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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昆明与《大地龙蛇》
——从一部“失败”的抗战剧谈起

2016-03-16

关键词:老舍昆明

王 佳

(1.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2.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老舍、昆明与《大地龙蛇》
——从一部“失败”的抗战剧谈起

王佳1,2

(1.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2.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摘要:《大地龙蛇》作于老舍抗战剧创作的上升期,却意外“失败”,然而作为老舍9部抗战剧中仅有的“失败”之作,反受老舍喜爱欣赏、令其“得意”。《大地龙蛇》的“失败”,在于超脱舞台演出现实的“同幕换景”,这亦是老舍有意而为、刻意坚持的文本实验。文本实验的基础,是老舍久违了的、迥异于被抗战剧“命题写作”束缚了的自由创作心态和轻松创作氛围,这拜昆明的城与人所构筑的城市文化氛围所赐,它们既是《大地龙蛇》的“失败”的原因,也表明了老舍对“失败”的态度。

关键词:老舍;昆明;《大地龙蛇》;创作心态

抗战期间,在文艺抗战的大潮中,小说创作已负盛名的老舍开始了宣传功能更为明显的话剧创作,几年间共创作剧本9部。为论述的方便,姑且将这9部剧本名之曰“抗战剧”。老舍的抗战剧,如彼时许多同类作品一样,为宣传抗敌、鼓舞民众作出了巨大贡献。但9部抗战剧中,只有《大地龙蛇》一部在写完之后便没有上演过。在登台演出即剧作成功的时代语境中,在老舍本人纾解“剧本荒”的抗战剧创作初衷和“剧本荒”终未根除而致的现实消费需求的联合考量下,再怎么宽容,也不得不说这是一部“失败”的作品。但令人困惑的是,这部老舍惟一“失败”的抗战剧,创作于1941年9月至10月之间,彼时老舍已有几部抗战剧成功上演并引起热烈反响,正处于剧本创作的上升期。而且,老舍本人虽对此剧的“失败”亦多次谈及,但似乎并不感到遗憾,甚至还喜爱、欣赏、颇为自得。考诸老舍的抗战剧创作背景,“成功”的那8部,均作于重庆,“失败”的这一部,独作于昆明,秘密或许正隐藏在这两座城市尤其是后一座城市中。

一、重庆的老舍:抗战剧的折磨

自1938年8月随文协一同迁往重庆后,老舍成为文协实际的“大当家”,事务繁忙又殚精竭虑的工作状态使本来极其讲求生活规律又好安静的他颇受其苦。同时,因为意识到话剧能及时有效地为抗战服务,可以承担起抗战宣传服务民众的重要使命,所以,已是小说大家、自认“根本不懂戏剧”*《老舍致郁达夫·1940年1月20日》,《老舍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534页。的老舍开始学作剧本。此时的剧本写作并不似抗战前,可以按照个人意愿构思、从容安排结构再渐次书写成型,而是贴紧为抗战宣传服务,写作目的预先有严格要求,甚至为某个组织或群体在抗战宣传中的特殊需要而预先“订制”,形式上还要贴近民众、力求通俗易懂,写作时间则力求快捷迅速,争取尽快上演、完成其宣传使命。这种种写作要求对初写剧本的老舍形成了很大压力。

1940年,老舍第一个抗战剧本《残雾》完成大半年后,他回忆写作历程,就自己写作几种文体的不同心态做出了这样的比较:小说自己敢写,因为其“到底有很大的伸缩,给作者以相当的自由”;诗也敢写,因为它“音节自由,结构自由,长短自由,处处创造,前无古人”*老舍:《记写〈残雾〉》,《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258页。。可见对于老舍,小说与诗的“敢写”也写得开心顺畅,最主要的原因是写作的自由状态——无拘束,可把握,能创造。老舍在写作这两种文体时无疑极其享受这种自由状态并反受其滋养。

在老舍看来,写作剧本则大不一样,需要考虑的维度太多:幕与幕之间的衔接、剧情的推动、人物的设置、言语的适当、穿插的是否有效……这种种相互关联、近于严苛的要求在写作过程中无不折磨着老舍,使他觉得写《残雾》是“整整的受了半个月的苦刑”*老舍:《记写〈残雾〉》,《老舍全集》第17卷,第260页,而且写完了还不得安心,因为话剧的成功与其演出效果直接挂钩,只要演出效果尚不明确,心里就难免“老抱着块病也”*老舍:《记写〈残雾〉》,《老舍全集》第17卷,第261页。。这种种折磨使老舍在《残雾》已写完、并且登台公演还受到欢迎的情况下仍一再感叹“剧本难写”,甚至沮丧地觉得写剧本自己还“完全是个外行”*老舍:《记写〈残雾〉》,《老舍全集》第17卷,第258页。,可见剧本写作状态的拘束紧张,对惯于享受写作自由的老舍折磨之深。甚至到已经顺利完成了7个抗战剧本的1942年,老舍仍然心有余悸地感慨:“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太不痛快了!处处有限制,腕上如戴铁镣,简直是自找苦头吃!”*老舍:《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老舍全集》第17卷,第380页。

