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声喧哗后的生存焦虑
——论金宇澄的《繁花》
2016-03-16刘颖
刘 颖
(安徽大学,安徽 合肥 230039)
众声喧哗后的生存焦虑
——论金宇澄的《繁花》
刘 颖
(安徽大学,安徽 合肥 230039)
从《繁花》独特的“众声”书写入手,《繁花》具备全篇对话、“迭用形象”以及时代的多范畴性等特征,文章结合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对《繁花》的“复调性”进行分析。从众声喧哗的现代上海人的人生百态中提炼出人物的时代性生存焦虑——身份焦虑、信仰缺失的焦虑、欲望横生后的人性焦虑以及人物应对焦虑的不同深层原因最终导致的其不同的命运结局。
“众声”书写;复调;现代性;生存焦虑
2012年,金宇澄携《繁花》进入读者视野,并凭借着独特的沪语小说摘得“首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茅盾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繁花》中众多人物的嘘嘘耳语般的对话,无疑是巴赫金经典理论“复调小说”的再现,是一种改良版的中国沪语“复调小说”,这种众声喧哗“复调小说”的运用,引导读者在作者从容舒缓的叙述中进入一个“上帝不响,命运喧哗”的世界。[1]
一、众声喧哗:作品的复调性
巴赫金在代表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提出“复调小说”经王德威诗化翻译成“众声喧哗”。“众声喧哗”理论强调了社会对话多声复调的必要性,同时这种复调小说还在对话中探寻对话完成的方式。《繁花》的复调性通过三个方面来表现:全篇纯对话机制、形象迭用、时代复调书写。
(一)纯对话
“各种独立的不想混合的声音与意识之多样性、各种有充分价值的声音之正的复调,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基本特征。”[2](P3)这也是《繁花》的基本特征。与此不同,《繁花》中作者作为冷静的旁观者,冷眼窥视着人物的多样性格和命运,并没有将作品的人物归结在统一的作者意识下展开。
《繁花》中的人物实际上不仅仅是作者的话语的客体,而且也是自身的、直接具有意义的话语主体。因此,主人公话语在作品里绝不限于通常的性格特点及实用情节的功能,而且也不成为作者本人思想立场的表现。《繁花》是以全篇人物对话完成的,是由许多的人声构成的,在众多场面的迅速切换、人物生活的快速转换中完美演绎着人生的无常,每个人的言语不是为了烘托主人公,也不是为了交代情节,或者说这些话语不是金宇澄为了刻意发展某个主题,抑或展开某种叙事,这些对话只是为了抓捕人物的生活瞬间,体味声音本身所蕴含的意义。人物的所有想法都只能从他们的对话和动作上寻得蛛丝马迹,就连最基础的人物对话的真假也要读者自行揣摩判断。如梅瑞与沪生的爱情纠葛,不同的小说人物阐释的就不一样。沪生口中,梅瑞在与他交往过程中就已经有了家里介绍的对象,但是到了梅瑞那里,则是沪生辜负了她,她才接受了家里介绍的对象。两种说法互相矛盾,叙述者却并不说明谁真谁假,只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把这两个人讲述的对象、环境、内容呈现给读者。不同的人讲述故事的不同动机、内容形成“复调”,而叙述者则以局外人身份跳脱到他们感情之外。
全篇以对话为主导的文学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很少见,原因可能是小说全凭对话撑起情节是不易的,倘若人物对话过于书面语化,日常生活化的人物则会与对话相得益彰。贾平凹的《古炉》可谓是开对话小说先河,《繁花》与《古炉》相似,都是由人物之间的对话构成的,通过人物之间的对白,可以诠释时代个人的独特个性,同时亦可推动情节的发展,进而书写一个时代的意志,即人物在话语机制中所隐含的生存焦虑感。如文中阿宝、蓓蒂爸爸和蓓蒂去排队买电影票时提及前苏联新电影《第四十一》:“一个女人,为了阶级感情,枪杀好情人,这是一本宣传暴力的共产电影。……一个女警察路过。两个人不响。”[3](P43)虽然只是阿宝与蓓蒂爸爸的一段关于电影的对话,但其中蕴含的意义丰富。首先这段对话对时代的背景作出了交代。前苏联宣传阶级感情的电影的引进,以及两人躲避女警察的“不响”充分显示了人物在特定文化下的生存焦虑。其次,蓓蒂爸爸的言论中凸显了其知识分子的身份,带着一种孤傲的知识分子情怀,预言“文革”时期蓓蒂爸爸必将受到迫害。这样的对话在《繁花》中比比皆是,在此不做过多赘述。
(二)形象迭用
