[1] 刘大钧.周易概论.卦气说探原[M].成都:巴蜀书社,2008.
[2] 金春峰.《周官》之成书及其反映的文化与时代新考[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
[3] 金春峰.《周易》义理诠释范式简析[J].周易研究,2014(1):5-13.
(责任编校:卫立冬 英文校对:吴秀兰)
Some Problems in the Research of Dong Zhongshu’s Thought
JIN Chunfeng
(Editing Office of Philosophy,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Beijing 100706, China)
Abstract:The core of the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in the Han Dynasty was the philosophy of the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created by Dong Zhongshu.In the eyes of the people in the Han Dynasty, there was neither the distinction of the names between the school of Confucian classics in the Han Dynasty and the school of Confucian classics before Qin Shihuang unified China nor the concept of opposites between them.Dong Zhongshu first discussed yin-yang and became the master of the Confucian scholars.His new theory on yin-yang and the five elements became the thought of the universal schema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ature and Man, which was recognized by the scholars who studied Confucian classics in the Han Dynasty.There are many philosophical paradigms to elaborate Dong Zhongshu’s thought, but we should focus on its live soul and spirit of the times and affirm the guiding significance of his thought in maintaining the long-term peace and stability of the Han Dynasty.
Key words:Dong Zhongshu; philosophy of the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yin-yang and the five elements
中图分类号:B23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065(2016)02-0002-06
DOI:10.3969/j.issn.1673-2065.2016.02.001
收稿日期:2015-03-16
作者简介:金春峰(1935-),男,湖南邵阳人,人民出版社哲学编辑室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