写剧本不自由不痛快,但面对抗战“剧本荒”的实际情况,责任感强烈的老舍仍然咬牙坚持着剧本的创作,到1941年8月来昆明前已完成剧本4部。但就在1940年底,忙于赶写剧本《面子问题》的老舍终因写剧用脑过度加上营养不良造成贫血患上头晕症,身体状况日益不佳。此时的重庆,正值暑热,敌机的疲劳轰炸又持续升级,甚至造成举世震惊的“六五隧道惨案”,一时间重庆人心惶惶。可以说,来昆明休养前的老舍,工作繁忙,身体疲病,又因内忧外患而身心处于紧张焦灼的状态之中。这种状态也影响了老舍的话剧写作,使他写作《面子问题》时力不从心,在此期间筹备的另一部剧作《无形的防线》也最终在巨大压力下未能完稿。这种紧张而压抑的状态也使平素坚强乐观的老舍流露出悲观和易感的情绪:“因想念儿女皱眉”,“切盼家眷能够西来”,*老舍:《自谴》,《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263页。压力导致“流离之感”的加剧,故急切盼望亲情的抚慰。

恰在这时,西南联大梅贻琦、罗常培等人到重庆办理校务,与老舍会晤。罗常培与老舍是小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梅贻琦虽是此番初结识,却一见如故。知道老舍久病不愈,联大一行力邀老舍暑期到昆明讲演,顺便休养身体,梅贻琦更断言:“我们约舒先生走一趟,不单对他好,对文艺界也好!”*罗常培:《老舍在云南》,《苍洱之间》,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第257页。为什么坚信暑期到昆明一定对老舍有好处呢?这大概因为在昆明已经住了三年的梅贻琦知道,此时的昆明正值雨季,最是凉爽宜人适合避暑休养,所谓“三年住昆明,几不知出汗为何事矣”*梅贻琦:《梅贻琦日记(1941-1946)》,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7页。同时,梅贻琦的这个判断也与战时昆明与重庆大不一样的城市氛围有关。

二、老舍的昆明:城与人的抚慰

据抗战时期先后到过昆明、重庆两地的凤子看来,重庆与昆明虽都是后方都市,城市氛围却大不相同:正成为“一切事业的中心地”的“行都”重庆,“市内看不到一片青草地,街面极繁荣”*凤子:《在重庆》,《旅途的宿站》,香港: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5年,第15页。。与重庆热闹喧哗的现代都市风貌不同,昆明则“得自然的偏爱独厚,有山,有水,有四季如春的花木,有四季如春的气候”,更重要的是充满着一种“平静如止水”*凤子:《忆昆明》,《旅途的宿站》,第56页。的田园生活氛围。对于老舍,抗战时的昆明正是自然胜景和田园生活氛围的结合体。

老舍1941年8月26日到达昆明。此时的昆明正值雨季,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美好的时节。在城中,老舍随罗常培住在青云街靛花巷。由于昆明是独特的坝子地形,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故日常生活中随处有山景点缀,偶然抬头一见,人景即相遇。老舍在这里每天必“倚着楼窗远望”著名的西山,还连带“想象着由山上看滇池,应当是怎样的美丽”*老舍:《滇行短记》,《老舍全集》第14卷,第285页。,附加上文学想象的兴味。靛花巷离“城中碧玉”翠湖也就步行几分钟的距离。此时的翠湖既是昆明的一处自然胜景,又是联大师生进城的必经之路,老舍随同朋友到市中心应酬,当也经过翠湖不少回,故昆明山光水色之于老舍,虽熏染时间不长,却因日常随意间丰富的意味,真达到了游目骋怀之效果。