“形象迭用”是根据浦迪安在《前现代中国小说》中提出的论点而来,“在最伟大的传统作品之中,我们会发现,同样是重复,叙事线索细针密线的复调交织,通过在各个事件中产生微妙的交互作用,最终导致了意义含蓄的细微差别。叙述纹理丰富多彩的饶有意味的重复——我曾称之为‘形象迭用’。”[4]“形象迭用”在《繁花》中的运用可以用沪生和阿宝两个家庭经历为例,沪生出身于军人革命干部家庭,如此一种在革命时代非常骄傲的出身,却在“文革”中遭受另一种待遇。阿宝出身于资本家家庭,受“文革”洗礼后沦为和沪生一样的境遇,虽然都经历了“文革”的浩劫,落入如此相似的境地,但是沪生和阿宝不论是感情、事业,还是与人交往等方面都存在着差异。又有姝华、蓓蒂和雪芝三位文静精致的知识女子,性情上如此相似,姝华插队吉林后嫁给当地人,以疯癫结束一生。蓓蒂痴爱钢琴,文革时钢琴被查抄,在寻找钢琴时无故消失。雪芝嫁做商人妇,但是自古商人最无情,又怎能给她以精神上的满足。相似遭遇的人物如此相似,又如此的不同,其中魅力不言而喻。
(三)时代的复调性
《繁花》中采取繁简章间插的形式,繁体字章节代表过去少年时代,简体字章则叙述了20世纪90年代步入中年的人物生活,金宇澄这样的安排无疑是想造成一种朦胧回忆与颓废现实参差对照的美学效应。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少年时期与同世纪90年代的中年时期的交叉叙事,为《繁花》的时代复调性的表现。金宇澄热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他以一个老上海人的姿态,投入最热情的回望,《繁花》中金宇澄对六七十年代的上海书写可以作为一本“摩登”上海的画册,一本上海史的回忆录。他参与自己的时代,如文中阿宝的少年时光不禁让其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在怀想当年时的金宇澄马上将目光跳转到90年代中年时光,中年时光是个世俗混杂的时代,“百鬼”出没,万物枯萎,金宇澄转换阵营,带着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精神批判时代精神,批判时代浮躁的人物。这样的转化不仅造成了时代的复调性,而且也在这种转化中浮现了人物焦虑的心理变化轨迹。
根据《繁花》中诗意的六七十年代与地狱的90年代的魔幻书写也是时代复调性的表现。六七十年代是个童话般的年代,蓓蒂和老保姆的死亡,在阿宝心中一直被理解为化鱼飞天的神话传说,“想到两条鱼,小猫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的黑夜,上海的夜风,一直朝南走,……到了黄浦江边,江风扑面,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是船舶,锚链,缆绳。三只猫一动不动,阿宝说,这肯定是故事,是神话”。[3](P169)这里回避死亡、规避痛苦的表现,旧时光的诗意与美好,连残忍的生离死别也是童话般的记忆,显然此刻的金宇澄是怀着美好愿望的,是渴望自由、幸福生活的。而阿宝跟李李说的一段地狱言说则是阴森恐怖的,“深到地狱里,冷到极点。暗到极点,一根一根荷花根须,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狱,根须上,全部吊满了人,拼命往上爬,人人想上来,爬到天堂来看荷花,争先恐后,吵吵闹闹,好不容易爬了一点,看到上面一点微光,因为人多,毫不相让,分量越来越重,荷花根就断了,大家重新跌到黑暗泥泞里,鬼哭狼嚎”。[3](P239)众生在黑暗的泥泞中鬼哭狼嚎,显然金宇澄对90年代的众生百态是憎恶的,他们无法得到救赎。
复调的艺术意志,是结合许多意志的意志,是趋向事件的意志,是结合众多小人物最真实的意志奏响时代的意志。《繁花》的时代意志即繁花落尽后的众多生存焦虑。
二、繁花落尽——众多人物的生存焦虑
(一)“文革”:迷茫的五六十年代
《繁花》中五六十年代的生存焦虑包括身份焦虑、欲望缺失的焦虑。
《繁花》中的身份焦虑是“生命意识形态”的身份认同问题引发的。身份认同问题是由于都市中物欲导致的人性等的不正常膨胀现象,人的本性受到不正常压制,生存价值无故失落,人物对自我认同的缺失。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身份认同焦虑是以上一代人为代表,沪生的父母均为空军干部,在革命时期这是非常自豪的,但是到了“文革”时期却反成罪人。阿宝父亲原本出身在一个家财万贯的资本家家庭,凭借革命时期青年的一腔革命热情背弃家庭投身革命,在文革时期却因为资本家出身被剥夺了一切,终日挂认罪书游街。他们“文革”时期被剥夺了自我身份,是游离在城市的边缘人,逃离或者被迫失城成为他们的归宿。身份上如此大的落差导致了心灵上的扭曲,沪生的父母无暇管顾沪生兄弟,阿宝父亲不认探亲的香港亲生儿子。“父子情”“母子情”在“文革”这样癫狂的年代被无情的弃之于地,柔情被侵害,重视亲情往往成为自己罪恶的重负。“文革”后,这种身份焦虑仍然存在,欧阳先生平反后,面对新的上海,无从适应,也许只有将自己定位为解放时期的特工身份,他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文革后的他们沉迷于过去辉煌的革命时代,对新世纪的上海生活无所适从,身份的剥夺,他们被城市和时代所抛弃,原本对革命的一腔热血和生命价值的追求成为回忆,个体的信仰焦虑在继身份焦虑之后随之而来。
“文革”对于秩序的颠倒,使沪生和阿宝、小毛等众多人物对父亲的认知缺失,对于“爱”和“性”的欲望的被压抑。阿宝和沪生用“不响”来回应这些缺失。而小毛在其功夫师傅的影响下,对“爱”与“性”处于过度自由状态,因此面对海员家属银凤的勾引,小毛的欲望勃发,这段偷情实际上是被成人的无望的情欲吞没的表现。被碾压的欲望终将炼化出各种偷情和婚外情的局面,欲望的焦虑成为“文革”时期生存焦虑的主要表现之一。
(二)新世纪:虚空的90年代
20世纪90年代的故事以文本的引子始,以中年小毛过世和汪小姐生了个双生怪胎为终。《繁花》引子是以静安寺菜市场为背景,引开一场关于家长里短的日常繁琐叙事。菜市场满地鱼腥味中掺杂着生活最隐私的部分,开篇即奠定了《繁花》90年代的生活基调,即物欲横流、情欲肆意的国际都市的纸醉金迷。正如贾平凹《废都》中“百鬼狰狞,上帝无言”的概括,金宇澄在《繁花》的扉页上也异曲同工的写下了“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相似的话语在文中出现两次,其一是春香与小毛结婚前:“我对上帝讲,我要结婚了。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3](P306)其二是文本接近尾声小毛过世前:“上帝一声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3](P437)文本中的“上帝”蕴含着双层意义,一为基督教的上帝,上帝引导人救赎自我的原罪。二为纵观文本“上帝”是个体自我价值的指导者,或者是高于个人自身价值的自然律令,上帝从日常个体生活中隐遁。正如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说:“上帝之缺席意味着,不再有上帝显明而确定地把人和物聚集在它周围,并且由于这种聚集,把世界历史和人在其中的栖留嵌合为一体……由于上帝之缺席,世界便失去了它赖以建立的基础。”[5](P70)20世纪90年代,个体不再是一个群体,个体与世界分割,彼此如此陌生,个体的生存价值和信仰的缺失,群鬼出没,星辰暗淡,新生儿演化成爬行的兽,意味着人性的彻底丧失。
20世纪90年代的世纪之交,家庭在此时的世俗化倾向中受到冲击,家庭是社会有机体最基本的细胞,由家庭关系而衍生出来的亲情是人类基本的情感之一。我国有夫妻之间“举案齐眉”恩爱的伦理传统,然而传统的夫妻关系在此时有很大变化。拜金主义冲击着传统道德价值观念,造成道德沦丧。频繁的婚外情,使婚姻成为儿戏,《繁花》中陶陶与小琴的婚外情,是陶陶试图要摆脱自己的枯燥乏味的菜市场生活的筹码,陶陶这个被生活压迫的疲沓的男人,妄想在婚外情中寻找到自我价值。但是金宇澄在小说临近结尾时冷冷地通过小琴的日记告诉读者,陶陶所谓的壮丽唯美的真爱,只不过是一场虚与委蛇的情欲游戏。长袖善舞的梅瑞,一生周旋在四个男人之间,不断以物质衡量婚姻价值,但最后却只落得个“白茫茫”的“赤膊”女子名号。20世纪90年代是喧嚣不已的欲望世界,个人价值只是穿行在一个个大同小异的饭局中,在不同婚外情游戏中无法自拔,这样只会消磨自己的生命,婚外情将人导向虚无的精神彼岸,正如姝华所说:“曾经的时代,已经永别,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3](P197)也可以用阿宝的一句话总结90年代:“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
三、生存焦虑的自我拯救
(一)拯救被城市放逐的自我:失城者的回望