自然胜景与田园生活氛围在老舍随罗常培“下乡”,居于城郊龙泉村时恐怕感受更深。老舍住在龙泉村,随朋友们四处闲逛,远望盘龙江,看驴马由城内回乡,看晚上村子横着的清雾,这种悠然自得、不寻自趣的心态使昆明的自然之美在老舍心中得到了一种放大与升华,使他甚至觉得这里的花木和山水甚至超过心中深爱的北平,*老舍认为昆明“花木则远胜北平”,“至于山水,北平也得有愧色”,见《滇行短记》,《老舍全集》第14卷,第280页。要知道此前老舍游历同是西南名城的成都时,最高评价可只是“有点像北平”*老舍:《在成都》,《老舍全集》第14卷,第205页。啊。在某种意义上,正如“北平是老舍的北平”,在1941年雨季的后半段,昆明也成为了老舍的昆明。

老舍的昆明,固然有城市山水怡目养心,有寻常胜景朝夕浸润,这些给老舍以审美愉悦,更有北平“朋友圈”的回归,尤使其心态放松得以充分休憩。老舍虽然家在北平,可到抗战时已有十六七年没有长时间居住在北平。停留的时间少,可总也忘不掉在北平和朋友们的相聚相伴,“那快乐的日子,我被写家们困在酒阵里!”——发表于1939年4月的这篇《怀友》中,老舍把所怀念的北平朋友一一点名再以文字“画”出,而这些难以忘怀的朋友们,“现在大多数是在昆明,每个人都跑了几千里路”*老舍:《怀友》,《老舍全集》第14卷,第215页。——“怀远”之情呼之欲出。而此时,这些老朋友们又几乎都在昆明重聚。联系老舍来昆明前对久别家人的怀念心境,也可想象出老舍此时见到老友的兴奋喜悦,而这种“故友相逢”的喜悦又正是对老舍战乱中一直难以挥去的“流离之感”的深深抚慰。

老舍与老友们重聚的地点,一是在城内靛花巷三号。抗战期间这里先后成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北大文科研究所驻地,此时正居住着一批以原北大班底为主的联大教师。老舍在这里不仅喝酒聊天,还和许宝騄、罗常培等一起演练昆曲。知道老舍来此,住在城外的闻一多、沈从文、杨振声、卞之琳、陈梦家、朱自清等“文坛老将”也纷纷来此相聚,仿佛昔日北平京派文艺沙龙的盛况再现。聚会地点之二则在城外的龙泉、岗头二村。龙泉村是北大的文科研究所驻地,岗头村离其不远,两村都有一些联大教师为避空袭在此安家。老舍到此访友,不仅被朋友们带着在附近四处游玩,领略昆明的乡村野趣,还不时有雅兴,或与大伙儿商量中秋夜滇池看月,或听友人演奏古琴吹箫,“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老舍:《滇行短记》,《老舍全集》第14卷,第284页。。

后来回忆起昆明之行,老舍常常谈起这段经历的如“梦”之感。*如“仿佛是置身于一种晴朗的梦境”,“只有在梦中才会偶尔看到的境界”,见《八方风雨》,《老舍全集》第14卷,第400页。“梦”的特质在于接近理想远离现实,“仿佛并没有什么战争与患难的存在”,更别提重庆时的种种约束和压抑。这种出尘如梦的感受独属于“静静的昆明城”,因为一出昆明,哪怕去毗邻的大理,只要“一上了滇缅公路,便感到战争的紧张”*老舍:《滇行短记》,第287页。。在这世外桃源般的昆明,老舍既享受随意成趣的自然美景,又时时有新交旧友相聚的快意舒畅,其心境可谓是抗战以来难得的自在与放松。这种自在而放松的心态,除了在《滇行短记》《八方风雨》等一些涉及昆明之行的散文中有所体现外,也很有可能直接影响了老舍在昆明创作的剧本《大地龙蛇》。

三、大地龙蛇:作品的“失败”与作者的得意

老舍谈到自己作品历来谦虚,可针对《大地龙蛇》的评价却算得上客观。他预料此剧本“放在舞台上,十之八九是要失败”*老舍:《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老舍全集》第17卷,第377页。,可见对此剧的不满是针对它的舞台表现而言的。这点不满不仅创作者自己自知,“听众”也有同感——在昆明写这个剧本时,老舍“写完一幕便朗读给几个朋友听,请大家批评”*罗常培:《老舍在云南》,《苍洱之间》,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第261页。,听众则包括罗常培、杨振声、王力、吴晓铃等富有文学创作与鉴赏经验的文人学者。他们听完《大地龙蛇》,觉得好处很多,可惟有对其中“同幕换景”在舞台上如何实现一点表示疑虑。而话剧界的反响更印证了听众的疑虑和老舍自己的判断:这个剧本写出后便没有上演过,特别是处在闹剧本荒的抗战宣传时,可见其舞台表现确有问题。