父辈的城市,沪生、阿宝以及小毛儿时的城市,20世纪六七十年代见证着下一辈的成长,金宇澄对儿时的城市赋予了热切的感情,不厌其烦地重墨描绘街道、建筑以及时代的衣食住行风尚。可是这个城市被都市化洪流慢慢埋葬,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城市背景处于虚化的状态,上海、苏州的反复的饭局、调情、做爱、欺骗或者婚外情充斥着上海男女们的生活,小说的布景也是转化在各大饭店和复杂混乱的男女关系之上。“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我们成为城市中的遗孤,如此的不合时宜,六七十年代幸福的生活模式被中断,生命中出现的美感被侵蚀,消耗殆尽,个体自身在当下的城市中找不到完整的归宿感,或者可以说是一种长久坚持并践行的生活理想乃至人生理想被现实无情击碎之后的挫败感和幻灭感。当下上海的生活的变化是如此之快,一切都变得无法控制。曾经我们是“爱不能忘记的”,而今,爱情游戏成了“城市的风景线”,每个爱情游戏背后都潜藏着一段历史前提和惨痛的后果。
阿宝对邻居妹妹蓓蒂无止境的怀恋,是对传统生活的深情回望,现代上海欲望横流,少年蓓蒂的灵性身姿不免让阿宝对现代上海不管是城市还是女子产生沮丧和失望的心情,因此阿宝不愿融入现代社会。当沪生再次见到少年心生恋慕的姝华时,姝华已经是一个神情痴傻的疯子了,这次再见对沪生的触动是无法计量的,又经历梅瑞和白萍玩笑般的爱情与婚姻,阿宝和沪生成为90年代的“失城者”,他们失去了那个美好的,属于他们的乌托邦家园。传统城市孕育的“我们”如何在现代城市中安置自身,如何处理过去和当下的关系,如何与过去的自我建立起同一性的联系。小说尾声阿宝以前的恋人雪芝打电话给阿宝,“回忆涌上心头”,“再联系”[3](P442)虽然物是人非,但也是金宇澄在繁花散尽后给“失城者”最后一抹温情的回望。
(二)文化乡愁的怀想:诗意的怀旧
《繁花》在繁体字章节中花费大量墨汁点缀所提及的每个街道、城市的布局,以及上海人的风尚,对逝去的上海的怀想,是金宇澄向这个曾经的“摩登”“十里洋场”的致敬,同时也是对这座现代化大都市曾经的诗意的怀念。“怀旧”是现代人对过去逝去的美好东西的向往和怀念的主观体验。过去美好时光流逝的越快,处于现代性的“个人”才涌现出一种强烈要留住过去时光或者事物的愿望。重温过去或者赞美过去成为心理所向,怀旧可以说也是一种乡愁的怀想。《繁花》中90年代的都市化吞噬了城市温情,人性的本真和道德家园的丧失的焦虑,使得现代上海人激发了重构文化认同的冲动。曾经的上海是全中国“摩登”的代表,文化和城市认同感却在速度与激情中被遗忘,人们疲于饭局与感情游戏之中,情感无从寄托,灵魂毫无遮蔽,而且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把握连续的历史和完整的生命状态,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麻木的飘在生活的表层,在当下的时间体验中感受这种文化和历史的“断裂感”,于是怀旧成为了一种合情合理的“救赎”。重温昨日旧梦,怀想过去人和物的单纯淳朴,怀旧的“个体”借助这种精神上的回望,剔除现实世界对自身的异己感。“怀旧就是人类基于对现实痛感的弥补和调节,而最终指向和谐统一的美感体验。”[6](P112)小说中阿宝对蓓蒂的怀念是诗意怀旧,小说第四章有:阿宝在“至真园”吃完晚饭,新结识的吴小姐对阿宝有好感,与阿宝荡马路聊天,“吴小姐说,我听讲,宝总只喜欢少年时代一个小妹妹。阿宝不响。……因为这个妹妹,加上老保姆,后来真变成两条鱼”。阿宝一直在意志里将蓓蒂的死化作神话般的结局。当别人问起蓓蒂,阿宝会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和不能言说的感伤,化鱼的意象可以追溯到《庄子》中的鱼意象,即自由、相忘的同时,也继承了上古神话中“不死”之意蕴。金宇澄将蓓蒂的死处理为化鱼的神话传奇,是基于对人生困境的超越,其中包括对生死极限的超越,是希望返回原始朴素、自由的“至德”世界的美好怀想。
(三)逃逸的个体:自我流放与遁入空门
面对生存的焦虑,《繁花》中出现了两类逃逸的个体,其一是“疯女”姝华;其二是“遁入空门”的李李。
再见姝华时,其精神错乱,神志不清,她是如何从一个有思想的少女变成一个疯妇,文中并没有详细的交代,但可以从姝华的只言片语中看出蛛丝马迹。姝华痴读中外名著,具备同龄人少有的思想,同时又多愁善感,“文革”时姝华下乡去吉林务农,半年后给沪生写了一封信:“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3](P197)信中明显可以看出,姝华这个有思想的城市姑娘无法与乡间没有文化的农民交流,灵魂和精神的流放,让这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备受煎熬,“荒凉”一词可以看出她已经濒临绝望。此后姝华竟然与吉林农民结婚生子,但又反抗地逃离了吉林家庭,可想其对这种婚姻和生活是被迫接受的。因此唯有疯才能逃离生活的重负,唯有疯才能达到荒凉心灵的彼岸。
李李经历了人生悲苦后“遁入空门”,李李年轻时被自己的小姐妹骗至澳门做妓女,仇恨和被背叛的心理激发了李李心中的残忍,她对曾经的小姐妹采取了残酷的报复行为:“小芙蓉彻底消失了,据说是浇混凝土,小芙蓉已经浇到地底深处,不会再笑,再吃香烟,再说谎了。”[3](P239)伤人亦伤己,李李收集满屋子的芭比娃娃以及吃斋信佛,其实就是她自己救赎的表现。李李悔悟出家的行为背后,显然也有着金宇澄在生命层次上的人道主义悲悯。
(四)颓败的入世:人性的蜕变
20世纪90年代,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刺激并引导欲望沿着无形的资本流水线流淌。这个年代仿佛叙述了众多人物众多故事,骨子里其实就是无聊的饭局和婚外情的单调重复,这种基于情欲和物欲的欲望化生活是迅速流动的,也是固体静止的,人物停止成长,无尽的消耗生命,真正意义上“有血有肉”的“人”已然不存在了。产房原本是希望的象征,汪小姐的产房却是凶险横生的,连体的双生子,散发着腐臭的蟒蛇气味,汪小姐的双生子来源本身就是罪孽的,他是两个不合法的婚外情共同的产物,人对于欲望的追逐最终将人导向了兽。人性蜕变,历史倒退,“人”走向虚妄的“荒原”,正如小毛在临终时说:“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汪小姐和梅瑞面对这欲望横生的都市生活的焦虑是不择手段的夺取物质来填满空虚的心灵,这是金宇澄在《繁花》中显现的另一种城市人物百态,根据其为他们所设置的结局可以看出,金宇澄对他们面对新时期生存焦虑是持批判态度的。
四、结语
《繁花》以作者旁观、全篇对话、迭用形象的形式解读了城市变迁带来的现代人的生存焦虑,这种形式无形中与巴赫金解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时提出的“复调小说”相吻合。但是相对于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繁花》无疑是更激进的“复调小说”,正如其名,它道尽了众多小人物的花开花落的人生轨迹和其中的辛酸苦楚,一曲《繁花》说不尽,这正是其带给文学史甚至一个时代历史的价值和意义。
[1]金宇澄,朱小如.我想做一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N].文学报,2012-11-08.
[2]巴赫金.刘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3]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4]浦迪安.前现代中国的小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5]卢卡奇.小说理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6]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责任编辑:魏乐娇
Anxiety of Survival——Jin Yucheng’s “Flowers”
LIU Ying
(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Starting with the “chorus” characters in “Flowers”,there are features of full text discourse,“overlapping images” and multiple categories of time. The “polyphony” in “Flowers” is analyzed with Bakhtin’s theory. The anxiety of survival (identity anxiety,anxiety due to lack of belief and humanity anxiety caused by desire) that Shanghai people suffered from is analyzed. All the anxieties and people’s method dealing with anxieties lead to different destiny.
“chorus”;polyphony;modernity;survival anxiety
2016-04-06
刘 颖(1991-),女,安徽芜湖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004—5856(2016)12—0082—05
I207.42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