其实阅读《大地龙蛇》剧本,不用内行,也看得出这“同幕换景”的困难所在。《大地龙蛇》为表现东方文化的三幕话剧,老舍出人意料地在剧中每一幕的结尾部分都设置了歌舞环节。第三幕犹可,只是加入一节“游行合唱”,虽略冗长,并不构成实际演出的困难;第一幕和第二幕却都需“同幕换景”:第二幕从现实中的赵宅移换到“幽美的山水之间”,人物也由赵家几口变成舞蹈队,跳象征和平之神与华夏民族(“龙”与“群女”)合作战胜“战争”(战神与毒蛇)之“六舞”;第一幕更从秋天的重庆赵宅直接转换到春天的绥西前线,人物则由赵家几人变为包含印度医生、蒙古兵、回教兵、日本俘虏、西藏高僧、朝鲜义勇兵、南洋华侨和赵家次子兴邦等在内的中国军队,军人们还要且演且歌,跳跃性不可谓不大。这种场景的转换在电影中可用蒙太奇手法完成,在如今的话剧演出中也可依靠多媒体技术实现,但在抗战时期,如此“同幕换景”在技术上无法实现,剧本如此设置基本上就与实际演出无缘了。

那么老舍为何还会选择“同幕换景”——这一个不需要戏剧内行都能看出不适宜舞台表现的形式?既然正如前述,那么谨慎认真地想写好剧、意欲直接满足抗战文艺的现实需要,又正处于获得了一定经验和成功的剧本创作上升期,如此不现实的创作选择又究竟所来为何?事实上,老舍自己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不现实”,他10月7号写完剧本,3天后的双十节就在写于龙泉村的《大地龙蛇·序》中明言,本为扩大剧本的容量,想把“抗战的情况”“日本的南进”都包含在剧本之中,所以想到利用歌舞穿插,但这一想法恐怕是“弄巧成拙”,这些穿插进来的歌舞形式并不能“明于演出”,实际结果恐怕是“不中用”、“难以演出”,而之前自己的设想不过是“此作法自蔽也”*老舍:《大地龙蛇·序》,《老舍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360页。。

可见,老舍在《大地龙蛇》的剧本创作时曾想有所尝试——用“同幕换景”穿插歌舞来丰富所表达之主题,这在他以前的剧本创作中前所未有,连“听众”吴晓铃也认为是“创新的尝试”*吴晓铃:《老舍先生在云南》,舒济编:《老舍和朋友们》,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610页。。依据老舍的文学眼界,大概也知道这个“创新的尝试”不容易转换为现实,可在创作的那一刹那他偏想不计较后果地试试。这种文本实验在老舍以往的小说创作中曾经有过——如《猫城记》等寓言小说中奇幻题材的使用,而在直接为现实服务、创作心态因内忧外患也更为紧张焦灼的话剧创作中,老舍此时的文学尝试就更来之不易。要处在之前的重庆,面对成功上演就是剧本成功的语境,以老舍谨慎认真好面子的性格,又正处在那般拘束紧张的写作状态,这一文本实验当不可能进行,而昆明城给予他自由、自在、自然的放松心态,却正是推动这种尝试的因素。

根据《滇行短记》《八方风雨》与《大地龙蛇》等文本,再结合罗常培、梅贻琦等人的回忆,我们可以大致推演出老舍创作此剧前后的心理过程:老舍8月26日到昆,住在靛花巷朝夕得见自然美景,又回归北平朋友圈,与新交旧友们朝夕晤谈、应酬往返,此前重庆阶段的紧张心态日益放松;之后随罗常培下乡,在龙泉村的自然野趣中写作《大地龙蛇》(9月到10月之间),朋友环绕、随写随读,写作心态从为抗战服务的功利,渐渐带上些自我表达、朋友鉴赏的审美意味。所以即使是难做的东方文化大题目,也有点儿写得兴味盎然自由自在,甚至“凭着一时的高兴”搞了个文本实验——以“同幕换景”来表达文化的丰富与时局的繁杂,纵容自己的表达欲望之“情”自由流淌,却忘记(或者说有意忽视)了话剧舞台规律之“理”的严谨约束,所以老舍自己也说创作这个剧,“我丝毫不顾及舞台,而只凭着一时的高兴把它们写成”*老舍:《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老舍全集》第17卷,第379页。,与此前“笔落在纸上,而心想着舞台”*老舍:《一点点写剧本的经验》,《老舍全集》第17卷,第337页。的创作心理迥然有异。

其实细观《大地龙蛇》三幕戏的文本演进之中,已可以看出这情理纠结的蛛丝马迹:第一幕从现实“移幕”之后所换之“景”——绥西抗日前线的军人群像,文字占据近8页,*页数统计均依据《老舍全集》第9卷第357-430页的《大地龙蛇》。人物众多、背景各异,有群像塑造、有个体表达,有说有唱、还有后台歌咏队“大歌”合唱来烘托背景,热血豪迈的戏剧情绪与作者剧情设计的细致繁复中可以看出老舍行文至此文本实验的高度兴奋;到了第二幕的换景,六支舞的设计虽然还是规模不小,但每支舞的设计只以寥寥文字简略交代(文字总共也只有2页),戏剧情绪也由之前的热血豪迈变为平静——可以估摸行文至此,老舍兴奋创新的畅快顶点已渐渐过去,“情”下降,“理”自然就上升,写得不再那么随心所欲,也开始有了顾忌舞台实际表现的隐忧;及至第三幕,顾忌舞台的“理”已经重新占据老舍创作的意识主流,所以这一幕虽还保有合唱,却压根儿不用换景,合唱可以自然地加入到前面的演出中来,对实际的演出不构成任何困难——至此,短暂松懈的心弦和回复自由的创作状态被未敢或忘的现实功利考虑所重新占据,老舍的创作心态又回归了此前抗战话剧创作的熟悉轨道:聚焦现实,也需要能被现实的演出来实现。昆明城给予老舍短暂的心态调适,也只能永远隐秘地记录在这不能被上演的《大地龙蛇》中。

值得注意的是,来昆明之前,老舍重庆时期的抗战剧本创作中也偶有不大合乎舞台演出规律的细节问题,写《张自忠》《面子问题》等都遇到过。老舍对此的态度都是深以为憾,积极接受批评者建议、不断修改,最终使剧本能搬上舞台。然而在写作《大地龙蛇》的过程中,友人就已经提醒“同幕换景”的不现实,写完后自己也立刻意识到难以演出的可能,事后回看剧本还多次自我批评不高明、不成功,可老舍应对的方法却是始终“懒得去修改它”*老舍:《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老舍全集》第17卷,第377页。。其中原因,大概主要是这个文本实验胆子太大,改起来殊不容易,然而其中会不会有一些更为微妙的心绪留存?老舍将要从昆明回重庆时,在靛花巷巧遇多年不见的老友萧涤非,两人闲聊中,老舍突然拿出刚写好不久的《大地龙蛇》,当场“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读起来”,读完后还“轻轻拍了一下桌子,不无自负”地表示:“涤非,你看,单凭这一段,杨大哥还不得给我买张飞机票送我回重庆?!”——此情此景,对这一剧本感觉哪有遗憾,简直是喜爱欣赏,萧涤非也感觉出其中定有老舍的“得意之笔”*萧涤非:《我和老舍》,《山东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这种“得意”当然不见得是针对其中大胆创新的文本实验,然而却是老舍对包含这个文本实验在内、被外界和自己都认为在现实中不大可能成功的剧本的情感态度,那是明知其有诸多问题但还是“消极的盼望它老在案头上”*老舍:《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老舍全集》第17卷,第377页。的敝帚自珍,其原因关乎剧本中只有自己明了的得意文句,或许也关乎它背后所封存的战争中短暂抽离现实的如梦之旅,那“碧鸡金马间”“山光十日雨,渔唱一溪烟”*老舍离开昆明时送萧涤非的诗句,全诗为“词客天南去,碧鸡金马间。山光十日雨,渔唱一溪烟。春雨花开落,秋云梦往还。此中多妙趣,回首几千年”,见萧涤非:《我和老舍》,《山东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的桃源梦境。

(责任编辑:毕光明)

收稿日期:2016-03-20

作者简介:王佳(1978- ),女,云南昆明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博士生,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6-0020-05

Lao She, Kunming andTheDragonandtheSnakeontheEarth
——A Case Study of an “Unsuccessful” Script on the Anti-Japanese War

WANG Jia

(1.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Beijing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2.FacultyofLiteratureandCommunication,YunnanMinzuUniversity,Kunming650500,China)

Abstract:As one of Lao She’s dramas on the Anti-Japanese War written in the heyday of his creation, The Dragon and the Snake on the Earth, despite its unexpected failure—the sole “unsuccessful” one of the 9 dramas on the theme—is his favorite. The cause for its failure lies in the “the setting replacement within one act” in this drama—a purposeful text experiment made and stuck to by Lao She. He made this text experiment by relying on the cultural milieu of Kunming, and it was such a cultural milieu that influenced his attitude towards this drama’s failure.

Key words:Lao She; Kunming; The Dragon and the Snake on the Earth; creation ment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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